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温流袖不知不觉中趴在床上睡着了,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温庭玉浑身□□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笑盈盈地看着他,忽然撒了一剖尿,把他身体全都淋湿了。他盛怒之下抓住温庭玉想狠狠教训一番,不料抓到手上的明明是光滑的皮肉,用力一扯却扯下一把皮毛!皮毛之下是血淋淋的一团肉。那团肉正朝着他狞笑,伸出一双血手扼住他的脖子。

温流袖大叫一声醒来,发现冷汗将睡袍都濡透了,冷得他直打冷颤。不久后如意闻声跑进来,慌张地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温流袖摸了把额上冷汗,说道:“没事,给我烧一桶温水,我要沐浴。”

不久后温水准备好了,温流袖缓缓挪动步子,却鬼使神差地来到温庭玉房间。

他轻手轻脚地路过玉秀房间,将温庭玉抱在怀里,摸着他红嫩的嘴唇,神色恍惚地说道:“小仙,是你吗?你回来寻我报仇了?”

说罢将温庭玉带到木桶旁边。

如意知道温流袖喜欢洗热水澡,每次将水烧得很热,现在木桶之上还咕咕冒着热气。温庭玉双手抱着温庭玉,将他缓缓放到木桶之中。

此时温庭玉后背沾到热水,婴儿皮薄肉嫩异常敏感,哪里受得了高于体温这么多的热水,一碰到水便哇哇大哭起来。

温流袖喃喃自语道:“别哭,我不会害你的,小仙,你死的时候一身污秽,我把你洗得干干净净,你就不会再恨我了吧。”

此时玉秀和如意闻到哭声惊惶地赶来,看到温流袖将孩子放进水中,吓得脸色苍白。玉秀一把抢过孩子,大喊道:“大人,你要做什么!”

温流袖伸出手说道:“把孩子给我,我帮他洗澡。”

玉秀紧张得面无血色:“大人,我已经洗过了。”

温流袖脸色一变,怒道:“这个都跟我抢,究竟你是他爹还是我是他爹?”

玉秀喊道:“大人,您没看到这水还冒着热气,小少爷是受不了这么烫的水,您这么做是要害死他!”

您这么做是要害死他!

这刺耳的一句话鼓动耳膜,温流袖脑袋一嗡骤然清醒过来。

见玉秀抱着温庭玉拼命往外跑,怕她对外人胡言乱语,大声喝道:“混帐,你给我回来!你以为我会害自己的儿子吗?我真的只是想给他洗澡!”温流袖喝骂着追出去,如意立即抱住温流袖的腿,说道:“大人息怒,大人一定是累坏了,才会心神不宁,让如意服侍您沐浴。”温流袖一脚踢开如意向外跑去,这时候元朗闯进门,拦住温流袖,问道:“大人,我方才听见异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温流袖忽然一把抱住元朗说道:“元朗,有人要杀我。”

元朗一边将温流袖扶回房间,一边说道:“放心大人,有我在身边,没有人敢害你。”

“不,要害我的不是人,是也妖狐鬼怪,防不胜防。你一离开我身边,他就吃我的肉。”

元朗见他神色不宁,脸色煞白,知道温流袖在麻沸散的作用下有些头脑不清,于是安慰道:“放心吧,大人,我不会离开你半步。”

元朗坐在床头,温流袖枕在他腿上,战战兢兢地睡着了。

元朗摸着他散乱的发丝,嘴角露出一缕清冷的笑意:“大人,没想到你也会害怕呢。”

玉秀将孩子放回房间,转过身看见冷情儿阴沉着脸站在门口。

玉秀慌张地问道:“小姐,你怎么醒了?”

“方才我听到有婴儿的哭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姑爷他……将小少爷放入滚烫的木桶中想溺死小少爷!”

“什么?”冷情儿听罢脸上血色顿失,单薄的身子如风中垂柳摇摆不定。

玉秀覆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小姐,看大人的反应,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

冷情儿厉声打断她:“住口!你说话应该拿捏个分寸,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出口!”

玉秀立即耷拉着脑袋道:“玉秀知错。”

冷情儿心事满腹地回到床上,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早,温流袖突然从恶梦中惊醒,脑子恍然如炸开一般,见元朗坐在床头打盹,急急将他摇醒,问道:“李靖远的案子何时审理?”

李靖远定了定神回道:“回答人,今日巳时。”

“帮我安排一下,我要去见见李靖远。”

“可是,大人的身体……”

“不要可是了,我这个样子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但是我若不帮他,他死定了,皇上不会放过他,快带我去!”

刚步入监牢,温流袖就感到冷气渗入骨缝,四处透着霉气。这种鬼地方,呆上一刻就浑身不舒服,而李靖远已经住在这里十来天了。

温流袖进来之时,正赶上狱卒给李靖远送饭。

温流袖见只有几条冷冰冰的青菜,一碗湿冷的米饭,一个干硬的面馍,顿失怒火中烧。他将手放进米饭里搅了搅,李靖远失望地看着温流袖,以为他趁机羞辱自己。

不料温流袖将餐盘狠狠摔到地上,将手中面馍砸到狱卒脑袋上,狱卒痛得紧紧抱头。温流袖厉声喝道:“混帐!这面馍硬得能砸死人,米饭硬得硌手,小侯爷堂堂三品太常寺卿,先皇钦定的武宁府靖远侯,你就给他吃这个东西吗?”

狱卒立即跪地,俯首道:“小人拿错了,小人这就去换菜。”

温流袖怒意不减:“你们这群看人下菜碟的狗东西,小侯爷现在只是嫌犯,案子还没有审理,他依然是侯爷,就算是入监也不该只有冷饭冷菜!两荤一素是基本的伙食,你们是不是将鱼肉都偷吃了?”温流袖一边喝骂一边在他身上踢打。

李靖远喊道:“大人请不要为难他了,他不过是一个衙役,听从监头安排罢了,大人何必与他为难呢?”

狱卒听到有人为他求情,立即磕头告饶:“小人知错,小人以后会看紧饭菜,不会让人调包……”

温流袖在他身上狠狠补上一脚,喝道:“给我滚!”

说罢怒气冲冲地看着李靖远,喝道:“李靖远,真不知道你是太心软还是太痴傻,我刚才是在帮你,你却替他说话?”

李靖远笑道:“大人待我真好,只是……等大人离开之后,我恐怕连几棵青菜都没得吃了。”

“他们敢这样对你,我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我这次欺君罔上,犯得可是杀头之罪,他们知道我必会处死,还会以王侯之礼待我吗?活一天便是上天的眷顾,有得吃我就很满足了。”

说话间温流袖已经命人将牢门打开,走到李靖远身边。

李靖远紧张道:“大人不要进来,这里湿气太重,沾染了晦气就不好了。”

温流袖与他双目对视,见他形容憔悴,胡茬满腮,狼狈之时却依然眉目清郎,一副不卑不亢的神色,不免在心中叹服。温流袖道:“你的事情我听说一二,现在我尽可能帮你……”

李靖远打断道:“不劳大人费心,靖远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活着总是好一些。”

“我为小仙所做的完全是出于私心,大人不必因为对小仙愧疚就来救我。你也不必害怕小仙来寻仇,你放心好了,小仙是不会恨你的。他那么单纯,又怎么可能恨一个人?他对我说,他会忘记今生的一切,来世与你,相见不相识,也不枉你救他一命。”

温流袖闭上眼沉声叹了口气,说道:“我救你,和其他人无关。我救你,也不是要讨好你、拉拢你,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你。”

李靖远冷笑道:“大人是想向众人证明,大人有操控生死之能吗?”

温流袖心中黯然叹气:每个人都在改变,这李靖远说话不知何时竟也变得如此刻薄。

生死关头他也懒得计较那么多,面不改色地说道:“大理寺卿言无虚曾经是我的入门子弟,我打点过他,相信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判你无罪,不过也要你配合才行。你只要一口咬定你怕玷污了皇家圣地才将温诗仙带到山野间做法,并非企图带小仙逃走。不管言无虚在公堂之上怎么审你,你都不要承认,他只是做戏给其他人看的。”

“事实并非如此,我确实有意带着小仙逃走,大错已然犯下,我又如何敢继续欺上罔下。我不想临死之前给我父亲脸上抹黑。”

“你别傻了,命都没了,白也是黑!现在保命要紧,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听我的!”

“有人天生愚傻,何其不幸,我就是这种人。世界上若是没有我这种人,又如何衬托出温大人这种人的精明呢?”

不识时务的家伙!

温流袖心中嗔怒,却知道李靖远心中怨念太深才出言不逊,也不去计较。

随即转了话题,眼中多了一丝不安和期盼:“小仙死前可对你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不过都是对下官说的,没必要告诉大人。”

“我一定要听,你据实回答!”

“是,大人。”李靖远深鞠一躬,不卑不亢地答道:“小仙说,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我,如果是我,他会一辈子爱我。他说,虽然他死了,却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我,我对他的好,他会记得,如果有来生,他定会保护我,不会让我受到半点痛苦半点委屈……”李靖远说着说着声音有些颤抖,眼圈也红成一片。

温流袖拂袖道:“够了够了,不要说了!这辈子还没过完,就想着下辈子了。你离下辈子还远着呢。”

一听到这些肉麻的话,温流袖立刻怒意翻腾起来。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火气,问道:“有关于我的吗?”

“有。”

“什么?”温流袖紧张地抓住李靖远的手。

“他说,他不恨你。也让我,不要恨你。”

温流袖沉声一叹道:“他怎么可能不恨我,我那样待他,我不会饶过我……”

“大人不必耿耿于怀。小仙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我对他说,大人之所以将他送给太子,是为了能够迎娶左将军之女,这件事关乎家国社稷、天下安危,大人也无从选择。”

温流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靖远,和声道:“靖远,谢谢你为我做那么多。”

“大人不必心怀感激,我之所以那么做,只是不想让小仙临死前还怀着怨念。”

“好,好……”温流袖听罢,眼圈立即红了,身子也有些站不稳。

小仙本来已经原谅了他,只是他自己造业太深,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情,即便小仙回来寻仇,他也无从申诉。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李靖远摊开温流袖的手掌,观测片刻之后淡然说道:“大人,我方才摸过你的掌纹,得知你命犯天煞孤星,生而不伴,老来无子……”

“闭嘴!就凭你拿这些话恐吓朝廷官员,足够你死一百次了!”

李靖远淡然一笑,道:“无所谓了,我以前为官尚不怕你,现在我还怕什么?”

“你是李老将军的独子,你真的想让他无人送终?”

“大人不必劳心,我父亲一月前修书给我,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弟弟,我死而无憾。大人,我过几天就去陪伴小仙了,而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地活,祝你,长命百岁,祝你,孤独终老。”

“够了!”温流袖长袖一挥,将李靖远打翻在地。

这句话触到了温流袖的软肋,温流袖抓住他的衣领,怒道:“你以为你想死就死的了?想下去陪小仙?别做梦了!”

温流袖将狱卒送来的饭菜端给李靖远,说道:“你饿了,快点吃饭,吃饱了还要跪公堂。”

李靖远释然一笑,拿起筷子道:“有鱼有肉有虾,好香啊,多谢大人帮我讨回一顿美味可口的饭菜,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饭菜。”

李靖远吃了两口饭,继续说道:“大人山珍海味都吃遍了,恐怕还没吃过牢饭,大人要不要一起享用呢?算了,大人身娇体贵,怎么能和我吃一样的东西。”

温流袖气得牙齿打颤,他沉声说道:“李靖远,不要试图激怒我,对你没好处。你以为这几句话就能触怒我,让我赐你一死?你了解我,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风度。”说罢双眼怒视着李靖远,一字一顿道:“我会让你半生半死、我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就是不会让你死!”

放下狠话,脚底生风地与元朗走出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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