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又一个死者!徐星蔓是个死不瞑目的情妇,难道她对应着黄昆吾案子里的那个女人?!
乐弥摩瞪大眼睛,手不由自主到抓皱了汗淋淋的胸襟,拳头下的心脏正突突地跳。深深吸几口气之后,他忽然“呵呵”笑起来。
故事!都是黄昆吾胡诌的故事,何必认真。要是这些情节能当真,他乐弥摩离疯也不远了。
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差不多到下班时间,该去吃午饭。乐弥摩站起身,看看裤腿上的咖啡渍,有点尴尬,索性回家去换一条。
家离得不远,走捷径不过十五分钟。可乐弥摩习惯绕点儿远路。
七拐八绕的那条路,是他从小走惯的。小时候,路边有很多店铺,如今大多搬迁。只有一家店,换了几次位置,却始终坚守在这条路旁。
此岸花店。
门前的花架上摆着喜阳植物,雨棚下的阴凉处放满了小花钵,五颜六色全是进来流行的多肉植物。
乐弥摩走过去,按几十年来的**惯,伸长脖子向前用力一嗅,乐呵呵地吆喝:“今天有栀子花!这是雀舌栀子的香味儿呀,好得很。给我来一大捧。”
店里快步走出一个年轻女孩儿,笑嘻嘻说:“刚跟姑姑说,您来了肯定闻得出栀子的品种。果然没让我说错。”
她的语音清脆,活脱脱的冰碴子倒在瓷盘子上,和她姑姑年轻时像极了。乐弥摩问:“你姑姑在吗?”
刚问完,花店里走出来一位衣袂飘飘的清瘦妇人。即使夏天,她也爱穿亚麻布宽袍大袖,说是店里空调冷,要多穿点儿,其实乐弥摩知道:她是要长袖遮住手腕上的伤疤。
“进来坐,里面凉快。”花店老板言简意赅,却透着熟稔。几十年的交情,不怕只言片语会让人感到冷落。
乐弥摩索性走到她店里去蹭空调。她的侄女又清脆麻利地说刚拌好凉面,乐叔叔一起吃。说完不等乐弥摩婉拒,一碗凉面就放在他面前,辣油的量刚刚好。
乐弥摩和她们两姑侄一起吃着凉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不知怎么回事,他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地问:“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徐星蔓的人吗?”
花店老板仔细想了想,不紧不慢地问:“双人徐,还是言午许?”
乐弥摩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急忙摆手掩饰,说:“不是不是。你看我这脑子,跑偏了。你肯定不认识。”
小姑娘笑嘻嘻说:“乐叔叔的脑子啥时候跑偏过。待会儿我去看看店里的订货记录,给你找找有没有这个人。”她也不问乐弥摩找这人是什么目的,总归还是信得过他,不信他找人是为了歪门邪道。
她们这样痛快,乐弥摩更加如坐针毡,一顿凉面吃得不知滋味,匆匆吃完,如梦游一般回到办公室,自己都记得是怎么走回来。那条沾着咖啡渍的裤子还在腿上,他全然忘了回家去换。
乐弥摩站在楼道里开门的功夫,一身的汗就收敛。这间地下的办公室,无论冬夏总比别处凉快,或者说阴冷更准确。
开门的一刹,办公桌上白得刺眼的纸好像飘了飘。乐弥摩产生错觉:它们在静静地等着他回来。
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乐弥摩一瞬间心烦意乱,胸腔甚至爆出怒气,气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气那个可能会有答案却总不让他参悟的谜团。
不管了,成吗?不看了,成吗?再管下去,没准我也要发疯。他怒气冲冲地摔上门,大步走到桌前,将所有的A4纸稀里哗啦揉成一团。月桥社的故事“嘭”的冲进废纸篓,沉甸甸地坠到黑色塑料袋底端。
可是站在垃圾筐前的乐弥摩完全没放松,双眼还是紧盯着纸团。
手腕有疤的花店老板,一百朵郁金香,死去的徐星蔓,失踪的嫌疑人,没有名字的游魂,发疯的黄昆吾……
不可能不管。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弃。乐弥摩深吸口气,手探到废纸篓里,捞出那个故事,放弃了他几十年养成的午睡习惯。
※
没人能看到星蔓。星蔓也不在意他们。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木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面前走过。
一天、两天、三天……他没来。
一年、两年、三年……他没来。
第三年零二十五天,一个人在星蔓面前停下脚步。星蔓并不看她。星蔓以为她看不到自己。然而那人说:“星蔓,你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星蔓随意地答应一声,目光仍聚焦在街道。
那人坐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眺望。“你爱他?”她问。
星蔓漠然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不在意他爱不爱我,只在乎他记不记得我。我这一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若是他也忘了我,我徐星蔓才算是真正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话她想了三年,说得口若悬河、理直气壮。
那人愣了,陪星蔓坐了好久,缓缓地说:“你要不要跟我来?我有一整条地脉,虽然现在规模小了很多,但那里的灵气仍然能养活许许多多妖魔鬼怪。”
“谢谢,可我要等我的答案。”星蔓看也不看她,淡淡地回答,“等我知道答案,就去。”
“你真是执迷不悟。”那人说,“我家在豆芽巷。只要想去,很快就能到达。”
星蔓没有理她,心中动了一下,觉得“执迷不悟”这个词真好。
第十年零六十八天,星蔓来到豆芽巷。在豆芽巷广场中央的“城隍庙”,她见到了邀她前来的人。
“我被遗忘了。”星蔓平静地说。她找到了答案,也快散得无形无影。
那人笑笑,随手从桌上取了件小摆设——一盏小小的路灯,同星蔓门前染血的路灯一模一样,血迹和锈迹如出一辙。那人挥手把它扔向星蔓额头,星蔓来不及躲开,却在一刹那有了骨肉,焕然一新。她再度有了身体。
那人说:“我不能让你白白分享地脉的灵气。你要用工作来换。”
星蔓无比满意地看着包裹自己玲珑身躯的蓝旗袍,妩媚地挤了挤眼睛:“什么工作?”
“幸福。”那人说,“你要用幸福去交换人世的不幸。”
星蔓的神色冷下来,悻悻说:“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那人笑得开怀,“那就对了!你想要却又得不到的,便是幸福。”
星蔓的眼睛一亮:“原来如此,幸福是‘不会被人遗忘’。”
她想了想,越想越对劲——如果一生都能被人惦记、牵挂,即使死了也有人能将其生平娓娓道来,夫复何求?心中豁然开朗,她的脸上绽开笑颜,可是转瞬又陷入沮丧:“我上哪里去找不愿被遗忘的人?”
“这个不用担心。”那人和蔼地说,“我的豆芽巷连着古往今来、南北西东。这样的大千世界,总会有终将被遗忘又不愿被遗忘的人。”
星蔓听了高兴起来。
那人的手指向门外一指——广场一角忽然闪闪发光,一块招牌熠熠生辉,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月桥社。”星蔓轻轻念出声。
“以后,那就是你的家。”那人柔声说,“把需要你的人,带到月桥社。”
星蔓点点头出了城隍庙,什么也没问。她不需要问:从今之后,月桥社就是即将被遗忘的人的归宿,他们一定会找到这里,谁也不会认错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