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筠婷身边能够信任的人并不多,其中以红豆和婵娟为最。在徐家那样复杂的环境里,只有和信任的人在一起才能安心,在外面要小心提防勾心斗角,若是回了静思园关起门来还要防备身边的人,那将是何等悲哀?
“我一直当你是一家人……”阮筠婷很想问她为何要说如此没营养的谎话,对她根本什么好处都没有。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红豆再稳重成熟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已。
阮筠婷虽然不理解那种爱到死去活来的心情,可青春萌动的女孩,在喜欢的人面前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红豆对她一直忠心耿耿,刨除主仆关系,她也的确像一个家人那样照顾着她。她不能因为这一件小事就抹煞了她过去的功劳。
阮筠婷抚了一下额头,无奈又疲惫的道:“罢了,算了。”
红豆脸上已经羞臊的通红,在谎言被戳穿的瞬间,她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
刚才在小厨房时,她看着阮筠婷窈窕柔美的背影,心中第一次萌生了作为一个婢女不该有的想法,妒忌。
她美貌,又是徐家的外姓孙女,在奉贤书院读书,而且几次表现,让她才名远播。这世上为何要有如此完美的人出现?红豆知道自己身份微贱,以前也从不拿自己和姑娘做比较,可后来戴明的出现,将她好容易建设起的心里平衡完全打破了。
阮筠婷是戴明未来的妾,她将来媵嫁过去就是小妾的丫鬟,身份更低。但是每次看到戴明,红豆都恨不能自己是阮筠婷。希望戴明能对自己温柔的说话默默的疼宠。原本她想的很清楚,只要尽心伺候阮筠婷。将来必然有媵嫁去戴家的一日,伺候戴明也是指日可待的,然后来发生的一事让她心里很不平衡,所以才有了昨日故意那样说,想让阮筠婷知道她不珍惜戴明,会给戴明惹来麻烦。她在说出那番话时,看到阮筠婷的动作顿住了,心里是无比的畅快。她很想对她说:既然得到了就要好好珍惜,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对你嫌弃的东西羡慕的人
只是红豆漏算了一点,阮筠婷并非寻常的主子。她跟了她这么长的时间,怎会不知道阮筠婷是一个从来不会将仆婢不当人看的人?她虽然会吩咐下人去做事,可她从不瞧不起任何人。总是给人最诚恳的笑容和尊重,更会在发生危难的时候保护他们,而且她的优点的确存在,多才,美貌。出身高贵……她眼睁睁看到阮筠婷在徐家挣扎生存的困难,又怎么能没良心的将她当成敌人?
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姑娘对她一直都那样好,就算上次她偷偷告密,姑娘都不再追究还对她委以重任,她怎么还会这样!
红豆已经羞愧的无地自容,自觉再也没有脸面对阮筠婷了。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阮筠婷后来的话,行了一礼,匆匆转身离开了戴家的厅堂。
阮筠婷蹙眉。没有出声拦她。她知道红豆是挂不住脸面了。她可以原谅红豆,不代表红豆做的就是对的。让她回去好生想想也好。往后他们相处的日子还长,不要让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的疙瘩。
福宁是伶俐的人,见阮筠婷主仆二人如此,知道其中必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安静的站在一旁,免得触了阮姑娘的霉头。阮筠婷可是他们家公子心尖儿上的人,千万怠慢不得。
不多时,戴明就赶来了。因为走的急,披风在身后展开,露出他里头穿着的浅碧色直缀,那是戴明居家时随意穿的单衣,大冷天的出来只在肩头搭了件披风,可见他来的着急。
阮筠婷站起身,“之浅。”
戴明笑着到了跟前,深邃锐利的双眼不着痕迹的扫过阮筠婷身旁,没见有随从,道:“怎么自己来了?”
阮筠婷不会在戴明面前说自己丫鬟的不是,笑着道:“红豆跟我来的,有些事要她办就让她先回去了。昨日戴夫人去了徐家,恰逢我与萧先生去看琴,回来的晚了些,竟然错过了。我觉得过意不去,特地来看看夫人。”
戴明笑容越发温柔真切,她知道阮筠婷必然是恪守礼仪的人,不会失礼于长辈的。
“母亲这会子出府去了,似是去见一个手帕交,怎么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是吗,那真是不巧。”阮筠婷没有见到戴夫人,其实还是松了口气的。到不是怕见她,而是刚才发生红豆的事,她心乱如麻,怕心思烦乱之时说错了话。见不到更好。
将带来的那个包袱递给戴明,“这是我送给夫人的。”
“里头是什么?”戴明口中询问,却并没自己打开包袱看。
阮筠婷笑了,道:“是一件披风,我亲手做的,只可惜我的针线活粗糙的很,一番心意罢了。”
“是吗,母亲一定会喜欢的。”戴明将包袱交给福宁,对阮筠婷的温柔知礼更加赞赏,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阮筠婷抬起头,原本想在说些什么,在触及他目光之后忙低下头,道:“你还有事要与戴大人谈,我就不多留了。先告辞。”福了福,就要离开。
戴明知道她的闪躲,心中说不出的憋闷,才刚看到她时候的好心情完全消失,她就这样厌烦他,恨不得躲的远远的吗?!
阮筠婷并非厌烦戴明,或者说,她赞赏戴明此人,只是,前一次他们好容易才将话说开了,又能相处的自然些,她不希望自己的行为让他会错意。
如此想法,她脚上走的也快了些,谁知才走出两步,左手就被人一把拉住。身子因为那力道而猛然转回身险些摔倒,脑后乌黑的长发,荡出一道炫目的漆黑弧线。
“之浅?”阮筠婷疑惑的看着他,挣扎着要抽出手。
戴明手上力道收紧。那惊鸿一瞥让他更加对她欲罢不能,脸上却并不表现情绪,理智的道:“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说着撸起她左手腕收紧的月白缎绣茉莉花的袖口,两道疤痕,在她雪白皓腕上呈现粉嫩的颜色,看起来格外刺眼。
阮筠婷忙再次挣扎着夺回手腕,放下袖子,道:“早已经好了。”
“是么,可终究落了疤痕。”
蹙眉,阮筠婷一时也不知该与戴明说什么。
戴明却是解嘲一笑。道:“你不是要回去么?我送你。”
“不必了,徐家的马车就在外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我送你到府门前。”
戴明披上斗篷,偏要送她离开。阮筠婷不好拒绝,只能跟着他走。到了外头,直看着阮筠婷上了徐家的马车戴明才放心,眼见马车起步,戴明道:“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在病了。”得到阮筠婷的回答,才转身回府。
福宁一直抱着包袱跟在他身后,见戴明不回书房,径直往后宅走去,问:“公子爷,咱们去哪儿?”
“去母亲那。”
“是。”福宁垂下头。虽然很是疑惑,为何戴夫人明明在府中,少爷还拦着不让阮姑娘见她。可作为下人的本分他懂,不该问的他不会问。
到了戴夫人的居所,福宁识相的在外头等候,戴明独自一人到了里屋。
仇氏穿了身遍地牡丹花深紫色的交领棉袄,下头穿着茶金色的八幅裙。正斜歪在暖炕上闭目养神。
“母亲。”戴明欠身行礼,打发了丫鬟下去。
仇氏懒洋洋的张开眼。见戴明手中拿了个陌生的包袱,道:“这是什么?”
“才刚婷儿来,给您带的礼物。说是她亲手做的。”戴明说着话,将披风交给了仇氏。
仇氏接过,打开来一瞧,满意的笑了起来:“料子是极好的,只不过针线上还欠火候,胜在样式新颖,花样独特,而且她对准了我的脾气,我就喜欢紫色的。”
仇氏站起身,将披风披上,缓缓走去一旁,对着铜镜打量自己,慢条斯理的把领口的带子系成蝴蝶结。
戴明只是微笑着跟在仇氏身后,见她穿上了果真合身,笑道:“母亲春秋正盛,穿什么都是美的。”
“怕是在你眼里,最美的早已经不是为娘我了。”仇氏揶揄的瞪着他,道:“如何,我去这一趟,顺了你的心意了?”
戴明难得羞涩,干咳了一声道:“儿子谢过母亲帮助。”
“罢了,我也是为了你们两个好。”仇氏叹息道:“婷儿那丫头我瞧着不错,人标致,又识大体,思想上有独到见解,家事人品也还不错,做你的妾室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可不要欺负了人家。”
“我哪里有欺负他?”
“你昨儿故意让我去徐家一趟,还不是为了让徐老夫人感觉到压力,以后将她看官的严格些?”
“我是这样想。”
“你这样想,目的是能达到,不过婷儿在徐家位置已经够尴尬了,说不定从此还要在徐老夫人心里加上一条‘行为不检’。”戴夫人叹息着摇了摇头。
戴明闻言,眼睛突然眯起来,坏了,他只顾着考虑他和阮筠婷的未来,却忘了顾及她的感受。
看到儿子面露懊悔,戴夫人叹息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脱下了披风随手放在暖炕上,道:“好了,事已至此,你多想也没有用,往后对她好一些也就是了。哎,其实为娘也没有说你的资格,毕竟我也是个自私的母亲,为了你的愿望,就算想到了结果也并没有反对你的做法。而且也没有当时就告诉你,怕你返回。”
仇氏拍了拍戴明的手臂,道:“你那性子我还不知道?既然现在对阮氏动了真心思,往后不要后悔就是了。还有,你懂不懂就说将来不娶妻了,只要她一个足矣,这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再跟你父亲说。你父亲对你报的希望太大,还指望你青出于蓝呢,知道吗?”
“是,母亲。”戴明心乱如麻。仔细回想方才与阮筠婷说话时她的一言一行,显然,她神情中压抑着的落寞和委屈被他忽略了。以徐老夫人的性子,昨日必定会训斥她吧?说不定还会罚她……
戴明现在真恨不得追上阮筠婷,拉过她好生圈在怀里安慰她一番,但是这样做,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作为。阮筠婷是有思想的女子,说不定会更气恼他疏远他。
仇氏见儿子如此,摇了摇头,故意将话题牵扯到戴雪菲的婚事上去。这才让他眉头不再纠结。
阮筠婷回府的路上,心情一直沉闷着,就算想得开。也能够理解红豆的做法,但红豆所做的仍旧让她难过了。毕竟,被一直信任贴心的人背叛,滋味并不好。
回到静思园,婵娟迎了上来:“姑娘。您回来了。”
“嗯。”左右瞧瞧,没看到红豆,“红豆呢?他才刚先回来了吧?”
“红豆回来一趟,给您留了这个就出去了。”婵娟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条,接过阮筠婷的披风去收好,笑着问:“赵嫂子在厨下忙活着呢。稍后就可以用晚饭了。姑娘,您……”
剩余的话,迟疑的僵在喉咙中。因为婵娟发现阮筠婷的神清很不正常,拿着那字条的双手在抖,眼神也从起初的疑惑,变的越来越伤心焦急。
“姑娘,怎么了?”婵娟走到红豆跟前。
阮筠婷并没回答婵娟。而是专心的看着手中的字条。
说它是一张字条,着实有些夸大其词了。因为字条上只有一些极简单的字,混合着一些画,需要用猜的才能领会其中意思。
红豆不识字,要写出这样一封信来,想必已是绞尽脑汁,信中的大致内容,是说她没有脸面再见她,只求一死,但在临死之前,一定要帮她解决掉最大的隐患。
阮筠婷最大的隐患是什么?若排算下来,红豆知道的,还是危及到生命的,只有吕国公那一件!
阮筠婷蹭的一下站起身,急得花容失色:“快备车,婵娟,快跟我走!”
婵娟从没见过阮筠婷如此失态,一时间也不知到底怎么了,慌慌忙忙的冲了出去。
阮筠婷来不及穿斗篷,只穿了里头的褙子跨出了门槛。
赵林木家的用围裙擦着手,正和阮筠婷走了个对面:“姑娘,发生什么事?”
赵林木家的是红豆的姨妈,此事应当带着她,阮筠婷道:“赵嫂子,快跟我出去。有急事。”
“是。”赵林木家的飞快的摘下围裙去里头取来阮筠婷的狐裘,出了堂屋的时候,已经看到阮筠婷的背影一溜烟的消失在院门前。
能让端庄的淑女不顾形象的发足狂奔,可见事情紧急,赵林木家的也变了脸色,拿着狐裘飞快的追了出去,直跟着阮筠婷到了侧角门才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气喘吁吁的道:“姑娘莫急,万事都有办法解决。”
“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阮筠婷脸色惨白的上了马车,又道:“你们也快上来,咱们挤着坐。”
婵娟和赵林木家的都知道事情紧急,都点头应下,婵娟上车之后,赵林木家的做主让车把式回去,自己坐在车辕上赶车,马车驶出荣华巷,才问“姑娘,咱们去哪?”
“去吕国公府,赵嫂子,一定要快。”
“好嘞!”
赵林木家的听了阮筠婷的命令,将马车赶的飞快。
阮筠婷和婵娟在车里颠簸的厉害,可这个时候又哪里是挑剔的时候。
阮筠婷几乎根本没有感觉到点播,因为他的一颗心都放在了红豆身上,那个傻丫头,她并没有说她什么,她怎么就泛起了傻劲儿?若是真的落在吕国公手里,还有她的活路吗?
越是焦急,越是觉得通往吕国公府的路怎么那么远。阮筠婷不住的撩起车帘往外看,心头犹如长草一般。只想着如果能把红豆那个傻丫头抓回来,一定要好好的骂她一顿。
“姑娘,您别急,别哭了。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婵娟将帕子递到她眼前,阮筠婷才发现她已经急得落了泪,随意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也不知该如何和婵娟以及赵林木家的解释。
不多时,马车停在吕国公府门外。
阮筠婷让赵林木家的靠边停下。却并不下车,而是撩起车帘观察外头。
国公府如往常那般,大门紧闭,侧门开着,偶尔有下人进出,并无不妥之处。
红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想“除掉”吕国公,会怎么做?显然,冲进去不是明智之举,只能想办法求见。
但是。无论怎么见,只要红豆存了刺杀吕国公的心思,她都必死无疑。吕国公身边高手如云。小小弱女子不是对手不说,说不定还会被抓住, 用刑凌辱。上一次救君兰舟已经耗费了心力气,这一次,她那里在去找三个皇上在意的人犯来。用一招金蚕脱壳?
阮筠婷让赵林木家的赶车围着国公府前门后门侧门都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破绽,回到正门,刚想要豁出去见吕国公了到门上打听一下,却见国公府朱漆的大门打开,里头三四十人簇拥着一位身着宝蓝色百兽团字纹大氅的老人下了台阶上了华里的翠顶马车。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吕国公。
吕国公指挥着三四十个下人跟车,马车浩浩荡荡启程。看样子。他走的很急,像是着急去一个什么地方。
如果红豆闯进了国公府,吕国公不可能脸上一点怒容都没有。
不过也说不准,万一红豆刺杀失败,吕国公查到红豆的底细。要去徐家找茬理论呢?这也未可知。
“跟上他们。远远的跟着,不要被发现了。”
阮筠婷心理七上八下。命令赵林木家的赶车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赵林木家的和婵娟都没见过这等大场面,迟疑的道:“姑娘,那可是国公爷的车驾啊,咱们跟着,是不是……”
“想要红豆的命,就听我的。”
“什么?”婵娟和赵林木家的都是一愣。
阮筠婷苦笑道:“启程吧,边走边说。”
赵林木家的将他们的马车控制在吕国公队伍后一里的位置,阮筠婷则是将红豆今日说的话和事情说了。待她说完,婵娟已经惊愕的瞪圆了眼睛。她一直觉得红豆对姑娘中心,想不到她竟然会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算计主子?
赵林木家的则是一拍大腿,骂道:“那补子好歹的丫头,回头我让她娘好生管教她!主子是谁都不知道了?真是分不清里外。”话锋一转,赵林木家的语气中满是请求,“姑娘,无论如何您都要就救小红啊,她也是一时猪油迷了心……”
“我当然会救她,不然也不会在急匆匆来了。”阮筠婷叹息道:“我早就当你们是我的家人,你们是在这个府里,除了岚哥儿之外与我最亲密的人,我哪里能斤斤计较不管她的死活。现在别的都不重要,只要红豆安全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追究。”
赵林木家的心下好生感动,叹息了一声,挥舞着马鞭将马车赶的快了一些。
他们一路追着国公府的队伍往前,竟然出了西城门,又往前走了约有三里地的距离,前方右侧一里外出现了一个小凉亭。凉亭下头是五根红漆的主子,亭子顶上积雪很厚。
阮筠婷远远的,就看到亭子中那个苗条的身影,不是红豆是谁?
“赵嫂子,追上去!”
赵林木家的领命,挥舞着鞭子加快了马车的速度,出城之后,阮筠婷的马车与国公府的马车本就距离不远,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追上了他们的队伍。
随车的那些人间有人靠近,立即有三五人前来阻拦:
“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看看前头是谁的队伍,也敢随便来打扰!”
阮筠婷不理会他们低声道:“赵嫂子,再往前头,与马车并驾。”
“好。”
赵林木家的又加快了速度。
拦车的人没拦住阮筠婷,气结的跟车嚷嚷起来:“站住,前头留心了,有人硬闯!”
许是嘈杂只因惊动了马车里的吕国公,吕国公探头出来,“什么事?!”
两车此刻比肩而行,阮筠婷听到吕国公的声音,撩起侧面的窗帘,对吕国公一笑“国公爷一向可好,恕小女子不方便下车行礼,就在这儿给您问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