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武当弟子

宋方平去了南城的裕丰茶馆。他换了身粗布衣服,袖口磨得脱了线,上下打了三处补丁。衣服虽然老旧,却洗得干干净净。他去茶馆不是为了去喝茶的,但去茶馆还是要喝碗茶的。裕丰茶馆是老字号,自洪武初年到如今三代数十年,生意也越发地兴隆。

宋方平是老熟客了,他初来这间茶馆时,掌柜的还是老王掌柜;如今的小王掌柜也已年过而立了。

宋方平进门时,小王掌柜正迎着两位熟客,贵客,他脸上一贯挂着的亲切笑容显得更灿烂了。“二位爷有些日子没来了。不满您说呐,您二位要是没来,我这一天到晚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两人一胖一瘦,都穿着考究的丝绸衣衫,胖的是大宏米店的冯老板,油光满面的脸上顶着个大鼻子,活像是称米的秤砣;瘦的是雅集堂古玩铺的康掌柜,一双眼溜溜的,看人都像是在看物件一般,仿佛要分辨出真假贵贱。

冯老板笑道:“王掌柜的生意这么红火,还在乎我俩这点茶钱?”

“瞧您说的,小本生意,”王掌柜笑道,“哪儿像您的米店,要是关张一天半个京城非得饿了肚子。二楼雅间请,上好的西湖龙井,水也是才送来的山泉,专给您二位备着的。”这奉承话听得冯老板拈须微笑。

康掌柜笑道:“这么好的茶和水,茶具也该讲究些,要用宋瓷,北宋。南宋的瓷器有衰败之相,至于元瓷,就显得粗鄙了。”

“就请您掌眼,可您眼界高,看不上别摔了听声响啊。”王掌柜这话逗得康掌柜哈哈大笑。康掌柜轻轻摇了摇手上的小葫芦,葫芦中发出“窸窣”的声响,“除了大小八样茶点,给我的‘金翅将军’来一段儿青葱,它只吃这个。”道是个蛐蛐儿罐,罐身雕画着山水,很是精细。斗蟋蟀当年深受宣宗皇帝喜爱,上行下效,许多年后在京城富庶人中仍旧蔚然成风。

比起那两位贵客,王掌柜接待宋方平就少了几分热情:“宋大哥别来无恙啊,还是老地方老样子?”

“老地方。”宋方平说道,“来碗酽的,茶点就算了,我吃过了。”他微笑着。老地方是一楼里间靠窗的角落,在这里能看全这间茶馆,能听到许多桌人的交谈,也不易被人留意察觉。这是他的习惯。

这茶馆里贫富贵贱无一不有,同行同业的或是彼此相识的,一撮一簇的聚在一起,但来来往往的大多不像冯老板和康掌柜那般阔绰。东南角多是些跑腿的和力巴,在这里歇个脚填个肚子,桌上摆的是一碗水两个馍馍,或是一碗高茉和两个烧饼。西南角有不少泥瓦匠和木工,正聊着哪里有活干,谁家给的银钱多些。有些人吃着烂肉面,光景更好的喝着茶还能配上两样点心。

里间更是鱼龙混杂,形形色 色各行各业都有,饭店的跑堂,布店的伙计,铁匠铺的学徒,车行的车夫,大户人家的奴仆……这些人来茶馆不是为了花银子,而是赚银子。他们或多或少知晓些杂七杂八的消息,这些消息与他们本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别人或会花银子向他们买这些消息。这收集买卖消息的地方叫“攒口”,京话叫“攒儿”。

宋方平也曾在攒口混过,江湖中许多隐秘的事,往往在这里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无论是谁,哪怕武功再高强,地位再显赫,也要吃喝拉撒,也有衣食住行。宋方平更是深知,做些隐秘的乃至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会去提防仇人敌人有心人甚至亲密的人,但往往不会去留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像是客栈的跑堂,赶车的车夫……至于这些人提供的消息,有真有假,有整有零,如何分辨、筛选、整合,宋方平有经验,也有才能。

这里有青花会的人。一个马脸农夫坐到宋方平身边,压低声音道:“宋坛主怎么亲自到这攒儿上来了?”

此人叫孙显,曾在山西分舵做事,与陷堂的常凡渊坛主关系匪浅。宋方平有的没的答了句:“做人不能忘本嘛。”他虽身为坛主,但只要是绝嫣交代的,事无巨细,他必会亲力亲为。“有两件事。京城里数位妙龄少女失踪,知会各坛的弟兄,查。”

“是。”

“再就是,武当派一众弟子有什么动向?”

孙显答道:“他们在‘云来客店’投宿。每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四处明察暗访云清道人的消息。”

“云清道人的死,可有什么眉目?”

“尚未查明。”孙显面露惭色,又解释道:“这两日属下查明,云清道人暗地里接着锦衣卫的差事。”

宋方平听到,皱眉问道:“你怎么查到的?可属实?

孙显答道:“属下不敢隐瞒,是六扇门的陆言陆捕头告知属下的,要属下向宋坛主汇报,还说希望此事彼此间能互通些消息。”

宋方平点头赞了一句,“有魄力,有手段。我想陆捕头也和武当弟子通了消息。”

“属下也这么想。”孙显说道,“云清的死,多半和锦衣卫有关。”

“不排除这可能,但不能盲目。先入为主的臆测往往会影响判断,不可取。此事既然涉及锦衣卫,查起来小心些。”宋方平郑重地说道。

“是。不过以云清在江湖中的武功名望,不输于锦衣卫十三太保,为何会默默无名呢?”孙显问道。

宋方平压低了声音道:“说起锦衣卫,畏之者比比皆是,而敬之者寥寥无几。云清在江湖中声明颇佳,若兼着锦衣卫的差事,虽不违反武当派门规,但传出去毕竟不好听。锦衣卫十三太保名声太响,也就只能处理明面上的事,虽说明面上的事也未必光明正大。至于暗地里的事,他们不好做,也做不好。”

孙显似懂非懂,宋方平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又说道:“两名武当弟子的消息,探查得详尽些,一个是剑公子;另一个是…”宋方平想到自己发迹之始,四年前的那场寿宴。自那之后,宋方平并无目的地留意着那个与自己既无交情,又无利害的青年。“东方宏渐。”

云来客栈位于南城,客栈不算大,有二十多间客房,最好的三间“天“字号上房住一宿也只需三钱银子。掌柜的姓岑,前些日子他忧心忡忡地接待了一行数人。这一行人年岁都不大,都配着剑。岑掌柜经营客栈多年,接触过南来北往三教九流,深感这类江湖中人最难伺候。虽说其中有些人出手豪阔,但毕竟是少数;而其中不少人性情古怪,行事粗莽,招待得稍有不周便会招来咒骂,甚至拳脚相向,末了还不给房钱。但这一行人却大是不同,号下八间房先付足了一个月的房钱,言行举止平易近人,温文有礼。可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虽说老实本分和生意人大多沾不上边。就算对这些不大寻常的江湖中人有些好感,岑掌柜也不想和他们有什么联系,只是吩咐杂役仔细些打扫他们的房间,嘱咐厨子用心些准备他们的饭菜。

岑掌柜正想着,却见其中一人回到了店里。那人是岑掌柜最喜欢的,多半因为那人付了一行人的房钱。那人自称姓方,同行的人叫他“宏渐师兄”,只是罗掌柜不知道他的姓氏不是方,而是东方,东方世家的东方,东方苍云的东方。

岑掌柜招呼道:“刚买了几尾鱼,还是活的呢,方公子要不要尝个鲜?”

“有美不敢独享,”东方宏渐答道,“等晚上我们师兄弟一起吧。多谢掌柜的,我先回房了。”

东方宏渐的房间在西首第二间,首间住的是剑公子。武当弟子出门在外,长幼自序。查得云清兼着锦衣卫的差事,武当一众弟子心里不大是滋味。武当门人多不重利,但惜名。锦衣卫在江湖中名声虽不甚佳,但身在其中也未必会为恶。这固然少不了武当弟子的自我慰藉,同样也是他们对这位师叔的信赖。他们信赖,却不盲目信赖。

东方宏渐一大早独自出门,先去西郊祭拜了父亲,又去了刑部衙门拜访了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云清既属锦衣卫,同为公门中人的东方鸿远或能探到些蛛丝马迹,可此行又像四年前那般不欢而散。

他想着去平顺镖局看看江婉月,也只是想了想。不是因为天色已晚,也不是因为当日严庄对武当派的态度。而是仇恨,言啸轩,像是一座大山一般,横亘在他身前,压迫在他心头。

对东方宏渐而言,这仇恨是清晰的;而言啸轩这个仇人,却是模糊的。对于复仇的信念,东方宏渐无疑是坚定的;可对于如何复仇,他又是彷徨的。东方宏渐知道言啸轩剑法高极,可究竟是如何之高?这四年里他多方打听,就连在剑法中有颇高造诣的,曾亲眼目睹过言啸轩出手的,与父亲东方苍云交情匪浅的闽南剑派掌门江鹤也说得不尽不实。四年里,东方宏渐既期待着能假“天青悬赏令”之手杀了言啸轩,又矛盾地担心言啸轩真会死在他人手上。他想光明正大地亲手杀死言啸轩,又深深地疑惑着,自己真的能做到么?

东方宏渐盘坐在榻上,冥思修行。他无数次地假想过与言啸轩对战,也无数次地将自己设身处地地假想成言啸轩。

那是十四年前的正月十五,月圆,夜。

东方宏渐,或说是“言啸轩”回到了言家。走道旁有一颗头颅,头上散乱的发丝垂在脸庞,脸上沾着斑斑血迹,血还未干,有一道自额头流向眼角,眼是睁着的,眼中有悲伤、痛苦、愤怒,死不瞑目。“言啸轩”四下望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他的好友,有他的兄长,还有他的父亲。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有的,是等待着自己的人,八个人,是敌人,也是仇人,不死不休。

这八人中,他只认得一人,是与同伴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的自己的父亲,东方苍云。

没有交谈,没有试探,东方苍云起手便施全力,上步出刀,使出一招“林寒涧肃”。此时的东方苍云经历了一场血战后元气未复,按常理该是速战速决。但对手是言啸轩,心里哪怕有一分急躁,招式中哪怕有一丝破绽,无异于自取死路。

这招“林寒涧肃”攻守兼备,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凭这一招已足见东方苍云深得古难刀法要义。古难刀法以守御见长,胜在沉稳扎实。这一刀并不难拆解,但“言啸轩”绝没有丝毫机会占得先机。他只得斜剑挡开,回递出一剑,稳扎稳打,与对手周旋。这本是极佳的应对之法,但旁边还有七个人,七个一等一的高手,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该当如何?一字,“抢”。他蓦地向右滑步,一剑刺向位于正东“坎”位的敌人。这一剑突兀凌厉,但对手武功若不逊于东方苍云太多,很难一击克敌。他这一剑若遭对方所缠,自己再无退避之隙,正西“离”位的敌人一招便能轻而易举地取了自己性命。

还能怎样呢?

东方宏渐苦思冥想,全无对策。可当时的言啸轩,胜了。

东方宏渐额头见汗,呼吸也渐渐粗重……

“言啸轩”凝气于剑,荡开东方苍云单刀。借着对手一刀之力,足尖一点,身子向右跃去,向着“坎”位的敌人抢出一剑。这一剑却是虚晃诱敌,招至半途,猛地转身回刺,直指向自己扑跃而来的“离”位敌人。这招名为“玉石俱焚”,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拼命招式。而这是“言啸轩”最好的选择,也只有这般,或能伤得一人,夺路而走。

有一柄剑,不知从何而来,刺在“言啸轩”肋下。这一剑慢吞吞轻飘飘的,可正是如此,才让人疏于防范。这一剑如水,剑锋如水,如水般冷,寒彻心扉;剑势如水,如水般柔,滴水穿石。

胜败已定,生死已决。

东方宏渐瘫倒在榻上,冷汗涔涔而下,大口大口喘着气。随着他的心情逐渐平静,那个假想中杀了自己的人的形象反而逐渐清晰起来。

东方宏渐敲着右首的房门,这间房住的是“游龙剑”杜克生。看到东方宏渐一脸疲惫,杜克生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没事。云清师叔进锦衣卫多少年了?”

杜克生答道:“自宣德元年起,快二十年了。”

东方宏渐没有再说,转而问道:“大师兄呢?”

杜克生带着一丝无奈地答道:“一个多时辰前出去了。我叫了他两声,但他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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