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冬夜凄迷, 落雪纷纷。
回到墨颐——现在该称合乐了,慕广韵一直在想两件事。
第一是会盟结束后小宴上雍门轩说的一番话——
因为早看出雍门襄的狂妄自大、猜忌多疑,慕广韵同东戈早已商量好对流火表面恭顺, 免得关键时刻节外生枝。他要做盟主国, 便让他做, 正如他渴望称王, 彰显权力地位。无伤大雅的事情, 不妨顺着他去。
于是会盟在盟主国流火秘密进行。孟今古代表苍慕,司徒凉心代表东戈,慕广韵代表合乐。
那夜小宴, 一如从前,只有伶伦、刘美人、国威, 三位云和旧友, 对饮言欢, 到天明。
雍门轩笑看明月,酒意微醺。我们三人, 今后会怎么样呢?她问。还有多少机会,能像少年时畅快相交,谈天谈地,挥斥江山,恣意青春?
慕广韵和司徒凉心答不上来, 气氛陡然变得沉默。
大家心照不宣, 只是未曾点破。怕是以后, 再也不能同路了。好的话是分道扬镳, 坏的话只怕会互相残杀。等到盟约走到尽头, 共同的利益毁灭后,就是末路。
不如我们一起罢手吧?她玩笑般说。我们三个, 不管这些是非纷扰,丢给父兄去争去抢,我们携手回云和山去吧,看看云和老头儿还在不在那儿,顺便再把阿苦找到,还有那个来去无踪的有穷氏大王,从此无忧快活。
司徒凉心笑她天真。他说,国威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这种话,从前只有阿苦说的出来。我们都是肩负家国职责的人,谈何远走高飞?那是逃避。
雍门轩嗤他。又过了许久,突然正色道:“伶伦,”望着他的眼睛,顿了良久,“你愿意娶我吗?”
慕广韵不解其意,一如往常笑说:“在下心有所属,不能三妻四妾。”
她点点头,转向司徒凉心:“那你呢?”
“啊?”
“你不是说喜欢我?娶我可好?”
司徒凉心脸上一瞬闪过惊喜,然后变成错愕,最后表情黯然,若有所惆怅,垂一垂眼道:“不好,你太彪悍了,我怕降不住。再说我家里母老虎已经够多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雍门轩点点头,又点点头,笑说:“玩笑而已。我们,各自珍重。”
彼时慕广韵只当她真是玩笑,一贯的口无遮拦。也没去深想司徒凉心情绪低落背后的隐情。彼时他也不会知道,这一次分别过后,三个人真的将走上不同的路。
临别时雍门轩拍拍他的肩,说:“听我一句劝,别再耽于往昔,忘了故人吧,重头来过。还有,不管你信不信,女人的直觉,夙白真的不是我们的小阿苦。”
……
第二件令他挂怀的事,是手里这张来自薄媚的信。
信上只有两个字——帮我。多一滴墨都没有。
只这两个字,要如何读出她的意思?甚至连这两个字的语气都琢磨不透。帮我。帮我!帮我?帮我……
是请求?还是命令?还是话说一半,未完待续?
帮她什么呢?该不会要他帮她守卫家园吧?该不会她还天真地不知道外敌就是慕广韵吧?还是明明知道,故意来信左右他的决心?她最会假装,像真心一样。
如果是后者……
那么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居然知道自己现在左右得了他的心神,吐露的字句越少,越是让他浮想联翩。并且她实在是聪明,懂得利用这一点点微妙的威胁。
想起当日固城涉险,他马不停蹄带兵赶赴。那时他对她说过一句话——你求我,我帮你一战到底。她那时牙关紧锁,宁死不求。
现在却写了这样一封信来。
他竟莫名有种想要回应的冲动。
还好只是一闪念,理智还在。
“广韵,”夙白走近身旁,见他若无其事收起纸张,也没问是何物,只说,“这一次,我们胜券在握?”
“当是万无一失。”
“听说流火国君野心勃勃,他会不会不遵守约定,提前出兵?”
“四国三姓的盟约,他不敢。单打独斗未必分得出胜负,但合二攻一还是没甚悬念的。所以谁若敢明目张胆动手脚,谁就将被孤立,纵使夺得帝位,也是坐不稳的。”慕广韵扶额感叹,似有些疲惫,“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以君子之心度人了。”
“你会夺得帝位吧?”
“尽人事,待天命。”慕广韵顿了顿,突然抬眼看她,“若我落败,你可会失望?”
其实是有七成把握不会落败的。苍慕示弱多年,就连盟国也不知其真实实力。东戈近来疲弱,多亏了慕广韵才驱逐东夷出境,还白得了一大片领地,早已感激涕零。莫说他根本就攻不下乐邑,便是攻下了也会乖乖拱手相让。东戈国君是个有自知之明的聪明人,自知论实力东戈是不配参与争夺大计的,慕广韵多年来一直提拔自己涉入联盟,是为牵制流火。而至于流火,树大招风,有多少实力都彰显于人前。真要开战,乐邑必集中主力对付雍门襄,而慕家从西、北两个方向推进,怎么说先进城的几率都比其他两国大。
且不论城中还有暗兵部署。
他只不过随口试探一句。谁料夙白颇为神秘地笑笑,接道:“放心,广韵,我会让你顺利夺得帝位的,真正的万无一失。”
慕广韵见她要走,猛地扯回身前:“这话什么意思?”
夙白惊了一跳,看着他眼中的危险神色,有些错愕,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广韵,你、你怎么了?”
“告诉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想帮你啊,广韵。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得到一个身在乐邑皇宫的内应,他(她)的身份非比寻常,那将是一记重磅,能给薄鄢和姬铭致命一击!到那时,我们率先把持了皇宫,自然不战而胜。”
“什么人?”
“抱歉,我还不能说。我寻了他(她)许多年都未果,也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等找到了,我自会告诉你。快了,真的,前日有消息回来,说已有线索。”
她有自己的人脉,且在暗自操作。“连我也不能说?”
夙白笑着握握他的手:“广韵,反正你知道,我始终与你同心。”说着斟了杯手边的瓜片,递与慕广韵,“瞧你唇都干裂了,喝点吧,顶好的瓜片,你最喜欢的。”他抬手挡住,面露不悦。
夙白愕了下,有些悻悻地收手,自嘲笑笑,“分别多年,原来你连习惯也变了。到底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广韵,我听闻,你同她出双入对,很是恩爱。我以为你只是做戏,我以为你不会变心……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
不喝热茶,只是因为受刑之后喉咙未愈。慕广韵此刻却不想解释,只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夙白。”
“那你喜欢怎样?”她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半哭半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等闲变却故人心!是,我是辗转流亡,肮脏堕落,我是不如她尊贵美好,纯洁无暇!你既已爱上了别人,何必还要亡她家国?你连自己多年的仇恨都忘却了吗?假惺惺做给谁看?何不干脆与她双宿双飞?!”
不仅故弄玄虚,现在还胡搅蛮缠。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慕广韵没再说什么,拂衣而去。
当日吩咐孟寒非派人去乐邑打探,夙白所说的神秘筹码是什么。迟迟未有回音。
隔日夙白却又哭哭啼啼跑来道歉,说广韵你别这样冷着一张脸,我害怕。你原谅我这些年来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脾性也变得古怪,患得患失。都怪姬铭和薄鄢,害我沦落至此,回不去单纯的年光了。
截止夏历一月初,流火封锁了乐邑通往南方大国林钟的所有通道,关闭求援之路,同时警示周边一众小国,不许干预流火今冬所有行动;东戈调集全部兵马,秘密朝乐邑进发;苍慕切断乐邑通往激雷的西北走廊,制造出中原一派祥和的假象,并派使节出访激雷,假言与之结盟,共商来年对抗流火,实则缓兵之计,以防它今冬插手。
只剩一个落霜,兴不起波澜。
至此,或瞒或压,稳住四方。大计已成,只剩一击。
风平浪静。
一月中,慕广韵领军秘密南下,靠近固城驻兵。
军中大臣们已经在津津有味地商讨将来治理天下的宏图伟业了,时不时还叫来慕广韵一起商议,国都定在哪里好。
若定在轩丘,继承祖宗基业,名正言顺。可是慕侯迁去哪里?不成体统。白歌又太过偏远,不宜治理天下。合乐,也就是墨颐旧地,一来北地严寒,二来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三来设施简陋,若要当作都城需得大兴土木……
最后慕广韵道,算来算去,乐邑不错。
有人赞同有人持疑。
大家慷慨激昂,一笑而过。
慕广韵帐中挂着黄历,手里也时常捏着一卷,沙盘上每日更新日期,在倒计时。
距离二月初一,还剩十五日。南下十里。
十四日,分散部署。
十三日,十六支先遣分队东西南北发出,三军各司其职。
一步步推进。
不必说,东戈、流火也在不同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乐邑四面楚歌。城中却还沉浸在元旦余味中,千门万户,新桃屠苏。
夏历比神农古历早一个月,神农古历比东历又早一个月。慕广韵反复确认过日期。当初四国将时间约定在二月初一时,他就觉得有些仓促。但也未多想,反正一鼓作气,正合他的心意。
而且,夺城之日,刚好是神农古历新年。也算吉利。
距离二月初一还有十二日,乐邑快马加鞭又递来一封书信,薄媚的笔迹——
慕广韵,帮我。
看来她是意识到危机了。只可怜她的父皇朝臣未必有她这般远见。
书信日日传来,早晚各一封。慕广韵无动于衷。一封也未回应。
薄媚,已被你利用过一次,故计重施,你当我还会陷落?
十日早间,没有来信。
十日晚间,传来消息——岁黓公主自告奋勇,领兵三万,北上巩固固城防御。
哟,这下,跟她对垒了。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当真始料未及吗?其实,早就假想过这种可能,毕竟她不是没有领兵出征过,也深知她不会坐视不管家国面临危机。
……其实,扪心自问,心里甚至还有些微妙的希望,希望如此,希望她跳出来与他对立,希望与她之间的千丝万缕能通过任何方式继续存在下去,甚至纠缠不清,也没关系。没有想过结局。没有想过假若真的对上她,要怎么办。
进,还是退?
总之就是不想与她断了关系。怎样都好。说到底,还是在为她利用了他那点可怜的真心而愤愤难平,仿佛这是他人生的奇耻大辱。要报复她,要折磨她。
他惊觉自己像个孩子,在赌气。
二十六年,从未有过的情况。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赌气,他丝毫没有放慢计划的步伐。一月二十一日夜,兵临城下。
“广韵,固城不堪一击,我们攻破它,一路南下吧。”孟寒非道。
“秘密扎营。”
“广韵,一鼓作气,方能势如破竹!如今趁着夜色,固城中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到来。明日天一亮,我们就暴露了!万一有人通报乐邑,又万一被耽搁在此处,这天下,可就便宜了别人了!”孟寒非见他关键时刻竟起了退让的意思,简直心急如焚,“或者还按照原计划,爬山路绕过固城,秘密袭击乐邑城。对,还是夺城要紧。雍门襄已经蠢蠢欲动了,我怕他会使诈,提前一两日行动。我们不能落后。”
“安营。”慕广韵坚持,“派人去城中,看看薄媚在否。若在,问问她,要我帮她什么……”说到此处,揉一揉额头笑道,“瞧我糊涂了,不是问她,是向她下战书,说我愿与她公平一战。”
“广韵你疯了?!”
“一个弱女子都能挺身护国,我们顶天立地的男儿,这样阴谋偷袭,是否太不光明磊落?”慕广韵淡声说,“突然想起,这些都是要往后世史书里写的,我们还是做得好看点吧。正面交战,我们也能势如破竹。”
“广韵!你简直……简直是疯了!成王败寇,谁管你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难道光明磊落,就不叫窃国了么?再说你我阴谋阳谋用的还少吗?在乎多这一次吗?关键一刻了广韵,这是最后的最后了!筹谋了二十年了,二十年!胜败在此一举啊!你给我冷静一点!”
“寒非是要违抗命令?!”
“哼!”孟寒非冷笑,“慕广韵,我真是看错了你!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愚蠢至极!到了如今,我孟寒非,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这二十年的大业付诸东流!你瞧瞧你身后的十几万子民,还有苍慕百姓,哪一个不是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既已经挑了头,就负责到底!别拿他们开玩笑。”说着便纵马出营。
慕广韵下令士兵将他追回,他只一路披荆斩棘,回头甩下一句:“你放心,我单枪匹马,不会拿她怎样。你不就是怕与她为敌么?不就是不想伤她么?不就是跟她拉锯扯锯地玩游戏么?不就是想要她么?我帮你把她劫出城来,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继续下去了吧?”
慕广韵没再拦他,当做默许。
或许……这正是解决办法。是该清醒一点。方才真是梦游一般,脑中究竟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望望身后踌躇满志的将士,还有苍慕千千万万的子民,还有那已逝的梦里故国鸾洛。有些事情酝酿得久了,就不再如最初那般纯粹了。如今二十年的筹谋,终结在即,已不单单是为了报仇或是野心,而是一份坚持。既然坚持了这样许久,多少人为它付出性命,那么不走到最后,就不能放弃。
天未亮孟寒非就回来了,只身一人,冷笑说:“老狐狸,你又被骗了。薄媚根本不在固城,放出消息动摇你军心罢了。”
慕广韵点点头:“那么按照原计划,绕山进城。”
……
薄媚虽已经察觉到了危机,但因迟迟未有风吹草动,四周平静得有些蹊跷,她丝毫没有头绪,这危机来自哪里。
而乐邑朝臣享乐惯了,正赶上年关,谁会在意这等无凭无据的危机论。
人是有侥幸心理的,譬如有人明白告诉你马上要地震了,你还是会半信半疑。只要是没有发生的事情,在你看来总存一个“是与不是”的怀疑。
没有人会想到狂妄自大的流火、规行矩步的苍慕、自顾不暇的东戈、和刚刚叛离故国的慕广韵,会结成联盟。也没有人会想到平静之下、悄然之间,大祸已经临头。便是猜到了零星,也猜不到他们的惊天阴谋已经酝酿了几十年。
薄媚怕极了慕广韵会变成恶魔。明明雍门襄看起来比他野心更重,可不知为何,她最怕的是他,也最不希望是他。也是一种侥幸心理。于是请求带兵驻守固城。她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对上,还是有转圜之机的。
一封又一封“帮我”的书信,也是抱着侥幸,因为……自从那次失忆以来,她总觉得他对她不是无情。虽然是一种很奇怪很莫名的情,甚至有些畸形。现在还不知道危机的主谋到底是不是他,不管是不是,希望她主动做的这些事情能将他心中或许有的阴谋磨平。
但她显然想得太简单。
她问过萧长史:“这样做是不是太卑鄙了点?”
萧长史说:“他活该!是他不义在先。”
薄媚:“对没错,他活该。”
但临行前收到一封神秘来信,未署名,信上只写了四个字——提防二月。
难道——二月?虽然其他情况一概不知,但有一个期限总比盲目的好。于是又留了几日,同天子好好商议部署了一下乐邑防御,重防二月。
还有一个月余,四面八方,能防几层算几层。再增派人手去诸侯国求援,直到有音讯为止。
眼下,一月二十一日。再过一个一月零九日,方才是二月。
过几日再去固城吧,先安排好乐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