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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平抱着小海,坐上了胶轮车,这是她最后一次看着自己眷恋的北大荒的土地。她环顾四周,找寻着自己最想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牛志强。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催促何宝赶紧开车。为了不惊动大家,她选择了万籁寂静的凌晨出发,她怕看到送行队伍的眼泪,也怕听到送行队伍的离别留言。她知道,那些朴实厚道的老北大荒人对她的感情,她对他们也是依依不舍。感情这个东西,就是相互传递的,相互增进的。

高和平最终也没有看到牛志强,她大失所望,带着遗憾走了。在连队里,高和平表面上,每天都满脸笑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可是,内心的伤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次在医院里,听到那个老家属的话后,深深地刺痛了她。可她是一个未婚女青年,这样难以启齿的话,又能和别人说呢?虽然,她就这个问题,也曾问过左凤环,可是,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只能把痛苦埋在内心深处。这个伤痛,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心里沉甸甸的。她不敢,也不能接受别人的爱。

其实,牛志强早早就来了,他几乎是一夜未睡。他站在小树林里的一棵大树后,远远地看着高和平,却连在北大荒见她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了。牛志强的心碎了,他绝望了。他看着高和平坐在车上的身影,渐渐远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趴在树干上嚎啕大哭。 贺永顺来到他的身后。“牛志强,你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理解你。我们想办法回城,回城后,我们就去找高和平。”贺永顺劝慰牛志强。

郑玉梅返城后,贺永顺就搬到何宝的家里,和何宝聊天,排解何宝的寂寞。何宝出车回来晚了,他就把饭菜准备好,照顾何宝的生活起居。何宝想念老婆和孩子,望眼欲穿地盼着郑玉梅的来信,贺永顺就和何宝唱歌,冲淡这种思念。他们每天都盼着早日返城,可是,等到家里的来信,征求家中由谁来接班的意见时,何宝和贺永顺,也同样把接班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下乡的弟弟。

看着别人返城,他们心急如焚。何宝和贺永顺躺在炕上,反复地商量着。“小顺,我这些日子,平均每天都能送走一个返城的知青。昨天,汤长脖子,梁大眼睛,古结巴,还有韩拐子,是一起走的。”贺永顺侧过身对何宝说:“我们也得想点办法呀!原来是:上山下乡运动,就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现在是:返城运动,也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我们不能落伍哇。原来是:知青都在这里扎根,热热闹闹。现在是:就剩下我们少量的知青没有返城,冷冷清清。显得我们家里也太没能耐了。原来是:上山下乡光荣,现在是:不能返城不光荣。”“行了,行了,你说了一堆‘原来是,’‘现在是,’光发牢骚有什么用?我们哈尔滨,就不像北京、天津和上海,还有别的城市那样,人家街道办事处出个证明,证明家庭困难,就能办回去,这叫‘困退。’我们哈尔滨就是不办,真是急死人了。敢情当官的子女都返城回去了,或者他们家里就没有上山下乡的子女。你不想想,我比你还心急呢!玉梅和小海,都回到天津半年多的时间了,我这儿还原地不动呢。我哪怕是先回到哈尔滨,也离玉梅和小海,近了一步哇。”“何宝,我就是每天看着你,才着急呀。你要是太想郑玉梅和小兵了,就去天津看看他们吧。”“看?我也想啊。可是,指导员不同意批探亲假,只能请事假,路费就报不了销。这些路费,都够他们娘俩吃一个月啦。”“也是。”“要不是甄帆的帮助,他们还不知道住哪呢。我现在是真真切切地领会了什么叫‘帮人如帮己’呀。我当初帮甄帆,是一个英明的决定。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就是看指导员耽误人家前途,强烈不满,就想拔刀相助。”“我就说嘛,甄帆是一个仗义助人,值得交往的人。”“我这几天哪,脑袋里也没有闲着。咱们哪,得想办法回城。”“谁不想啊?头都想大了,也没什么办法。”“你说,郎智这小子运气多好哇,就凭他们家的一个茶杯盖,献给了国家,就把他直接换回了北京,连天津都不去了。北京还给他安排了好工作。”“哎,在我们家里,别说是皇上的茶杯盖,就是普通的茶杯盖,都没有。我们家里只有两只茶杯,还没有盖,是来客人时候才用的。我们喝水,用的都是吃饭的饭碗。我拿什么献给国家呀?”“我昨天想到一个办法,反正我们也接不了班了,不如把我们的档案,迁到我父亲的单位办的青年点去。他们青年点的青年,一个不差的全部可以返城。这叫‘曲线返城。’可就是回城后,没有工作。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何宝,这事儿好办吗?”“这次呀,我可真要准备用‘糖衣炮弹’开路了。过几天,我带着几瓶酒和几条烟,到青年点所在的农村,请他们的村支部书记和有头有脸的,说了算的人,大吃一顿,事情准能办妥。”“那我和牛志强也凑点钱。”“说什么呢?咱们之间还分那么清楚吗?我办一个人的事情,也得走这么一个过程,花费是一样的。咱们三个人,支出还是这么多。我们这是赚了。凭我的三寸不滥之舌,肯定是毫无悬念,马到成功。你们就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吧。”“总是你栽树,我乘凉。”“你看,你看,刚批评完你,我们是不分你我的弟兄,又外道。同时天涯沦落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我看,只能是走这条路线了。”“好,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去找牛志强,说说咱们的打算,哎,牛志强这个时候,最无助了,我们走,一定要带上他。我不想和你们分开,要走,就一起走。” “何宝,你说,石前进能和我们一起走吗?”“小顺,石前进毕竟是和刘小芳成家了,而且,刘小芳现在也怀孕了。以我对石前进的了解,他不可能扔下刘小芳自己走。”“那我们就和牛志强一起走吧。”“行,事不宜迟,明天就行动。你想着,把老泡的手风琴要回来,先带回哈尔滨再说,这个老泡,也不给咱们来信,也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呢。听北京的青年说,回家探亲的时候,在大街上看见过他,他说他不在部队干了,自己开了一个公司。你别说,我还真挺想他的。”“行,我得保管好人家的东西,有机会还给他。咱们这辈子呀,还不知道,能不能买的起手风琴呢。”

当何宝办完这一切手续后,去找指导员签字时,令人想不到的是,指导员冷冰冰地说:“你和牛志强走,我没意见。贺永顺走,不行!”“为什么?”何宝不解地问。指导员侧过脸去,看着窗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知青,说走就走了,你们想过连里的孩子们吗?几个老师都是知青,一下子全走了,学生们的上课怎么办?你们不能耽误下一代吧?”“那几位老师不是都走了吗?怎么到了小顺这儿,就不放他走了呢?”何宝据理力争。“正因为其他的老师都走了,贺永顺才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指导员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晃动着左脚,抹搭着眼睛说。“那是为什么?”何宝的口气里,带着**味。“这不是明摆着呢吗?要等新来的老师,熟悉教学情况以后,贺永顺才能走。”指导员的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三个人的手续,是办在一起的。”何宝急了,说话的声调都高了。“那是你们的事。”听完指导员的话,何宝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他转身离开了连部。

在何宝的家里,何宝把去连部找指导员的情况,告诉了牛志强和贺永顺。“这个指导员,这不是难为咱们吗?你们两个先走吧。”贺永顺唉声叹气地说。“那怎么行!要走,一块走。”何宝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你把我们俩,看成什么人了。”牛志强气呼呼地说道。“那你们说,怎么办?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你们两个吧?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当这个破老师啦。”贺永顺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你听指导员‘排气’去吧,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知道能尿炕,还不睡筛子了?这是最后的斗法了,我们必须大获全胜!”何宝倒是信心十足。“你有好主意了?”牛志强精神振奋地问。“还没想好。不过,是人就有软肋。”何宝晃着脑袋说。“行,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啦。”贺永顺和牛志强异口同声地说。

何宝来到团部商店,来回转悠。他停在一个挂钟面前。看了看价格,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十八块八角六分。”何宝自言自语地叨咕着。他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还剩十一块三角二分,何宝无可奈何地走了。

牛志强和贺永顺在何宝家的门前,迎着何宝。“东西呢?”牛志强问。“别提了,钱不够。”何宝一边进屋,一边说。“差多少?”贺永顺问。“什么东西,那么贵?”牛志强问。“挂钟。”何宝答道。“那你就买点便宜的东西,不就行了。”牛志强不解地说。“指导员能看起你那破糖、破酒哇?”贺永顺摇摇头。“我一块糖,一口酒都不想给他。”何宝说完,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要不这样吧,听说,指导员家要挖菜窖,我去帮他干几天活吧。郎智不就是给指导员家打了个立柜走的吗?”牛志强提议道。“那得什么时候?咱们还是借钱去,到时候,我一定还。”何宝不同意。“你拿什么还?”牛志强问。“我有办法。”何宝胸有成竹地说。

第二天,何宝趁着指导员不在家,拿着挂钟来到他的家。“婶儿,我给你送来一个挂钟。”何宝说完,麻利地拿出钉子和锤子,钉上钉子,把挂钟挂了上去。没得指导员的家属缓过神来,何宝已经走了出去。

几天来,牛志强和贺永顺,坐立不安地等待指导员的反应。何宝倒是镇定自若。“你为什么送挂钟?”贺永顺问何宝。“一来呢,我知道指导员和他的家属,特别喜欢挂钟。这叫‘投其所好。’二来呢,我这是给他们家‘送终’呢!”何宝冷笑道。

过了几天,何宝看看指导员没有找他,就来到连部。指导员没有说话,用冷漠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何宝后,在何宝的调令上,签了字,盖了章。

何宝面带笑容地返回指导员家,快速地摘下挂钟,说是有毛病,去更换。这一次,和上次一样,指导员的家属,仍然是没有缓过神来,何宝就拿走了挂钟。

何宝来到团部商店,退掉了挂钟,偿还了借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