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就真的觉得脑子混乱得厉害,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竟果然有些发烧,怪不得杨娜要那么为我担心,原来她不但在墓地里发现了我神情怪异,还在伸手触摸我的那一瞬,感觉到了我的身体不适。
我已不只一次有这样的经验。小时候家里条件艰苦,我营养不良,体质太差,常因在野外玩耍时吹了风,而轻度发烧,以至四肢泛力,昏沉沉的,只想睡觉。但决无大碍,每每只要一觉醒来,便万事大吉了。
我想今天,大概也是这种缘故,因为当时在墓地,天确乎不但吹了风,还飘起过烟雨。更加上那时心里不但在为杨娜对刘主管的友好吃醋,还受到了墓碑上那个跟学生时代的妈妈长得酷似的叫秋水的女子的极大剌激。
我真再没了利用杨娜的善解人意,对她恣意放纵的意思。只无力的对杨娜轻语道:“姐姐,不要担心我。我现在只想好好睡睡,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杨娜有些疑惑,但还是从床沿上站起来,弯腰把被子轻轻给我盖上,柔声道:“那姐姐就不打扰弟弟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把该忘的都忘了。”
然后她离开,关门之前还是忍不住对我依门回首,极不放心的眼神。
我对她微微笑笑,那意思是真不用担心,我真没什么大碍的。
她看懂了我的意思,终于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可当房间里真剩下我一个人时,我不但没有把该忘的都忘了了,反感到了从未曾经历过的孤独。
记起一切,却记不起世间的好。
最清晰的是青梅对我的辱漫对那个将近五十的男人的暧昧;是杨娜在桃花林里对我的疏远对刘主管的贴近和纵容;是妈妈每次挂断电话时的冰冷和决然。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孤立我。
辗转反侧,百般伤心滋味……
但后来还是终于沉沉的睡去了。
中间有一过一次小醒,朦胧中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向我靠近,为我轻轻拉了拉被子,在我身边无声的久久停留,然后又轻轻的离去。
我悄悄睁开睡眼,已是夜色朦胧,我看到渐渐离去,终于关门出去的,是杨娜袅娜的背影。
想必是杨娜已把晚饭做好,进来叫我出去吃饭,却见我睡得正香,不忍打扰我,只为我重新盖好我睡梦中打开的被子,然后在床边悄悄的对我凝视,最终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我眼角竟悄悄的淌出几滴热泪,我觉得那个背影好熟悉又好遥远。仿佛时光倒流,我重归童年,在半夜的睡梦里醒来,看到妈妈的影子。那时,哪一个夜晚,妈妈不怕我着凉,不好几次轻轻的走进我的房间,为我盖好被子又轻轻的离开呢?
可是现在,妈妈好多事情都在对我隐瞒,都绝情的要我自己去探知,甚至有时让我觉得,我只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在和谁对弈。是瓶梅公司的老板,还是瓶梅公司里的其他人?又或者那个人根本就在瓶梅公司之外,瓶梅只是那个人和妈妈的棋盘?
也许妈妈从来就是如此,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如此,只是我现在才真正感知到。又也许妈妈依然疼我,她只是把对我的爱更多的藏在内心深处,而我偏偏日复一日,更多的看到了她的愤世嫉俗,已至深受感染,在情感稍受挫折时,就憎恶并怀疑情感,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妈妈来。
我重新轻轻闭上眼睛,我想让自己如童年般懵懂无知,梦到妈妈,梦到杨娜,哪怕梦到孩子时的青梅也好,我想看到她们都懵懂简单,都对我露出快乐无邪的笑……
但我什么也没梦到。
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我没睁开眼睛,把手伸向铃声响处,没摸到手机,却摸到柔柔的细腻光滑的肌肤。
我慌忙睁开眼睛,却是一张俊俏的女人的脸。
杨娜的脸。
杨娜坐在凳子上,把头枕着床沿,侧脸对着我,正沉沉的睡着,甜蜜而安祥。
天早已大亮,从窗外洒进来的三三两两的阳光,随着窗台上一株被春风晃动的不知道名的绿草,在她的脸蛋上轻柔的跳跃。
莫非杨娜昨夜就一直守在我身边?直到很晚才最终睡去,不然怎么到现在她还睡得如此之沉,以至于手机铃声都未能将她吵醒?
春风从窗外进来,送来一缕缕香。
又也许这香不是来自窗外,这香本来就近在咫尺,就在杨娜身上。
我特别精神而愉悦,还有些激动。
生一场小小的病真好,不但可以美美的睡一个长长的觉,还能有美人陪。只可惜,睡得太沉,没感觉到美人的存在。要不然……
心里禁不住春心荡漾了一下。
怪不得梁实秋要在他的《谈病》一文里,讥笑鲁迅,说鲁迅就曾有生一场病,恹恹的被两个丫环扶着,吐一口血,看秋海棠的幻想……
我现在算是深深的领略了生病的好处的了。
手机铃声不是我的,是杨娜的,手机就在杨娜手边。我厌恶那铃声,我试图伸手去把手机挂断。我不要让铃声把杨娜吵醒。吵醒了,我就不能再看到杨娜睡梦中安祥甜美的脸,就不能如此切近的嗅到她的体香,并让她如兰的呼吸柔柔的吹到我的脸上。
可杨娜这时却醒了来,我慌忙缩回手,幸好杨娜还睡眼朦胧,没有看见。
杨娜有些迷茫,一边伸手去接听手机,一边打量我和房间。也许她是从沉沉的睡梦里醒来,一时想不起自己怎么在我身边。
我从前就曾时常这样,尤其是在同学家的陌生房间里醒来,睁开眼之前,总是想不起自己在哪里,或以为是躺在家里自己的那张床上。
她刚对手机那边轻轻的:“喂”了声,便有些羞红了脸,她一定是想起自己一整夜就睡在我身边的事来了。她站起身来,对我笑笑,有些不好意的走在窗台边,背对着我接电话。
我不知道电话那边是谁,我也听不到那边那个人说了些什么。电话很简短,杨娜柔柔的说了声:“好的”,便挂断电话,对我转过身来。
她已忘了先前的羞怯,向我走来,把手再次抚向我的额头,望着我道:“果然好了。”
没有了昨天的担忧,只是有些神色匆忙。
她又道:“弟弟,我有事要出去,冰箱里有昨晚做好的饭菜,你自己热热便可以吃了。”
听上去是关心我的话,却分明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拒绝我跟了她去。
然后转身走出了我的卧室。
我一片怅然,听她在厨房里匆匆洗漱,听她匆匆进了她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匆匆从她的卧室里出来。
但她还是没有急于离开,还是推开门对我笑笑,又重复了那句冰箱里有做好的饭菜,只要热热就可以吃的话。
她已不再是才醒来的模样,她刚才在自己的卧室里一定有过精心打扮,虽不作浓妆,却分外妩媚迷人。
老实说我心里半点都不高兴,醒来时那愉悦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之所以要匆匆离开,一定与刚才那个电话有关,那个电话极有可能是刘主管打的。昨天分手之前,他曾对杨娜说过以后再约。昨天有我在,打扰了他的好事,今天他故意让杨娜不带我去,而杨娜也许是因为昨天的事心里过意不去,竟然答应了他!
但我却对她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用一个“你”字代替了那声“姐姐”,脸上却是无所谓的表情。
杨娜出了去,高跟鞋急急的踩过客厅,然后是急急的开门关门的声音。
她下楼去了。
我无法自抑,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窗前低头向下看。
但我没看到刘主管,无论是在楼下,还是小区门口都没有刘主管。就是其他任何一个像等人的人也没有。
今天是星期天,虽然门口已有不少进出的人,但个个都扬着笑脸,并且精神,毫无半点匆忙神色。
只有杨娜的车,这时从车库出来,匆匆出了大门,又匆匆消失在外面街道上的车流里,去向我所未知的地方。
我忽然又疑惑起来,疑心她这样精心打扮着匆忙离去并非去见刘主管,或者与其他的别的什么有关。
我想起了那晚在她卧室,瞥见的从她枕下隐隐露出一角,最后又被她匆匆收藏起来的东西。
我禁不住返身推门出去,走向隔壁她的卧室。
她的门严严的关着,我将手伸向把手,试图拧拧看有没有锁上。
如果没有锁上,我就可以打开门进入她的春闺。就算进了去,我最终没有勇气,去组合柜里翻寻她那晚藏起来的是什么秘密,我也可以躺在她那张柔软宽松的床上,一边一页页的细看她放在枕边的那本《安妮宝贝全集》,一边美美的享受她残留在床上的余香。甚至还可以窥视她放在卧室里某处的内衣内裤……
那晚太匆忙,又有她在身边,好多东西我都没来得及也不方便好好看清楚。
然而她虽然不在身边,房间里除了我谁也没有,我的心却跳得厉害,仿佛我的手不是在向把手一点点接近,而是在一点点接近滔天的罪恶。
更哪堪这时,外面响起了急急的敲门声。
一定是杨娜忘了什么东西,赶回家来拿来了!
我装着没听见,然后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卧室。心里跳得厉害,却强着镇定,明知故问的大声道:“谁呀?”
却只听到吃吃的柔笑,竟不是杨娜的声音。
我疑惑的走出去,穿过客厅,在门前停下,隔着猫眼向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