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正南的拱门是由四根五人环抱的黑色石柱支撑着,楼牌上是两个刀劈斧削般金灿灿的大字“金苑”,园内是阆苑仙居之地,自然闳丽非常。池中喷泉盈丈,下注池中,殿亭内更不胜数的名花异卉平添了净雅清幽。
“少爷,不能去呐!今夜值守西宫,若是您的星位没有按时出现,这可是造成星象异常的大罪啊!少爷!”通宝近乎匍匐在地,死命地抱着濮鉴的脚踝,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了原有的清净。
“喊什么喊…本君又不是不知道。”星君拔出脚腕,向阑干上一倚,指腹摩挲着耳上的赤玉,语气沉沉,郑重得有些严肃:“可是通宝呐…人间有个关于花朝的传说,说是每年花朝节那一日,百位花神会把一些奇特的花香味儿放在百花之中,若是注定有缘的人如果能同时闻到这个味道,就会生生世世不分离。本君想看看,我和他到底是不是有这个缘分。”
“少爷,我的好少爷!您与众花仙的交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求姻问缘这种事去问问她们不就清楚了吗?况且!况且呐,缘分这种事早已天定,万一您与温公子并无此缘,您难不成自此与他一刀两断?”这样的劝解若是有用,通宝也不会一股脑地全倒个干净。
濮鉴撑着额角沉下脸:“我不在乎,就算我与他真的无缘,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既然不在乎,您何必又要去试呢?”
嘴上越说不在乎,心里就越发惦记着结果。濮鉴孤注一掷不为别的,只赌在花朝那日,温祺会不会愿意为他们的缘分而踏进纷繁的市井中。既然所有的缘由都是因为一个一见倾心的“情”字,那么更要赌一赌这一见倾心是否是命里注定。
二月二,花神落,花朝至。京城内外万紫千红披锦绣,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满园的□□关不住,满眼净是霞光飞扬。白尾从窗外跳上温祺的桌子,爪子沾染了砚台里的墨汁,在案几上的红牡丹笺上踏出一串的猫爪印,它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杰作,心满意足地在脚印旁卧了下来,扫了扫尾巴,带着隐约的笑意嘲讽他:
“怎么?满院的□□关不住你的门生,连你的心也关不住了?”
温祺冷着一张脸伸手拨了拨它,语气里透足了冷感:“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可是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心虚,那日在耳边让人脸红心跳的呢喃,他又怎会左耳进右耳出?温祺了然于心,濮鉴是在等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愿意踏出那一步的一天。
城中到处弥漫着百花的香气,相互混合着难以具体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味道。落日的金辉并未减淡花朝佳节的生气,市井街坊间人声踏杂,笑语喧阗,反倒愈发热闹,因为日头一落,便是那荧荧闪烁的花灯纷飞的时刻。爆竹烟火,花灯辉煌,绚烂璀璨的灯火将满城变成了不夜天。温祺静静地沿着花农卖花的摊位漫无目的地走着,双手在通袖里惶惶绞缠着,望着远处斑斓的花灯迷离了隔岸的笙歌。
到底,还是踏上了红尘的纷攘之中,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惴惴不安地揣测着,犹豫不安地期待着。明明期盼,却不敢承认,害怕的是若在茫茫人海中相错而过之后的那种失落感。是,就算真的无缘相会,至少可以归咎为一句“传闻而已”,没较真的必要,可偏偏这种无形的缘分却是最坚不可摧的利器,能在人心之上留下一道痕迹,不深不浅却难以抚平。
沿途的花树上绑满了五彩笺结,是那些待嫁的少女取了红绳,争相系在树枝上,希望花神保佑能求得一线姻缘。穿城而过的河上停泊着乌篷船,船中飘出阵阵清脆的嬉笑声。市曹上到处百花竞放,山茶、水仙、海棠争相开放,残落的花瓣飘零在石板路上,在游人的脚下打着转儿低舞着。
檀州街头的花神庙里供奉着花神,青砖塔下人迹纷纷的庙会正上演着娱神的戏曲,游人纷沓而至,面容娇美的优伶画着彩色的妆容诉说着各月花神的传说。虽然百花的香味混在交汇着,但温祺依旧能从那些花香中隐隐嗅到家乡金桂的味道,虽然微弱,但确实是江南的特有的金桂。温祺思忖着,金桂在八月绽放,可现在才是二月,更何况开在故乡的金桂又怎么会在北方生长,此时他才记起原来濮鉴每日送的桂花酥也是这个味道,只是时日一久,连自己竟也已经察觉不出了。
寻香而去,温祺迈开步子穿梭在上演娱神戏班的队伍中,穿梭在错乱了人群中,穿梭在漫天飘落的花瓣之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心中忽现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悸,他好似看见濮鉴的身影,一顶琥珀冠束起银晃晃的长发,耳间一点赤玉的深红色若隐若现,在不远处的花神庙前捧着篮子站在那里,里面装了满满一篮的金桂,簇簇金黄夺尽了眼球,桂子花开,十里飘香。带着突如其来的欣喜,温祺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迎面而来一群提着花神灯赶去参加扑蝶会的孩童,在一片喧闹中拦住了他的去路,等急匆匆地到了花神庙前,却发现花香散尽,那里哪还有他的踪迹。这才如梦初醒般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水中镜像,虚幻缥缈而已。
“快看呐!好漂亮的花神灯!”顽皮的孩童欢呼雀跃着手指半空,众人闻声而望,只见一盏赤金色的花神灯扶摇而上,纷飞的蝴蝶扑动着翅膀,成群追随着花灯,灯身上覆满了芬香馥郁的金桂,愈飞愈高。温祺也循声望向,天际中薄云四布,残阳下凉风阵阵。温祺的目光随着飘摇的灯望去,身体也不住地向后微仰,一个不留神,就撞靠在温暖的怀中,被某人从身后搂了个满怀。鼻尖嗅到淡淡的桂香,除了他,还有谁?温祺亟亟转身,却被扣住了双肩,耳边传来那人清朗沉毅的耳语:
“别转身,先闭上眼睛。”
声音泠泠然如风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到心底,抽空了浑身的气力,只得软绵无力地靠进他的怀中。
“你、你想做什么?”
清风自平地而起,二人在四散的云岚之中消失了身影。
等温琪再次睁眼时,入眼是再熟悉不过的赤玉耳饰,正泛着洁白的光芒,明艳夺目。因为正值月头,一轮皓月悬在清明的夜色之中,湖中一个满满的月影,与二人的身影相互辉映,微风一过,凛凛然吹皱湖面,漾起绉碧叠纹。他正伏在那人的背上,濮鉴正载着他翱翔在墨蓝色的夜空之中,穿梭在漫天飞散的花灯之中。
“啊!”温祺瑟缩了一下,盈耳是潺潺的微响。野旷天低树,湖清月近人,满眼皆是澄明的湖水泛出的银光。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不觉地用了几分气力。侧脸蹭在濮鉴颈间银色的发丝上,柔顺而光滑。
“别害怕,有我在。”
夜里微凉的晚风拂过面颊,萦绕在身畔的夜雾清凉透彻。有他这一句承诺,温祺心有的忐忑不安烟消云散。盈盈月光流泻在人间的每一处,柔顺地铺洒在身体每一处。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温祺,我想成为你的知己,陪在你的身边。”
“陪在我身边…”温祺迟疑了半晌,语气一转,紧接着轻叹一声:“真美啊…”他叹的是这景,叹的是这人,叹的更是这美到不真实的承诺。他的声音空空:“别轻易承诺你做不到的事…”
怎敢与你以知己相称?花鸟依旧,只怕物是人非。
一句未罢,濮鉴的背影在温祺的眼中愈发模糊,渐次迷离惝恍,直至看不见。心口无端袭来一阵疼痛,温祺用手按了按胸口,他知道他没有消失,更知道自己只是看不到他了。只剩身单影只虚浮在星罗棋布的夜空之中,流窜在水中的银鱼看得分外清楚,周身的萤火沿着轨迹窈窕飞舞。
“你有难言之隐?”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焦虑不安的心逐渐平定。
“难言之隐…也许会有吧…”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就算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这样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该怎么向你说呢?
良久,二人皆缄默不语。濮鉴带着他掠过清凉的水面,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温祺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水面,滑出一道细长的水纹。
“你…还在吗?”
“我在,我一直在。”
倏忽湖上云雾腾升,皎洁的月色隐没在墨色的夜空里,寻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