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巳时,李靖远被带到公堂之上,由言无虚审理。温流袖想进去观看审理情况,却以避嫌之由被拒绝。

言无虚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喝问:“李靖远,本官问你,本月十三日那晚,你奉御旨到陛下寝宫给温诗仙做法,却趁机将他带他上马逃跑,逃往苍雪山,目的为何?”

李靖远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不忍看着温诗仙受苦,一心想带他逃走。”

“这……”言无虚错愕片刻,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他本以为李靖远会按照温流袖授意那般为自己辩驳,他连虚与委蛇的拷问之话都提前编排好了,不料李靖远却承认得如此彻底。

言无虚愣道:“我看此事肯定另有隐情,我要搜集证据,此案明日再审。”

李靖远说道:“大人,此事别无隐情,案情已然明朗,请大人赐我死罪!”师爷和大理寺少卿在一旁对言无虚挤眉弄眼,暗示他此案与皇上有关,十分棘手,既然犯人认罪就该快点结案。

言无虚岂会不知其中道理?却碍于对温流袖亲口承诺,他会保全李靖远。现下只能怨恨李靖远如此不配合。

“李靖远放肆,公堂之上不得信口开河,我说改日再审便改日再审,退堂!”

“威武……”堂下衙役齐齐喊道。

言无虚立即赶到温流袖府邸,问道:“老师,现在李靖远一心求死,没有像我们计划那般为自己辩解,我该如何做?”

“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既然他不肯配合就屈打成招!”

言无虚面有难色:“老师,他已经招供了啊。”

“他现在承认罪行,你就打到他不承认为止!”

言无虚暗自好笑,审理案件以来,只听说屈打成招的,却头一次听说过屈打不招的。言无虚俯身道:“学生明白。”

第二日言无虚匆忙前来拜见温流袖,急得满头大汗:“老师,昨天学生连夜对李靖远用刑,他还是不肯配合我们的计划。”

“哦,怕是用刑不狠吧。李靖远从小将军府长大,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子哥,你只要在手上鞭子上下点功夫,不怕他不配合。若是鞭子对他无用,你就把竹板里面夹着铁心,打得他屁股开花。但是你听好了,不准把他弄死,看他能撑到几时。”温流袖好整以暇地鼓弄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言无虚脸色一黑,说道:“老师,我本来命人鞭打他二十下给他以警告,可是他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似的,嘴巴还是那么硬,丝毫不理解老师的一片苦心。于是我心一恨,命人打他二十大板,可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丝毫不为所动,一心求死。无可奈何之下,我挑断他左手手筋……”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挑断他左手手筋?”温流袖他滥用私刑不满意。

“学生知罪!学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救李靖远,尽管如此,李靖远还是对罪行供认不讳,毫不动摇,学生这次却对他……没辙了。”

温流袖怒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将他的手筋脚筋全挑断?”

言无虚额上冷汗直流,不知道温流袖说的哪句话是正,哪句话是反。

温流袖沉声叹道:“这个李靖远,还真是倔强得可以。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用。”

“请老师指点。”

“你下午审案之前,去一趟刑部大牢,跟他说他的弟弟在我这里。”

“啊,他弟弟?”言无虚愣了一下。

“你照我所说去做,他会明白的。”

言无虚走后,温流袖狠狠将茶杯捏碎,冷笑道:“李靖远,别以为你想死就死的了,我就是让你知道,我有本是操纵你的生死!”

温流袖踱步进屋,走到门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几下差点跌倒。低头一看,是那个雕刻精美的红木匣,他一脚踢开木匣,里面躺着那一块洁白的狐皮。温流袖立即跪到木匣旁边,慌张地说道:“小仙,你生我的气了,是吗?你找我报仇了吗?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李靖远,我不会害他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说完,立即派人把言无虚叫回来,命令言无虚不准再对李靖远用刑。

言无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温流袖朝令夕改,他也只能应承下来。

言无虚走后,温流袖独自呆坐在门槛上,魂不附体一般。过了许久突然大喊道:“元朗,元朗!”

元朗闻声立即赶来,每一次温流袖需要他,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他身边。

“什么事,大人?”

温流袖将木匣盖子合上,对元朗说道:“上次我已经派人将木匣扔了,怎么又出现在我门口?”

元朗低头道:“属下不知。”

温流袖狠狠踢了大门一脚,喝骂道:“这群办事不力的蠢货!”

转过身对元朗说道:“别人办事我放心不下,你亲自去一趟城东玉佛陵,选一块好墓地,将这个匣子埋了。”

元朗点了点头,温流袖放心不下,又重复道:“记住,把它给我埋深一点,上面压上铁块,让它安安稳稳地躺在地下,知道吗?”

元朗刚想回话,温流袖感到肩膀一阵刺痛,仓皇倒地。他佝偻着身体,蜷成一团,五根手指紧紧扣住肩膀,痉挛了一阵晕了过去。

李御医来到之后,他已经料想会被温流袖骂得狗血淋头,却没想到他痛成这样还有力气连绵不绝地骂了两柱香的时间。最后元朗不得已狠拍了温流袖的穴道,他才晕睡过去。

元朗开门见山地问李御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上次没有将大人的毒根除吗?为什么现在又复发?”

李御医低头道:“这……我也解释不通,明明毒素全部驱除,伤口渐渐愈合,没理由忽然发作啊。”

“别说那么多废话,我要的是救治方法。”元朗按捺不住了。

“现在毒素已经嵌入皮肉,深入骨髓。为今之计只有隔开皮肉,重新刮骨祛毒,否则毒素蔓延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整条手臂就会残废……”

“你以为大人还可以承受一次这样的痛苦吗?”

李御医叹道:“若是外用敷药,无法根除,恐怕以后年年反复,这种痛苦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不管用哪种方法,都要尽快定夺,再拖延下去,会有更大危险,所以待大人冷静下来要立即决定。”

“不必等大人醒来了,他若是知道,会和我看法一样。请李御医再次割肉刮骨。”

“两次动刀间隔时间太短,恐怕大人承受不住痛苦……”

元朗打断道:“当然确保将大人的痛苦降到最低,给他用麻沸散。”

李御医立即慌了神:“用一次已经是冒险,用两次很可能影响到大人的神智。”

“怎么说都比没了性命强。这个主我做了,你一定要用、麻沸散。”元朗坚定地说道。

半月之后李靖远一案有了定夺。温流袖用李靖远的弟弟作威胁,李靖远丝毫不惧,将罪行供认不讳。言无虚对他咬牙切齿,却碍于温流袖的情面,极力为他争取减轻罪行。

本来是难免一死,最后皇上念及他父亲立国军功,一切从轻发落。将李靖远贬为平民,削其侯爵,官降三品,没收府邸,三年内所有收入都要上缴朝廷。李靖远孑然一身,对于清淡寡欲的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靖远从刑部出来之后便辞去官职,一去再无消息。

三个月转瞬即逝,温庭玉诞生百日,尚书府大摆宴席请朝廷百官。

温流袖本不喜热闹,可是冷大将军可是爱面子,朝中人情又多,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如今外孙百日,他岂能不大操大办。

晚宴之时春儿的到来令温流袖感到很意外,到底是多年主仆,温流袖对她异常有亲切感,急急召唤春儿进屋抱温庭玉。

春儿将温庭玉抱在怀中轻轻晃动,看着他朝自己笑,春儿也禁不住笑起来。

多年朝夕相处,这会儿独两人相对却觉得无话可说,尴尬起来。

温流袖寒暄道:“你在灵泉庵还好吗?”

“一切都好。”

“吃的用的都好吗?”

“大人出资兴修灵泉庵,师父曾经承大人恩惠,对我也很照顾,说起来我要感谢大人。”

“我给你的银子都够用吗?”

“多得用不完。”

春儿对答如流,却感觉是在应付温流袖,她心中终究有些怨念,温流袖也明白。

春儿低下头逗弄这温庭玉的嘴巴,温庭玉笑得异常柔和。春儿忍不住夸道:“小少爷太可爱了。”

温流袖笑道:“也多亏了春儿为我祈福,上天才送给我这么可爱的儿子。”

“大人喜欢小少爷吗?”

“喜欢,当然喜欢了。”

“那就好。”

温流袖从柜子里随手拿出一把银票,递给春儿:“春儿,这些银子你拿去作补贴,如果不够随时向我开口。”

春儿连忙推却:“不必这样大人,春儿用不了那么多,上次大人打赏的金银,我都以大人的明义捐赠给祠堂,为大人积德。”

温流袖笑道:“没想到春儿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更不能让你空手而回了。”说罢将银票硬塞进春儿手里。

春儿急急推给温流袖,说道:“大人,春儿无功不受禄。看来大人误会春儿今日来意了,我只是想看看小少爷,不是来讨要银两的。”

温流袖有些怒意:“你为我做了什么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你该得的,你跟了我那么久,我岂能亏待你……”

就在这推来搡去之间,冷情儿来到了门口,看主仆两人拉拉扯扯,说起话来又有些暧昧不清,冷情儿铁青着脸说道:“大人,外面来了很多客人,我一个人招呼不来,请大人帮我应付一下,不要为了无谓的人浪费时间,怠慢了贵客就不好了。”

春儿看到冷情儿咄咄逼人的气势,知道她非是易与之辈,立即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冷情儿大喝一声:“站住!”

春儿愣了片刻,不说话。

冷情儿咄咄逼人:“既然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尚书府不是你这等人能来的。”

“我以前虽然服侍大人多年,现在我已经不是府上的人,我的行为和夫人无关,今日只是回来看看小少爷罢了。”说罢转身离去。

冷情儿看着春儿离去的背影,转向温流袖愤然道:“这就是你□□出来的下人,这是什么态度,专门来气我的是不是?”

温流袖笑道:“下人不懂规矩,你同她计较什么。情儿不像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今天是怎么了?她已经走了,你继续生气,不就自己气自己么。”

冷情儿低下头,撒娇道:“妾身见大人待她亲厚,自然妒火中烧,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

“你嫉妒她,是否指摘我待你不够亲近,是不是是不是?”

说罢将冷情儿放倒,压在她的身上,从额头一路吻到脖颈。

冷情儿大呼求饶:“大人……大人不要胡闹,客人都在外面,我不出去招呼可是要失礼。”

“失礼?失什么礼,你不同我行周公之礼就不失礼?”

冷情儿在他唇上点了一记,娇羞地跑出门外。温流袖整了整凌乱的衣摆,一同出去迎客。

踏出房门,意外地发现李靖远在大门外远远地候着。

只见那人一身玄衣青袍,孑身而立,此时一阵徐风吹过,槐花落英缤纷,落到他的肩膀,整个人显出一副仙风道骨之姿。

温流袖急急走过去,语气中有些惊喜之意:“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参加晚宴。”

“大人喜得贵子,我也为大人高兴。前来恭贺之余,也做一个告别。”

“小侯爷打算远行?”

李靖远双掌一合,俯身说道:“大人不要再叫我小侯爷了,贫道道号忘尘。”

温流袖错愕片刻,便仔细端详起来。

李靖远整个人清瘦了不少,宽敞的道袍落在他身上,飞扬飘逸,更显出尘脱俗。

温流袖问道:“你可愿意在我手下为官,我保证两年之后定升你为……”

李靖远摇了摇头道:“多谢大人好意,我早已无心留恋官场,何其有幸逃离是非之地,我岂有自投罗网之理。从此做个闲云野鹤之人岂不惬意。”

“李靖远,你真的去当道士?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你又何苦……如此看不开呢?”

“我只是,看得太开而已。”李靖远淡然一笑,目光渐渐飘向远处,眼神空明而澄澈。

无论经历了什么,他的目光都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此时玉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怀中抱着温庭玉,对李靖远说道:“大人,不好了,小姐方才给小少爷哺乳,小少爷他喝着喝着忽然将奶水吐出来,然后不哭不闹,呼吸微弱,像假死一般。”

“什么!李御医呢?”

玉秀答道:“我已经派人寻找李御医了。”

在一旁观望的李靖远说道:“大人,我略通医术,可否让我看看小少爷?”

“将庭玉给靖远看看。靖远,庭玉究竟是怎么了,无缘无故会昏迷,究竟是患了什么病,千万不能让他有事……”温流袖紧张地嘴巴停不下来。

李靖远没有留意温流袖说些什么,低头凝视着温庭玉,片刻之后叹道:“唉,作孽。”

还没等温流袖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李靖远抱着温庭玉转身就跑。

李靖远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儿子抱走,此时府上客人太多又不能声张,只能低声吩咐身边的几个随从去把李靖远追回来。

李靖远为躲避众人追赶,轻身一落坐到了矮墙之上。他看出温庭玉印堂暗黑,阴灵萦绕不去,便咬破手指在他眉心处一点,将温庭玉身上的戾气封印住。

见其呼吸微弱,于是将手指放在温庭玉喉咙处一探,随后低下头吸允他嫩红的嘴唇。

温流袖抬头一望,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慌张地喝道:“李靖远,你做什么!”

李靖远俯下身吐出一口黄白的黏液,他轻身落地,淡然地说道:“小少爷被浓痰卡住喉咙,贫道吸出来而已。”

下一刻温庭玉果然长大嘴巴,大声哭了起来。

温流袖见温庭玉面色红润,身体无恙,惭愧道:“靖远,我方才错怪了你,抱歉。”

李靖远摇了摇头,一笑而过。甩着拂尘缓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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