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儿瞪着一双金鱼似的眼睛,直愣愣看着头顶青纱帐。这藏青色的帐子,就和当年隔壁家里寡妇屋内挂的那条一样,这屋子里面简简单单什么多余的都没有,床头、桌椅上还带着竹子味儿,和自己当年被他们拉到上山苦修时住的柴房似的屋子差不了多少。
身上的纱布被人换过,涂上了新药。
自己难道被人救了?
想起自己昏倒前看见的那一女二男,那女子眼中的杀气是做不了假的,这些年自己别的没学会什么,这杀气却是决计认不错。
那为何又要救自己?自己如今活下来了……可将来呢?
爹死了、娘死了。自己大仇得报,之后……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呢?
竹林深处这处院中,屋子也是竹子搭的,同这竹林浑然成一色,隐约间,还能看到那窗上白雾般的轻纱,正随着这山中的风轻动。
许骄阳先行进屋,十一皇子稍后几步,刘栓立在门口把风。屋内清幽一片,处处都是竹子的清香,然入目全是惨绿一片。许骄阳想起许清荷不过主仆二人住在这里,东西也并没带多少。这竹屋清雅是清雅,但这满目的惨绿色,看得久了不会眼花吗?
微微摇头,晃去这些纷乱的想法,她本就是大俗人一个,实是不懂这些清高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藏青色的帐下,躺着个面无血色的丫头。那女孩儿头上的黑巾已经被摘取,一头泛黄枯哑的头发顶在脑袋上,一对大大的金鱼眼,微微凸出,眼中没什么神采,看上去倒比昨天还要小些似的。
听见有人进屋,三丫头才向门口看去,一对大眼睛依旧呆板无神,看人是也是直愣愣的,有些吓人。
所幸,她眼神虽然有些吓人,但却并没昨日的那种杀气,就像是个有些呆愣的傻丫头似的。
许骄阳脚步顿了下,依旧向前走去:“醒了?”
三丫儿直直瞪着许骄阳,眼睛半天不眨一下。
“你叫什么?”见她不说话,骄阳心中暗自掂对,莫非她根本不会说话?倒也是,若真是死士,那些人只求他们能听懂别人的话便好,没人会可以教他们说话读书。
“三丫儿。”这回她倒是应声了,只是两眼依旧直直看着许骄阳,连她身后跟着的十一皇子都没看半眼。昨天醒来时明明看见了三个人,不知为何,自己却只记得这个女子的面貌。或许……或许是因为在她眼中看到与自己相同的杀意?
“身上的伤哪儿来的?”她既肯出声,便不会轻易动手。不过两句话,许骄阳便看出,这个女子心思简单,或许脑子还不大好使,但应并非是那内里藏奸心性歹毒的人。想到此处,又向床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一个竹编的脚凳上。
“杀废太子后,被他们砍的。”三丫儿依旧眼睛不眨一下,声音平板。
许骄阳眉头一挑……等等,什么?“废太子?是你杀的?!”
这会儿三丫儿才眨了下眼睛:“是。”
“亲手?!”
“嗯。”
……
她如此平淡直抒,真的无妨?等等!
许骄阳愕然回头,看向十一皇子,这女子可是杀了他亲哥哥的人,他……
十一皇子只在初回听见三丫儿说杀了废太子时,眼中流过一丝说不清的光彩,等许骄阳转头看他时,便又如平时一般,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骄阳眨眨眼睛,看看十一皇子那一脸平淡,又看看三丫儿的面无表情,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为何杀他?”见许骄阳摇头扶额,十一皇子这才出言询问。他心中,对这个昔日的大哥,原本是有份亲近之情的。可自从兄弟姐们欺辱自己,当时的太子明明看见了,却丝毫不加理会地转身离去,这份兄弟之情,便被他彻底压在心底,再也兴不起亲近之意。
“他杀了我爹,我杀了他。”
见三丫儿面无表情的应声,许骄阳忽然觉得,在某些方面,她与十一皇子到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你一个人?”
三丫儿闻声再看回许骄阳,默默摇头。
“那些被抓住的人可是……前朝欲孽?”昨日从京中传回来的消息中,已然表明,那些潜进京中的余孽已被大半诛杀、捉拿,此时再不是什么机要。
三丫儿茫然摇头,许骄阳还当她不肯说实话,却听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意外挑眉,她莫非和那伙人不是一伙的?难道还有什么人要杀废太子?!是了,前世曾听说,前朝余孽本事要捉废太子,审问前朝宫中留下的一副画作,那里头藏着前朝密宝的消息,只那事闹得轰轰烈烈,最后却虎头蛇尾,哪个去寻找的人也没能发现半点踪迹,根本是个天大的谎话。
三丫儿点头:“我只知道管我们的人说我们是吴太子的人。”
这一回,连十一的眉头都不由挑了起来,吴太子……谁不知道这是那些前朝余孽们打的旗号?说那人是前朝唯一的后嗣,是正统皇族?
这事连京中三岁的孩童都听过一二,她……分明在那些人手下,却竟不知道?
“那些人要杀废太子?”许骄阳觉得有些头晕,可这丫头显然不是装出来的样子,而是——真不知道。只得耐着性子慢慢问她。
三丫儿摇头:“他们要抓他。”
“那你?”
“我要报仇,娘死前说废太子杀了我爹,所以我要报仇。”
敲敲额角,虽然头疼,但到底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前朝那帮子人是要捉住废太子,审问古画的事。可他们没想到自己养出来的死士中竟有这么一个……脑子有些问题的奇葩,反而一剑把废太子给杀了,这才落得全军覆没,没能逃出京城。
这件前世京中人疑虑许久的谜案竟然是这么个结果,谁能想到?
“你身上的伤是谁砍的?”想清楚始末,许骄阳这才有心思问些别的,指指她身上的伤。
三丫儿先指指肩上:“夜五”又指指腰上,“刘大人。”再指指后背,“京中的官兵。”
原来如此,倒也是,好端端的,自己人竟把要捉的人给杀了,那些人还不得气疯了?
许骄阳挑挑唇角,看向十一皇子:“她毕竟……你要如何处置?”她不敢直说十一皇子也是皇子,免得这个脑筋不清的丫头,再想连她“杀父仇人的兄弟”也一并杀死。
十一皇子眼神淡漠的看着三丫儿,许久,开口问道:“你以后要如何行事?”
三丫儿一脸茫然摇头,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记得母亲死前,拉着自己的手,说杀死父亲的人是太子。后来入了那个什么什么大吴国的什么司,便只知道按着他们说的去学、去做、去杀人。
在知道要抓的人是废太子后,她就按着母亲临死前的话去杀了他。可之后……没人告诉她要怎么活、怎么过,她便完全不知道了。
十一皇子似在沉思,许久,看了许骄阳一眼,对三丫儿道:“你杀的废太子,是我哥哥。”
三丫儿一脸茫然看着十一皇子,许骄阳则一下子提起心来,生怕这丫头脑筋一个不清,再动手要杀十一皇子。幸好,看来她似乎并没打算诛杀所有和废太子有干系的人,不然,恐怕她连皇宫也是敢闯的。
“我大哥杀了你父亲,所以你要杀我大哥报仇。如今我大哥被你杀了,我自然也可杀了你,为我大哥报仇。”
三丫儿这会儿脸上到没那么茫然了,反而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只是那直瞪着的金鱼眼有点吓人。
“你学过些什么?会些什么?”
三丫儿见问,老实应道:“杀人。”
“只有杀人?”
三丫儿想想:“躲过别人暗杀、潜藏。”
“骑马可会?”
“会!”
十一皇子这才满意点头,抬起手来,指向许骄阳:“昨天,她出言救你一命,所以你如今欠她一命。”
三丫儿点头。
“你杀了我大哥,我本可找你报仇,但如今我不杀你,因此,你也欠我一命。”
三丫儿依旧点头。
许骄阳忽然觉着有些头痛,这二人分明就是一国的,连说话、想事都是一路的!
“你欠了我们两命,如今,我要你跟在她身边,扮作她的丫鬟,用你的命护住她的命,你可愿意。”
三丫儿再点点头,看向许骄阳:“你能管我饭吃吗?”
愣然看着这两人,这时怎么回事?怎么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
见她发呆,三丫儿似乎有些苦恼,眉头皱皱,似乎想定什么,再度点头:“没事,我能自己找吃的。”
……
“等等,你这是要做什么?”许骄阳连忙打断二人,不过顺手救了个人,为何自己就要多出一个丫鬟?!
十一看向许骄阳,眼中带着一丝惆怅,与隐隐的自责:“我在宫中,除了刘栓再没亲信……她身手好,虽脑子不清,却不像是个歹人,放在你身边……才能放心些。”他若有人可用,自然想把最好的送到许骄阳跟前,可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连宫中得势的太监、宫女,都比他有钱、有权、有人用。
许骄阳身处宫外,且性子又最爱热闹,偏喜欢骑马出游。若那刘栓是个丫鬟,他定然会把刘栓送给她,免得自己看不见的时候让她身处险境。如今既然有这么个身手好、会骑马的呆丫头,自然要放在她身边,自己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