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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弯唇笑了。时至今日,她除了厌恶不屑,对顺昌伯已无任何情绪。方才只是要看看,章兰婷所说的话,是不是章府的人商量好的。答案显而易见。
既是如此,就要慎重权衡了。
敛目思忖的时候,章洛扬走西面的侧门进到院落,“娘。”
姜氏循声望过去,逸出柔软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章洛扬脚步轻快地走到母亲身侧,“听说您来外院见客,就寻了过来。方才在外面,听了几句。”
顺昌伯和章兰婷都抬眼看住章洛扬,姜氏也凝眸端详着女儿。
章洛扬穿着粉色春衫、白色裙子,春衫的粉色极娇嫩极浅淡,裙子轻软多褶,绣着荷花。姜氏最喜欢用粉色、浅紫等娇柔的颜色来打扮女儿,而女儿白皙的肤色、清艳的容颜,能与这些颜色相互衬托得恰到好处。
章兰婷只盯着章洛扬的面容。还是记忆中的样貌,却分明是容光焕发,意态有明显不同。没了以前那种木讷懵懂,竟是目光流转、顾盼神飞。
章兰婷险些妒恨得发狂。经年之后,章洛扬愈发貌美如花,她却是憔悴不堪。
顺昌伯咳了一声,对章洛扬道:“既然已经回京,怎么也不回家去?今日只当是我亲自来接你,回去吧。”
章洛扬往前站了一小步,是下意识地想将母亲护在身后,“这儿就是我的家。我早与章府无关了。”其实顺昌伯刚来的时候,她就悄悄地跟过来了。原本自然是没听墙根的习惯,但这次担心母亲会因为这男子勾起伤心事,不得不如此。话里话外,母亲所说的那些事,让她一度心口堵得厉害。是那样卑劣的一个男子,的确是无从忍受的。
顺昌伯却是冷声一笑,“有些话真要我说到明面上么?便是你对章府怨怼颇多,不想回去,可是别人呢?你能代替别人做主么?还是好生商议一番权衡轻重才是。”
所谓别人,他指的自然是俞仲尧。
章洛扬言简意赅:“我可以。”随后看向章兰婷,“至于你,想说什么只管去说。”她扬了扬手,“尤其关于这道掌纹的闲话,尽管去昭告天下,我没想瞒过谁。”
章兰婷咬了咬唇,又挑了挑眉,“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你会嫁进俞府。俞府能同意你这样做?”
“那是我的事,何需你费心?”章洛扬目光转冷,眸中闪着寒芒,“日后不论你是章家女,还是宋家媳,少来我面前做跳梁小丑。以往你算计我,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勉强当做扯平。日后你再重蹈覆辙的话,当心再一次身败名裂。你别再惹我,把我逼急了,你会比现在还惨。”
“勉强当做扯平?”章兰婷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了,切齿道,“我只是作弄了你一次,你和沈云荞却毁了我一辈子!你居然好意思这么说?!”
章洛扬扬眉浅笑,“活该。”跟章兰婷这种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辩解纯属多余。
姜氏握住了女儿的手。
章洛扬反手握了握母亲的手,侧目一笑,让母亲放心。
顺昌伯则是眼色深沉地道:“洛扬,去年相见时,我与你说过的话,你还没忘吧?”
“自然没忘,我记得清清楚楚。”章洛扬语气平静,“除了将我断掌的事昭告天下,还加了一条污蔑我借尸还魂。随便你怎样。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我与章府再无关系,没谁要认你,并且正相反,我以你为耻。”
姜氏听了这些,才知道顺昌伯竟从去年就有过这般歹毒的心思,不由满心怒火,看着顺昌伯,目光如刀,“洛扬只是我的女儿,你们日后少来扰她清净!”
章兰婷张口欲言,却被顺昌伯以眼神阻止。他语调缓慢:“你们别意气用事,毕竟方方面面都有牵扯。将来洛扬若是嫁给当朝少傅,他不见得愿意要一个背离家门的夫人;将来若是婚事不成,你们便只是平头百姓,章府想要为难你们,不难吧?三思而后行吧,促成皆大欢喜的局面不是很好?”说着话,他看向姜氏,“明日我们再来,你们好生商量。”之后给章兰婷递个眼神,父女两个快步离开。
姜氏与章洛扬回到内宅,到底是有些不放心,问道:“这些事,可曾与仲尧说过?”
“说过的,您放心吧。”章洛扬微笑,“由着他们去做春秋大梦就是了。三爷的意思是,只以门风不正、霸占原配产业的罪名发落顺昌伯的话,也只能是罢黜他的官职,让他闭门思过。若是用这个罪名给他定了重罪,官员们少不得相互揭底,用这种事情做文章相互踩踏——哪一个大宅门里没点儿见不得人的是非?三爷总不好带头助长这种风气,使得朝堂乌烟瘴气。他另有法子惩戒顺昌伯,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说话间,沈云荞快步走进来,“顺昌伯和章兰婷来过?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呢?我迫不及待想教训教训章兰婷呢。”
母女两个都笑起来,姜氏道:“你那会儿还在午睡,就没让人惊动你。”
“下次可一定要告诉我啊。”沈云荞坐到姜氏身边,搂着她撒娇。
姜氏笑着应下,“好。”
章洛扬也笑道:“别恼火,明日他们还会来。”
**
顺昌伯与章兰婷一同回了章府。
进到二门,便听说大夫人回来了。父女两个连忙快步赶往正房。
大夫人已经洗漱过,照着以前的样子打扮起来。她面色也不大好,比之往昔,肤色暗淡许多。但与夫君、儿女不同的是,她没变得消瘦,反倒有些虚胖。因着人变得臃肿,旧时衣物穿在身上紧绷绷的。
顺昌伯和章兰婷进门时,正听得她在吩咐丫鬟:“赶紧知会针线房,叫她们给我赶做几套合身的衣服。”
丫鬟却是怯懦地道:“会做的,只是不知道要多久——眼下还是二夫人打理着诸事。”
“可是我已经回来了。”
“可是……”丫鬟委婉呛声,“长房已无钱财,公中现在花的都是二房的银钱。”
大夫人并没发火,只是黯然叹息一声,“你下去吧,跟针线房好好儿说说,来日我会单给她们银子。”
“是。”丫鬟这才爽快应声而去。
章兰婷快步走过去,“娘……”
母女两个相见,自是好一番哭诉各自经历的苦楚。
顺昌伯在一旁落座,冷眼看着她们。
适才见过那样一对样貌足以倾城的母女,眼前这母女两个对比之下,当真是黯然失色。
怎么看,都是样貌过于平庸,透着一股子寒酸、小家子气。
其实不应该的。大夫人出自官宦门第,女儿也是顺昌伯府养尊处优十几年的二小姐,气质、仪态怎么反倒比不得姜氏和洛扬呢?
真的,不止是样貌天差地别。
以往没有机会这样放在一起比较,以往的洛扬衣饰显得粗糙,见了他总是有些畏惧的样子。时至今日,却出落成了最夺目的花,悠然绽放,甚至要比姜氏当年还要悦目。
可守在他身边的这对母女呢?
中人之姿,眼下潦倒,更显得低人一等。
可就是身边的这几个人,得了他这十多年的眷顾,百般的照拂,百般的纵容……
兴许,自己这样的人,也只配得起大夫人这种人吧?
——而这念头叫他陡然生怒。不,不是这样的——他反复告诉自己,是姜氏横竖看不上自己了,对自己满心鄙弃决意要走,而齐氏一直不离不弃,常年柔情小意地对待他,理应得到他的回报。
是的,就是这样。当年姜氏若非遇到难处,怎么肯反过头来求他?那时她的恳求若得到应允,她不见得能说到做到。
那段缘,不是只有他一人错。
他兀自出神的时候,章兰婷已将近来至今日的事告知大夫人。
大夫人不免嗔道:“你们又何苦一见面就放下狠话呢?将她们惹恼了,把财产拱手他人的事情兴许都做得出。”
“娘——”章兰婷嘟着嘴道,“您是没见到她们那个嚣张的样子。还没嫁给俞少傅呢,就把自己当成矜贵的人物了,真是可笑!”
“不管怎样,不要急切行事。”大夫人叮嘱道,“明日再去,可千万要好言好语的。姜氏那个人,我还算是了解,吃软不吃硬。”
章兰婷思忖片刻,不情不愿地点头,又道,“但是,把话提前放下还是最妥当的。难道章洛扬还真敢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断掌的事?我可不信!再说了,俞少傅未必就真的不介意她断掌这件事……”
“他不介意。”回过神来的顺昌伯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是想让人去知会俞少傅这件事,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的好。”不是他提及断掌的事,他未必被囚禁这么久。
章兰婷看着父亲脸色阴沉,不敢吭声了。
大夫人打圆场,“不介意这件事,却一定介意被传扬的满城风雨,兰婷这主意的确不错。我们好生商量一番……”
“你们商量便是,有了准主意,叫人去知会我一声。”顺昌伯起身,语声分外冷淡,“我去外院。”
章兰婷讶然。阔别这么久,父亲对母亲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无,竟还是这个态度……她看了看母亲,所思所想自是不敢道出。
大夫人却是嘲讽地笑,“看到那个女人了,他哪里还会记得我是谁。”
“不是那样。”章兰婷做和事老,“爹爹是被那两个人气得不轻,这会儿还生气呢。”
大夫人不置可否,“还是说正经事吧。手里一点儿钱财都没有总是不行,真要想想法子了。”
“的确是。”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章兰婷看看天色,不敢再逗留,道辞回了武安侯府。
武安侯夫人听说她回来,当即命人将她唤到面前,问道:“怎样?”
章兰婷不敢实话实说,粉饰太平:“今日见到我大姐了,眼下她住在什刹海,说了一阵子话。我父母正想着选个好日子接她回府呢。”
武安侯夫人神色一缓,“那就好。”
章兰婷心头一动,道:“日后章府不似以往,定是喜事连连。您要是有闲情的话,不妨请亲朋过来,提一两句我大姐的事。别人心里有数,日后对我们宋府也不会敬而远之了。”
武安侯夫人思忖片刻,似笑非笑的,“这件事你和你二婶张罗吧,我是懒得再做这种场面功夫了。”事情到底还没个着落,她才不会先一步忙这忙那。但是儿媳妇和妯娌都是心意笃定,既然如此,就让她们去铺路,事成了,说起来是她面上有光,事不成,她完全可以把过错推到她们头上。
章兰婷也猜得出婆婆这心思,无奈,却还要显得欢欢喜喜的,“那我这就去找二婶说说此事,天色还不晚,来得及拟好菜单和宾客单子,明日一早就能把帖子送到各家。”
“好啊。”
章兰婷道辞之前,又说了说明日上午还要去见章洛扬的事,武安侯夫人爽快应允。章兰婷心里轻松了不少。章洛扬认不认她无所谓,她认那个大姐就行,先一步造势,到时倒要看她如何与章家撇清关系。
得了好处,就想把章家抛到九霄云外,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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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养心殿。
皇帝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很是焦急。
昨日,听得俞仲尧兄妹回到京城,他想当即设宴接风洗尘的,太后却说,这一路鞍马劳顿,兄妹两个必然很是疲惫,你还是让他们好生歇息才是。
皇帝想想也是,只好按捺下心绪,命太监去俞府传旨,明日下午再来宫中面圣——上午他没空,要上大早朝,因着孟滟堂回来的缘故,没有大半天,他是不能退朝的。
幸好高进到了宫里,他才得以详细询问诸事。除了俞南烟的近况、俞仲尧的伤病,他最好奇的是章洛扬,眼巴巴地问高进:“来日俞少傅的夫人,改日朕和太后能不能见见她?总要请太后叮嘱几句的,让她成婚之后,劝着俞少傅少饮酒,注意调理身体。”
高进啼笑皆非的,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会儿,太监通禀,俞仲尧和俞南烟已到宫中,俞南烟先一步被太后唤去了宫里,俞仲尧则正往养心殿而来。
皇帝喜上眉梢,快步迎到殿外,看到俞仲尧的身影,扬声道:“少傅!你总算是回来了!”
俞仲尧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刚要行礼,皇帝已携了他的手臂,“快到殿内说话,特地给你备了好茶好酒。”随后拉着他进到殿中。
俞仲尧发现,皇帝又长高了一些,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沉稳内敛许多——但也只是不说话的时候如此。
皇帝径自拉着俞仲尧的手到了龙书案下手的桌案前,“快坐快坐。”之后亲自斟酒,“你可不能喝烈酒了,我特地选了这种甘醇爽口的美酒,将就着喝。”说完又快步去龙书案上捧过来一堆奏折,“这是我那好二哥这段日子上的折子,就没有一道是让我不头疼的。俞少傅,你来收拾他!”
“……”俞仲尧心说这可真是本性难移,兄弟两个都一样。
皇帝在他对面落座后又不好意思地笑,“这些不急,慢慢看。我们先说说你和南烟,你何时成婚?我问过母后了,母后说,你成婚可不能仓促——起先我还想下旨赐婚,要你们尽快选吉日拜堂,幸亏母后把我拦下了。仓促了是不好,三媒六聘,都要做足,礼数的确是不可废。那就这样,我赐婚,让你们择日成婚,吉日你们商量着来。”
“多谢皇上。”俞仲尧要起身。
皇上拦下了他,“只你与我,不要那些场面功夫。还有,我仔细询问过金吾卫和锦衣卫指挥使了,对你这门亲事的细枝末节已经了解。”他淘气地笑了笑,“我也有些打算,就不告诉你了,你就瞧好吧。到时候不准嫌我多事——我真不是多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说半截话最讨厌了。俞仲尧腹诽着。
“这次你听我的。”皇帝笑意更浓,之后眼巴巴地看着俞仲尧,“南烟的事,我已跟你说了,你倒是给我句准话,答不答应?”
俞仲尧委婉地道:“我还没与南烟提起此事。”
“嗯……”皇上想了想,“这的确是不能急的事,你好生斟酌。我……我听你的。”之后也不再继续这话题,跟俞仲尧说起了政务上的事。
两个人一如以往,皇帝说话时多,俞仲尧说话时少。
叙谈完毕,俞仲尧开始看孟滟堂上的奏折,皇帝坐到龙书案后,批阅前两日的折子——他是不可能不积压奏折的,看折子慢,批阅的时候也慢,总担心措辞不当闹出笑话。
他清楚,母后和南烟肯定要叙谈很久的,不然早就跑去母后的慈宁宫了。
是因此,心绪还算平静,做事时专心致志的。偶尔会看俞仲尧一眼,发现他只有一点改变,眉宇间少了点儿慑人的冷冽,多了一份平和。
这让他愈发放松,以前么,说真的,他和俞少傅一起处理朝政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
是,传出去肯定是耸人听闻,但他这个皇帝就是要时时留意少傅大人的意态、情绪,要时刻小心着,不给对方添乱。
在他眼里,俞仲尧只是他的长辈、兄长一样的人,这些年为自己花费了太多心血。他感激,更尊敬。
记得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孟滟堂跟他说,俞仲尧就是天下第一佞臣,迟早会把你踢下龙椅,夺去孟家的万里江山。
他听了只是笑,说这天下本来就已是俞少傅的,没有他扶持,朕早被你害死千百次。这龙椅、江山,少傅不稀罕,朕更不稀罕。若哪一日他想要,朕拱手相让就是了,到时候他能名正言顺地处置了你,省得每日为着朕的名声容着你寻衅滋事。而朕会被善待,会安稳喜乐地度日——不信,我们就试试。
是,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这一生都要这么过。他就是个不上进的皇帝,就是要一辈子都依赖少傅,少傅有多大权势,他就有多大权势——若凭借他自己,用太后的话来说,就是孤儿寡母早就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了。
兴许孟滟堂会觉得他懒他蠢他没有一个帝王该有的野心,但是,他生平觉得自己最聪明之处,便是想得通这一点。
身为帝王,一辈子认准一两名贤臣,放手让臣子去治国平天下,可比每日犯疑心病杀这个除那个强多了。贤臣会百世流芳,他也会跟着沾光,得一个会用人的美名,何乐不为?
不知不觉就到了斜阳晚照时分。
皇帝开始坐不住了。南烟跟太后也该说完话了吧?他能过去看看了吧?
南烟从宫中消失,是他迄今最难过最伤心的事,那次是真正哭了好几天,做样子上朝的时候,想起南烟都会泪如雨下。
朝臣不敢抬头看他情绪,但是看到也无所谓,他才不在乎。
阔别好几年,他要当面跟南烟赔罪,因为他的不小心,才害得她流落异乡。
从她离开之后,他和母后一样,对身边的宫女太监总是分外留心,要长久的观望之后,才敢确定一个人确实可信,若相反,便决然处置。
南烟那种事,他再也经不起第二次,若是宫里有人对母后或少傅寻机下毒手,同样是他无从承受的。
几年岁月,他几乎每日都会想起南烟,看着与她同龄的女孩子就会想,南烟也这样高了,圆润的小脸儿大概变成了秀丽的鹅蛋脸或是瓜子脸。担心她会受苦时,便会想,她那么聪明,比他要聪明百倍呢,怎么可能吃苦?不得已被带离京城,只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
这一点,皇帝与俞仲尧不同。
皇帝总是观望着与南烟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想象着南烟在没个年龄段的样子。
而在俞仲尧心里,在兄妹相见之前,记忆中只是小时候的南烟。
这大抵是幼年玩伴与手足的心绪不同之处。
皇帝实在是等不下去了,起身道:“我要去见南烟。”
俞仲尧心说这是你的皇宫你的家,你要做什么,谁还能拦着不成?
“就这么定了啊。”皇帝急匆匆往外走,“正好我也去吩咐御膳房一声,叫他们备下像样的膳食,哦对了,还得把高进、阿行召进宫,让他们与你一同用饭。”
俞仲尧看着小皇帝像是被剁了尾巴的猫一样离开养心殿,不由失笑。
是该见见,南烟又何尝不记挂他呢?至于别的,顺其自然,最终要看南烟的心意。还未及笄,他是不急着考虑妹妹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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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得内侍通禀,得知皇帝要见南烟,索性吩咐道:“让皇帝去御书房吧,南烟等会儿就去面圣。”
内侍称是而去。
俞南烟捧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到太后身边的茶几上。
太后啜了口茶,满眼笑意,把皇帝要见她的事说了,“哀家就不送你过去了。”她抚了抚眼角,“一哭眼睛就肿,不好四下走动。”
俞南烟笑盈盈称是,“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臣女帮您梳梳头可好?”
“好啊。”太后携了她的手,转去里间,在妆台前落座。
俞南烟手势轻柔地帮太后除下头饰,小心地梳理那一把长发。
太后与姜氏年龄相仿,都是饱经沧桑的人,只是后者遇到的两个都非良人,前者却得了先帝的爱重。每年里很多个日子,太后都会去寺里上香,或是去先帝生前喜欢的地方独坐半晌。
她对夫君的思念,至今不减。
要说有抱怨,便是先帝是个十足十的严父,偏生皇帝受不得那种被对待的方式,自三两岁,看到父亲便会害怕,恨不得撒腿就跑。先帝常为此不悦,只得把一些君王之道告诉太后,要她来日谆谆教诲皇帝。
太后是对情缘没有太多奢望的人。自入宫到母仪天下,皇上心中眼里只有她一个女人,驾崩前明知皇帝年幼无知,还是将皇位传给了他,只是告诫她,局势再乱,也要保持清醒,帮皇帝找到左膀右臂。
太后一来为夫君病故悲恸,二来为皇帝忧心忡忡,年纪轻轻地便白了不少头发。后来,俞仲尧鼎力扶持皇帝,才得以逐步过上清闲的日子,不再以泪洗面。
太后善待俞南烟,起先是因着与她的母亲很是投缘,俞家落难时,她自知没有帮俞家昭雪的能力,便对俞仲尧说,要是信得过哀家,把亲人送到宫里,哀家定会善待。
相聚几年,她是打心底喜欢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
后来,南烟的离开,她的伤心不比俞仲尧和皇帝少一分。得知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南烟,这才心内稍安。那件事,说起来是俞仲尧大意,又何尝不是他们母子对这对兄妹最大的亏欠?
说好了要照顾好南烟,但是他们母子没能做到。
好在经年之后,终于得以团聚。
太后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和南烟,逸出和蔼的笑容,道:“哀家猜得出,你哥哥定是要你住在家中,这样他才放心。但是,只要得空,你就要来宫里,跟哀家说说话。”
俞南烟笑应道:“是。”
帮太后重新梳妆已毕,俞南烟去了御书房。
在她进门之前,皇帝还能强作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听得内侍通禀,立刻站起身来。
黄昏独有的朦胧迤逦光线中,少女款步进门来,亭亭玉立,容颜昳丽。
皇帝趋近她的同时,微眯了眸子打量着她。
秀丽的鹅蛋脸,眉目如画。她看着脚尖,他便不能看到她眼眸,只能看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
离得近了,他发现她身量高挑,应该到他下颚的样子。
他松了一口气——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直都没她高。见面之前,真怕她生的身量格外高挑,从而挑剔他个子矮——那他想娶她的心思直接就可以自行了断了——都配不起她。
他胡思乱想着,俞南烟已敛衽行礼,“臣女俞氏。皇上万福金安。”
“南烟……”皇帝因着过于兴奋,语声都有些沙哑了,他伸出手去,想亲自扶她起身,在这同时却怕她怪他不顾礼数,便顿了顿,做了个抬手的手势,“平身。”
俞南烟恭声称是,面上平静,心里却慌慌的。之前给太后梳头,便是有意无意地拖延相见这一刻的到来。
不知为何,就是有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皇上瞥一眼内侍,清了清喉咙,道:“朕与故人相见,要好生叙旧,你们下去吧。晚一些再传膳。”
内侍称是,无声退下。
皇上语气变得急切,“南烟,你怎么不看我?我是孟滟堃,于你可不是什么皇帝?快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俞南烟没来由地想笑,却因此缓缓抬了眼睑,看着面前的人。
与以往看过的画像酷似,但是比画像更悦目,面如冠玉,漆黑的眉,如星的眸。
不是那个脸颊圆乎乎胖嘟嘟的小皇帝了,他当真是变成了分外俊美的少年郎。
皇帝凝着她的眼眸。是的,是南烟,只有她,有着那样一双漂亮至极的眸子,目光沉静温和,让人的心都为此平静下来。
他眼中的喜悦光芒慢慢变得黯淡,“南烟,你怪不怪我?我没把你照顾好,害得你背井离乡。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怪自己。”
俞南烟忙道:“臣女知道,不怪皇上。”真的知道,是他忘记了——他已将那么多的信件命方同带去风溪,她都看过了,还不止一遍。
皇帝先是神色一缓,随即却更加自责,“还说不怪我,你跟我生分了。我们跟别人不一样,谁都要把我当皇帝,但是你和你哥哥不用,我始终把你们当做朋友、亲人。你是朋友,少傅是亲人。”
“……”俞南烟听着他这不伦不类的话,差点儿就笑了,但是并不敢托大,“可是,毕竟……”
“当着外人的面,做做样子就行了,私底下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皇帝想去拉她落座,也又意识到了礼数,无奈地蹙了蹙眉,“我们坐下说话。唉,长大了也不好,虽说能帮你哥哥做点儿正事了,我们之间却要顾忌这估计那的。我倒是无妨,只怕你挑理。”
俞南烟自心底笑开来,随着他去了窗下的椅子落座。
“我们得好好儿说说话,还要捡要紧的说。”皇帝道,“少傅和阿行、高进用完饭,一定会接你一道回府去的。快告诉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别人跟我说的,我总是不大相信,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啊?”俞南烟惊讶,“皇上没问过家兄么?”
“……”皇帝气呼呼地看着她,“再这样见外,我只当你是真的生我和母后的气了,等会儿我去给少傅负荆请罪——好几年了,他也该跟我算算这笔账了。”
“……”俞南烟扶额,“好吧。没问过我哥哥么?”
皇帝立时喜笑颜开,“没敢问这些。他不愿意说私事,一直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不清楚,他话特别少。”
“嗯,那我就跟你说说。说完这些,还要说一下我日后的嫂嫂。有些事,我怕你计较。”
“还是你最好,什么都愿意跟我说。”皇帝喜滋滋的,品了品她末一句,不在意地摆一摆手,“你所说的,就是断掌的事儿吧?放心放心,高进告诉我了,我跟母后都不在意——想当初,宫里有过这种先例,只是没外传罢了。我可不会多事,最怕的不过是你哥哥一直不能得遇意中人。看他总是孤孤单单的,我也不能心安。说起来,我可是从六七岁就盼着他成亲呢,那时候不是经常跟你一道给他选过人么?看了那么多名门闺秀,他却是一个都看不上……唉……你那时也没看上过谁。”
俞南烟展颜笑起来,“谢谢你。”到这时候,她终于可以确定,皇帝兴许有改变,但是之于她,还是当年那个无话不谈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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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章兰婷一大早就去了顺昌伯府,先是劝说顺昌伯,让他今日就别去见姜氏了,有她和大夫人出面即可。
顺昌伯沉吟半晌,终是点头。
之后,母女二人去了什刹海。
马车走侧门进到外院,下车之后,两人惊见有内侍迎面而来,沈云荞正与为首的内侍说说笑笑。
她们无暇多想,连忙侧身行礼。
内侍不经意地瞥过她们,问沈云荞:“这二位是——”
沈云荞笑答:“是顺昌伯夫人和武安侯府大奶奶。”
“哦,想起来了。”内侍停下脚步,语带笑意,“咱家是来传旨的。太后娘娘懿旨,册封姜夫人为安阳县主,赏安阳县主之女洛扬黄金千两、玉如意一柄、云凤纹金簪一枚……”他心情大好,将方才懿旨复述一遍。
大夫人与章兰婷听着,面色惊疑不定,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姜夫人,安阳县主,姜夫人之女——这样的称谓,意味的是什么?章洛扬岂不是名正言顺地摆脱了章家?
内侍说完话,转头对沈云荞笑道:“咱家多事,离宫后去问了俞府的人几句,是想着这宅院总要冠以个姓氏,往后官员内眷前来拜望,也好报出是哪个府邸。俞府管事说倒是还没想到这一节,咱家便又多事,去知会了内务府做个匾额,别的不管,斗大的姜字是不可缺的。内务府说了,最迟明晚就能做好,到时候还要劳烦沈大小姐,督促着他们给换上。”
沈云荞心领神会,嫣然一笑,“劳您费心了。”语毕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内侍。
内侍笑呵呵收下,道辞离去。
沈云荞送走内侍,折回来看着面色惨白的母女两个,扬眉轻笑,“走吧,去院子里说说话。我正愁没事可做呢,你们就来给我姐们儿了,当真是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