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幸福

“阿福,嘿,我说你还挺有力气的嘛,我原想你如此瘦小应是抬不动这么重的物件的。啧啧,真是不错。”仲道连声夸赞道。

我将背上一捆重重的木柴卸下放在了地上,拍了拍手,我说:“习武之人,力气我还是有一些的。”

仲道说:“嚯,那改日你也给我耍两招吧?我看你那柄宝剑可很是漂亮的,不用也是可惜了呢。”

我笑笑,说:“执剑在手,应为锄强扶弱、为国杀敌之用,不能时时拿出来耍玩的。”

仲道很是歉意地对我说:“唔,也是,你说的都很对。你看,我是个粗人,也不甚懂得这些大道理。”

我忙说:“不,不,我原先也并不通晓这些的,是我那个长相与你颇像的亲人告诉我的。若是无他,我也不懂的。”

仲道从腰间解下了水囊递给我,示意我喝水,他说:“咱们已认识了好几天了,你还未曾说过,你那个亲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为何会与你走失呢?你又是为何要来到我们昭阳寻他呢?建康想必距这里一定是很远的,你一路之上孤独行路,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我喝了一口水,低声说:“那个亲人,他与我很亲很亲。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因犯了罪,便被朝廷贬离了中国,而且,永世都不能再回建康了,除非遇到大赦。但是,他是回不去了,因为他的罪过太大。。。。唉,其实也不是一个多大的罪过,只是。。。他家族的一些仇人不肯放过他,买通了朝臣,恐其一生是回不去了。

我们分离已一年了,其实我去年就曾跟随在他与差人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会定居在何处,但路上我遇到了贼人袭击,便因此给耽搁了。到了过年之前,我终是太思念他了,才又来了长沙找他。本以为他会在昭阳县里居住,却不想。。。。唉,他竟不在了。

如今,唉,我又在想,若是我将他找到了,我又能如何呢?带他回去建康吗?那还不是要了他的命啊。看到你之后,我便恳求上天也能够善待我的那个亲人,能让他如你一般,或许余生不再富贵荣华,但起码有屋住、不必为衣食担忧,于愿足矣了。”

仲道听后却沉默了,坐在一堆木柴上,他屈膝将身子抱成了一团。半晌,他望着天说:“这样对他,是很好的结局了。不过,我却觉得,若你们曾是很亲很亲的亲人,如今分离在天下四处,他一定也在想念着你,他一定也想能与你再次相见的。”

“是吗?”我凄然地问他。

他道:“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了。走吧,咱们要赶在天黑前走回村子里。”

我应声道:“欸,好。”

一路二人且行且停,天刚刚擦黑之时,我们回到了张伯和香巧的家中,将大部分的木柴放在了他家的院中又将剩余的木柴放回了仲道的家中,最后我们又回去张伯的家中用膳。

香巧和仲道去准备晚饭,我也想入内帮忙,可张伯却说我是客人不好劳烦我,便拉着我在外间里说话。

“阿福啊,你何时去寻你那个亲人啊?”张伯关心地问我。

我拿了谎话来搪塞他,道:“我已无心再寻了,他应是与高兄一般过的很好。但见这里山清水秀,便想多住一些时日,随后我便会回去建康。”

他又问:“你府中之人必然也会为你担心吧?”

我说:“出门前我已安排好了诸事,没有我也是不打紧的。”

说完这话,我心中一阵发虚。

我除夕前离了家,新年里我们府中会有亲友前来拜访不说,我无故不去宫中拜见的花,母亲、阿弟和太后他们也是要问起的,就是不知献之会怎样巧妙地将此事给遮掩过去了。就怕他瞒不住,被人知晓了我是来了长沙,以太后的聪明,她一定能猜得出我是来寻仲道了,到时,可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是啊。

张伯的神情若有所思,忽而又笑,他说:“你多住一些时日也好,我看着大福这孩子近几日来高兴了不少,话也多了许多。许是因你的到来,我们这个村子鲜少有外人来。”

我敷衍笑笑,说:“哦,是,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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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跟着仲道一起进城去卖柿子,还是在那条有许多商贩的巷子内。放下心中的顾虑和羞涩,我学着他的样子大声地吆喝叫卖,招引来了不少人驻足围观。我赶紧不停地对他们说着筐中柿子的美味,说得许多人都动了心,纷纷掏钱来买。因此,晌午刚过,两大筐的柿子竟都给卖光了。

仲道将卖得的银钱都仔细地塞入了怀中收好,对我一挑大拇指,他说:“有你阿福在,这柿子卖的就是快!”

我道:“哪里。卖的快,是张伯家种的这柿子确实是好吃嘛,大福哥,我看待到你下次再来卖柿子时,你都不用吆喝,大家一定早早地就来这里等着你了!”

他笑说:“欸,怎么只是我来卖柿子呢?你也要来的。”

我笑容顿住,低声说:“好,只要我那时还在。”

仲道轻握我的臂,他道:“我们是不会赶你走的,就看你自己想不想留下了。”

留?我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怎么敢留?

吃了一些香巧给我们带来的干粮,我随后带着他走进了一家布店。

“掌柜的,你们这店内可有裁制好了的衣物?”我随手翻着一匹摸上去布料很是不错的布匹问店内的掌柜。

一见有客进店,掌柜便殷勤为我介绍道:“有,有。郎君您是要长衫还是短打呢?我这里都有的,您只管挑!”

我道:“短打便可了,我要两套一模一样的,料子都得是云白蜀锦。”

掌柜的一下就犯了难,他道:“郎君啊,咱们这店小啊,没有这蜀锦卖。我在这儿开店近二十年了,也从没有人来要买蜀锦去制衣物的。再说,想那川中蜀锦,上好的一匹便要值上千金,哪里有人能买的起哟?”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才想起自己此次出来带的钱也确实不够买两套蜀锦制的衣物,有些后怕,暗想差点就要丢人了。

我道:“那,那就捡你们这店里最好的衣物给我拿来两套吧。”

“欸,是,是。”

掌柜转身在店内的柜子上查找我想要的衣物,仲道拉过我小声地问道:“你为何要买衣物?买了布匹让香巧给你去做不就好了吗?你身上的衣物也挺干净的,再等个六七日换了新衣也是可以的吧?她可以做好的。”

我苦着脸说:“可是,我身上的这套衣物已经穿了近十日了,我也该换了新衣穿了。”

仲道听得直直咂舌,道:“我去岁和今年都只有这一身冬衣,你的衣服只穿了十日,却要换上新衣,真的很是浪费了。”

我有些委屈,过往,仲道与我身上所穿的衣服必是以蜀锦所制,且都常换新衣,贵族皆是如此做派啊。再一想,对了,此时的仲道已与以前大为不同,如今他是高福,只是一个贫穷的农人,在他的眼中,以前桓济所不在意的行为的确都是很浪费的行为。

我赶紧对掌柜说:“掌柜的,你就别找了,我不买成衣了,我买一些布匹吧。”

掌柜虽是有些不满,但好在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买,他依旧笑脸示我,又拿过了一些很不错的布匹让我来挑。挑了足够做四套衣物的布匹,我让掌柜的算账。

仲道不解地问我:“你不是只想要做两套衣物吗?怎么挑了这么多的布匹?还有,那一段织花的红布是给谁买的?给你吗?”

我拿出钱袋找钱,低头对仲道说:“我自己要两套衣服,再给你做一套,那红布是给香巧的,她帮我做衣的花,我送给她一些布匹也是应该的吧?”

仲道摇头,说:“我不做新。。。。。。”

我随口说:“哎呀,你就快收下吧。我在你家中住了这么多天了,你处处都照顾我,我也该要答谢你的。你就当是替我的那个亲人收下了,我心里也会好过一些,我会觉得他也有新衣穿了。难道不好吗?”

又推辞了几番,仲道不得已便收下了。掌柜说布匹一共是二十二铢钱,我扔给了他一两银子,然后手拿了包好的布匹,拽着想要问掌柜讨要两铢找钱的仲道离开了布店。

路过曾投宿过的那家逆旅时我停下了脚步,拽着仲道又走进了店里,让伙计给我找一间干净的客房。

“你来这里作甚么?”仲道问道。

我微是羞涩,低声说:“我想沐浴啊,我已好些天都没沐浴了,身上也该洗洗了。”

仲道大笑,说:“嗨,洗濯啊。那你早说啊,到这里花这些冤枉钱作甚么?走,咱们回去。”

想了想也没见他家中有汤池,我不解地问:“回去我要怎么洗?”

“回去你就知道啦!”

他拉着我一路飞跑回到了村中,将卖得的钱和布匹都交给了香巧并说明了布匹的由来,他便带我回了自己的家中,随后从屋后拿进来一个很大的木盆。

我看得明白了,却仍是又问了他一遍:“你就是用这个沐浴的?”

他道:“是啊,夏日里我就去河里洗,冬日里就在家中,盆中倒了冷水和热水便可了。说起来我也该洗洗了,正好,咱们一块洗吧?”

我忙说:“不,我不习惯!咱们还是分开洗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抱起木盆,他对我说:“好吧,你跟我去河边挑些水回来吧。”

我们在河中清洗了木盆,又挑回来了两桶清水,回家后他又烧煮热水,忙活了半日后,我终是可以沐浴了。

仲道坐在了床边,他指着满盆的温水说:“喏,你洗吧。”

我指指房门,问:“你不出去吗?”

他惊异地说:“我为何要出去?”

“你在这里,我不能洗!”

我故作生气,撅着嘴也坐到了床边。

仲道捂住了双眼,说:“那我不看你了,你快洗吧。”

我推推他,道:“烦劳高兄出去一会儿吧。”

他便站起身,说:“你可真是麻烦。好,我先出去了,要是水不够你就喊我一声,我再去河边挑回来。”

我想了想,说:“我现在看就觉得水不够,不若你这就去再挑一担回来吧。再说,你待会子沐浴不是也还要用水吗?多备一些总是无错的吧?”

“也是,那我就去挑水了,你先洗吧。”

“欸,好。”

透过门缝看着他挑着空水桶离开了,我忙脱光了衣物站到了木桶中,想要躺进去却发现木桶还是不够大。忍着屋内的寒气,我站在桶外,手拿了一个瓷碗一碗碗地将水由头上泼下,寥寥草草地清洗完了身子。

见屋内已是汪洋一片,我便匆忙穿好了衣物,也没来得及擦干头发,我先向外清理着屋内的积水。才过了没一会,耳听得有人在高喊‘阿福,我回来了’,便知是仲道从河边挑水回来了,赶忙将长发缠好,再用布带紧紧地绑住了。

将水桶放在了院中,他望着屋内湿漉漉的地面说不得话,我讨好般地一笑,说:“对不住了,高兄。”

“无妨,无妨。”

他又烧了热水,便宽衣准备沐浴。我想要出门一避,他却叫住了我。

“没事儿,你不必出去。”

“我。。。。。。我还是出去的好。”说着,我又要向外走。

他拉住我,将我按压在床边,他道:“刚洗完便要出去,你就不怕又冻着了?你就在屋里待着吧。”

于是他便更衣沐浴,我背对着他坐在床上,他又同我说话,二人聊了好一会儿。我心神很不集中,听着他撩水洗身的声音,过往那些二人一同在汤池之中洗浴的情景又浮现在脑中,香艳、亲密。

洗完之后,他一边穿着衣物一边坐到了我身边说:“我和你提过没有?今儿村里邢家要娶媳妇,过会子新妇就该到村里了,咱们一块过去喝酒吧?”

我问:“好啊,那咱们该准备什么礼品去祝贺呢?”

他怔住了,问:“准备什么礼品?”

“他们家要娶亲,咱们前去祝贺自然要备下贺礼啊。”我不解地说。

“嗨,不需,不需,只要咱们人到了去喝他家的酒水就行了,不必送礼的。”

我暗说山民的性情可真是淳朴,没得建康城里那么多的花样。不过他们这样做也对,自己家娶亲,请大家去观礼本就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应是单纯地要让大家来分享自家的喜悦,若是再收礼便会有了别样的深意,祝贺的心意也就变了味道。

两个人离家相伴一道去邢家去祝贺,那邢家的院中、院外早已站满了前去祝贺观礼的人,大多都是村里的村民,也有一些我没见过的人,仲道猜测说应是邢家在外村的一些亲友。

香巧早已到了,她正在和村里几个与她同岁的娘子们站在一处叙话。她们见我和仲道来了,纷纷向我们打招呼,可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染上了一朵绯红的云霞。

少女中有一人名唤阿芳,模样很是不错,性格也活泼可爱。她与香巧很是相善,常到家中去找香巧,我与她也算是熟识的,于是便向她问好。

阿芳应了一声,便说:“阿福哥,香巧正在与我们说你要请她为你裁衣。你怎地不找我呢?”

我一愣,指着仲道说:“高兄说我可以找香巧,我不知你也会裁衣。”

有人轻笑,说:“咱们村里的姑娘,有谁不会裁衣呢?大老高的心里自然只会觉得香巧裁衣最好,才会对你说请香巧来裁衣的,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这人话里的意思似是在说仲道看香巧与别的女子不同,我心里自然是有些难过,问仲道:“高兄是这样想的吗?”

仲道止住了众人的哄笑,他对我说:“我与香巧最熟,若是让你找别人,怕是会麻烦了她们。所以我才会直建议了香巧。”

香巧凑近我一些,她娇笑着说:“阿福哥,你怕是还不知晓阿芳的心思吧?她可是很喜欢你呢!见我给你裁衣,她便不高兴了,正与我商量说要她自己要拿了布偷偷地给你缝制呢!”

我听后哭笑不得,低声对香巧说:“烦劳你转告阿芳,她的心意我先领了,但我不好麻烦她,还是由你来为我裁衣吧。她若是坚持要为我裁衣的花,我会也送她一些布匹以作酬劳的。”

香巧点了点头,就又继续和这一帮少女们说笑去了。

邢家的家主是邢老爹,今日自己的孙儿要娶妻,他高兴地合不拢嘴,不停地招呼着大家进院却饮酒。我和仲道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站着,等着前去迎接邢家新妇的犊车能快些回来。

我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仲道,忆起了我们二人成婚时的情景。

升平五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傍晚,天气晴好,他穿着一身服贴的玄色吉服,从当年的那一座琅邪王府邸内将我带上了马车,从那日之后,我由司马家的郡主变成了‘桓少将军夫人’。

我十二岁嫁给他之时,几乎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转眼间,我已二十六岁了,看尽了人世诸多事态的变化。我本不怕,因为我认定了就算身边的人再怎么转变,可他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他万是不会变的。

可是,他却用一句话将我所认定的一切‘事实’都变为了‘谎言’。从此,我孤立无援,每日如沉睡在孤寂、冰冷的深海之中一般。

怀着不甘的心,我从建康出发行了近千里的路赶到了这里,想要的是问他一句‘凭何’,却不想,他已不再是他了。他变作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不记得我们从前经历过的那些好或坏,他也不再记得我了。

我知道,我不该故意地再继续留在此处,可自己的心却仍旧不能下定决心回去建康。我知道,他已是昭阳县中的一个普通农人,他不再是建康城里的贵族了,可是无论怎样,我都忘不了他,我的心里都只认定他是桓济、是我深爱至今的男人。

“快看!邢家的新妇来了!”

仲道突然唤了我一声,我连忙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到一辆简陋的犊车渐渐地驶向了我们这里。

仲道也替邢家高兴,他不住地向邢老爹道贺。

“阿福,你成婚之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热闹?建康那里办婚事与我们邵阳的风俗一样吗?”他笑眯眯地问我。

我浅笑,点点头,深深望进他的眼中,我轻声说:“是,那一年,也有很多的人曾祝福过我们。”

他道:“嗯,真是很好。”

脚下悄悄朝他迈近一步,想要靠借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暖热自己渐凉的心。

仲道,那一年,很多的人曾祝福过我们,可是,你用你的话语告诉了我,一切,只是假象。我们之间从不曾有过爱情或幸福,只有□裸的欺骗、利用、利益。其他女人所求的东西,我在你那里从不曾求到。

仲道忽而低头对我笑说:“真希望哪日我曾亲时也能有这么多的人来祝贺我。”

眼中酸涩,我强颜笑问:“你当真,会期待幸福?”

他顺口说:“自然,谁不希望人生和美。”

抹去了一滴泪,我独自暗想,是啊,你想要和美的人生,怕是要与郗道茂在一起吧?

见他忙着去帮一人搬酒坛,我失意地离开了邢家,也无人注意到我。这种热闹的地方,我真的不适合再继续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