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九十七章 村汉思郎

无敌携喜鹊往代州雁关去, 策马沿滹沱河向北驰骋,抵达恒山南麓时,已是徂暑六月。

一路奔波辛苦, 喜鹊早已洗尽铅华, 典鬻了夷族新娘的服饰, 把一个沾满尘土的幕离围住头面, 穿一身粗麻衣衫, 将包袱栓在怀中,着中原样式的布鞋,打扮得和寻亲的村姑没两样。

而无敌, 许是到了年纪,数旬的工夫, 个头又蹿高了些, 胡髭隔三岔五就冒头, 来不及打理,索性不剃了。加之, 他始终不愿花费无名所赠的盘缠,沿途打猎充饥,天气炎热,野味难以保存,他不肯浪费, 嫌喜鹊吃得少, 兀自胡吃海塞, 夜间不得已打拳消食, 便练得身子骨精壮更胜从前。

一条健壮的村汉, 一个淳朴的村姑,一匹颓靡的白马, 就是如今的无敌、喜鹊和小凉糕了。

待到在滹沱河边鞠水洗面时,无敌觑见水中不修边幅的村汉,只以为遇见一个偷袭的劲敌。

他心下一凛,扭头张望,见四野只有他和喜鹊孤男寡女两个人,以及小凉糕这一匹马。

又肃然回头,盯着水面,寻思了好半晌,才敢断定,这村汉毫无疑问,正是他的倒影。

无敌对水自窥神貌,初时吓了一跳,旋即认了命,涌起一股得意——

若此时无名在他身旁,他定要士别三日,让无名刮目相看,领教一下子他的英雄气概。

但无名惦记着他的屁股,他再有英雄气概,也没有用武之地。

想至此处,无敌自知长大成人,这个模样并不适宜断袖,不讨男子喜欢,势必要孤独终老。

他心头恨恨地,自感天要亡他。分明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陪在他身旁。他却是断袖,还是断袖里,得了下面那个滋味的。偏又生得十分粗鲁,断袖这一条路,走得真是艰辛极了!

这种艰辛的断袖之恨,归结在无名身上,使得无敌心痒难耐,很想按住无名捶几拳。

可无名不在他身旁,他的气力没处使,逐日积攒,深知这一世,天南地北,未必能再见到无名,不由得又悄然化作心伤。早知无名那一抱就是永别,他也该抱一抱无名。

不论如何,无敌与无名一别之后,总算是平安地把喜鹊送至了代州的雁门关下。

喜鹊的姑父,是代州雁关千户所的掌印。朝廷正五品官员,中原人,唤作吕齐,麾下有十个百户所,每所一百一十二人,算起来,就是统管着代州一千一百二十名军士。

此地辕门的同僚见了吕齐,以管军相称。寻常士卒或平头百姓,恭维吕齐一声将军,也不为过。难怪喜鹊的姑母,吕夫人,敢派士卒携书信,千里迢迢,向蒙化土知府夫人讨要喜鹊。

无敌领着喜鹊,至吕府登门拜访,把门的士卒说道,吕管军去校场练兵,不在家中。

吕夫人听闻侄女来了,亲自出门迎接。这位夫人是夷族纳苏氏人,年约三十,早年随夫南征北战,最终在雁门关安家,常与将士打交道,性情豪放,这般抛头露面,也不以为意。

吕夫人向喜鹊仔细盘问罢情由,相认了一回,情状便和母女重逢无不同。

喜鹊悲喜交加,投入吕夫人怀中,落下泪来,有说不尽的话。

“阿渣,这些年,你在土知府家为婢,受委屈了,”吕夫人也红了眼眶,执着喜鹊的手道,“我没有一日不挂念你,只盼你来,来了就好,这却不是个哭的地头,进屋说话。”

无敌随二人进府,只见吕夫人把一个擢帚旁立的小厮唤至身边,劈头盖脸打了一记:

“小五,侯爷罚你来我府中扫地,怎么方才我出来,见你在偷懒?如今你倒好逍遥,趁我家夫君不在,还大模大样,瞧起了热闹。这热闹好瞧?仔细你屁股开花,侯爷再赏你百八军棍。”

“毙咧!”名作小五的小厮挨了打,把竹帚一摔,抱头嚎道,“侯爷麻米儿,饿就领一帮弟兄,出关杀几个贼,咋了咧!饿一个世袭百户,堂堂六品官员,给管军夫人扫地,都成怂咧!”

无敌和喜鹊没料到,这个小厮,竟是朝廷六品官员,当即瞧了他一阵。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端的是血气方刚,一脸虎落平阳的怅恨之色,样貌却还稚嫩。

喜鹊听闻他是百户,遥想在信中,姑母曾许她一个百夫长做夫婿,不由得浮想联翩,羞红了脸,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一看,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立即与小五拜堂成亲。

吕夫人虎着脸,对小五道:“若不是侯爷照应你,你的脑袋早已搬家,让监军挂在旗上示众。我家夫君,也为你担待着干系,罚你扫地,你还要毙咧?别以为,你这官职是世袭的,就似金瓯永固,由你砸摔也不碎!教你来府中扫地,一则是要你避风头,二则是要你好好反省!”

“管军夫人,”小五一摆手,又掇起竹帚来,当作红缨枪一撑,“你包涉咧,侯爷和管军待饿好,管军夫人比饿娘还亲。可饿的弟兄,不能平白日塌了!十一条性命,饿不为弟兄报仇,还算瓤代北军汉?如今报了仇,夫人你要扫地,饿便扫地,要饿项上的脑袋瓜,饿拧下来给你。”

吕夫人听得叹息,望着喜鹊,换了副好脸色,对小五道:“这个是我的女儿,不远千里来投奔,今日不说丧气话,你去校场瞧一眼,若军中无事,把我那夫君拎回来团聚。”

小五这才把目光转向喜鹊,喜鹊也正瞧他,只觉这百户真是不同凡响,有趣极了。

四目相对,这两个少年男女,猝不及防,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别开脸。

仿佛这一看,胸中有十分的烫热,心砰砰地直跳出来,却不敢言语。

吕夫人哪有什么不懂,但见无敌一言不发,守在喜鹊身旁,也是年纪相当,形容比小五英武许多,风尘沧桑,一双招子却雪亮,似个江湖中人。只道他护送喜鹊前来,定是对喜鹊有意。

她对这等义士,本就心存好感,只因未盘清底细,又不好过问,才有些谨慎。

当即棒打鸳鸯,对小五道:“你这代北军汉,休打我女儿的主意,也不怕客人看了笑话!”

无敌听得不明所以,喜鹊急得咬了咬唇。小五“哦”了一声,不再看喜鹊,却从头到尾,看了无敌一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收敛了些,操起中原官话,将信将疑地向吕夫人道:

“管军夫人,敢问今年贵庚?夫人你不就一个儿子,整日缠着末将,陪他骑马射箭,年方八岁,没听说有女儿,还这般长大!有个女儿藏着掖着,生怕末将抢了,夫人未免不地道咧!”

吕夫人听得既好气又好笑:“没工夫听你谝,速去校场送信,晚了便让侯爷领你走人!”

小五听罢,又生猛地掠了喜鹊一眼,将扫帚竖在墙根处,似放下了一件兵器,领命去了。

无敌和喜鹊听凭吕夫人安排,在吕府用了些茶点,各自得了一处落脚,自沐浴更衣去了。

“好侄女,”吕夫人对无敌上了心,亲自替喜鹊梳发,说了些闲话,把蒙土知府家骂了一遍,才问她道,“送你来的这个义士,像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有些面善,不知是什么来头?”

喜鹊略一思索,有些小心地道:“这位马二哥的来历,只怕姑母听了不欢喜,但马二哥于我有大恩,若姑母有难处,不便留他暂住,我这就和他另寻一处落脚,却不要教姑母为难。”

吕夫人失笑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见外的话?你这个马二哥,便是朝廷钦犯,只要心地善良,不曾祸害百姓,姑母也没有什么容不得。但须问得清楚明白,好让姑母心里有数。”

喜鹊这才松了口气:“马二哥怎会祸害百姓?他曾不顾性命,往蛊门解救受害的女子。他是侠义之士,在江湖中鼎鼎有名。连我家老爷——蒙土知府,也对他另眼相待。”

吕夫人道:“江湖中的事,姑母也知晓些。夜白季燕出檀郎。他姓马,却不是这四家的人。其余有名的青年才俊,什么鲁应陆萧,没有一个姓马。近来,倒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医术了得,声名大噪,时常让侯爷那个野丫头挂在嘴边,喜欢得不得了,听说在金陵做了一桩大案……”

喜鹊只听得无名无姓,便立起身来,失声问道:“姑母讲的,可是无名大哥?”

吕夫人微一颔首,忽有些警觉:“你怎么叫他大哥,你认得他,莫不是,就是他?”

喜鹊心下不安,摸不清吕夫人如何看待无名,从实把如何结识无名讲了一遍:

“蒙大少爷强纳我为妾,是无名大哥,为我指了一条明路,还赠了我许多盘缠。马二哥不是无名大哥,却是他的二弟。马二哥替我出头,将我从蒙府救出,送来与姑母相会。他本是要往贺兰山去的,在此处休整一番,我想留住他,他也未必肯答应,姑母千万不要为难他。”

“原来是这个人,难怪有那等的威风,”吕夫人脸色顿缓,看待喜鹊,又有些惊奇,“无名的二弟,行二的死劫无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生性桀骜,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前年在京城,护国大将军遇刺,听闻就是他的手笔,但圣上并未追究,你姑父猜测,这或许正是天威所致。”

喜鹊只以为无敌是庄家的仆人,即便以武犯禁,也是寻常江湖人士,哪曾料到他有这等的能耐,不由得大吃一惊:“马二哥怎么杀得了护国大将军,这和当今圣上又有什么干系?”

吕夫人轻按住喜鹊的肩,让她放松坐下,挑一支雕花精美的银钗替她簪上,不答只道:

“这个人当真是死劫无敌?他的性子桀骜非常,肯屈尊送你来雁门关,好孩子,这就是你的造化了。对这个人,别说你姑父,连侯爷也赏识他,称他在金陵,破了赵将军的八门金锁阵,谙熟兵法,又有一身武功,其枪法箭法,放在辕门中也是翘楚的,若他能为代州军效力……”

喜鹊是个明白人,听至此处,把银钗按住,仰脸说道:“姑母,这支银钗太贵重了,我左右只是个丫鬟,受不起。马二哥确是性子桀骜,以往或是做了许多事,身不由己,早已倦了。如今终于脱身,想要退隐山林。送我来雁门,已是我勉强了他。只求姑母,千万不要再勉强他。”

吕夫人见喜鹊外柔内刚,极有主见,暗地里为她欢喜,仍旧替她簪好了发髻:

“这银钗是你姑母我出嫁时,你祖母传下来的,如今传给你,是我纳苏家的传家之宝,有什么受不起?姑母何时教你勉强他,有些话,是不能当面讲,姑母也做不得主。你便觑着他的脸色,他若有心,留下住些时日,果然好人品,脾气也与我等投合,姑母就设法引侯爷来见他。”

如此这般,喜鹊拗不过吕夫人,留无敌在代州的吕府,苦劝他再盘桓些时日。

无敌思忖一番,答应了,他是见过世面的,知晓人心险恶,远亲不如近邻,打算瞧一瞧,喜鹊的姑母到底如何,若不能善待喜鹊,那他这一趟就算白跑了。何况去贺兰山重建马场,颇需些本钱,他走得急,身无分文,又不愿花无名交给喜鹊的银票,只得留在此地,寻门道攒银子。

这一日复一日,耽搁下来,喜鹊的姑父千户吕管军与无敌一见如故,知他是劫门死劫,并不说破,把他当作自家兄弟管待,好吃好喝供着,不时与他切磋枪棒阵法,听他讲一讲见解。

吕管军不常在家。无敌不得不与吕夫人打交道,虽觉她是女中豪杰,但热情非常,问起他的生辰八字来,他也招架不住。索性白昼里出去溜达,见识代州的风土人情,入夜才回吕府歇息。

这是极暑的时节,较之云蒸雾绕的阳朔,代州要炎热许多。

无敌本就性烈如火,让此地的暑气焖烤,就如同火上浇油。入了夜,独自一个,闲躺在吕府南院厢房的篾席上,似一只肉包搁在笼里,蒸得浑身汗津津的,腿间莫名其妙地春情勃发。

无敌没奈何,把衣裤一股脑扒了,汲凉水冲洗身躯,赤条条地,盖一条薄被在腹上。小腹却似有一根筋在隐隐抽动,只得摆个大字,极力撒开结实的双腿,不去理会腿间抖擞的物事。

然而闭上双目,满脑子尽是无名弄他的情状。这一回事,就像开了荤腥,未尝得滋味,倒也不觉如何,一旦得了滋味,心神就浑浊了,只要心思转在这件事上,再清心寡欲,就难于登天。

原本,这是一桩少年人皆有的烦恼,无敌将这微不足道的烦恼,却看得比生死考验还严峻。

他时而怀疑,无名给他下了药,使他难以自持;时而怀疑,他让无名弄出了毛病,腿间之物不听使唤了;时而又认为,他骨子里就是孟浪的,这一节不像好汉的脾性,实在是把他难倒了。

不论如何,无敌宁死也不肯自己动手,化解这少年人皆有的些微烦恼。

仿佛一旦如此作为,就印证了他一个遭男子玩弄透了又抛弃的货色,不但好汉的颜面无存,心子也难免要伤一下。当真是火烧屁股,燃眉之急,一个头两个大,苦不堪言。

无敌辗转反侧,让这些微烦恼困住,突发奇想,咬牙思忖道——

也不需大哥那贼王八来泻火,若此时,有个采花大盗从天而降,老爷就从了!

然而,并没有采花大盗从天而降。采花大盗见了他这般的汉子,只会望风而逃,乃至就此金盆洗手,遁入空门,也不会从天而降。他一面是清楚明白的,一面又不甘,一身气力没处使,若不使出来,便要惦念无名。一旦惦念无名,腿间的物事就烧得厉害,打井水冲洗身躯也不顶事。

最终,他灵光一现,一跃而起,心道,老爷打拳去,再若不济事,揪他个悖时鬼来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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