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四年后。五月, 上阳城,熏风秀美,桃李纷飞。
一行布衣打扮的江湖人士骑马来到城中, 进入闹市便放缓了行进速度, 不时还向街边商铺打听事情。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约莫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剑锋般的眉眼时刻带着不羁的笑, 算得俊美,却蓄了满下巴的胡茬,颇有些粗犷霸气。
“这上阳城原是东戈境内靠近乐邑的一座小城, 自齐瑧建都于故里,几年间竟繁华了好几倍。齐瑧势力日渐强大, 上阳城也颇有些称霸天下的气势。”那男子一边走一边对旁边马上半片薄铜面具遮脸的青衣男子说话, “喂, 你就不觉得一点点可惜吗?”
“可惜?”
“这江山本是你的。”
“坐过就罢了。”
“世人都在骂你。”
“还有什么所谓。”
“哇哇哇,伶伦, 你何时变得如我这般洒脱霸气了?你说你早看开不就好了嘛,早看开也不至于发生这么多……”无可挽回的事情。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叹口气摇头。
可是不曾有过何谈放下。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
“伶伦啊……我叫你伶伦不会被人发现身份吧?”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这不是咒我呢么?!”男子道,又转头指点路边,“你看这上阳城中哪处风水好?哪处位置佳?哪处生意旺?从今天开始, 我们逍遥无天兵器铺就要正式在上阳城开分舵了, 赚他个盆满钵满!”
“……”
此二人正是公玉侯王和慕广韵。
“爹——”后面的马车里传来小女孩儿清脆的呼唤。
公玉侯王转身:“小秋, 什么事?”
“弟弟尿了!”
“……”公玉侯王, “那你给他换裤子啊。”
“换了。”
“那不就行了。”
“可是他又拉了。”
“……”
“拉我手上了!我想打他屁股!”
“那你打吧, 轻轻打。”
“但是他屁股好臭的!”
“……”公玉侯王和慕广韵对看一眼,忍俊不禁, “紫芫,快给小少爷清理一下。”
“是。”车里的年轻侍女应道。
转过繁华街角,林荫里几只宅院静静坐落。慕广韵不经意抬眼,看到为首的一户牌匾写着朱红的“云和坊”三个大字,铜门半闭,照壁上树影斑驳,寥寥数笔绘出鹤舞云天图,隐约有调音校弦的声音传出,夹杂几名孩童的欢闹,显得格外雅致。
有一名八九岁的小姑娘从门中追着一只竹编的小球跑出来,看到这一大队人马惊了一下,很快就转身跑回去了。
慕广韵一瞬间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
“就是这里了!”车马在云和坊门前停下,公玉侯王吩咐大家下马卸车。
慕广韵下了马,径直就往云和坊里面走。
“哎哎哎你去哪?是这边——”公玉侯王抓他回来,指了指隔壁,一处与云和坊差不多结构大小的庭院,“这间,这间是才我盘下来院子。没听人家那边有人声么。”
慕广韵又看了看“云和坊”的牌子,问:“隔壁是何人?”
“听说是个斫琴作坊。我晓得你爱琴,特意选了这个佳邻。”
“云和?”
“是啊,云和。这两个字让你想起旧事了吧?”公玉侯王叹口气说,“不过你别想太多,自古便有‘云和仙山有佳木善为琴瑟’的传说,所以普通人以‘云和坊’为作坊名也不足为奇。我来时打听过了,这琴坊确实是个女主人,但那女主人姓‘孤’,名‘孤芳’,是齐瑧身边的红人‘孤薇’孤将军的亲姐姐……”
……
时如逝水,四年转瞬。
自四年前冬天慕广韵让位于薄野,后来没过三个月,乐邑城破,薄珏被叛军齐瑧斩杀于乐邑皇宫,阳正甫护君而死。
一夜之间,四海之内涌现出十几个新兴政权,将九州大地割据得四分五裂,天下陷入百年未有的空前动乱。
杀伐混战,群雄逐鹿。硝烟比当年诸侯国争霸更甚。
世人纷说——那慕广韵真是个大昏君,还以为他取代无能的薄野后能开创个开明盛世,不成想他开创了一个风云乱世。还有那岁黓公主薄媚,魅惑帝王心,颠覆了一个好端端的王朝。他们两个人谈情说爱,互相翻覆江山来表鉴衷心,却苦了底下黎民苍生。
殊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如今诸多林立的政权中,有一半是在江湖暗处蛰伏多年的诸侯国遗孤,有四分之一是当年薄鄢在位时就已经蠢蠢欲动的地方势力,有四分之一是看到最近时局动荡才跳出来分一杯羹的无名氏。这些势力都是潜伏在表面以下的,是君王难以看到的暗力量,要根除少说也须得几十年上百年。
时代是个舞台。纵然慕广韵当年从诸侯国中脱颖而出,统一了万里河山,但短短几年时间,只够他统一表面,来不及巩固内里。而他已心力交瘁,慕氏也后继无力。
其实隐患自七百年前上古王朝崩塌就已经埋下,总有一天会爆发。有些东西不爆发便不足以毁灭,所以,如今便是爆发。
……
当夜,小弟们在院中整理布置,公玉侯王在屋里给慕广韵洗澡(……)。
这些年来每日都需泡公玉侯王特别调制的药澡一个时辰,慕广韵才得以续命这么许久。水里都是些活血温里的药,经悉心配伍、特殊炮制,而后温水浸泡,方有效果。
公玉侯王是原鸾洛国阴阳师公玉连缤的儿子,算起来早与慕广韵有渊源。而公玉家族最初是行医济世的世家,因为公玉连缤负心,抛弃了公玉侯王和他的母亲,故而公玉侯王从小对有关父亲的一切都是有抵触的,不愿学医,更瞧不上阴阳术。自诩侠士,行侠仗义。直到风栾死后,他第一次恨自己无力。
公子桀是公玉连缤的徒儿。但凡自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桀种下的蛊,他也不至于束手无策,眼睁睁……不,连看都没有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离世。
他于是开始钻研家族典籍,惟愿日后致用。但可惜父亲留下的书籍里鲜有解毒解蛊的方法,倒是有很多奇诡医书。也正是因此,他才得以救活慕广韵与薄媚的儿子,并将心灰意冷的慕广韵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一延就延了四年性命。
当年那一对孪生姐弟被慕广韵送出宫门来,正是寒冬冷夜。男童已经断了气,慕广韵苦苦哀求,公玉,救救我的孩子。
他并没有把握。当下按照父亲书里写的拼命按压孩子的胸膛,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没救了。慕广韵露出绝望神色,转身回了宫门里。
之后,公玉侯王又试了几遍,还是没用。无望之下,捏开孩子的嘴巴看了一看,又把手指深入孩子喉咙掏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掏出了东西——薄媚常戴的一只戒指。
他当时心寒了一下,还当薄媚狠心如斯,不仅掐孩子脖子,还要他吞金。实则那戒指是产婆贪婪,顺手偷去的,杀害孩子时手忙脚乱不慎掉入他口中的。
所幸戒指没有顺食道而下,而是卡在了气管里。他方才按压的那几下,倒是把这戒指顶了上来。取出戒指后,他又试着按了几次,并对着孩子口中吹气,终于,小小胸膛开始微弱起伏。
但是因为窒息太久,心脏跳一阵又不跳了。同时公玉侯王发现,这孩子怕是早在娘亲腹中时就把所有的养分都让给了姐姐,手足天生软骨,是个残废。摸一摸心脏,微弱的跳动也残缺不全。这样……救得活吗?
早产又残废,其实不用下毒手,这孩子本就活不了。公玉侯王突然觉得讽刺。一转眼想到,公子桀生来也是个残废,却被父亲的药吊命活了三十多年。当即命随行的手下抱这孩子去岚陵青阙山,翻医书找那些剑走偏锋的药吊命。自己则抱着丫头等慕广韵出来。
因为不确定救不救得活,怕他空欢喜,便没有告诉慕广韵。
三个月后,孩子救活,才抱到慕广韵面前给他看。只可惜,他不仅手脚残废,还因为窒息时间过长,头脑也傻了,不会哭不会笑,与那顽劣的丫头天壤之别。
慕广韵那时抱着孩子,无声无息流了一天的泪。
而后一蹶不振。
……
“怎么样怎么样?我今天加了二两红花,减了几钱白花蛇舌草,还有……怎么样?感觉有没有比昨天好点?”公玉侯王围着木桶急切地问,手里拿着纸笔随时记录病人的反馈。
“烧心烧肺。”慕广韵在云雾缭绕的桶里大汗淋漓,“都说公玉家的医术,治人三分病,要人七分命。果不其然。我现在算是明白桀当初每日过得有多煎熬了。”
“嗨,我们公玉家治病虽然让患者痛不欲生,但好歹能让患者活着痛啊。死了还痛啥?”公玉侯王笑说,“说起来,我就喜欢你们慕家人,如此无私,知道我近年钻研医术,一个两个,都积极给我提供试验活体。真好。”
“你还是不要管我了,多研究研究寒水的病。”慕广韵道。
“何止寒水啊,还有……”
“还有?”
“还有你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父子彻底治好。你放心。”
正说着,却听到隔壁院中传来泠泠琴音。慕广韵抬手打断对话,竖耳倾听。却只是转弦调音,不成曲调,自然听不出道行。而后又被伐木声取代。
听了一阵,突然看到门外小丫头探头探脑往里望,笑盈盈地看着两人。
“小秋,怎么不陪弟弟玩儿?”公玉侯王跑过去抱她。
“弟弟不好玩。不会说话不会笑,连坐都坐不起来,整日里躺着……”
“那是因为弟弟还没有长大。等他长大了,就能跟小秋一样跑来跑去地玩儿了。”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想带他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儿。这里好热闹的,比我们青阙山里好玩儿多了,我想出去玩儿。”
“不行哦,外面有坏人吃小孩儿的,很可怕的!”
小秋吓得一个哆嗦。
慕广韵看着,笑了笑。
“舅舅为什么总在桶里呢?玩儿水吗?小秋也喜欢玩儿水,舅舅我们一起玩儿——”说着就往桶里爬。
由于慕广韵没穿……外裤,公玉侯王一个拦腰斩把小秋抱了起来,丢给门外的侍女,赶紧关门:“不行不行,舅舅他……他总在水里撒尿,实在是太脏了,小秋不是最爱干净吗?千万不要进来……”
慕广韵:“……”
公玉侯王回身,突然一脸严肃:“四年来你第一次离山,好容易振作起来,何不逗留上阳散散心?”
“不了,明日就启程,尽快去乐邑找找那化蛇胆还在不在。”
“哎,乐邑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公玉怕我触景生情?”
公玉侯王叹口气:“我知道拦不住你。不过……要走可以,先把冶炼各精度铜铁所需原料的比例给我写下来,我逍遥无天兵器铺等着开张呢,就指着你这个旧日白歌主人的秘方发财呢。”
白歌盛产铜铁,兵器天下一绝。
“好。”
隔壁又响起琴音。
“要不要明天去隔壁拜访一下?”公玉侯王问。
“何必。”
“也是。你我这身份都有点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