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五

我国古代,论短篇小说之成就,当以唐传奇为最。之前亦有《世说》《搜神》之类,大抵介于笔记与小说之间,雏形初具,其中固不乏杰作,令人拍案,却是记录的多,创建的少,并无许多“有意为之”的意思,是所谓“但开风气不为师”也。

至唐传奇,始大放异彩,《李娃》《柳毅》《霍小玉》《虬髯客》《会真记》等佳作迭出,更与唐诗相匹敌。不过,作品多属独篇,并无专营此业者,常是诗人文士偶然为之,未见缀而成册者。

唐后,短篇小说再未能有此高峰,虽有许多惊采绝艳的人物努力耕耘,如冯梦龙,纪晓岚,袁子才之属,或写或编,终是差了许多,唯一能与之差相仿佛的,仅蒲松龄一人。

《聊斋》一书,名篇甚多,《画皮》《婴宁》《促织》等,更得流传至今。《商三官》于其中,并非最一流的作品,却得许多人喜爱。蒲松龄擅绘女性,写来顾盼生妍,惹人注目,却多是狐仙鬼魅之属。本篇虽亦是女性,却是刺客游侠一流的人物,颇为特殊。

狐魅之类,常以色相诱人,善恶暂且不论,矛盾却常从此处起,故会有许多香艳旖旎的描写,虽会有种种变化,终还是未能脱胭脂与诡异之气。刺客游侠之流则不然,轻生死,重然诺,赴厄去难,不皱丝毫眉毛,多是激昂慷慨之气。

唐传奇中有《红线》《聂隐娘》,倒是穿檐走户,纵高伏低的能手,是剑仙一流的人物,取命于咫尺,杀人于无形。但行为却说不上正当,当不起“侠”之一字,并无感人的地方。且御剑飞行,日行千里固然令人佩服,常常却更难显出义气。因身怀绝技,则能置身于安稳的境地,不至有生命之危。即或报仇之事,亦可一剑飞来,轻松了事。

而人之德行,越是生死抉择间,愈可辨得清楚,故而窦娥的凄厉呼号,才可使听者落泪,闻者咬牙,常能激得热血沸腾。如此,倒是《步非烟》中的女主人公,与三官颇为类似。只是,步非烟虽亦属绝决坚忍,毕竟处于被动,任人宰割。三官却是主动之人,亲身赴厄,与仇同亡,果敢主动,非常人可比。

作者称三官“女豫让”,而豫让替人报仇,为接近敌人,涂身吞碳,使无人可识其面,可辨其声,失败之后更自尽以谢,敌人亦为之感动,可谓惨烈,世所称道。三官为父报仇,离家半年,漂泊江湖,得拜优人孙淳为师,逢“邑豪”诞辰,则随之进府,相机刺杀。

无论是掩人耳目的装扮,抑或终了自杀的结局,都与豫让十分相似。不同处则是,豫让毕竟无功而亡,三官却得报了大仇。当然,豫让能否成功报仇,于其德行并无半分影响,读者亦不会多在乎,因其恩人仇敌为争利夺益而死伤,仅是成功失败的区别,而无善恶的划分。

三官的情形则不然,其父因“醉谑忤邑豪”,而为“邑豪”的“家奴乱捶死”。如此,便有了正邪之分。其后三官“两兄出讼”,却是“终岁不得结”,且因“父故”,使得耽搁了三官的出嫁,这些均为三官的的正当性作了铺垫。

而三官的形象,在第一次出场便有了体现。当“婿家”要求“毕姻事”,早些完婚,而三官的母亲亦“将许之”,三官却站出来说:“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更反问:“彼独无父母乎?”使得“婿家”惭愧而退,三官的独立性格由此而得到了体现。

此时,三官的两兄未有表示,看来是默认其事,感觉并无不妥,母亲更是有“许之”的意思,三官一介女流,于古代的情形来衡量,该是做不得主的。可是她偏偏却站了出来,且以言斥退了“婿家”,看得出三官的性格与勇气,同时,还有其在家中的地位。长兄与母亲都未有反驳的言行,自然是听从其言,由她做主了。

更大的体现则是,两位兄长再次败归,无处申屈,只是“举家悲愤”,两兄还有留尸再讼的意思。三官则从“人被杀而不理”一事,断言“时事可知矣”,通透明晰,可知其胸中丘壑,恰与两位兄长形成了对比。进一步让兄长不要奢望会有“阎罗包老”,该顾的是“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

这儿有作者讥讽时事的意思,对现实社会有明显的针砭,此外,则是为三官外出作了伏笔,就是因为无人理会,三官才不得不亲去报仇,同时亦体现三官对事态发展判断的清晰,与其特立独行。与兄长母亲的种种反应相比较,则显得更为明显。而兄长与母亲的反应,才是大部分人应有的,故而三官注定要成为传奇,因为她太特殊。

传奇的产生,便在于独特。

三官终是离家出走了。当李玉初现于“邑豪”府中,读者或还不识其便是三官,至“辞以不稔”,当觉好奇疑惑;至孙淳代为解释,当在心中隐隐猜度;至“往来给奉”,当大体已判断;至“留与同寝”,则可断定无疑了。

优伶的职业,历来不受正视,很易受到种种难堪,更何况是个男装的女子?其中苦楚可想而知。而三官为之,从容淡定,更能借机吸引仇人注目,由此可知其聪颖。同时,使仇人“悦之”,自然要强颜欢笑,还要自然,仇人明明便在眼前,还能做出此种情态,便不是单单聪颖可做到得了,更需要坚忍不拔的性格。

至其计划成功,顺利地与仇人单独相处,作者则选择了暗处描写。三官重现在众人面前时,已是香消玉殒 ,仇人更是“人身两断”。其如何报复的过程,无从得知,不过,以一柔弱女子,成功的杀了仇人,并且将其分为两段,难度定当不小。能顺利进行,自是因为之前有周密的计划,其实,统算进府的整过程,能安然无事,岂是偶然?一切当是已设计好的,步步经营,可见其心思缜密。

待解开谜题,众人方知其为女子,且便是三官。之后的种种,除作者的评语外,于三官已无甚相关,尤其二人欲侮辱尸体一段,已近鬼神之事,大可不必,于人性晦暗,倒似是有些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