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康元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清晨驾驶着府中最小的一辆马车出城离开了建康城,带着一些瓜果、糕点和一坛酒来到了父亲的山陵处,我想和他说说话。
守陵的军士们只有几人站在屋外,其余的人都正在房内温酒。见我来到了,请出了首领与我相见,问明了我是谁和我来的目的。
“请公主恕罪,卑将新调至此月余,并不识得公主。”首领诚惶诚恐地说,余下的军士也皆跪地。
我道:“你何来有罪呢?都快起来吧。烦劳找两个人来,帮我把我车里的祭品拿到先皇的陵前。”
首领赶忙争先从马车内拿出了那些祭品,想要帮我拿到父亲的陵前。
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这位夫人,我给您拿过去,您能给我钱吗?”
我循声看去,一个稚子将一捆几乎与他身形差不多大的木柴放到了地上,搓搓通红皲裂的一双手,眼含期待的看着我。看年纪,大概与寤生差不多大,应是八九岁的年纪,只是较寤生瘦小了许多。
WWW✿ttk an✿c ○ 一个军士伸手推搡着那孩子,口中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啊!怎敢向公主讨钱!留下你的柴,拿了你该得的钱就快滚吧!”
孩子被他推倒在了肮脏的地上,那本就不算干净的一身破烂冬衣又脏了不少。
“扶起这孩子来。”我对那个军士命令道。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接着又惶恐地低下了头,赶紧将那孩子搀扶了起来,又为他拍打掉身上的泥土。
孩子也没有哭,面上也没有任何委屈的神色,他依旧问我:“我给您拿过去,您能给我钱吗?”
这一次,没人敢再骂他了,都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我询问身旁的首领:“这孩子是谁?”
“回您的话,是一个农家里的孩子,听他自个儿说是生母已亡,自幼由继续萧氏抚育,前两年他的生父也去了,如今只与继母并弟妹过活,日子很是清苦。他在家中排行最长,又没得钱去书塾中读习,便只做些樵采或渔猎,得些木柴或水货能卖些钱贴补家用。我们这里的木柴,都是这孩子送来的。”首领详细地对我回答道。
知他很是不幸,我拿出一块银铤,走到孩子的面前将银铤交给了他,说:“拿好了,回家去交给你的母亲。”
孩子欣喜地接过了银铤,又对那些军士说‘今日我不收你们的钱了,这些就够了’,语气像个大人似的。
说罢,孩子又想从首领的手里拿过那些糕点。
“不必了,你回家吧,他来帮我就行了。”我对孩子说。
他吸吸鼻涕,双眉拧着,固执地说:“那怎么行!我收了您的钱,我就该帮您把这些东西都拿过去。”
我觉这孩子颇有意思,对他笑说:“可让你来拿这些东西,还是有些太多了。而且,从这里走到我要去的地方还要很远呢,我怕你拿不了。”
“你们只管放上来,我都拿的了。远能远到哪里去呢?我每日里背这些柴过来,都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呢。你要去的地方,还能有几十里远?”
孩子说着便伸出了双手,示意首领将糕点等物都放到自己的手上。
首领看看孩子倔强的小脸和那瘦小的怀抱,又看看我,等着我开口说话。
我将那一坛冰冷的酒抱入怀中,对首领说:“让他拿,我允他随我去见先帝。”
“是。”
孩子将那一堆物品仔细地揽在自己的怀里,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会掉下什么。迎着冷风,我和他走上了神道,朝着父亲的墓碑处慢慢走去。
“你叫什么名?”我问道。
“您问我哪个名?”他反问道。
我瞟他一眼,说:“你还有不止一个名?都说吧。”
孩子又吸吸鼻涕,喜滋滋地道:“我母亲唤我寄奴,我舅父唤我白吃饭的,外人都唤我刘家大郎。”
“哦。你就没有个名吗?”我问。
他想了想,神情突然有些忧伤,说:“我父亲在世时对我提过,我单名是一个‘裕’字。可我父亲说这名没取好,刚有了我,我亲娘便去了,家里也更穷了,所以这名不好。”
我们之间接着就无话了,继续沉默地走着。
到了墓碑前,我将祭品一一摆好,望着阴霾的天,心中愁绪万千,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是低头不语。
许久许久,我才开口道:“父亲,您离开我们时,我很是难过。可我还有仲道,他是您为我选的丈夫,我知道自己还能依靠他。可您也知道了,他根本就没爱过我,自始自终,他都是在骗我,他爱的人竟会是郗道茂。
他骗的我好苦啊,您说,他的谎话怎么就都。。。。。都那么真呢?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也不能相信那些甜言蜜语竟都是假的。可就算是我不信,我又能怎样呢,那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啊。
父亲,您知道,我只为了阿弟同阿舅争过皇位,我从没为自己争过什么。可如今,我想为自己争一争,发泄我心中的怨气。这股怨气憋在我心中很久了,我一直都故意遗忘了它。但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忍了,新帐旧怨,我想与她好好算一算。
上一回来看您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现下我已有了打算。请您就原谅我任性这一次吧,也求您能保佑我们大家,近来的坏事实在是不算少。”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话,该离开时却发觉那个孩子还没有走,他正站在我的身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瓜果,双唇抿地很紧。
我心中默念了一句:请您恕罪。然后将那些祭品拿起了一些,塞给了孩子。
他并不接受,说:“阿娘说死者为大,我怎么。。。”
我说:“死者为大是不错,可有的时候,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我看着他接受了那些祭品,又见他拿起一块糕点腼腆地咬了一小口。
他笑说:“真甜啊。”
“是吗?呵呵。”
他只吃了那一口,就不再吃了,将东西都揽在了怀里。
我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吃了?”
“家中还有弟、妹,我要留给他们吃吧。”他道。
我笑笑,拔脚欲走,他却叫住了我,问:“您是公主?”
我说:“嗯。”
“不像。”
我觉好笑,问:“那公主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不出,总之你不像。”他眨眨眼,说道。
我道:“好吧,我不像,不像。寄奴啊,我可要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欸。您慢些走。”
我想着要赶回去和寤生一起庆贺新年,便急急地走回去寻到了马车。首领恭敬地守在马车旁,对我说:“公主,有位郎君来此找您。”
有军士从屋内将一人请出,将他带到了我的面前。
“怎么回来了?”我惊喜地问。
他微微点头,说:“没什么公务,所以得闲能回来建康看看。前去你府里拜访,却听说你来了这里,我便过来了。”
二人坐上了马车,他拿起马缰驱马前行。
“何必赶来这里呢?你同我府里的人说一声,我去看你也是一样的。”我道。
他玩笑道:“怎么能劳烦公主屈尊来看我呢?”
“你呀!呵呵。你过得好吗?京口是个怎样的地方?”我问。
他回味似的说:“嗯,地方虽是小,但酒却是不错的。京口一地,侨民众多,南来北往的商队也是不少,街道之上虽说是杂乱了一些,可我每日里经过,却觉得很是热闹,日子也倒有趣。”
我笑说:“这样听起来那里的事情倒真是不少啊,你又怎么能得闲回来?”
“我能管的事又不多,自然就得闲啦。其实,”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回来也是想看看你过得怎样了。我是说,郗超。。。。。。他,呃,你有没。。。。。。。”
我知他想问的是什么事,便说:“没有,羯哥哥,没有。前几日我去拜访了他,后来与他争执了几句,他将我赶了出来。你离开后的这三月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我也无法一一向你说出。不过,我现下知道接下来的路自己该如何去走,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忽而莞尔一笑,道:“突然觉得你有些可怕呢。阿姊写信给我,说你已好多了,可我现在看着你却觉得,呃,阿姊说的都是谎话,你并没有‘好多了’。”
我掸落飘到他披风上的一片枯叶,道:“道韫姐姐并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好多了,只是你看错了。”
“那么,她信中提到你在九月里曾离家近两月,可否,告诉我你都去了哪里呢?”他轻声问道。
我淡笑,说:“羯哥哥的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为何又要问我呢?是,我去了那个地方,可我没有找到,我在半路上就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就又回到了建康。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其实可以从陛下的口中问出,可我却不敢问。一旦问出了答案后,我便想去见他,可我又知道,他一定是不想见。。。。唉,无事,无事。”
他并不知那日在牢中仲道与我之间的关系已经破裂了,于是便很不明白为何我会为去不去见仲道而犹豫,故此他问道:“便是是你要再嫁他人,可去探望桓仲道的话,也不会有人责怪你的,毕竟你们二人曾做了十二载的夫妻。”
我道:“羯哥哥不必问了,这其中的缘由我向你也说不清。我如今过得很好,真的,你无需挂念了。倒是羯哥哥你,这次回来便是要将家小都带去京口安顿的吧?”
他说:“不了。前两年带着他们一起去了江陵,他们都多不喜,后又送回了建康。现下我在京口做官,那里与秦国毗邻,若是战事一起,总归是不如建康这里安全的,还是让他们继续留在建康吧。”
我说:“可是这样一来,你便不能常常与女赐姐姐见面了,还有阿水,他一定是常常闹着要见爹爹的。”
听我提到自己的儿子,谢玄慈爱地笑了,修长的指把玩着马缰,他说道:“上次回来见到阿水后,觉得这孩子胖乎乎的,倒还真是好玩。不知过了这三月后,他是不是又胖了。”
我惊讶道:“你这做父亲的人呀!好久才能回一趟建康,竟还没回家去看过儿子。”
谢玄神情愧疚,别过了脸,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里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