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不知过去多久,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又缓缓苏醒过来。

“我竟然又醒过来了……”

言霖月在发现自己还能思考之后,发出的第一个感叹。

“可是为什么我会惊讶于自己’又’醒来了?难道不是每天睡觉都会醒的吗?”

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

然后,她费劲地睁开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入目是极简的纯白色天花板,明亮的吸顶灯散发着乳白色的光,刺得她有些泪眼朦胧。她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做了一个什么梦,眼角有些湿润,应该是一个噩梦吧……

“这是哪?”

言霖月呢喃着往四周看去,眼中的泪让她视线模糊。但她隐约看见洁白的床边守着两个人。是谁呢?感觉好熟悉……又好遥远。

突然,那两人听到了动静,有几分急切地喊她:“月儿,月儿你醒了!”

这个称呼……好像也有些熟悉?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拼?快高考了就该好好休息,居然脑力消耗过度晕了!幸好及时被人发现……现在不仅耽搁了一天复习时间,还害得我们亲自跑来一趟。这下好了,还黄了我一单生意!”一个女人凑近,有些尖锐的声音炸响在言霖月耳畔。

“孩子刚醒,说这些做什么?你别吓着她。”

这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软绵绵,有气无力的,对女人的行为有些不满。

“就你那样每天不务正业的人,当然不晓得时间的宝贵!好歹是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说两句怎么了?我在教她聪明地利用时机,少走弯路!你懂个屁!”

男人闷着头,没有接话。

一醒来就被暴躁的对话嚷得头疼,这熟悉的感觉让言霖月瞬间就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份。是许多年不见的亲生父母啊……多年后见面,仍然是相看两生厌,完全忽视她的存在。

不过为什么守在床边的不是奶奶?他们俩人怎么会来?

纠结许久,她还是决定叫出那两个十分生涩的称呼,“爸……妈,奶奶呢?她怎么不在这?”

两人明显一愣,然后言霖月就看见那眉眼散发着精明的女人随意地笑了笑,说:“你奶奶啊,她在家做饭呢。怎么,这么久没见我们,张口第一句问的就是你奶奶?”

留着点参差胡子的男人也温和地笑了笑,难得的应和着女人,“就是,月儿你都不多问问我们?”

言霖月有些别扭地低头盯着素白的床单,“我只是不习惯她不在……”

两人又纷纷安慰两句,聊了些家常。

言霖月又问:“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什么时候能出院?后天就高考了。”

两人相视一眼,男人说:“医生说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就是需要好好休息。这两天你就在医院好好修整吧,别再把自己累出毛病!”

“可是我不想这么待着……”

女人脸色一沉,尖锐地说:“月儿听话!让你养着就好好在这养着。小时候还那么听话,怎么长大就一点都不乖了?”

言霖月没有再说话。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害怕被母亲责骂,总是诚惶诚恐地遵守着她的每一句“金言”。因为母亲一旦被触怒,父亲也必定会被迁怒,两人又会随时爆发一场大战。现在她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惧怕,可终究是厌烦他们的吵闹的。

言霖月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病床上躺着,脑海里一遍遍回顾着熟悉的公式、古诗、单词……一天过去,她心里越发的不安。

为什么奶奶都没有来看她一眼?她想回家去看看,可那两个人出奇的耐心,一直守在病房没有离开,只频繁地出去接电话,像很忙的样子。

直到高考那天,两人开车将言霖月送到考场。言霖月终于忍不住问:“奶奶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又摔着腰了,你们瞒着我?”

两人再次相视一眼,男人笑着说:“都高考了,这不是怕你担心嘛。你奶奶确实摔了,不过问题不大,别瞎担心!考完就接你去看她,乖,好好考。加油!爸爸相信你!”

女人也笑着给她加油。他们看起来就和周围其他任何一个幸福的普通家庭一样。小时候有父母接送的心愿实现了,不过这次言霖月并不开心,甚至更加忧心。

让言霖月更着急的是,本应该跟她在同一个考点的陈瑄宇没有来。考前,她甚至听到走廊外的监考老师在说有个叫陈瑄宇的考生缺考,说是还在医院抢救……

两天的高考终于结束。

考完最后一门,言霖月很快冲出了考场,甚至差点被守在门口的记者拦住。她一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父母,冲上去,直接问奶奶的情况。

“你奶奶……”父亲面露难色,“她,在你晕倒那天就出事了。现在已经不在了……”

“什么?”

言霖月感觉自己耳朵里轰隆作响,震得她半晌没缓过来。

女人不耐烦地说:“那晚上你没回去,她摸着黑出来找你,结果路上遭车撞了……你说她本来就一瘸一拐的,还一个人大晚上的出来瞎晃,那不是存心给人添堵吗!”

言霖月呆呆立在原地,睁大了通红的眼睛,微张着嘴,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周围人频频打量,都在好奇这孩子怎么回事,是考试忘了涂答题卡?还是作弊被抓包了?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言霖月死死盯着两人,希望他们能说出实情,不要拿谎话来吓她。

可是,她只在两人眼中找到一丝丝的怜悯与烦躁。显然,他们并不喜欢言霖月这过于失态的表现,让他们被许多人好奇地围观。

言霖月推开女人要拉走她的手,红着眼眶朝家里奔去。

她不信,陪伴她十多年的奶奶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她记得,自己在梦里都拼命想醒来,就为了多陪陪奶奶……自己为什么这么努力学习,力争考上那所全国顶尖高校?不过是想拉着农民出身的奶奶亲自在里面逛逛,和她一起笑着,慢慢走遍象牙塔里的每一个角落……让她看看,她养出来的孙女出息了,以后该换自己来照顾她了……

言霖月站在家门外,好不容易将颤抖的钥匙插进了锁孔,却没有力气拧开它。

里面太安静了……她怕打开门,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怕再也看不见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幕。

每次开门回来,奶奶手上总会举着把炒菜的锅铲,颠着小步急匆匆出来看她一眼,然后笑弯了眼,只露出一条缝,说:“回来啦,今天有你爱吃的红豆饼!”

这时候她会觉得这就是一天最轻松又幸福的时候,大概……也会是一辈子都记得的简单的幸福。

走进空荡荡的屋子,言霖月发现这里已经完全改变。父母已经让人将这里有价值的东西全都搬走了……一片狼藉。

言霖月蹲下来,在还未被清理的垃圾堆中捡起一张画。

那是她小时候画的一幅画。当时美术老师让画一幅自己和家人的画像,她是全班唯一一个只画了自己和奶奶的孩子。

她的艺术细胞不太发达,不过那张图却得了全班最高分。因为她用了好几个晚上,一笔一划极尽全力地去绘制……那是她有史以来画得最好的一张画。奶奶知道自己得了表扬后可高兴了。她把那幅画摆在客厅,路过时经常都会停下来看一眼,脸上笑开了花。

言霖月还没从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回过神,眼中却已经盈满了泪水,让她再也看不清这画。

逃也似的离开了曾经的家,她鬼使神差跑到了附近那个公园。这是她和奶奶经常来玩的地方。

总是弥漫着淡淡的香水茉莉气味的鹅卵石小径上,言霖月下意识朝旁边看去。那方小水池里总是有很多小鱼小虾,春天还会有可爱的蝌蚪扭动着朝温暖的浅水区前行。每次她蹲在旁边看,奶奶总会伸手牵着她的手,怕她掉下去。

又走了几步,前面有一片毛茸茸的草坪。奶奶给她买了风筝,她很喜欢在这里来回奔跑,将风筝拽得呼啦啦响。奶奶就准备好带的点心和纸巾,等她跑累了,就用枯瘦的手给她一点点擦干净额头上的汗水,递过来一块香甜的红豆饼……

天色渐晚,公园里人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公园里的这条河边。这条河总是水流湍急,下雨时更是汹涌澎湃,奶奶很少带她来这边,说这里不安全。现在,应该再没人会这么担心自己了吧……

她静静走在岸边,脚下是盛夏长得十分松软的草甸,脚边就是两米高的陡峭河堤。因为高考这两天下了雨,下边混浊的水泛着雪白的浪头,在转角处打着旋,仿佛水下有一个要将人吞下去的巨兽。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看着黑夜一点点将整座城市包裹,只剩远处喧嚣的灯火。突然觉得有几分可笑,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小孩,后来却与奶奶过上了幸福平静的生活。当她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猝不及防,一切又化为了泡影……她还是一个人,注定孤独的旅者。

她突然忆起自己在昏迷时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似乎是想守护自己,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可那只是梦啊,怎么能当真呢?

正想着,言霖月脚下踩着了一块草皮。看似茂密,下面却是空的。

她惊呼一声,跌跌撞撞滚落河堤,扑通一声掉进了混浊的水里。河水远比河岸上看着的要湍急,几个漩打过来,言霖月就被河水完全吞没……

所以,原来更可笑的是,自己竟就这样默默的消失在了这个世上吗?这是她在窒息前唯一清醒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