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亡途

朔风萧萧, 窗柩之外皓雪迷茫。

北音身如冰封,面上极尽尴尬,心下羞耻不已。

她咬紧唇, 起身就欲躲开, 却被沈祁皓再度拉回了怀中, 箍得那么紧, 那么用力, 好似在想眼前之人证实一般,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赫连冷月见此, 一瞬间,竟是大笑起来。

沈祁皓冷冷道:“何事?”

赫连冷月止了笑声, 狠戾道:“何事……哈哈, 好你个沈祁皓, 时至今日,我赫连冷月算是看透了你!”愤然看向北音, “就为了这么个女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利用我!起初我也认了,还当她是何等天上有地下无的好女子,却未想到, 是个如此阴险狡诈之人!”

北音心中一震。

沈祁皓手中力道重了一分:“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

赫连冷月收了长剑, 愤愤走上起来, 攥拳看向北音, 却是对沈祁皓道:“利用你对她的爱,以美色相伴盗你兵符, 害你父兄的女人,算不算阴险狡诈?”幽声凛人。

北音浑身僵硬,面若死灰。

沈祁皓棕眸一颤,进而怒火腾腾:“冷月,休得辱人!”

赫连冷月闻此,后退一步,哈哈笑道:“想不到,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她……”凤眸一动,看向窗外漫天皓雪,“你可知道,半个时辰前,太子府和将军府发生了何事?”

沈祁皓薄唇紧抿,面色紧绷,赫连冷月寒声斥道:“半个时辰前,宣王带着圣旨前往太子府,以‘谋逆’之名将太子拿下,并派出大量兵力封锁将军府,若非父亲拼死护我逃出,我怕是也见不到你这副鬼迷心窍的模样!”

沈祁皓猛地一震,站起身来:“许墨宸怎会拿下太子,封锁我将军府,他哪里来的兵力!”

赫连冷月大声笑道:“这番话,你应该问你身边那个女人,而不是来问我!”

沈祁皓赫然一惊,棕瞳一震。

赫连冷月用力呼吸,低声问道:“你自己看看,你的兵符还在不在。”

沈祁皓会意过来,忙手拿出怀中兵符,初看之下,未觉有异,待仔细辨认之后,面色立即大变,回头看向北音,双唇蓦地颤抖。

却是半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赫连冷月见此,当即断定:“果然是这个女人捣的鬼!”说罢,提起长剑,疾掠而刺,沈祁皓当下一惊,扣下其手腕:“你休想动她!”

赫连冷月心中一震,痛声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你竟还护着她?!”

沈祁皓面色复杂,棕瞳如冰破碎,握在其手腕上的手竟已颤抖起来,他紧抿薄唇,用力呼吸,紧握成拳的手白骨渐露,平息片刻,方才松开冷月,看向北音,低声道:“为何要这样?”

北音浑身一颤,随后,笑了一笑:“为了皇位,为了权。”

一瞬间,沈祁皓面如死灰,进而,他失声一笑:“当年离开京城时,我曾许你荣华富贵,可你为你夺权,甚至为你登上皇位……”攥紧拳,看向她,又痛又恨,“可你为何偏要来骗我,利用我,为另一个男人争夺皇权?!”

北音闻言,心中窒息,沈祁皓咬紧唇,走上前来,猛地将她擒起:“易北音,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北音一震。

沈祁皓薄唇一挑,棕眸之中波光碎碎:“我分明跟你说过,若是我爱之人,为了权而利用我,我是会恨她的,真的会恨她的……为何你明知答案,还要如此,难道你当真不怕我恨你么?!”

死寂的屋中,寒声回荡,锥心刺骨,肩上被面前之人擒得生生发疼,那力道好似钻进骨中,撕裂一般,将她弄的泪水肆流。

含泪凄凄,北音红唇一扬:“你恨我,与我何干。”

沈祁皓猛地一怔。

北音笑道:“我早便跟你说过,我易北音看不上你,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故而我不会等你。不管你是当年的武夫,还是如今的大将,我都从未将你放在眼中。”抬眸,隔着迷离雾泽,对上那双愤恨燃烧的棕眸,“不错,兵符是我偷的,因为墨宸需要,皇位,注定是墨宸的,你区区武夫,何以同他相交?”

语毕,眸前银烛弥乱,红影掠动,一个清脆的耳光迎面而来。

北音的脸猛地一侧,梨花浸染的面颊上霎时印出赤红掌印,赫连冷月怒目斥道:“难道你以为,你就配得上他么?”

北音无言。

沈祁皓痛心欲绝,一时间,竟是连训斥之话也忘了去,他颓然松开北音,蓦地后退几步,看着那张日思夜寐的脸,凝眸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是我错了。”

北音呼吸一窒。

沈祁皓薄唇一挑,剑眉之下,眼眶泛起丝丝红晕:“我原以为,当初你只是在骗我。”棕眸之中,柔光如冰,破碎,“我以为你嘴硬,以为你口是心非,我甚至以为,你心中有我……以为在我痛苦之时,你也会跟着难过。”他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易北音,是我错了,是我当初太固执,固执的以为,你爱我。”

说罢,棕眸一阖,冰碎滴落,转身而去,背影是何等决绝。

幽风凛人的屋内,寒波四起,点点清泪,蔓延在赤白交映的面颊上,北音不敢抬眸,待得那门声轰然而落时,终是倒了下去,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赫连冷月睨向她,风眸中,意味难明:“果然是在情场上赢了我的女人,够绝情,够狠。”红裳一敛,快步离去。

赫连冷月自雅间中追出,还未上前拦下沈祁皓,便已见楼外布满了京中兵马,见此,她急忙走上前来,脱口而出:“竟来得这么快!”

沈祁皓不发一言,敛眉继续上前,浑身散发而出的怒气足以震慑四军,倘若此刻有一人冲至他身前,他定当须臾之间取他性命。

他需要发泄。

奈何,围在此处的首领并不自知,待沈祁皓前来之时,立刻下令缉拿,霎时间,数十侍卫蜂拥而上,沈祁皓面色一暗,顺势夺来一把长戟,辗转翻挥间,便已将那如网扑来的数十名侍卫击翻在地。

那首领见此,又惊又怒,立刻扬手,号令身后三十几名精兵齐涌而上。

赫连冷月紧随而来,面色乍变,暗道沈祁皓定当不敌,正欲上前助阵时,却见身前已围来数名精兵,眨眼间,便同自己交起手来。

“沈家父子涉太子谋反篡位一案,认罪就擒可暂留一命,违旨抵抗者就地正法!”

怒声间,但见沈祁皓被层层精兵提剑包围,赫连冷月被困于后方,不得上前,又过了数十招,沈祁皓已是伤痕累累,血红之色触目惊心。

赫连冷月奋力挑开前人长剑,侧目看去,霎时心惊不已,此刻,又见刀枪剑影中一人自他身后暗袭而去,不由大喊道:“沈祁皓,小心后边!”

语毕,却是大道红光乍起。

沈祁皓屈膝倒地,仅以手中长戟支撑身体,染血的眉宇间,尽是悲愤之色。

他看着眼前摇晃的人群,突然怒吼一声,撩起手中长戟,向前狂奔而去,却不料,身前数十名精兵齐攻而来,哪里有他反击之地。

三招过去,又是鲜血如莲盛开,渐染在澄澈的雪地上,点点刺进人心。

“沈祁皓!”

赫连冷月嘶声大喊,手中之剑竟蓦地一颤,随后落于皓雪之中,当即就被身旁数名侍卫擒下。

她却顾不得,只看着前方那屈膝倒下的男子,热泪蔓延了面颊。

“还不快将此人擒下!”

伴着当首统领的一声命令,三五侍卫走上前来,正欲夺下沈祁皓手中兵器,却见身负重伤的他抬起头来,冷眼望着马上那人,寒声道:“慢。”

低而沉肃之声,让前来之人动作猛地一顿,那统领怔了一怔,正想再度下令,却见沈祁皓勾唇一笑,寒声凛人:“你们的宣王妃还在楼上,若敢动我,我手下之人立刻取了她的性命。”

听闻此言,在场之人皆面色大变,往楼上看去,果真见那窗内站着宣王妃易北音,沈祁皓手下人虽是无影,但碍于其威名兵力,这首领不敢轻举妄动,思量片刻后,策着马后退几步,附耳同旁侧人道:“快去通知宣王。”

那侍卫应了声“是”,一人一马悄然离去。

沈祁皓眸中已暗光幽浮,他轻声喘息,握拳强忍着刀伤裂痛,沉声道:“还不快将郡主松开。”

这声音,俨然一副命令之色,仿佛他仍是三军中骁勇善战、虎父犬子的沈少将军,眉宇之间,不见一丝惧意。

听闻此言,那统领踯躅不定,怔了片刻,才狠下心来,暂且吩咐松开了郡主。

得了解脱,赫连冷月立刻奔到沈祁皓身侧,扶起他来,哭道:“小耗子,你怎样了?!”

沈祁皓先是怔了一怔,尔后轻笑出声:“冷月,你竟也有哭的时候。”

赫连冷月闻言,更是泣不成声,心中又暖又怒,狠狠拍了他一掌:“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来笑话我!”

沈祁皓被这一掌拍得颤了一颤,随后低下头去,喷出一口血来。赫连冷月面色一白,往他脸上胡乱擦去:“小耗子!你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祁皓棕眸一阖,掩去其中破碎之光,染血的面容在皓雪下如莲凋落,半响,他睁开眼睛,喘息一声,拿开了赫连冷月的手:“冷月,若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爱你。”

赫连冷月心中一震,随后,喜极而泣,却又紧抿红唇,不愿在他面前落泪。

沈祁皓抬眸一看,便是这副极尽复杂的神情,一时间,竟也顾不得身上之痛,笑出声来:“你这是甚么表情?”

赫连冷月吸了一口气,猛地就往他怀中扑去:“小耗子,我不要下辈子,我要这辈子,忘了易北音,真心实意的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染血面上的笑容霎时一僵,身体在朔风中轻微一颤,沈祁皓木然看向前方,静了片刻,忽的抱住冷月,站起身来,仅以残喘的体力拉着她向前走去:“暂且……离开了再说。”

见此二人起身,那统领急上心头,思量之间,却见沈祁皓已走至一侍卫马下,顿了一顿,他猛地反掌一击,霎时将那侍卫击翻下马,随后再带上冷月往马上一跃,扬鞭之间,骏马已冲出人群,奔驰在皓雪之下,呼啸而去。

统领见此,大惊失色:“还不快追!”

洛河之畔,蹄声震天,碎雪如沙,在苍茫柳絮外肆意飘动。骏马染血,凌风之中,红如玛瑙的血珠逆风翩扬,沈祁皓咬紧薄唇,奋力策马,垂下的眼眸,却是无意地向后瞥去,丝丝寒泪,透着血珠洒在后方。

忘川,忘川……

望着那双销匿于长街尽头的背影,北音跌倒在地,抱着双膝,大声痛哭。

撕裂之声,响彻在幽冷的屋中,无休无止,呼天抢地,好似要诉尽这三年来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楚。

她从未如现在这一刻清醒,从不知沈祁皓在她心中竟是如此重要,原来,终有一日,她也会爱得这么深,这么重,这么可悲可恨,可笑,可怜。

他和她,终究还是并肩错过,长情处,徒留洛河桥上天籁雪尽,忘川楼中独生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