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本地风俗,遇人逝世,辄喜吹吹打打,做些热闹。

其原因何在,倒不甚明了,大概人活于世,始于生,终于死,生死原是一般重要。既然生时喜热闹,死时确也不该冷清。再者,吹打易引人探听,大概是借此告知邻里,某某走了。

农家之地,四季往还,大都忙在田间。难得会有空闲,更不论有种种娱乐,平日不过饭后消食,谈些古话,说些传闻,便算是娱乐了。

遇有吹打嬉闹的事,那便十分难得了。

故而,遇人离世。除亲友外,他人很少有伤心的,兴许,反会有些欣喜,毕竟终有了些可供消遣的娱乐了。这般说,似是不近人情,实则确是如此,于不相干人的生死,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当然,闻人去世,之前总还会有番议论。多为褒扬之辞,熟与不熟, 都会道生一二声“可惜”,追忆一下亡者生前,可值推崇的事。

以前的老人,均有一本领,方圆几十里内,凡能叫齐姓名者,多少会有些了解。厉害的,别人的生平细事,祖辈名号,亦能记得清楚。所以,虽是有意称扬,必定还有些根据。

至于那些可值鄙斥的事,便自然地放过了,为逝者讳,大概是可通行天下的。

若大家说句“活该”“老天有眼”之类,说明逝者生前,定是做来许多惹人厌的事,也实在寻不到值称赞的地方。

如此,晚上的吹打,便会越发的热闹。

待晚间饭后,收拾停当,大家也便出动了。

同庄的,年龄相若者,均喜通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是有趣。也有拖家带口的,扶老携幼,济济而行。通常的情况是,同庄人老幼相间,青壮并行,拖拖拉拉的能达二三十人。

若在近处,自然不会如此,地方远了,同行可相为照料,免了许多麻烦。年长者,脚力渐衰,往往不喜走远,年幼者则恰相反,愈是远,愈是欢喜。

途中常有月光,树影斑驳,风移影动,摇曳之态可爱。

长者相聚,会发些异闻,狐精蛇妖,鬼火魂梦,树怪花仙之类。乡人说异,却不会完全虚构故事,不过添些油醋。最喜谈自己所遇,亦有说他人经历的,因地点为大家所熟识,往往有身临其境之感。孩童天真,于这些异谈最感兴趣,却没几个胆大的,听了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偏偏还要听。

讲的人,怕鬼怪之类听了生气,便压低声音,憋着气息,如说秘闻一般。夜中寂静,大家倒还听得清,只是越发诡异了。如今想来,人既听得见,鬼怪哪有听不见的道理?更多的,怕还是为了制造气氛。

田间道路,常常不甚宽敞,且夜间行路,更看不真切了。不知是何缘故,人们偏爱走崎岖小径,僻静荒路,或是受了故事的影响,仗着人多,欲见识些鬼怪。当然,以我的经历而言,是一直未曾遇见的,却不知幸与不幸。

逢着夏日时分,田间瓜香飘逸,很是诱人。众人同行,自然不好有所动作,大人也无意于这些。若是几小孩同行,你催我促的,情况便不好说了。

田间有看瓜的人,需从另一端进入,未免被看见,还得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待摘得瓜了,不论熟否,抱着便跑。心中惴惴,常能听见自己心跳,一直会跑到有人支持不住,呼大家停下,方会止住。瓜吃的倒不会很多,囫囵地啃上两口,也便扔了。只是来的“不易”,费了番辛苦,感觉快活的紧。

到了地方,戏也开始了。

最先定会唱些歌曲,新旧的都有。唱者以女性为主,男性偶而会有些,往往只是作个陪衬,故而,可有悦目的女性,一直是评论好坏的标准之一。

大家无意听这些,主持者自然也知道,却不得不如此。小品杂技之类,须得放在后面,因是重头戏,人们看完也便回了。人们若离得早了,主持者便会受主家怪责,声名难免低落,以后的生意便不易寻了。好在,大家初来,耐心尚算不错,知道后面有戏,倒能等上时许。

其实所谓小品,也就是些扮丑的表演,瘸腿见岳母,瞎子娶亲之类,大多源于民间趣谈,故事往往荒唐不经。其赖以吸引人的地方则是,中间会有许多荤俗的笑话,有些已非常露骨。幼时看来,表演者有许多动作,滑稽好笑,不知是何意思,只是随着别人起哄。待大了方知道,原是暗示着性。每至这时,大家便会群起哄笑,拍手称好,一时热闹至极。

如今再看,嫌过于粗俗,却是表演者们经多次亲历,摸索出来的,很易亲近民众。这些原有高下之分,雅俗之别,却不能以好坏论之。最好的,永远莫过于“适合的”。阳春白雪,自然是好,大家却不见得喜爱。不顾及观众的表演者,很难获得认同。对于民间以此吃饭的人,这样做,有其不得不然的道理,苛责便显得不近人情了。

杂技相对好些,对于能为人所不能的人,无论是谁,总不会吝惜掌声的,只是,其中串词还会夹些黄段,终不能脱了藩篱。

让人讨厌的是,节目中有点哭这一出戏。顾名思义,便是与点唱相若的东西,却不是让人唱歌,而是让人代哭。往往是是亡者的亲者,不善哭唱,便花钱让人于众人面前代哭一番。

这说来算是陋习了。人既死了,亲友伤心,哭泣自然流露,本无甚可说。偏偏却要边哭便唱,无论心中伤心与否,不管关系亲近与否,总要干嚎一阵才算礼貌。唱哭中,多是赞亡者贤良,自己如何思念。直哭到昏天暗地,闻者惨然。

我常不怀好意地想,既如此割舍不下,那随其去好了,免得阴阳相隔,思念伤身。

毕竟,这些于死者何益?不知生前多加照料,反在死后作些不堪的表演,实在不明此种礼仪为何存在。闻见那些洪亮的干嚎,夹叙夹议,倒需些功力,擅此道者,更能一唱三叹,抑扬顿挫,不过,越是如此,越令人不舒服,常常要掩耳的。

好在,这一节目都在最后,人们等不得看完的。

表演者离主家屋前不远处,辟一空地,搭一简易凉棚,以放诸种乐器,表演者亦在此间奏乐休息。如今的乐器简单,多为电子物代替,表演者常只需唱歌的。以前却不同,笙箫唢呐都有,最多的是竽,也就是南郭先生曾用之物。竽吹时需捧在嘴前,双手合抱,诸指按孔,然后又是吹又是吸的。声音微弱,难成曲调,幼时曾偷玩过,却连声响亦未弄出来。最精彩的是吹奏者的动作,摇头晃脑,相挤相拥,一副陶醉状,至于到底吹的如何,却是难看出来的。

若论最威武的,则属吹唢呐,声宏气足,震慑全场。吹奏者常需站立着,鼓胸仰头,憋着嘴努力吹气。乐器吹奏处非常细小,含在口中,以唇压着,往后越粗越长,头成喇叭状。曾见一极大的,前需一人扛抬,吹之无调,声响却洪亮异常,主家谢客时,便要在一旁吹响,久久不歇,奏者的气息悠长,也实在令人佩服。

待戏开始,大家相处一地,围而成圈,前排席地,中排坐凳,后排站立,最后的人,只得在脚下添些砖瓦之类,或干脆站在凳椅上。边看戏,边做些议论,扰扰攘攘的,至兴起处,哄笑拍手,更会夹些粗言秽语。无论如何,声响总不会停歇。或是有人被踩着脚,呼痛怒骂;或是亲友相逢,议论近况;或是幼儿不适,尖声哭叫,甚者,还能闻得小夫妻不和,相为指斥的。待热闹临时,也便齐被笑声淹没了。

其它节目还好,每至小品,辄喜与观众互动,常要寻些老者打趣。年轻人纵高窜低的,许多荤言敢脱口而出,可添助些热烈气氛,老者却常遭嬉闹,往往反应腼腆,却最逗人笑,大家反应常最热烈。

小孩子不耐久坐,往往未至一半便会跑开,将费力抢来的前排位置,轻弃与人。寻着草垛,攀爬上去,横着坐上一排。若有余钱,尽可买些瓜子,相与分食。坐得累了,起身打闹,在高处蹦来跳去,将草垛弄塌了许多。待主人发现,便怒喝着将众孩童撵开,当时也配合,只是待其走离了近处,一溜烟地又窜了上去。主人再呼喝,孩童便再跑,如此往返数回,主人厌烦,也便不愿再理会了,只得随小孩子玩耍。

待小孩子尽兴了,节目往往也便差不多结束了。

散时,三三两两的,也便离开了,没来时那般多人同行。路上会有许多议论,多与刚刚的节目有关,最多的还在那些女性表演者身上。

路上有月光还好,若没有的话,走的便不大方便了。更有些小孩子,夜深困倦,认错了人,牵着别人的衣角便走,待到了别的庄上方才发现。好在乡下人熟,报上父母的姓名,就不必担心寻不着家,遇着和善的,还会将其送到家中。

回来时,精力不比之前,已有些倦了。幼儿需大人抱着,或已睡着了。大些的,还能蹦蹦跳跳,却因夜深,看不清,常踏入水洼,湿鞋陷脚的,闹许多笑话。

因没有洗衣之累,尽可不必在意,心中所想,怕还是,如何再去瓜田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