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迷蒙中睁开眼, 只见世界一片猩红。
她分明没有行走,身体却在移动,离那猩红越来越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地上的一摊艳色, 是血。
猛地惊醒过来, 发觉自己被人架着, 丢到了那血泊的旁边。有人青衣拭寒剑, 眉目微垂,如彼宁静。
是慕广韵。
再看地上尸首分离的残躯……竟是延俊。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
大惊失色,彻底醒了过来。薄媚起身, 几乎颤抖着怒瞪慕广韵:“你杀我的人?!”
慕广韵看都不愿看她一眼,扔掉寒剑, 蹙眉转身。
“公子, 如今我们已经离了乐邑地界, 接应的部队很快就到。如何处置岁黓公主?”孟寒非在旁道,说话时格外注意观察慕广韵神色, 细节也不放过,“杀掉?还是带回去做人质?”
“让她走。”不知为何,他音色沙哑病态,如喉咙被撕裂破坏,甚至听得到血丝呼啦作响。
“公子?”
“让她走。”慕广韵重复一遍, 自己已经举步走开。
“站住!”薄媚追上去, 狠狠拉住他手臂, “在我眼前明目张胆杀我的人, 慕广韵, 你是什么意思?”
慕广韵遍体鳞伤未愈,衣料的经纬颗粒在她手掌的力度下疯狂地挤压摩擦着手臂上细密的伤口, 痛得他身子微微一僵,握紧拳头。脸色也异常难看。
薄媚见状,只当他动怒。并不知这些日来他所经历的波折,便道:“你无非是恨我使诈,有胆冲我来,别拿无辜人性命撒气!”
慕广韵发力反握住她的手,这才迫使她卸了力气,伤口得以松一口气。回头看她时,额上已满布豆大的汗珠,眼中如死水一般危险寒寂:“滚。”
只有一个字。
“偿我侍卫的命来!”
“滚。”他不冷不热地说,“趁我未起杀心。”
薄媚被孤身一人扔出行军营。慕广韵一行人拔营北上。薄媚想,看来是已经受封合乐川北地侯国了。如果只是动怒,也在她意料之中。接受了封赐就代表他还愿意相安无事,也许正如他所说,他所求的不过是自成一家,与故国老死不相往来。那便好。
可是当真好吗?
她驻足北望,心中不爽快。他杀了延俊,杀她身边的人,无非是为向她表明自己的愤怒。方才他眼中的寒意,让人害怕。
他会否息事宁人?
其实……还有些话未对他说。如今也来不及了。
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早在回乐邑的路上,她都已经想好了的——朝会上父皇赐他合乐川北地侯国时,他看到那被她篡改的契书,会震惊,会愤怒。没有关系,待朝会散后,她会同他私下里好好谈谈,真心真意地谈。
告诉他,我骗了你,利用了你的信任。这都怪你粗心大意,忘记了“兵不厌诈”。但你也不要恨我,因为我并不是从头到尾骗你。
她曾告诉姬夫人自己是假装失忆,但其实也不全然是假的。她起初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了,大梦中游走了几日,与慕广韵朝朝暮暮,携手同行。那时候,是真心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来琢磨打量的,常常会将他的形象带入自己子虚乌有的回忆里,假演一些过去或许可能发生过的恩爱情浓给自己看……渐渐觉得,他真是很好,让她怦然心动。渐渐又察觉,他对她也并非无情。
她想,如此默契,一定是相爱过的。为什么要分开呢?怪可惜的。
直到那日她用蘸着秦皮水的笔在墙上写字,他在背后动情地唤了一声“阿苦”,方才将她摇摇欲坠的记忆一股脑唤回。
记起了五年夫妻的貌合神离,记起了当年他为夙白一心求死,记起了那年胸口止不住的血和悲凉痛意……却死活记不起关于“阿苦”的任何事情。十四岁到十七岁,三年空白,仿佛被人有意抹去一般,什么都没有,只朦朦胧胧剩了一场雪,无边大雪,下了很久很久,很久未歇……
翻看记忆簿,发现簿子被人撕掉了许多页。所幸她记忆恢复的同时,也终于想起,自己之前见银针上心头血残存不多,早留了个心,抄写了一份备用的记忆簿,放在客栈行囊里。于是当夜趁慕广韵睡着,她折回五里外的客栈,取了簿子来看。
簿子上写夙白是“阿苦”,她是“阿甜”。她风雪中救出慕广韵,对他一见倾心。但不知怎的,无论看多少遍,总没什么真实感。其余的记忆都感觉深刻入骨,唯独这一段似是而非。
来不及多想,她记忆又开始飘忽。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心头血竭了,副作用也渐强了,她的记忆,恐怕总不过就剩这一次刻骨铭心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怕就是无尽的……空白。
在彻底失忆之前,她决定做些什么。先替家国争取些喘息之机吧。于是偷偷篡改了慕广韵的契书。
记忆恢复了,早想对他坦白的。可不知是为了利用他的信任找机会偷出契书,还是贪恋两人之间渐渐生出的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总之,似乎,不想那么快坦白。
也不知,是将计就计,还是将错就错。
对不起了。她原打算这样对他说。对不起了慕广韵。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有我的父母家人,你有你的雄图大业。但是你若愿意卖我一分薄面,我们各自退一步吧,我守我的乐邑,你做你的侯王,两下相安无事。
起码,在我记忆尽失之前,让我看到一个平静的假象吧。往后再怎么乱,与我无关。
可是事与愿违。她也不知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她眼睁睁看着他杀死延俊,痛心疾首,愧疚自责,再有许多话,也说不出了。
身上没带银钱,不能买马。打听过此处距乐邑还不算远,转身慢慢慢慢,往回走。
她有她的心思,自然不会知道就在她被扔出行军营的同时,慕广韵倒在地上,捧着痉挛抽搐的肚子拼命呕吐,食道伤痕累累,不一会儿就染了一地红泥。
也不会知道在她醒来之前,慕广韵与延俊之间的一番对话——
劫她来本不是慕广韵的主意,而是先行逃出天牢的孟寒非担心慕广韵的安危,回到城外白歌驻兵营地带了一队高手潜入宫中将她掳了来,作为人质威胁天子放人。
但其实他大可以不必这样做,因为为了芳华劫,天子与姬夫人已决定放人,并满足他任何要求。毕竟硬的行不通,就只能来软的了。总不能真拿女儿的性命冒险。到底都是有软肋的人。
慕广韵谢恩时向天子要了一个人,延俊。他说延侍郎丞天资聪颖武功过人,固城一战与自己主副配合相得益彰,故要他到自己部下辅佐任职。不是什么大事,天子不想再开罪于他,便给了。
被人接应回营地后,也就是薄媚醒来那日,慕广韵问延俊:“良禽择佳木而栖,延卿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薄野大厦将倾。不如弃暗投明,投奔于我?”
延俊犹豫。
慕广韵轻笑:“延卿想要的功名荣华,我都能给你。”见他动摇,又道,“我知道延卿现在有大树可依,但是放眼天下,有实力者,北狄战败已经不算,东戈不足称霸,流火招摇过市树敌众多,唯有我苍慕,暗渡陈仓运筹帷幄,日后的江山……”
延俊当即稽首称臣:“属下愿一生追随——”
话音未落,他已被慕广韵一剑斩下头颅。
果然是他。当日里通外敌出卖薄媚的果然是他。一直没有证据,现在凿凿了。
此等小人,他不会任用。顺手,也帮薄媚清理掉。否则……否则什么?呵,还真当她是失去记忆痴傻疯癫的小孩子了么,连这都要替她操心。其实根本用不着吧,她城府深得很,哪那么容易被威胁伤害……
疲倦得很,也顾不得深究延俊究竟是哪国走狗。
这一幕恰好被薄媚目睹。他也懒得解释。
……
那日薄媚走后,他当真是呕心沥血。身上千万处细碎伤口又被牵扯撕裂,隐隐作痛。部下要扶他去营帐休息,他强撑着孟寒非的肩膀站起,下令即刻北上,回我们自己的领地。
连夜赶路,半夜高热昏睡,苦痛缠身。梦靥里仍在感慨,此番没有白白受刑。起码得知,公子桀的确不在乐邑。便可以去别处找了。
……想到此处又在梦里质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公子桀不可呢?你不是从小就知道金鼎上铭文的内容吗?真想利用它,伪造一个即可。你当初命人放出金鼎上刻有秘密铭文的消息,不就是为了搅乱天下,坐看别的国家碌碌追逐、互相残杀吗?怎么自己稀里糊涂也陷进乱局去了呢?
还是说……根本就是,当初放出消息时,就心存别的……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发动天下之力……
可是她欺骗了你啊。在你像个傻子一样差点动了真情的时候。
可是你不是也欺骗过她?
按理说应该扯平了。
可是为什么心中起伏难平?
算而今,十九年的纠葛,一来一往,好像并不能够相互抵消,反而是背道而驰。终是渐行渐远了。
夜半醒来,车子还在行进。推开车窗,透一透气,道:“寒非,”顿了一顿方才续道,“我忘了问她句话。”
无人应声。
他仍自说自话:“很重要的。”又道,“不过也不重要了。”
许久没得到回音,慕广韵方才发觉孟寒非不在车外。问其他随行时,他们支支吾吾不敢直言。慕广韵心下大震,立即下令掉头,并命人先行追赶。
“无论如何,阻止寒非!”
……
原路追回去的侍卫终于在孟寒非的箭瞄准山林小道上薄媚背影的一刻及时用石子打歪了箭头的方向。路上有蝉鸣蛙叫,薄媚并未察觉身旁草丛中一声异响,仍在埋头赶路。
慕广韵到时,她已走远,只剩一个融入夜色的小小黑点。他只沉眉道一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自行动”,便又掉头北上。
“寒非,一切都回到原点了,你不必担心会出差错。”
“我们的计划呢?”
“照旧。”他没甚感情,“我们不是一步一步,从来没有走错,也从来没有遗漏?”
“但愿真是如此,连波折也没有一丝。”
“寒非低估了我,我哪里那么好动摇?最后一个秋天了,寒非,比我们预计的早了几个年头。你该高兴。”慕广韵说完关了车窗,里面传来他隐忍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似乎愈演愈烈抑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
孟寒非心下苦笑,都成了这副样子,你还敢说自己不曾动摇?你当我没有看到吗,固城出发前夜,你寻了个无人的时候,执笔写了一封文书。纸上寥寥几笔,你却改了又改——
臣大病痊愈,感念旧日恩情,欲与岁黓公主重修旧好。望陛下恩准。
你无非是算计着,让她在彻底失忆后第一眼看到你,如此便可以对她的记忆为所欲为,是吧?到那时就算覆灭了她的家国,也还可以将她禁锢身边。因为对于那时的她而言,你将是最为重要。
顾此不失彼,想得可真好。
好在到了乐邑临时生变,你才揉碎了这一纸未及呈上的求和书。
什么彻底失忆,根本就是薄媚耍你的把戏。可怜啊,一场煞有介事的空梦,幻灭了。
不仅是失望吧,还有羞辱。
老狐狸,你也有失策的时候。真不知该喜该忧。
……
时年宣明二十三年,夏末。
史书有载,薄野王朝,终结于宣明二十四年伊始。
那一别后,薄媚回了乐邑,天子与姬夫人一场虚惊,更不敢懈怠,增派了许多护卫贴身保护公主安危。她还在继续用“心头血”,明知那可能是在摧毁自己的心智神识,但忍不住就想再将清醒的记忆保持得更为长久一些。如果终要忘记……那么能多晚就多晚吧,反正现在还不想。
慕广韵回了固城,在墨颐沃地营建宫殿。对外说是宫殿,实则只快速建起几座临时府邸。虽然乐邑明文给他的封地是合乐川以北,但他强军驻扎在墨颐腹地,天子敢命他迁走吗?天子一日不敢表态,他便一日装傻充愣。反正有恃无恐。
整理了几天政务,日日敷药服药,喉咙食道渐渐好转,遍体鳞伤也正如那刑官所言,恢复得几乎看不出伤痕。但他身上早年的伤痕本就遍布全身,其实是无妨的。反正不痛了。还是有些痒。
左手名指的筋脉被渔网割断了,无法自主操纵,弹琴有些吃力。
新国成立,定制度、治理国家是头等大事。那日宴见当地旧公族与墨颐各地残余官吏,择选能为己用者。
宴会上有贵族梁氏进献一名舞姬,覆着整张的黄纱面巾,从天空中飞旋而下,跃然大殿正中的方形水池上,足尖轻点那细如针尖的莲花灯座,伴着悠扬鼓乐曼妙起舞,为盛宴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