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痂疤

睁眼看到的人便是许久未见的先生,可我却没有立刻便唤他。因为我在想,面前的这个男子真的是与我相识了已七年的先生吗?

他瘦的真是可怕,一件天蓝色的儒衫松松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极为地不合身。他那平日里总是梳理地一丝不苟的发丝也颇显乱散,双颊因着消瘦几乎没有了任何的血色,苍白极了。眼窝深陷了许多,双眼中充满血丝。那双常常优雅地握笔写字的好看洁净双手已如同枯瘦竹枝一般了。

我想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可我却不敢,我害怕那手指会因此而被我握断。

因我的沉默,先生开始变得有些不自在,他以为自己此刻的憔悴面目吓到了我。他微白的唇微颤了半天,吐出一句话。

“我还是先走吧。”

我看着先生步履踉跄地向卧房门处走着,莲跪坐在床边低声轻泣,她是在为现在的他心疼。

“先生。”

压制着语气中的伤心,我小声地唤先生。他停住,缓缓地转过身,给了我一个熟悉的、他特有的温和微笑。

我又唤他一声,他便走回到了床边,轻声地说:“先生以为,福儿害怕了。先生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应是。。。。。。。难看且邋遢的吧?”

我轻摇头,说:“不,先生,福儿只是,很为您担心。先生,您瘦了太多啊!”

我说着双手握上了他纤细的手腕,轻轻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说:“先生,福儿,很想您。”

先生没有任何的言语,他身子微低下,尖尖的下颌抵在我的发间,有细微的疼痛,后又有暖热的湿意。

我问:“先生,您在哭?”

“不,先生没有。”

“可是。。。”

我想说些什么,因为我觉得先生真的是哭了,可先生又直起了身子,笑着打断了我的话,说:“是否饿了?晚膳已经好了。”

我仰视着先生,他先前一定是在说谎,我分明看到他的面颊两侧还有泪痕。不过,既然先生不想要我知道他哭了,那么,我还是不再问了的好。

晚膳中的菜食皆是素菜,先生道我若是吃不下,明日便要下人为我准备肉食。我知先生府中皆用素菜是因着正在做法事的缘故,且我也是常常随母亲一道用素菜的,便说不必麻烦了。

我有许多话要同先生讲,我想告诉他我和献之的无奈,我想告诉他郗道茂的可恶和她的可悲,我想告诉他我的伤心,我想告诉他我对昆仑,不,对阿芜态度的转变,我想告诉他驿馆中那个可疑的燕国商人慕容玄,我想告诉他在月夜中弹奏悦耳琴曲的高人。。。。。

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讲,但我知道用膳时,先生是从来不语的,因此,我用膳的速度快过了平时,然后焦急地等着先生用膳完毕。

奇怪地是,今日先生用膳的速度似乎也快过了平时。我才等了不久,他便放下了自己的筷箸,笑着对我说:“我知你是有许多话要对先生说的。”

我急匆匆地问:“您如何得知?!”

先生微愣,轻声道:“不知,我就是这样猜的。难道,我猜错了?”

“您无错。”

。。。。。。。。

先生居住的院落里很安静,有雕刻精致的一道白玉石桥和清幽的流水,还有一股好闻的淡淡浮香。我视线寻到院落西北角处的几株一丈高的花木,暗光中隐约可辨枝头是碗口大小的深红色花朵。

“先生,如此诱人的花香,是否都来自于那些娇艳花木?”我遥指角落中的花木问道。

先生点头,道:“是,此花叫做‘醉芙蓉’。”

“‘醉芙蓉’?很美的名字啊。可是先生,您先前从未有告诉过福儿您这府中除了梅花外还有此等美丽的花朵呀?”我不解地问,同时心里想着先生确实从来没同我提起过这‘醉芙蓉’。

先生神情黯然了一小会儿,用了怀念般的语气说道:“是啊,陆府里只有梅花。这花,是我母亲最爱的花,只在她院中有几株。如今她去了,我将她院落中的花移栽到这里。我其实,是在以这花来怀念我的母亲。”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先生之间的对话都在讲他的母亲。

那个被先生用了许多美好字眼提及的女子出身吴郡的顾氏家族,她与虎头的父亲顾公是远房的姑侄亲戚。她年少便嫁入了陆家,不是因着她与先生的父亲有多么地相爱,只是因为,顾家的女子嫁给陆家的男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与他们二人无关,只是对两个家族有利。

先生的父亲名讳陆拯,是前朝陆蔚的独子。非常不幸的是,陆拯还在襁褓之时,他的父亲和祖父陆机就死在了北地的军营中。当时,我们晋室的都城还在那遥远的洛阳,那个时候,正是司马家各路王爷争夺权利最激烈的时期。陆机和陆蔚真正的死因,也只是因为他们跟随的主公在政事上失利了,所以都被杀了。

先生的祖母是吴郡张氏家族的女子,当她的丈夫陆蔚谢世后,她就一人用心抚养、教导陆拯成人。未及看到陆拯与顾氏夫人成婚,她便撒手西去了。先生的父母婚后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但可惜的是,或许上天妒忌于二人的和美,便过早的结束了陆拯在人世的游历。

自先生幼时起,他的母亲便独自细心抚养他长大,好使得他九泉之下的父亲陆拯可以安心。先生说,他的母亲之所以会如此爱这‘醉芙蓉’,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花是他父亲最爱的花。

我道:“先生,这么说来,您的母亲是很爱您父亲的,否则,她最爱的花,不会是他最爱的花。”

“是吗?是吧。我并不知这原因,难道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原因吗?我们不可以只是单纯的喜爱某样事物,想念,”先生的视线由天空移到了我的面上,低声说:“一个人吗?”

我微微一笑,说:“先生,没有任何事情是没有缘由的。您喜爱某样事物,它就必然是好极的事物,起码对于您来说。您想念一个人,他/她就必然是一个极好的值得您挂念的人。”

先生无声而笑,须臾,我们移步到了温暖的室内,先生安静地为我煮荼,平静地说:“不要说我的事情了,说说你吧。这几月来,可有任何要你烦忧或喜悦的事情?”

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因此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由他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来他是否是真的想知道我过的怎样。

我犹豫着没有回答,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再拿自己的事情来讲给他,只会要他本就不好的心情更觉烦扰。

半天,先生问:“无事?”

我道:“无事。”

“有事,一定,”先生将手中的荼又放回陶罐中,继续说“是有事的。”

一直不语的莲突然说道:“郡主被人欺负了!”

“莲!”我想劝阻她,可她已道出了那句话。

先生蹙眉,焦急地问:“谁敢欺负福儿?”

莲不满地撅嘴看我,我则苦笑一声,要莲先离开了,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先生,包括莲都不知晓的,那个有关于我对献之的‘欺骗’。

先生道:“这样做,福儿,你不会后悔么?献之喜欢的人毕竟是你,去告诉他一个真实的郗道茂,这,有错吗?”

我道:“可是先生,王会稽和郗昙将军都是希望献之和道茂二人可以成婚的,这也是献之那过逝了的母亲最想看到的事情。便是我对献之说了自己倾心与他,也告诉了他郗道茂对我的不满。您以为,他们的婚事便能作罢了吗?这不是他们的选择,这是王家与郗家的选择啊!知道了真相的献之与道茂成婚之后,他们过的一定不会好的。”

先生担忧地问:“所以,你是要彻底地放弃献之了?”

我道:“我,其实是还想着他的。先生,他是我的情。”

“我想,他是。”先生道。

“先生,你的情是谁?能与我讲讲你与她的故事吗?”

我突然很想知道先生心中的女子是个怎样的人,也很想知道总是为我解惑的先生有没有他自己的‘惑’。

先生神情迷醉地喝一口香荼,淡淡地说:“我的情?没有,福儿,没有。”

我道:“我不信!”

先生微讶,问:“为何?”

我道:“哪里就会有人永远都遇不到自己喜爱的那一人呢?先生,我记得您说过您自己今岁二十又七了,难不成在这么多年里,您都不曾遇到过一个您喜爱的女子?”

我像是逼迫先生在回答我的问题,他摇头轻笑,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稍偏头反问我:“福儿今日这是怎么了?好似非得问先生要个答案似的。”

我道:“先生今日这是怎么了?好似不敢回答福儿的问题似的!”

先生握杯的手有些不稳,面上有了窘迫的表情,避开我的视线,极其小声地说:“哪有。好吧,是有那么一个女子,只是,我们有缘无份罢了,我终究是与她错过了。”

他的语气在提到那个女子时变得很伤心,我发觉自己做了错事,我要先生想到了他自己的不幸,顿感歉意。

“先生,您无事吧?是福儿错了。”

先生放下杯子,道:“你无错。有些事情着实要我们痛苦,于是,我们躲避着不敢去想。可那样反倒是错的,你便是不想,那事情其实还是在烦扰着你,只是你自己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倒不如撕开自己的痂疤,好好地流泪、流血一番,或许那样,我们会活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