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上行下效

(第二十六章)

“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只是叫你改写她的记忆而已,把云和山那三年的记忆抹掉,只是这样!又不是叫你伤她害她,为什么做不到?伊祈,她不忘记,总有一天是会向慕广韵提起的。你知道我这些天来都是怎么过的吗?只要听说他们单独在一起,我就提心吊胆坐立难安,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是向他说出“阿苦”的真相,要是知道是我骗了他,慕广韵一定会杀了我的!伊祈,你想看我走投无路吗?”

“你也看到了,她深爱慕广韵。让她忘记与他一起的回忆,不是伤她害她,是什么?我做不到!”

“深爱?深爱?”夙白突然仰头大笑,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笑了半天,笑到前仰后合,颤抖着、抱着肚子发不出声音,才带着啜泣蹲下身,抬起头来,隔着面纱看不到表情,“伊祈,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多么不痛不痒、又奢侈的东西?也只有薄媚这样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才会因为爱情死去活来。而我呢?伊祈,我只想要活下去,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为什么都那么难?”

“夙白,你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可理喻?简直像个疯子——”

“是,我是疯了,我是不可理喻,可那是拜谁所赐!你不知道吗?姬铭、薄鄢,还有……我们的父亲!”

伊祈蹙眉不语。女子缩在他的脚边,身躯小小的,像个惊恐的动物。

“哥,哥哥……”夙白突然放轻了语调唤他,唤完又自嘲地笑笑,“我叫你‘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恶心呢?是该觉得恶心,连我自己也觉得恶心!我经历了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情,我是个不洁之人……多么恶心啊……自己的亲生父亲、亲生父亲……母亲死于非命,我唤了杀母仇人十八年的‘姨母’,到头来却还要遭到她的追杀……我能怎么办呢?哥哥,我也不想伤害媚媚啊,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我又何尝不念及这份感情?可我要活着,我要逃离姬铭的赶尽杀绝,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啊。而这天下,就只有一个慕广韵,能让我依靠,能护我周全。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将错就错下去呢?不过是一份爱情而已,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抢夺过媚媚的任何东西,唯独这一次,她让给我,有何不可?”

伊祈垂头看了她良久,终是不忍,蹲下身去,揭开她脸上面纱。已是花容失色,眼角的朱砂沐在眼泪中,显得格外刺目。他叹口气,道:“你想活命,又何必来淌这趟浑水?这些诸侯子弟,有几个是简单的?离开这里吧,我为你找一处清静地方,从此隐匿山林,不好吗?”

“我凭什么要隐姓埋名?我凭什么要躲起来担惊受怕清苦一生?哥哥,我做错了什么?”

伊祈蹙眉:“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做苍慕国的世子夫人。就差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了,哥哥……等我改换名姓,做了他的夫人,从此以后,就可以在他的庇护下好好的活着了,那将会是安稳的一世。”夙白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还是你觉得,慕广韵太好,我不配?”

“没有。”夙白与薄媚,他同样疼惜。夙白从小被寄养在伊家,与他更如手足亲人一般。而薄媚,从小因为头上的伤,落了记性差的毛病,越是天真烂漫,看着越是让人心疼。

假如没有三个月前那场阴差阳错,他们三人一定还如从前一样,亲密无间。顶多他会惋惜,自己疼惜了多年的小妹妹,就这样欢欢喜喜地嫁给了一个叫慕广韵的混蛋。

可是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态一步一步恶化到今日,一切都无可挽回。而这错误的开端——或者不能称之为开端,因为开端是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埋下的。只能说,尘封的罪孽被揭开伤疤,是他的父亲——伊明臣一手造成的。

“哥哥,你不是一直说,会保护我的么?如今我不求多的,只求你帮帮我,帮我改写薄媚的记忆。”夙白哀求一般说,说完见他不语,又冷笑一笑,“你不要自作聪明,说什么会想别的办法。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万全之策了。你最好照我说的办。我是不干净,可你又有多么干净呢?你以为你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不知道吗?如今我们当中,也就只剩媚媚能借着痴傻卖卖单纯了,你也不想我走投无路把你我的肮脏都讲给她听,来玷污她‘纯洁无暇’的心灵吧?”

伊祈猛地伸手捏住夙白下颚,逼她抬起头来,近近地与他对视。他眼中爆出愤怒的精光,刺得夙白都有些害怕,却仍是倔强地与他对视。“阿白,我讨厌你这副嘴脸!”伊祈说,说完见她死拧着狰狞的表情,眼中却起了泪意,不禁又软了下来,到底她也是可怜之人。

他终是放开手,目光转向一边。沉默良久,冷冷道:“做慕广韵的夫人,你想要的,真的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夙白含着泪冷笑,“你以为我会借他的力量颠覆朝堂谋权篡政吗?”又冷笑一笑,“我便是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野心。那些肮脏的人肮脏的事情,我巴不得马上忘得一干二净,只求他们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伊祈垂了垂眼,没说什么,起身离开房间。

第二日……或者说是当日天明后,因为楚衣宫中不少人此夜都无心睡眠。唯独一个公玉侯王,前日刚被慕广韵千金请来,没心没肺睡到日上三竿。

因不确定慕广韵是个什么意思,薄媚在他殿里枯坐了一宿后,起身去前殿寻他。

前殿里正摆了午宴,白歌朝臣们作陪,慕广韵宴请贵宾——东戈国世子与流火国公主。薄媚瞧了一眼,人多,嫌烦,又转回去。

隔了一会儿,有侍女来请,说是世子殿下请夫人赴宴。薄媚想了一想,起身去了。这一次前殿已经摒退了群臣,只剩了慕广韵和两位客人。慕广韵有模有样请她入席,又一一介绍司徒凉心和雍门轩给她认识,话语里不无尊敬,端的一副“我可是真心实意敬你为夫人你别不识趣”的架势。

薄媚只想给彼此留些颜面,没有即刻提起未解决的问题。入了座,司徒凉心立马嬉皮笑脸同她打招呼:“这位想必就是苍慕拿两座铁山换来的尊贵无比的岁黓公主吧?广韵,你可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薄媚听出他话里的不友善,觉得反感,不由得横目瞪他:“你这是何意?”

司徒凉心撇撇嘴,一副“你看看你看看果不其然”的样子,又道:“怎么公主殿下不知道啊?全天下都知道啊,苍慕国向乐邑进贡了两座铁山,天子就欣然将掌上明珠嫁给了苍慕世子。大家都称赞这笔交易做得值呢。”

“信口胡言,大放厥词!”薄媚蹙眉,转头看慕广韵,他却垂着眼睫认真吃饭,脸上波澜不兴,仿佛压根儿听不到。

雍门轩一向也是咄咄逼人,今日不知为何却有些沉默,一边死死盯着薄媚的眼睛,一边暗地里扯司徒凉心袖子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司徒凉心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仍不以为意地调侃:“其实也没什么,你来我往嘛,就好比与外族和亲,谁也不亏。眼下乐邑兵力不行,常年靠向诸侯国借兵来抵御外贼,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今一个女儿换两座铁山,从此天子手中也可以铸造自己的铜枪铁剑了,又赚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女婿国,值了。再说我们广韵可是风流倜傥翩翩佳公子,多少女子为他朝思暮想茶饭不思甚至相思成疾魂梦相随,公主你嫁来,也真是赚到了。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嘛,是不是……”

薄媚心下意外之余,却也出奇地冷静。哼一声道:“无论是彩礼还是进贡,两座铁山也实在不为过,情理之中的事情。东戈世子你这样言辞咄咄,不会是想误导我让我以为我是被卖来的吧?”

“哟呵……”司徒凉心挑眉瞪眼,显然没料到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竟被这传闻中痴傻愚钝的娇蛮公主反唇相讥,倒被反将了一军。他从来上阵还没有败兴而归的时候,简直尴了个尬。开动脑筋正待想个话头再开一战,不料一直默默无语的慕广韵倒幽幽开口:“凉心兄,你这样打趣我的夫人,就不大好了吧。我们自然是你情我愿,才有这男婚女嫁。”

“呵呵,失礼失礼,我也就是看尊夫人好说话,才开几句玩笑。”司徒凉心这下倒很识趣地退出战局。

慕广韵顿了顿,温和有理地问起:“对了,夫人,我前日提的事情,你想好了么?”

“何事?”薄媚有些不安,心想他该不会要当众提起那件尴尬的事情。

他还真就当众提了:“左右夫人的事。”而后不待薄媚回答,就又笑说,“不过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是要这样做的。来人,去看看左夫人醒了没有,若是醒了,请她来前殿用膳。”

薄媚垂着眼,手中银著有些重,就要握不住似的。“决定了吗?”她冷哼,“那还问我做什么?”

慕广韵不语,嘴角噙着不屑一顾的笑意。薄媚起身要走,被慕广韵一把按住。她抬眼狠狠瞪他,他却仍是从容自若,笑而不语。

“来,凉心,阿轩,这酒是十八年陈酿,特为你们开的封,我们再饮一尊!”

不多时,面纱女子便被人搀着从珠帘后走出来,娉婷婀娜,风姿绰约。落座在慕广韵的左手边。落座前,还煞有介事地隔桌冲薄媚颔首行礼。

慕广韵笑着看她坐下,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吩咐她先喝些热汤,漱去腹中的寒气,又嘱咐侍女去屋中取小毯来,说左夫人受不得凉。

薄媚看他们恩爱情浓看得好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心底莫名翻起苦涩。几番起身欲走,都被慕广韵准确无误地伸手按住。他虽心无旁骛看着左边,却也对右边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不仅了如指掌,还不许薄媚不看他二人你情我侬的戏码。

那女子很有教养的样子,吃饭时左手撩起面纱的一角,银著只夹半片莲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真是一个弱柳迎风的娇媚女子,薄媚心下冷笑,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子?那自己的确是大相径庭,也难怪他左看右看看不顺眼。

那女子吃了几口,却突然放下食具,转身捂着胸口剧烈呕了起来。

慕广韵终于放开了薄媚的手,一副心思去扶他的左夫人,脸上关切备至,柔声问说:“怎么了?是饭菜太过油腻,惹你反胃了么?”

薄媚冷笑。无非是夜里受风着凉而已,又死不了人,用得着这样紧张吗?

一旁雍门轩却揣测着道:“左夫人该不会是……有孕在身了吧?”

司徒凉心:“……不会吧?”

慕广韵抬眼看二人,但笑不语。司徒凉心惊呼:“呵,还真是啊!恭喜,恭喜啊广韵!”

薄媚却一时有些迷茫,一个个看过在座之人的表情,都离她那样遥远。还未理清思绪,鼻尖闻道一股呕吐物的酸腐,突然感到恶心,她扶着桌沿,也俯身呕了起来。

在座之人都没了声音,像是感到意外,却没有一个人来扶她,也没有一个人问一句,你怎么了。薄媚呕着,呕得撕心裂肺,冷汗湿透了衣服,还是难受。她扶着桌沿蹲下身去,撑着地面剧烈地呕,把几天来勉强吃下去的一点白饭全呕了出来,然后发现地上的污秽物渐渐变了色,变成了鲜红的颜色。原来是和了她的眼泪。

然后看到一双银丝锻履出现在视野里,慕广韵天青色的袍摆垂在她齐眉的高度。薄媚没有抬头,先抬起袖子将脸上红色的泪痕狠狠擦净,又抹一把沾满污秽的嘴,这才起身。却没看慕广韵一眼,而是一挥手将满桌的碗碟都掀翻在地,“哗啦啦”一阵碎响。所有人都躲了,唯独慕广韵不躲,仍站在那里看她。

“林钟国的礼教,便是这样的吗?”薄媚冷声厉喝,却不知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还是说给慕广韵,“有客人在此,你竟敢仪态尽失,玷污一桌的饭菜!你说说,这样恶心,让人如何下咽?”

那女子吓得连连颤抖,便要跪地求饶。却被慕广韵一手馋住。“夫人,”他对薄媚说,“梓卿实在是身体不适,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是了,到底是谁咄咄逼人?!

薄媚冷笑了笑,感到身心俱疲,什么都不想再说。转身踏出殿门,唤了候在阶下的伊祁,说:“我们走。”

慕广韵一挥袖,十余名侍卫便挡住了二人去路:“夫人想走去哪里?”

“慕广韵,”薄媚随手抽出一名侍卫的佩剑,回身指向慕广韵,从未有过的狠历决绝,“你尽管与你的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莫说一个‘夫人’,就是拜爵封侯也与我无关!这一次,我走后,便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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