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珉茳的第二场雪下得纷纷扬扬,不消一天,便已经银装素裹、冰天雪地。马路上的积雪被铲到两边,透出墨青色并且的柏油脸膛,仿佛幽深的河流。来往的车辆顶着厚实而灵透的雪白色新装,就好像河流里悠闲美丽的银鱼。各色的行人依旧来去匆匆,鼻头和脸颊冻得通红,嘴角却挂着喜庆而晶莹亮丽的笑容。这个时侯,珉茳的年味已经渐渐浓起来,大街小巷、各大商场的橱窗柜台挂满了艳丽的中国红和吉祥物。

顾歆舒从工作室里出来,风立刻卷着半掌大的雪花向她全方位袭来。伞是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的。她将衣领竖起来收紧了,伸手打了出租车。正要钻进去,不经意间瞥到台阶下被风雪团团包围而瑟缩不已的池小云。

“小云,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找我?”顾歆舒一路小跑过去。

池小云把头垂得很低,只是啜泣,浑身颤抖如糠。

“怎么了?”顾歆舒拉过她的手,只觉冰凉彻骨,心里便是一沉。她略略蹲下身来看她,顿觉揪心——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脸上的眼泪都结成了冰碴。她将她拉进工作室,拿了热水毛巾让她洗脸,又帮她冲了一包板蓝根。

池小云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把喉咙里梗着的那口气理顺了,结结巴巴地开口。她说得很不流畅,但显然是尽了最大努力。她实在太过伤心委屈,刚一开口,好不容易止住一些的泪水有汹涌而下。

自然是为了小陆见异思迁的事。

顾歆舒想说其实她早就知道,而且她还想过要找小陆问一问,但是因为工作太过繁忙、又日夜操心歆怡所以搁下了。但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就算是没有这一切阻碍,她也不见得就真的去问了。她总觉得,小陆在感情上如此不负责任全是因她的缘故。少年的感情总是纯洁美好不容轻易伤害。然而那个夜晚,他大抵是真真被她和闫涛蔚伤到了。

池小云声泪俱下地哀求她去帮她挽回小陆的心。这一幕实在眼熟。很久之前,她也是这样被另一个人苦苦哀求去挽回某个男人的心。忽然涌上来的记忆令她有一瞬间的战栗。

顾歆舒原想第二天就去美术学院找小陆好好谈一谈,却因为忙着筹备一个星期后为迎接米兰顶级时装杂志专访而举办的个人时装展,耽搁了。没有人知道,这场时装展是顾歆舒为顾歆怡东山再起特意筹备的。她的新季冬装成绩再创新高,引起了国际时尚界的广泛关注。

时装展举办当天,Emma依旧是T台上耀眼的焦点。在离时装展结束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压轴戏也已经演完,准备离场。忽然,全场灯光骤然灭去,顾歆怡在特殊光效中缓缓自地下室登台,仿若翩然落尘的仙子,引起全场长达一分钟的静默,随即是如潮的掌声和疯狂的欢呼声。

顾歆怡在重新归来的密集闪光灯和爱慕眼光中风采惊世。顾歆舒在舞台的阴影里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终于如释重负。

她原本担心,歆怡终究不会出现。但是她到底来了,不管是放不下重夺江山的大好机会,还是选择放下姐妹之间莫须有的恩怨,她终究是沿着姐姐铺就好的台阶回到了属于她的风光无限的世界。这就够了。

第二场雪停歇之后,便是绵延不变的冬雨。天一直阴沉湿漉,风不大,却能准确地把冰凉的雨滴砸进你的眼睛,生疼。衣服穿得再紧实也是没有用的,浑身直觉得冷。那风仿佛直接灌满了胸腔,把心都要冰冻起来,走一步都震得疼。

顾歆舒坐在前往美术学院的公车上,头一阵一阵地晕眩。早上起床后她便觉得不适,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心慌,右眼皮一直跳不停歇,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小陆并不在。他的同学说,小陆两天前被警察带走了,原因是盗取商业机密。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连忙打了车去城东工作室找黄鹂。

黄鹂告知她,一个星期前小陆通过和欢获得保险柜密码,偷走材料库和资源机房的钥匙,将其中的关键资料盗出,离开时被发现,资料却在逃跑时遗失。两天后,资料的绝密内容被公布在各大网站上,并被寄往全国各地行内企业,后果严峻,无法挽回。

“他肯定是受方瑞闫涛蔚的指示。玉锦山庄今时今日的窘迫全是拜方瑞所赐。方瑞一次性推出那么多和玉锦山庄类似的织品,如果没有盗取人家的秘方,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琢磨出这样尖端的技术?可恨的是,警察竟然查不出任何证据,说是方瑞的成品虽然与之相似,基本技术也差不多,整个技术体系却完全是自己的!什么阿米朵锦坊,简直是天方夜谭!”黄鹂的新秘书愤愤不平地说。黄鹂在一边没有做声,暗暗使劲,捏扁了手中的纸杯,大约是真气急了,滚烫的水溢出来,竟也不觉得疼。

顾歆舒脸上一白,也看不出是气还是难堪,大约是不愿赞同她的说法,却又不能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她想起来,在她要求停止这项任务的时候,闫涛蔚那样轻易便应允了。以他的个性和脾气,即便是爱她,又怎么可能不做任何应变措施便立刻答应让她停手呢?想来他早已经安排好了候补棋子。他那天对她说的那番话,原来全是作假!但是细细一想,她却又有所怀疑。小陆只是个淳朴单纯的学生,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夺毫无经验,闫涛蔚选择他实在是险棋一招。况且小陆为人善良正直,又有妹妹需要照顾,怎么可能答应他做这样危险的事情?退一万步讲,即便只是为了对她的感情,小陆也不可能对闫涛蔚妥协。

黄鹂见她脸色不对,微微叹息,道:“叶灵,你先出去。”等她出去了,黄鹂又转头对顾歆舒说道:“你不要介意,叶灵刚来不懂事,不知道你和闫涛蔚的关系。”

顾歆舒摇摇头,道:“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前段日子**下达新红头文件,玉锦山庄负责的部分由方瑞接手。说实话,我真的不想跟这样无良的企业合作。虽然**和裕雄给了玉锦山庄非常可观的补偿和面向将来的长期风险保护,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玉锦山庄经此一劫,气数将尽。”黄鹂清楚顾歆舒的脾性,所以说起话来也并不刻意遮掩,“闫涛蔚真是野心不小,击垮玉锦山庄,又打起裕雄的主意。歆舒,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有多大想要征服的世界有多大。他的世界越大,你的位置就越小。歆舒,离开他吧,他这样挑战裕雄,会死得很惨。”

顾歆舒微微一震,不知道是为了“离开”的字眼,还是为了“死的很惨”。

离开城东工作室之后,顾歆舒先去了警察局见小陆,被拒绝。离开警局,她又立刻给闫涛蔚拨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她便立刻赶到方瑞大厦,却也没有在那里找到他。秘书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她便只能回家去等。等了两天,没有等到闫涛蔚回家,却等到了警察局的电话。

原来警员对小陆进行了很多次审讯,小陆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除此之外便保持缄默,拒不交代交易对象和幕后主使。警局从侧面了解到,顾歆舒对小陆有恩,能对其行为产生较大影响,所以找到她,希望她能够配合警方,劝说小陆彻底坦白。

顾歆舒往里走的时候正碰见和欢从审讯间出来,面容憔悴,惨白如蜡像。

“你伤害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两个女孩子,她们那么爱你!”顾歆舒在小陆面前坐了很久,仿佛有很多话要问,终究只说出这一句来。她怎么能问?她又能问什么?警察正通过监视器监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就算她不出声,也不能瞒过唇形专家。只要是能牵扯到闫涛蔚的细节,她碰都不能碰。

小陆却坦然得很,云淡风轻地看着她,缓缓道:“我已经没有爱了。这个世界上我只爱顾姐。”

“这便是你做这些事情的理由?我看不出对我有什么好处。”顾歆舒为他的反应失望地垂下眼睫。然而这句话她说得很没有底气,因为她心里明白得很,这些资料对闫涛蔚来说有多重要。忽然,她仿佛受到很大刺激,蓦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小陆。然而终究没有说话——难道,他因为爱她,竟能放下自尊和道德,帮助她身边的男人?难道他认为,帮助她的男人得到天下,便可以让她得到更多的幸福、更好的生活?

小陆依旧眉眼淡淡的笑意,静静地望着她,眼睛里依然有着初相识,便打动她内心最柔软之处的澄澈光芒。她不知道一个犯错的人为什么竟然还能保持这样纯净的眼神,透过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能够看到他纯白如莲花、不染尘埃的心。

小陆,还是原来的小陆。

小陆,为了要爱她,却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陆了。

“小庭怎么办?”她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小陆脸上白了一下,终于黯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你选择坦白。”顾歆舒顿了一下,说坦白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有一瞬间的刺痛,因为某个人,再开口已经有些艰难,“我希望你这么做,小庭也一定希望你这么做。有时候人要学会为自己想,保住谁,都没有保住自己重要。”

她不知道小陆听懂她的话没有。她希望他听懂了,即便这样的后果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毁灭。她又希望他没有听懂,此刻她恨极了那个人,然而她却不能自己地祈祷那个人不要出事。

离开的时候,小陆很认真地问了她一句话,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哀求:“顾姐,现在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位子?”

她斟酌了很久,终于轻声说:“有,一直有。”

这不是谎话,小陆也明白。所以他宁愿她说没有,因为她给他的位子永远不会是他想要的那一个。他虚无地笑了笑,仿佛终究死了心,缓缓走进角落那扇门里。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顾歆舒忍耐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静静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