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观凤皇

离开陛下的书房后,我去与太后见话。我并不敢看她,我觉得,似乎若我自己不却看她,她便会遗忘了自己想要对我说的事。

褚爽的母亲就坐在太后的下首,她是太原王氏的女子,父亲那早年过逝的正妃就是她的堂姐。我不喜欢她,她的眼中总是闪烁着锐利的光线,狠狠地投射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很是不安。我想,王家的人,果然都记着父亲的过错,甚至连我也不肯放过。

“看看,哀家就说,每回见到福儿,她总会比上一回又美了几分。阿嫂,你说呢?”太后说完便问褚夫人。

褚夫人唇角掠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回道:“确是如此。太后,您看,这满朝里还找不出一个能配得上咱们福儿的男子呢。”

众人微笑,颇含深意,皆望向褚夫人,知她话里有话。

太后接过了话茬,故意埋怨道:“阿嫂这话不对,哪里就没人能配得上福儿呢?”

“臣妇愚钝,不知太后所指是哪家的佳人。”褚夫人很是惊异吗,忙问太后。

太后笑说:“哀家看,斯生就是极好的。他虚长福儿两载,能疼护她。而且,这两个小人儿在一块玩耍好几载了,互相的脾性都是极了解的。福儿,你说,若哀家要你嫁去褚家,你可愿意?”

她终于对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该怎么说?!拒绝还是同意?父亲教导我一定要乖巧、孝顺,如今这个问我问题的人又是晋室最尊贵的女子------太后,我更是不敢不敬。可我,真是不想嫁给褚爽啊。

四周安静之时,南康公主突然说话了,她说:“太后,您看,福儿都羞得无法回您呢。太后,您这样问,是否着急了一些?依我来看,便是两相知根知底,也未见得成婚便会无事了。”

有人微吸一口气,敢在太后面前如此说话的人,也只有南康公主一人了,其他人是万不敢说这种要太后不悦的话的。谁都明白,太后是有心要将我许配给自己侄子的,可看南康公主的意思,竟似在阻挠太后的赐婚。

我头低着,稍稍抬起偷偷去看太后,她的面上竟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反而略是歉意地对南康公主道:“姐姐说的不错。福儿说不定是不愿呢,倒是哀家着急了。福儿啊,你也莫担忧,哀家是极喜欢你的,斯生那孩子又是很好的。再过两载,你总是要嫁人的,哀家想,若是你嫁与斯生,岂不是要比嫁与一个你从未见过面、不相识的人要好?”

我道:“回太后,福儿谢恩。福儿如今年岁还不足,不敢随意地回您。这婚事为大,福儿想,还是您与吾父去说吧。”

唉,莫名的悲哀。我这样的回答,其实也已对太后说出了自己的回答是什么。我让太后去和父亲说,可我早已知道父亲应是不会违背太后的意思的。那么,其实,我已算是答应了嫁给褚爽了。

我的姑母浔阳公主自然是如旁人一般看出太后的心思来的,她也知我的回答意味着什么,此时,她笑说:“哎哟,太后,您看,这福儿真是懂礼法的,知道儿女的婚事应由父母来做主,她自己是无法回您的。要我说,您就赶紧去与我王兄说吧,他一准儿会答应的。”

南康公主略有不悦地看了一眼姑母,皮笑肉不笑地说:“姑母不如说福儿已应下了。会稽王叔他总是会应下的。”

气氛有些紧张,姑母听得出南康公主话里对自己的不悦,但她却没有说什么,一是她自己无语去反驳南康公主,二是便是自己知道该说什么,可也不敢去顶撞她这‘桓公夫人’。

太后忙打圆场,道:“哀家看,过个一两载再说此事吧。唉,南仙那丫头也是的,说了要在建康住到三月里的,现下早早回去了武昌,应是放不下她夫君。”

大家都是精明之人,赔着笑,纷纷将话题转到了南仙的身上。

背部那些因紧张而生的汗水已然浸透了里衣,颇是难受,我的手移到背后,稍稍扯了扯衣物,不让那黏湿继续贴在身上。

我突然很厌恶自己眼前的这一切,我知太后是好心,也知褚爽人好,可太后让我嫁给褚爽,为的无非就是褚家的利益;虽不知南康公主是何意,但她定然是为了桓家的利益才阻挠太后的;姑母,呵呵,也有她的打算啊。

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一个贫穷却自由的出身,我宁愿潦倒度日,也不想出生在这个连自己的终生幸福都要由别人选择、赏赐的司马家。

皇后何氏进殿,她来向太后请安。我分明看到,在太后的眼中有一些不痛快的情绪。

听说,这位双十又一的皇后嫁进司马家两年多来都未能给陛下诞下子嗣,偏偏其他的几位妃子还都得不到陛下的宠幸。所以大概是这样,太后总是不喜她。但太后又疼爱陛下,从没有逼迫陛下远离皇后。

何氏容颜素雅中带了些俏丽,身姿丰腴,白皙的面庞上时时微含笑意。她小时,其伯父何充曾言‘此女当及宫掖’。不想一语中的,她当真做了中宫,若再得一男嗣,那就真正是很好的了。

每当我们与陛下玩闹时,她多是在一旁安静地微笑看着,从不主动与我们说话。只有当陛下唤她‘法倪姐姐’时,她才会恭敬回应,询问陛下有何事要与她说。

太后问:“法倪啊,你近来身子可好?”

“回母后,多谢您记挂,儿无事。”皇后细声道。

太后轻哼一声,更是不喜。

这不是第一次太后这样问皇后了,我曾与莲说起过这件事,我以为因太后不宠皇后,见不得她好,所以听说她身子无恙便会觉不快。莲笑说我是错的,太后问皇后,是想知道皇后有没有身孕,听她说无事,便知她还未怀孕,因此才会不快的。

太后不再与皇后说任何的话语了,只与那些贵妇们说些女人间的事了。我看着那些从来都没有熟悉起来的皇族女儿们,也无心与她们说话,便一人闷着。

那天离开时,我注意到皇后偷偷拭去了自己眼角的一滴泪水。

她的心里,也是苦的吧。太后着急想看到陛下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被陛下独宠的皇后却怎样都无法生下子嗣。皇后因此就总被太后冷落,怎能不难过呢。如果我日后的阿姑会因为我无法为夫君诞下子嗣而冷颜待我,我也是要不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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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月末,使者们由燕国回来了。有位从未见过的朝臣张成来见父亲,他要自己的随从们抬进府内五张胡床。我随着下人去见父亲,然后看到了那些怪异的物件,父亲告诉我,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胡床。

我压住心头的狂喜,礼貌向父亲道谢,看着张成在那胡床上坐下,便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另外一张胡床上,确实比跪坐要舒服多了,膝头绝不会再酸麻了。

张成犹豫地对父亲说:“王爷,燕国新主有一弟---中山王沖,他尤爱乐理,其小字凤皇。呃,下臣在燕地时,太傅慕容恪曾对下臣说,他听闻名琴‘凤皇’正在王爷府内,慕容恪想下臣代为一问,可否允那中山王借去一看。”

我微惊,心想凤皇琴在我手中一事怎么就会被燕人知道了呢。后又一想,应是我们府里的下人或者桓冲将军府里的下人们传出去的,这毕竟也算不得是什么机密之事。

不过,燕人是不是太无礼,竟想借我的琴去北地观看,哪有人说借琴一看的呢。

父亲也觉不好,可他没有发怒,只蹙眉不悦道:“慕容恪着实无礼了一些吧。”

张成道:“唉,其实下臣也知此事确实怪诞了一些,可他嘱下臣一定要问一问您。依下臣来说,不若便修书一封对他说您府中并无此琴,世人皆知‘凤皇’已在百余年前便毁于战事中了,您如此说也不为错。”

父亲道:“没有什么好修书的。呵,鲜卑蛮人也会喜乐理?子昭,此番多谢你代某买回这些胡床。”

“下臣不敢当。若非王爷举荐,下臣也无法有此殊荣一观北地旧国啊。”张成感慨地说。

他告辞后,父亲要下人搬着两张胡床与我回去书院,并告诉我要我放心,‘凤皇’永远都会是我的琴,不会有别人把它带走的。

跪坐在席上,我仔细地看着那胡床上雕刻的新奇花纹,口中对先生抱怨道:“您说,那什么燕国的中山王,听说只是一个稚子,他的琴艺能好到哪里去?竟敢觊觎我的‘凤皇’!哼,他唤作‘凤皇’就该用这‘凤皇’琴么?”

先生笑了,说:“呵呵,你父亲不是说了么,没有人会夺走你的‘凤皇’的。”

我撅嘴,道:“我就是气嘛!您说,哪里会有人说‘借去一看’呢?福儿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哼,说他们是蛮人,还真就是蛮人,根本不知礼法。若是把琴送去了他们那里,福儿敢说,他们一定是不会还回来的。蛮人,哪里来的信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