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徹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大营外,卿卿跟着他来到外面,积雪融水落在他们的脚下,形成一个小小湖泊,映着月亮,映着二人的身影。
“孟姑娘……我的妻子已经死去了,我的余生都是为我儿子,为我族人而活,若能保护他们在一个地方长长久久生活下去,一时的杀戮算得了什么?”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卿卿着急的想要证明什么。
“姑娘与我相识几日?可知道我从前的样子?如何笃定说出这句话?”
“我是与你相识没几日,更不知道你从前的样子,但我爹说过,一个有了妻儿的人就有了牵挂,他舍不得看别人因战争而失去原本和睦的家庭。你失去了你的妻子,你不会想让别人也失去他们的妻子、丈夫。”
呼延徹眼里的幽光一掠而过,他背对着卿卿:“你终究涉世未深,不知这世上每一处安宁背后,都是血腥换来的。”
“你们做事,都只看结果,不问对错的么?”
“如何讲?”
“当初我都以为霍遇或许对我有着三分喜爱……我又怎能想到被他那样利用与羞辱?你所做虽不及他,但本质有什么区别?你为了自己的子民打别人的部落,那别人的子民呢?他们向谁去诉苦?”
“你能跟我这么说,因为你是不是我们族人。”
“就不能不打仗么?”
“不打仗我的子民如何平安生活在这里?前祁为求安稳,不断像四方送去金银珠宝,光是和亲的公主郡主就送了多少个?我们已经没有金银美女可换取安稳了。”
他很坦白,也很无奈。
卿卿讨厌武力,这一刻,突然懂得了他的无助。
北上这一路,她是亲眼所见呼延徹肩负着一个怎样的责任。他不参与和邺国的战争,可以背负懦夫的名义,但他不能放弃他的臣民。
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若说从前,他们的兵力或许还可以和邺人一较高下,但邺人经历入主中原的大小战事,兵力不可同日而语。中原地大物博,可以为这场战争输出源源不断的士兵和粮草,但他们不行,他们的人口和粮储有限,因大多子民过着游牧生活,完全是看天吃饭,经不起外乱的折腾。
与其以卵击石,不如保存实力,只要有一方安稳的地方,保证他们的人口生生不息,总会有能对抗大邺的一天。
至于周遭的小国部落,他倒是游刃有余。
呼延徹远离戎马多年,旧时穿的甲衣早已破败,好在他还能握得住弓箭,能指挥作战。很快捷报传来,他接连收复十几支散落在附近草原的游牧部落,又和西北的几个小国缔结了通市盟约。
一个半月以后呼延徹回来,谷里已经是春意正好,乌云乌雅撺掇着卿卿一起扑蝶,三个女娃的模样又傻又青春。
乌雅看到马背上的他,第一个飞奔过来。
呼延徹跃身下马,命下属把马遣走,随后乌云和卿卿也来到了身边。
他用手比划乌雅的身高,道:“长个了。”
乌云急着道:“叔父你怎么光顾着乌雅,我也长个儿了。”
乌云身量已经比寻常女子高了,呼延徹更担心她长得比男子还要高,往后出嫁都成问题。
不过数日不见,卿卿也长高了些。
卿卿只行了个礼,就借口走开,呼延徹安顿完两个侄女,不解地追了上去。
卿卿回到自己的毡房中,见呼延徹跟上来,回头给他行了礼,道:“王爷来做什么?”
“那你看见我跑什么?”
“卿卿恭贺王爷,我分明是走回来的,没有跑。”
“你们汉女的心思真是变化莫测……我并没伤害无辜人,所有损伤都降到了最低,你不必因此厌恶我。”
卿卿心头一颤,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些话。她退后两步,低着头,与呼延徹拉开距离:“我听说了,我躲避王爷,只是因为王爷身上有血腥味,和晋王身上的味道很像。”
“你倒提醒了我,这就去备汤水沐浴,不过之前得告诉你一个消息,霍遇已经斩了延术,和郑永配合活禽了单于,即日起班师回朝,你可以回中原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擒了你们的单于,你却相安无事?”
这个问题涉及到他的私密,虽然许多人好奇,但无人敢开口。
呼延徹犹豫一番,下巴紧绷片刻,最终开口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平安出关的吗?”
“不知,我一醒来,见到的就是霍遇。”
“我答应他助他过珲邪山,杀珲邪王。”
“你……”
“想说我卑鄙?”
只要想到他鳏夫孤儿的凄凉场景,卿卿就狠不下心了。如果呼延徹是独自一人为过关而和霍遇做出那样的交易,她会看不起他。
但他还有他的孩子,他是个父亲。
“你放心,就算我行事不光明磊落,也不会欺负你一个小丫头,霍遇一离开北地,我就带你去中原,正好乌云很向往中原,我也带她去开开眼界。”
卿卿还想说些什么,呼延徹拍拍她的肩:“到了中原万事得靠你自己,你早些做好打算。”
对卿卿而言,中原从来没有这么近,又从来没有这么远。
她渐渐不记得中原的模样了,那里的山水被一望无际的平川取代,乌云再让她讲述中原的样子,她却是讲不出了。
霍遇凯旋,并未直接班师回朝。郑永率大军先回朝,他留哈尔日霍骋等亲信先回北邙山。
来的路上一帮大老爷们,艰苦倒也自在,回去的时候虽然一身轻松,但路上多了个女子,哈尔日和霍骋都有些放不开,平日里想说什么荤段子都得憋回肚子里。
哈尔日纳闷,看霍骋在独自生火,跑去和他商量:“你说王爷是怎么想的?当初是他把穆姑娘送去流放的,现在又要带她回去?”
霍骋不说话,哈尔日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说话啊。”
“主人的想法岂是你我能猜得透?”
哈尔日见他不配合,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王爷身边缺个女人伺候了……”
穆琼,也就是穆潇的妹妹,当年六皇子犯错被流放,穆琼因自愿跟随他而去,谁知流放的队伍在路上遇到沙尘暴,穆琼与他们失散,被延术的手下捡到带了回去。
延术身居大漠,何时见过这等美人,自然是疼爱的不得了。
霍遇大破延术军营,在延术的私寝中再次见到穆琼。
哈尔日问霍骋:“你觉不觉得,孟家姑娘和穆姑娘有些像?我第一眼见到孟家姑娘就这么觉得了。”
霍骋看了眼周围,说道:“你若再提孟家姑娘,王爷知道了得封了你的嘴。”
说起卿卿,哈尔日又想起她死后的样子,“你说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烧了以后也不过一具丑陋焦尸,想想都寒心。”
霍骋不语,继续扔柴火进去。
穆琼恨霍遇,几日油盐不进,非要寻死,底下的侍女为难,潘姐去请示霍遇的意思。
霍遇冷笑,“女人说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她要真想死,被延术奸污的时候就去死了,不必担忧。”
潘姐犹豫一阵,还是如实告知:“上午穆姑娘发火,扔茶杯,不长心的福宝挨了一记,好好的脸上多了道疤,奴婢也知道这等事不该拿来跟王爷讲,但做奴才的哪里请得起大夫……还请王爷派位大夫去给福宝医治,毕竟是个姑娘家,脸上留了疤日后还怎么做人啊……”
霍遇听着这个名字耳熟,一时半会儿却难想起到底是谁,潘姐见状提醒:“是以前在孟姑娘身边伺候的。”
“哦……想起来了,为了她孟家丫头还与我闹了脾气,去找哈尔日吧,叫他去请大夫,务必治好那女婢的脸。”
“奴婢替福宝谢过王爷!”
潘姐磕了三个头后离去,仍是心惊胆战,自卿卿出事后,她们后院女侍都是如履薄冰,明面上不敢提和卿卿有关的任何事,暗地里却都认为穆琼虽和卿卿有些像,但到底不如卿卿平易近人,一想她红颜薄命,只能叹一句好人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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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府。
消香坊白天不营业,谢云棠躺在平时男子寻欢作乐躺靠的软榻上,一边受着火炉的暖风,一边用蒲扇煽凉。
她今日男子装扮,英气十足,许多世间好男儿在她面前也失色。
公子走到她身后,自觉给她捏肩,她把扇子递给他:“给我扇,炉子怪热的。”
公子没有接扇子,讥诮道:“热还躺在炉子跟前?”
“这不怕冷吗?”她又把手往前伸了一伸,公子接过扇子,扔在一旁。
谢云棠眼角都带着讽刺:“还以为她没死,你能待我好一些。”
“姑娘恩德,在下感激不尽,择日必登门拜访,厚礼答谢。”
他贴近谢云棠的身子,贴在她耳边道。
谢云棠扶着他的肩坐起来,“你敢?不怕我爹杀了你?”
“只盼到那天别吓着谢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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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听说可以去中原,兴奋地再原地转圈,卿卿劝不住她,只好在一旁观望着,片刻,身边多了一隽秀男子,也和她一起看着乌云,正是乌云的老师曲子牧。
卿卿向曲子牧屈膝行礼,曲子牧道:“乌云性子活泼,路上还望姑娘多加照顾。”
“这是应该的,我在这里,多亏了乌云。先生呢?为何不回去?”
阳光刺眼,曲子牧微眯起双眼:“天下虽大,只有此处是在下容身处。”
卿卿从他的话里觉察到无奈,也便不再多问他。夜里呼延徹狩猎回来,她趁别人酒兴上头时去问呼延徹。
呼延徹握着酒杯,歪头看她,卿卿见他眼里有些玩味的意思,索性坐在他身旁,急切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他不愿意回去有他的理由,我管不着。”
“你的眼神分明说你知道。”
“那是你看错了。”
卿卿见他不肯直言,又问:“他是怎么来这里的,你总肯告诉我?”
“嗯,当年边境大乱,他是被捉来的俘虏之一。我赏识他的才学,便将他留下来了。”
卿卿半信半疑,不再追问,她正要起身离去,呼延徹握住她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她跌坐在一旁,呼延徹把酒杯推到她面前:“陪我喝一杯。”
“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族人喝?”
“他们都不认得木兰,只有你,令我想起她。”
呼延徹最后直接拿起酒壶喝,别人喝酒为作乐,他喝酒只为解忧,卿卿看得苦涩,双手去夺他手中酒壶,他力道大,她用两只手才抢过来。
“你别喝了!她不想你这样的。”
“她死了,不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
“如果你一直是这个样子,她肯定不愿意冒险跟你走。”
“你又知道?”
“我知道。”
“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卿卿愣了半天,突然抓住呼延徹胳膊:“我知道,她是霍遇的妻子。”
隔着衣服,卿卿也能感受到呼延徹小臂贲起的冷硬肌肉。
“是了,我带她离开,却没能护住她,如今更是令她失望。”
卿卿看着他,又是可怜,又有些可恨。
“小丫头,别对我有什么希望,我也并非一个好人,肯救你也是为利益所趋。”
“我……”她原本只是对他有着期许——有些人就是能够轻易给别人希望的,她想自己守着这点希望,让它慢慢生根,而不是被他不经意地一语戳破。
茅屋初遇,她已经觉得他是个不一样的人了,和把她当物件的霍遇,和在遥遥千里外的薛时安都不同的男子。
“你也不必在我这里索取父兄般的温暖,孟姑娘。”
他加重了“孟姑娘”三字,意在提醒她身份——即便改朝换代,变不了她将门世家的出身,而他是个匈奴人,与她家乃世仇。
他虽没直接戳破,却间接将她那点希望的火苗抑灭。
卿卿愣怔着看着他,眼神无光,但究竟是上好年华里的少女,伤心亦动人。
烛火忽明忽暗,有风吹动,帐子外是庆贺声一片。
呼延徹拽起卿卿,向帐子外走去。
他步子大,卿卿就得小跑。
外面正欢歌笑语的族人看到呼延徹,纷纷高呼“单于”。
卿卿知道,呼延亮战败被生擒,呼延徹即位单于,和大邺签署盟约。匈奴朝廷退居燕然山以北之地,邙关边境,西域、大邺、匈奴三方边境通市,共造边境地带的繁荣。
而呼延徹带领军队北阔,连连收复珲邪山以北的小国部落,扫清了北地的威胁。
呼延亮的势力扫尽,呼延徹登基,又与大邺缔结盟约关系,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后的赢家。
卿卿和他被包围,他举起卿卿的手,用匈奴话对欢呼的族人们道。
“卿卿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亦没有今日的安定!”
四周又开始欢呼卿卿的名字,卿卿不懂他们的话,只听见陌生的语言,看见陌生的脸孔,她高兴不起来,反倒觉得惊恐。
呼延徹又说了句话,显然气氛更为高涨。
卿卿一直无措,直到夜里休息,她同乌云睡一张床,乌云向她解释了呼延徹今日当众所说的话:“叔父说你是圣山来的圣女,是盂楠花的化身,是带给我们福祉的人。”
“盂楠花是什么?”
“盂楠花世上最纯净的花朵……它长在圣山之顶,守护着我族,可谁都没见过……卿卿,我叔父说你是盂楠花,他会不会喜欢你?我叔父长相英俊,又是我族英雄,你若能和他在一起,再好不过了。”
还好是黑灯瞎火,卿卿脸上的红晕得以不被发现,她把被子给乌云掖好,说道:“你叔父是个英雄善人,我很敬重他。”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我……我配不上他的。”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她的眼泪,她有些恨世道不公,若她不是孟家的女儿,不生在这个世道里,没有遇到霍遇那样的人,她也许会义无反顾地要留下来。
曾经她没有亲人,没有去路,更没有想做的事,但她看着那个男人落魄的背影,生出过要保护他的念头。
这种念头,她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