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偏西的一个院子。此处背靠山壁,一侧是悬崖,另一侧以山径数条与中部迎宾楼相通。
周雄介绍道:“这儿是‘储才别院’。初来者先住到这儿,待通过考核或者显露绝技后,依据‘九品判人法’定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各分三阶。上品中阶以上移入山顶‘厚德堂’,上品下阶至中品下阶,移入东边‘聚贤正馆’。一别院,一正馆,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招贤馆。”
两人经过大门,来到前院,忽听一人愤激大骂道:“什么招贤馆。什么鸟毛灰的九品判人法。区区一个小庄子,还真拿自己当朝廷看了?”
卢权好奇的循声看去,发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气冲斗牛,正站在庭中戟指大骂。堂前的台阶上,四面的回廊里挤满了看客。
周雄眉头一皱,上前问道:“这位仁兄,不知你对本庄有何不满?”
“不满,极度不满!”男子大声道,“所谓落泊多才俊,白眼向鸡虫。晋朝左太冲诗云:‘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真是深得我心。自汉末以来,选举不重学问德行,全看出身家世。魏文帝曹丕首创九品官人法,本图矫正此弊,无奈又成世族之工具。弄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膏梁在堂,贤俊遗野。举世混浊,肉食何人?我辈虽时运不济,胸中自有勃然沛然之气,绝非奔走牧竖可得‘尔、汝’。可你这儿区区一个小庄,却对来投诸贤评头品足,恨不能臀检肛搜,简直是羞辱贤士!吴某但有三寸气在,绝不会吃这种‘嗟来之食’!”
一番弘论掷地有声,四壁众人无不大声喝彩。
周雄眉头一皱,问此人身旁的侍役道:“这是怎么回事?”
早在这个吴某大发谬论之际,院中侍役就已奔出干涉。只是见周雄上前问话,他们才不敢妄动。此时听到总管问话,当先一人委屈的说道:“这位吴先生来此之后,我们一直是小心伺候,从没失过礼数。一开头说要考试区分待遇,吴先生还欣然赞同,说这法子好,可以避免自己跟那些混饭的庸人同流合污。当时是十七位客人同考。别人都及时答完交卷,吴先生却愣是做了两个时辰交不了卷,最后生气撕了卷子。”
吴某见底细被人揭穿,涨红了脸道:“胡说。吾岂不能哉,吾实不为也!考的都是些下里巴人的低俗玩意,简直有辱吴某身份!”
侍役道:“吴先生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们不敢怠慢,当即请了厚德堂的两位长老前来面试,哪知两位长老的提问又令他瞠目结舌。最后反诬两位长老学问不纯,弄的全是些异端邪说。我们没有法子,只好请他献上几手绝技。哪知他踌躇再三,就是不肯展示,只是满口子曰诗云,又扯什么陈国某政要是他旧交,周国某大臣与他同学,本国(作者注:即齐国)某大王跟他是乡党。高句丽王曾赞他‘才堪济世’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听到这里,卢权哑然失笑。四面的看客里也已经嘘声四起。吴某怒道:“什么叫不着边际,吴某岂是胡攀名流的小人,以上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妄,让吴某粉身碎骨!”
说到这里,底裤已被扒光,却还有如此气势,此人也算一号歪才。不过周雄可全没这种“怜才”之念。当即喝令道:“叉出去,限令半日内离庄。带出庄时要蒙上眼睛,仔细搜索有无偷窃本庄财物。”
吴某怒发冲冠,还要再吼,早有强壮侍役冲上来揪住衣领,象提小鸡似的轻轻提起,发力一掷。骨瘦如柴的吴某顿时飘出院子,重重摔到院门之外。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役飞奔出门,要监督此人离庄,兼出一出这些日子被他呼来喝去、辱骂殴打之仇。
好戏看完,四壁看客顿时散去,一边还兴高采烈的品评不已。看来这种场面他们早已见多不怪。
周雄一边对卢权摇头苦笑,一边在前带路。两人穿堂过户,来到里面一重院落。这儿的秩序好多了,进出诸人全都气度俨然,庄重自持。完全不象外进那样有如市井聚会。
卢权正要称赞几句,左侧的堂柱旁忽有一人仰天长笑,接着铮的一声拔剑出鞘,一边以指弹剑,一边曼声吟道:“长铗归去兮,食无鱼!”
此人口里吟着战国食客冯谖的名句,手里也不闲着。信手一挥,剑刃在柱子上斩出一道深痕。
周雄眉头大皱,还没发问,此处的侍役飞奔过来嚷道:“封先生可别诬赖我们,什么叫做食无鱼啊。这些天你海鱼湖鱼溪鱼可吃了不少,就是早上佐粥的小菜里面,还有一味‘秘制鱼干’呢。你这么大声嚷嚷,别让总管以为我们克扣伙食。”
“什么呀!”封先生啼笑皆非,摇头说道,“真是些没有见识的小人。我是借古抒怀懂不懂?战国时候孟尝君门下的冯谖你知道吧?刚去的时候被评为‘下客’,于是他就这么弹铗长吟,下面的人立刻报告,孟尝君就给他调为中客。过了几天他又这么来了一次,孟尝君就给他调为上客。最后再来一次,孟尝君就连他老母也养了。你们庄主既然叫做‘女孟尝’,你们做下人的也该有点见识才对。”
侍役一撇嘴道:“原来是嫌给你评的中品下阶太低,想调高一点。还想让我们庄主替你养老母,我说你这人有点骨气,不要这么无耻好不好?”
嗤的一声,一条鼻涕从封先生鼻孔冲了出来。封先生也是始料不及。品级已定,虽然勉强够上留在山腰,但是实在不能满意。好容易候到总管驾临此处,他赶紧出来表现。哪知却被这个不识数的待役出来搅和。这种关头又不能大发脾气弄坏高士的形象,所以他只得随机应变耐心解释。哪知小人见识如此鄙陋,一番话令他哭笑不得。内里气得七窍生烟,外面还要硬撑从容架势。气急败坏之下,不慎呛出这么条鼻涕,封先生狼狈不堪,只是摇头道:“你、你,我、我……他妈的,真是混帐!”
情急之下粗话脱口,封先生顿知要糟。果然周雄扳起脸道:“原来封先生老母在堂,虽然才高,我也不敢强留。这样吧,赠送封先生铜钱十贯以养老母,另给车马费若干,立即奉送上路。”
封先生正想解释,哪知侍役抢先道:“要走可以,你斩坏了这根柱子,可要留下赔偿。要不然上头追究起来,这钱由谁来赔。这木头可是千里迢迢从南洋运到的名贵品种。”
“南洋紫檀?”封先生倒也不算毫无见识,一听提示,当即叫了出来。随即他脸色一变,想到檀木坚硬无比,自己的剑刃岂非要受损。他赶紧提剑观察,果然剑身中部崩出几个缺口。封先生正在心疼,侍役眼明手快将剑抢过,嘴里嚷道:“你这把剑还不错,留下赔偿柱子的损伤。”
封先生急道:“不行,我这剑是家传之宝。赶快还我!”
两人激烈争抢。封先生挂在脸上的鼻涕还来不及擦去,就跟侍役在地下滚做一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将剑抢去。
周雄斥道:“成何体统。都给我住手!柱子的损失不用你赔,将剑快还给封先生。”
待役听到总管训斥,当即住手,从地上一跃而起。封先生抢回宝剑已经大喜过望,此时涕犹在脸,尘灰满身,求乞的话自也无颜出口,当下讪讪的应付了几句,转身逃回房收拾行装去了。
被卢权接连看到食客丑态,周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他轻咳一声,提议道:“此处泥沙俱下,卢先生也不必多看了。卢先生既是庄主亲自托付的高士,自也无须考核,咱们还是到聚贤正馆转转。”
卢权微笑点头。但他心中有如明镜。周雄对这一切早有预料。让他看到这些,内中实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