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说婚姻是一座围城，进去的人想出来，在外面的人想进去。祖父就是外面的人，但他并不想进去。他曾对我说，那个年代没有爱情，只有婚姻，我相信了
。也是在饥荒刚过不久，全国人民仍心有余悸，那时候，什么爱情，什么享受都是浮云。时隔半个世纪，我仍旧坚信这个年代也是没有爱情的。祖父笑我傻，我
不置可否。话说回来，祖父跟祖母的相识，其实想想是天意，祖母八岁那年，才开始走路，她的身世也非常坎坷，祖母的母亲改嫁来到深山静林，继父不喜欢她
，祖母也算是乞丐出生，她常对我说要爱惜世间的每一个生命体，当然她不会说得这么煽情，因为自己的缘故，她总是对别人惺惺相惜。
祖父早在很久以前与祖母曾有过一面之缘，祖父和祖母都记得。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竟是祖父的幺妈（1）介绍的，在过去，男子弱冠（2）之年一过，婚姻大事
就摆在首要位置来谈了，曾幺祖母问祖父“你要成家吗”祖父摇了摇头道“我自己都养不活，我不想成家”曾幺祖母无奈道“这可不行，你可是你父亲唯一的子
嗣，不能让他绝后啊，你知不知道无后是不孝啊”祖父倒也读过几年书，将信将疑的样子，稀里糊涂的和祖母见了面，才发现他们一早就认识。祖母便什么不多
说，死心塌地的跟着祖父，来到民政局办理结婚证的时候，民政局办公室的办公人员拿起两张户口簿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祖父，又看了看祖母道
“你要嫁给他呀，想清楚哟，他不靠谱咯”看似一番劝诫，在祖父看来用方言说这叫‘涮坛子’（3），着实让祖父捏了一把冷汗，祖母的神色倒也淡然，什么都
没说，祖母书读得少，只是小学读了一年，就再也没上过学。民政局人员笑着在两本结婚证书上分别戳了一个章，祖母领着结婚证却也心满意足。祖父的心方才
落下了那块悬在半空的石头。
祖父与祖母结婚，没有办一场婚礼，也没有人来祝贺。在那个年代里，婚礼是奢侈的，祖父说他愧对祖母，不仅仅是因为一场婚礼，人一生要走很长的路，要过
很多坎，而有个人愿意陪你一起不辞劳苦，而无怨无悔的人，她得有多么伟大。祖母就是这样的人，自从祖母嫁给祖父后，祖父就再也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
那时候就真正是男耕女织的时代，据后来祖父说起，这并非是这个时代的特色，只是无奈而为之。
生活继续着，婚后的事情也多了起来，眼看着妹妹长大成人，她们的终身大事也被抬上了桌面。自祖父成家以后，家里又添了一双筷子，接着祖母怀孕，眼见日
子越来越难过，祖父不由得忍痛割爱，至于大姑婆和二姑婆是怎么嫁出去的我不得而知，听祖父说，结婚不过是寻个人一起过活，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听的有
些一头雾水，祖父问过自己的妹妹，有什么想法没有，两个妹妹的回答几乎一致“没有”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一样，可以说那是一个沉默的年代，女子的思想
无足轻重，索性也没有女子说出自己的真实意愿。大妹出嫁那天，祖父躲在一角看着，他没有送别大妹，也许是因为父母死的早，条件很艰苦，祖父一手将她拉
扯大，还为她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虽然不是十分风光，倒也有形式在，不至于人家闲言闲语。大妹对祖父感激涕零，祖父就像他们的父母，大姑婆一生都对
祖父如父看待。祖母见祖父有些感伤，或许是书读少了的缘故，她不会说什么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祖母知道祖父对两个妹妹很好，
所谓：爱屋及乌，祖母对祖父的两个妹妹也疼爱有加。
时光缱倦，一眨眼的功夫，已时隔两年，祖父的二妹也相继嫁了出去，生活渐渐好了起来，祖国日新月异，繁荣昌盛。南荣世家已经不复存在。昔日，帮工都要
围起来坐几桌的大家族，已散落天涯。随后，南荣长俊的父亲南荣泳义也去世了，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南荣泳西，如今他是南荣家族的发扬光大，泳西自小读了
许多书，后来，局势动荡，纷繁复杂，南荣泳西走上了一条地主路，如今已是五世同堂，共享天伦，要说当年偷祖父家产的大叔不见得不比幺叔心狠手辣，为什
么大叔却一穷二白，说到底，也是因为婚姻的关系，南荣泳义娶了两房媳妇，大媳妇刘氏替他诞下两个儿子分别是南荣长俊和南荣长光，二媳妇金氏又为其诞下
两个儿子分别是南荣思凡和南荣思明，而金氏至今还活着，她算是这一斗争中的胜者，家产被两房媳妇瓜分了，争得你死我活，自然南荣泳义也阻止不了大势所
趋，正所谓：家宅不宁，何以升平，我不得不说，那时候的婚姻制度不够完善，一夫一妻制是后来才得以实施的，相反，祖父与他们拼人数是拼不过了，在老一
辈相继去世，新生代占据主流的情况下，战争是愈演愈烈，如果说以往你争我夺，还有兄弟之情可以顾念，而今似乎是肆无忌惮了吧，对于南荣世家的衰落，不
得不感概是一个世纪的凋落，同样昭示着新时代的崛起，作为南荣世家一份子的我，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长江后浪推前浪，泳字辈（4）的天下已经过去，南荣的繁荣已经成为历史，剩下的残骸有谁来收拾，祖父的一生又将过度到哪个主流世界。长字辈的人，又将如
何挥洒属于自己的天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无论今时亦或过去，人们以为爱情跟婚姻就是一码事，事实证明，爱情不等于婚姻，祖父用一生告诉我，他没有爱
情，他甚至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新新词汇，在19岁那年，我第一次谈恋爱，我认为那是我想像中的爱情，因为我曾一度思念他，直到和他
分道扬镳，我都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更别说婚姻这个词，在今天婚姻被等同于是车子、房子的物质生活，有车有房有爱情的当下社会，相比起祖母对祖父的感情
是不是更纯碎呢。
什么是人生？祖父的一生就是最好的诠释，在25岁时，祖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在那时看来，女儿似乎没什么地位，其实，何止是那时，现在
社会不也存在重男轻女的思想吗，也不知为何，祖母就特别喜欢女孩，她总觉得女孩更贴心。第一个孩子的到来，总是会特别珍视，在那个条件不怎么好的年代
里，祖母执意要求为她的孩子办酒席，祖父也只好照办。谁的人生没有几处伤痕，就在大家沉侵在欢愉中，祖父的第一个孩子却无缘世界夭折了，她来到这个世
界还不到半个月，由于经济条件与医疗水平的限制，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新生婴儿就此终止了她的生命，祖母哭了很久，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祖母不再向以往
那般开朗，心事很重。看着躺在床上一生不吭的祖母，祖父不知道说些什么，要说对祖母没有爱情，我能理解，但一定有情，夫妻朝夕相伴数十载年华，又岂会
没有半点情愫，相对而言，一见钟情的今天还不及过去的日久生情。
祖父亲手葬了自己的孩子，他有没有流泪我不知道，也不会告诉我，但他难过了，时隔几十年，祖父对我讲起那段伤心往事眼神及面容依旧会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我看出了那种不堪，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旁听着他的故事，这段故事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我记不清了。后来祖母为此责怪了祖父一辈子，直到祖
父离开人世的那一天。祖母告诉我说：她的第一个孩子是被祖父活埋的，孩子生病了，没有钱医治，那年代连吃的都没有，哪来钱给孩子治病，又因为孩子太小
，整天哭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祖母实在不忍心，可又无能为力。祖母的这段话说得祖父没有一点血性，我却不这么认为，祖父告诉说：孩子当时真的没声了
，怎么叫都不动，在无奈之下才亲手埋了她”祖母每当和祖父吵架时总会以这样的托辞念给祖父听，而每到这个时候，祖父都是沉默以对。
在苦难的岁月里，时光的脚步总是放的很慢，不久后，祖父期盼了很久才迎来第二个孩子，在还未从上一个孩子的悲伤中抽离出来的祖父又受到了一次相同的伤
害，这时的祖母冷静多了，她无法将孩子的死归咎于祖父，因为孩子一生下来就不会哭，祖父母似乎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伤心到显得麻木不仁了。在
两个孩子相继夭折的一年后，祖父终于等到了他的实质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南荣齐晖。他的健康成长给祖父母带来了希望，如果说过去的一
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祖父会觉得父亲的到来是命运额外的恩赐。
正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父亲出生后的九年间，祖母相继有两个孩子出生，很遗憾的是这两个孩子没有一个活了下来，物质的匮乏，导致了悲剧的持续
发生，我无法想象祖父母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当然，多年之后，祖父母没有想过要提起，连父亲都会刻意隐瞒，直到我好奇地问到祖母，因为我看到南荣家族
的其他两兄弟有4、5个孩子，我祖母就只有两个，我就忍不住问了，祖父母的态度很平淡，也许是离那段前尘往事太远的缘故吧，我看不见那浑浊的眼睛里包含
了多少复杂的情绪。之后的时光，父亲的妹妹出生了，我的姑姑南荣齐玉足足比我父亲小九岁之多，再快接近不惑（1）之年的祖父迎来了自己最后一个孩子，他
是何其感恩。老一辈渐渐消失在这片土地之上，虽然南荣世家的繁荣早已消失殆尽，可如今也是人丁兴旺。
一晃几十年光阴，对于祖父的过去我知道的并不多，在南荣家族渐渐暗去它原来的光泽，同时，也忘了我们乃一个祖先。南荣长俊也有了5个孩子，而其弟南荣长
光也有了4个孩子，与南荣长俊同父异母的南荣思凡也有了3个孩子，其弟南荣思明有2个儿子，祖父的幺叔南荣泳西的孩子南荣长育，其后有两个妹妹，南荣长育
有三个儿子，下一辈以‘齐’字取名，我父亲是南荣家族‘齐’字辈中最大的。这许是继往开来的有一股新生力量，对于南荣家族的光复却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这让我想起***说的：‘人多力量大’也不过是在战场上前赴后继的挡子弹而已，这么说来，也许过于偏颇，但试问谁又能否认呢。
这片土地，孕育了南荣家族的灵魂，却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南荣泳西在他的那一代就已经脱离家族单独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我祖父与南荣长俊、长光、思明
、思凡还留在这里。随着父辈一代渐渐长大，许多矛盾也渐渐激化，土地的争夺成了最激烈的话题，祖父见院子被占领，沉默了几十载的他，终于不愿做待宰的
羔羊，奋起反抗。一场破碎的家族会议将两代人的恩怨正式摆上了桌面，南荣从此四分五裂。
南荣泳西至今还活着，他只比祖父大几岁，但却比祖父大一辈，他作为南荣家族还活着的最高长辈被拉倒这场会议来做见证人，曾经的宗祠已经不再，便选了泳
西曾祖的老房子作为商议的地方，这时我父亲还不大，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所谓：人生只会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这是父亲常对我说的话，也许跟生
活多年的坏境有关，对此我也深信不疑。桌子上简单的几个杯子，里面装着水。上漆的屋檐抹不去当年残旧的痕迹，还有几张熟悉的椅子，祖父分明认出了它们
，南荣泳西看着祖父道“长贵，我想了想，这件事这么处理，你看合理不合理”祖父看着他，点了点头，泳西继续道“当初这个院子的界限本身都不分明，现在
涉及到它的归属权，当然是有争议的，我就想，既然长俊家那么多口人，地少了也不好办，你说是不，我看你就退一步，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家人”祖父生
性温和，看见南荣泳西倚老卖老地做和事佬，却也有帮人之嫌，祖父深知斗不过他，也不想将事情闹成笑柄，便也没多做说辞，就这样，院子被分割了一块，祖
母见自己的别院无故被人占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南荣长俊想将此据为己有的时候，祖母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问题，楞是从长俊的手中多活了这块地的使用
权，祖父只是无奈地站到一旁，接受着所谓的长辈的指责，我一度听见祖母骂祖父软弱无能，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什么陈年往事都被拉了出来，祖父依旧那个
样子，不还口。我曾问过父亲，祖父是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父亲说，由于年代的不同，身体素质差，加上祖父本身没有功利心，不争强好胜。而相同的问
题我问祖父，祖父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的，这么说吧，如果说现在是一个拼爹的时代，那么那时候是一个拼孩子的时代，不常说人多胆大吗，祖父就是这么说的
，另外祖父说，他只想安稳度日，将父亲与姑姑养大成人就好了，其他的别无所求，祖父说，他对生活没什么要求，活到今天是捡来的命活的，其实他早就该死
了，祖父如是说道。
后记：（1）幺妈：即曾祖父之弟妹，依风俗不同有不同的称谓。
（2）弱冠：即男子二十岁，古时的说法，如今也用。
（3）涮坛子：即抹黑，带有一丝半开玩笑的意思。
（4）泳字辈：即辈分，以前大家族多以字辈取名，以表示辈分的高低，后‘长字辈’一个意思。
（5）不惑：特指男子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