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个是什么样子!”复隆皇帝不悦的把一份奏折丢给了安宁公主:“未经朕之允许,没有部堂议政,张启阳竟然越过朝廷直接封王了。天知道这个所谓的下剌纳部落是哪座山上的猴子。”
安宁公主根本就不用,就知道那份奏折说的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份奏折原本就是由她整理并且亲手递给大明天子的。
“我已经查过了,下剌纳部是个很小的蒙古部落,以前是依附与东察哈尔部的,部众只有三千余,虽然这是万历朝的事情,时过境迁或许下剌纳部有多扩大,但也不会大到哪里去,充其量有四五千而已。”
和只会发脾气的复隆皇帝不一样,安宁公主做事更为仔细周全,当复隆皇帝还不是所谓的下剌纳部是“哪座山上的猴子”之时,安宁公主已经调阅了资料,调查出了这个下剌纳部的底细。
四五千的总人口数量,还不如江南的一个大型村镇,竟然要求封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让人惊掉下巴的是,张启阳竟然同意了这个要求,而且代替皇帝封了下剌纳部部落首领一个“首义王”的名号。
“蒙古王与我大明的王爵不同,没有那么重,陛下也不必太在意了。”安宁公主笑着说道:“今日调阅资料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万历十年以后的三十几年当中,光是套北一带,自封为王的蒙古首领就有十几个之多。”
因为政治架构和社会基础的不同,蒙古草原上乱七八糟的王爷有很多,听起来名头确实很大,其实真的没有多少含金量,甚至还有自称为“万马之王”的蒙古首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在很多时候,这些杂七杂八的蒙古王根本就不能算是正式的封号,而是一种“江湖诨号”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当真。
“再者说了,勇毅公封蒙古小部落首领为王,也是为了起到千金市马骨的效果。”
所谓的“首义王”,其实就是第一个投靠了毅勇军的部族首领,故意封出一个高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王爵”,其实就是为了起到一个标杆的作用,让更多的蒙古部落投靠过来内附大明王朝。
这个道理复隆皇帝当然明白,真正让他气不过的不在于此,而在于张启阳的独断专行。
你张启阳的封号不过是个勇毅公,属于公爵,连你自己的都不是王呢,凭什么给别人封王。
就算你私自封王的举动确实是出于安定蒙古的战略需要,而且绝对合情合理,但却不合法。
好歹你也应该事先给朝廷打着招呼,然后由朝廷派遣宣慰使深入蒙古,再给一个正式的封号,这才符合应有的法律流程嘛。
张启阳不仅仅只是封了一个“首义王”,还封了好几个“贝勒”“大贝勒”,然后才给朝廷“汇报工作”,这等于是逼迫朝廷为他的行为背书,逼迫朝廷承认他的举动。
战事如火,出于战争的现实需要,封几个有名无实的王爵和贝勒,真心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事是应该“恩出于上”,应该有朝廷正式册封,而不是由他张启阳私相授受。
无论什么样的爵位,都是朝廷的恩赏,你张启阳随便给别人,这算怎么个意思?
就算是张启阳的理由再怎么充分,这事毕竟违反了正常的操作流程。
虽然朝廷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却不能白白的咽下这口气,按照复隆皇帝的意思,一定要下旨申斥一番。
虽然张启阳根本就不在乎朝廷的申斥,但朝廷却不得不这么做。
毕竟你张启阳还是大明王朝的臣子,不重重的申斥几句,皇帝的威严何在?朝廷的体面何存?
“不管怎么说,这十几个蒙古部落内附,都是在为大明朝开疆拓土,就算是小节有失,朝廷也不好申斥的。”
安宁公主笑道:“不如默认了此事,然后再给勇毅公一个事蒙古宣慰的头衔,以后也好方便行事。”
出了这个事情,复隆皇帝想的是维持朝廷的体面,具体的做法就是申斥张启阳,并且做一些只具有象征意义的惩罚。
但安宁公主的想法却是随着毅勇军的军事胜利,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蒙古部落内附大明朝,张启阳肯定还会对那些投靠了毅勇军的蒙古首领做出封赏,到时候怎么办?
是不是还要申斥?
最合适的做法就是委任张启阳为事蒙古诸事宣慰使的头衔,如此一来张启阳做事就可以更加的名正言顺,更要紧的顾全了朝廷的体面。
反正蒙古那边的事情江南朝廷根本插不上手,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给他一个正式的头衔。
这样的话,就意味着张启阳是奉朝廷之命去处理蒙古事物,至少维持了一个君臣的名分,就算是民间说起这个事情,蒙古各部的内附也是朝廷的“运筹帷幄之功”,虽然这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但是除了虚名之外,朝廷还能真的约束张启阳不成?
“还是姐姐想的周全。”虽说安宁公主是臣子,但是在私下的时候,她更多是一种“家庭大姐”的身份。
在这之前,这种大姐的身份仅仅只是体现在日常生活当中,在祈雨被淋之后,复隆皇帝大病一场,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已没有那么多体力和精力再象以前那样处理政务了。
因为复隆皇帝想要成为太祖洪武皇帝那样的君主,而太祖皇帝朱元璋为了废黜相权,消除相权对皇权的影响和制约,必须掀起大狱大肆株连,而且直接取消了宰相、丞相等等这些类似的职务,避免了权臣的出现。
这几年来,复隆皇帝做的事情和朱元璋曾经做过的事情几乎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朱元璋用血腥和暴戾干掉了相权,而复隆皇帝则是用相对温和的手段,正在一步一步的把内阁从决策机构坚城一个有名无实的秘书机构。
这一套手法,当年的明成祖永乐大帝就曾经做过,复隆皇帝只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不立内阁首辅大臣,把内阁架空成为自己的附庸。
任何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都会极力集权,把所有的权利都收到自己的手中。
但是,复隆皇帝过分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他那么做了。
虽然他就极力想要提拔永王,奈何永王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边,甚至弄出了“离家出走”的闹剧。
所以,他才不得不让安宁公主帮他处理政务,这是他唯一可以绝对信赖的人。
“张启阳在北边搞的均田之事声势很大,颇得民心!”
统计人口重新划分土地,虽然极大的打击了士绅地主阶层,但却收获了底层的民心,对于社会稳定有很大的作用。
说来还真有趣,这均田政策根本就不是张启阳的首创,而是“复隆新政”的重要内容,最先由状元公李中利提出来的,当时的复隆皇帝曾经想过要在江岸推行,但却因为有太多的顾虑而迟迟不敢付诸现实,却被张启阳抢了先。
想当初,张启阳就对复隆皇帝说起过这个事情,由他在北方先行推行,见到成效之后再由朝廷在全国正式实施,这本就是商量好了的事儿。
既然均田制度这么好,理应在全国进行大范围的推广。
“我以为,此事还需慎重些才好!”
在这个事情上,复隆皇帝表现的有些急躁并且过于操切了,而安宁公主则显得更加沉稳,颇有几分老成谋国的架势:“均田固然可以收获民心,也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国力大增,但这是一柄双刃剑,一个弄不好就会伤及自身!”
均田制虽然极大的笼络了底层百姓,却把士绅地主和士大夫阶层给得罪死了,这可不是小事情,而是事关国体的根本大计。
在很多时候,皇权只是一个象征,真正统治地方的则是士绅地主阶层。
张启阳之所以敢这么干,就是因为他有一支无敌的军队。
毅勇军早已不是单纯意义,而是一个庞大且又完整的体系,干掉地主士绅阶层,不惜以血腥手段进行大清洗,然后由毅勇军体系完成一次替代,等于是把统治基础从下而上的换了一茬。
朝廷有这样的实力吗?
就算是朝廷有这个实力,干掉了地主士绅阶层之后,拿什么进行替换?
新一茬的地主啊?
那还不如不换呢!
张启阳敢得罪整个地主阶层,朝廷可不敢,这就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地主士绅这双鞋子,大明王朝已经穿了几百年,早就与血肉融为一体,已经脱不下来了。
均田制度属于复隆新政的一部分,并且确确实实的江南朝廷最先提出来的,却迟迟不敢真的推广,就是出于最现实的考虑。
除了这些个现实的顾虑之外,安宁公主还想到一个更加的长远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恰恰就是均田制度的软肋,同时也是致命缺陷:暂时性。
天下的田地只有那么点,几乎就是一成不变的数字。
随着战争的结束,人口必定会飞速增长,而张启阳又大力推行奖励生育的制度。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大明朝的人口数字一定会出现一个爆炸性的增长。
人口飙升而田地却不加增,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把田地分完了,那么后来人口怎么办?
他们没有田地,怎么活下去?
若是再来一轮均田政策的话,再次重新分配土地,必然会得罪现在的这些农民,毕竟谁也不想把已经出到嘴巴里的好处再吐出来。
单纯依靠均田制度,虽然能够很快的提升国力凝聚民心,但是长久来看,却为将来埋下了隐患。
这一点,只有安宁公主看出来了。
复隆皇帝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也没有想的那么长远,听罢了安宁公主的分析之后才意识到均田制度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完美。
他轻轻的放下单片眼镜,用力的揉着有些麻木的额头,长久沉默不语。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复隆皇帝的身体状况不仅大不如前,连视力都越来越不好了,无论看什么东西都迷迷糊糊,有时候还会出现“重影”的状况。
按照宫中太医的说法,这是气血两虚的缘故,所以玩儿了命的补,药补食补的法子用了不少,人参、阿胶之类的补品不知道吃了多少,反而越补越不行,不得不从红毛商人那里买来了几幅单片眼镜。
关于皇帝陛下戴眼镜这个事情,还引起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好几个老臣,都觉得陛下戴眼镜不可取。
大明天子总是戴着蛮夷番邦的奇巧之物,这成何体统啊?
自古以来,就没有皇帝戴眼镜的先例。
所以,即便是视力再怎么模糊,复隆皇帝也绝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眼镜,只有在很私下的时候才佩戴,比如说和安宁公主一起处理政务的时候!
“皇姐说的在理,一直以来,朕都以为勇毅公算无遗策,他做的事情天然就应该是对的。现在看来,勇毅公张启阳也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奇,这均田制度就显得有些短视了!”
安宁公主微微的摇了摇头,用不是很确定的语气说道:“勇毅公目光深远,尤其是在大势的预判上,从无败绩,连我都能看清楚的事儿,勇毅公怎么会看不明白?”
“他终究不是神仙,就算是诸葛武侯都有失街亭的时候呢?他张启阳就不能犯错了?以朕来看,以如此激烈之手段推行均田制度分明就是饮鸩止渴,注定长久不得,迟早会生出乱子来。”
“均田制度确实能在短期内收获奇效,但却不可长久。以勇毅公之能,我估计他肯定早就看的非常之清楚了,他之所以不在乎,就是因为…”安宁公主抿着嘴唇,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就是因为他早就有了应对之法,我甚至可以断定,这应对之法应该在均田制度出现之前就已经有了!”
“甚么应对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