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在军统学习过审讯方面的课程,前世也不缺少这方面经验。最难对付的是那种一言不发的对手,这种人意志坚韧,纵然把美国教官教授的手段用上,最后也往往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只要犯人肯开口说话,不管是骂人还是东拉西扯,对审讯者来说都意味着成功。从这个男子向乔雪叫骂开始,宁立言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
果然,没用多少气力,这男子就挨不住,乖乖招认:“我姓胡叫胡殿坤。平时在三不管的把式场卖艺,这对拐子是我师门的兵器。可是我做这事跟我师门没有半点关系,你别为难他们。”
宁立言不置可否,继续问着:“是谁主使你行刺?”
“没人主使我行刺……我说的是实话!是警务处的赵长官让我来帮着搜集线索,没让我行刺……”
胡殿坤怕了宁立言的刑讯手段,只好有一说一。他在三不管卖艺和英租界原本没什么关系,三年前在卖艺的时候和日本浪人发生了口角,他一时气不过给了那喝醉的浪人几下狠招,自己就惹下了杀身大祸。多亏赵歆从中斡旋,把这件事化解掉,从那开始胡殿坤便欠了赵歆一条命。
赵歆是个作风正派的警务人员,不会因为钱财或是女人与人结下仇恨,又在英租界工作,胡殿坤这笔人命欠款似乎没有机会偿还。直到这次的失踪案,赵歆主动联系胡殿坤,才让他看到一丝报恩的希望。
不管外人怎么看,胡殿坤自己确实是想要报恩,并且准备为赵歆牺牲性命的。何况这次还不是让他送命,只是找一些东西这就更是义不容辞。他在接受任务时问起了赵歆,为何放着警察不用,却用他这么个二把刀。
赵歆也不瞒他,把自己和宁立言争一个位置的事和盘托出,最后说明自己让胡殿坤找东西不是为了这个位置,而是为了保证东西在自己手上不落到洋人手里。
宁立言和哈里斯谈话一个多小时的事在整个警务处已经传开,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同,不过有一点共识:宁立言肯定和老洋人哈里斯是一头的。
赵歆一开始并没跟进这起失踪案,对这起案件没当一回事,当廖伯安把案子交给宁立言后,他出于好奇也看了案卷,才知道这件案子背后牵扯的问题远比自己想象中严重。不光是一家四口的下落,更涉及到前清宗室存放在汇丰银行里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是从租赁保险柜的费用分析,这些东西价值不会太低。现在哈里斯也介入了,就更坚定了他这个看法。洋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哈里斯肯定是惦记上了保险柜里的存货,宁立言为了当副处长,绝不会顾念祖宗,如果案件始终由他负责,这些东西最后肯定落在英国人手中。
因为老师的原因,赵歆对于前清宗室并无好感,可是不管怎样,终归还都是国人。他们的藏品最后落到外国人手中,这怎么看也不是好事。赵歆此时已经把当副处长的需求放在了第二位,保护中国人财富才是他第一要务。
通过在汇丰银行的关系,他大概搞清楚了印鉴的事。只不过他这个朋友身份有限,接触不到印章图形,赵歆也不知道印章具体样子。便想了个相对笨一些的办法:把所有印章都拿在手里。
作为廖伯安的衣钵弟子,赵歆的才具也不差劲。他得知宁立言没去汇丰提货,认定印章也不在宁立言手中,便没在警务处的证据室下功夫,把注意力放回了事发的小洋楼。
胡殿坤虽然不是专业的飞贼,但是也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赵歆对于锡克巡捕的巡逻路线和时间一清二楚,有他做配合,胡殿坤潜入也就变得容易。至于他装成日本人乃至行刺,其实都是自己的主意与赵歆无关。
胡殿坤在戏班帮过忙,练过“矮子功”,能够让自己伪装成身材矮小之人。赵歆提醒他别留下痕迹,免得引来麻烦,他却想到可以通过痕迹制造麻烦。如果能让宁立言把矛头指向小日本,那就是说书先生说过的二虎竞食,自己的恩人就能如愿以偿成为副处长,也算是自己报恩。
为了避免拿印章的事被英国人发现,赵歆特意指点过胡殿坤一些反侦察技巧,胡殿坤貌粗心细,对于这些知识掌握的很迅速。不但在找东西的时候做到小心,观察的也细致。一进入房间就发现有人来过,抽出匕首本是自卫,看看人走没走。等发现宁立言之后,又动了杀机。
江湖人思想单纯,觉得杀了宁立言自己的恩人就没了竞争者。将来案发大不了以命抵偿,总归也是欠了赵警官的。只是没想到宁立言的本事远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多,不敢拿出本门兵器的胡殿坤竟然占不了上风,再到乔雪加入就成了阶下囚。
一如宁立言预料,胡殿坤也没找到印章。他在这栋房间里的时间有限,后来又想要给宁立言和日本人制造仇恨,精力主要用于清扫古董,并没有找到印章所在。今晚上来,本打算继续找,没想到变成了一场厮杀。
乔雪的眉毛一挑,美眸之中显露杀机:“赵歆!好啊,他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要干嘛?”
“敢谋害我的男人,我自然要原样奉还,让他也尝尝滋味!”
宁立言摇头道:“你冷静一下,在英租界谋杀警务高官,那是自寻死路。英国人恨不得我们这些中国人自相残杀,这份口供拿给警务处长或是领事都没用,他们不会因为这份东西就把赵歆革职。他只要还是警务处的官员,我们就不能谋杀他。如果赵歆知道胡殿坤这么干,他也不会同意。这是大家都要遵守的游戏规则。”
“那你打算怎么办?”
“把这口供给廖伯安送去,让他自己拿主意。”宁立言冷笑一声,“我这两刀当然不能白挨,不杀赵歆不代表放过他。擅自把人派到案发现场调查,这也是违反法律。廖伯安素来以维护法纪尊严为标榜,这件事看他怎么说。”
乔雪对于宁立言这个安排倒也没有太多意见,她知道,相对于自己的冲动,倒是宁立言的主张更有可行性。只不过看到宁立言身上的绷带,乔雪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不能为爱人出气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宁立言笑道:“区区两处刀伤,不当大事。我挨过两次子弹,为你挨两刀也算是公平。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到印章,把事情调查明白。现在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也就越来越紧张,还是得早点破案为好。反正将来我要是做了赵歆的顶头上司,有得是收拾他的机会,不急在这一时。”
乔雪知道宁立言是安慰自己,但是眼下除了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人重新来到书房,张冲在门口站着,一见宁立言来,先是立正行礼,随后就朝自己脸上用力抽着嘴巴。
“卑职无能!卑职该死!卑职就是个废物!”
“行了!”宁立言抬手制止了张冲:“把自己抽的跟个猪头一样,怎么带兵?华捕不中用这是洋人的公认,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锡克巡捕受重视?一帮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的红头阿三,比我们本地人得力,英国人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心里没点数么?外人看不起咱也就罢了。若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也把自己当个废物看,那就没救了!我让你们来伦敦道站岗,是给大家一个机会,证明给外人看,咱们华捕能成事!若是你们自己都是这副德行,我就算当了副处长在英国人面前也没面子。”
张冲的脸一红一白,比方才挨嘴巴时还难看。他不是华子杰,没有后者那种正义感与责任感。所谓的一腔热血,早就在岁月中,被艰难的世道消磨干净,剩下的就是个混吃等死混日子的躯壳。
可是宁立言这番话,却打开了他心里一扇早已锈蚀的大门。他在租界当警察的年头远比宁立言长,很多事比宁立言更有体会。从当初受英国人的白眼再到被红头阿三看不起甚至挨打,一帮在英国人面前如同狗一般驯服的孙子,转过头来就对华捕趾高气扬甚至拳脚相加。
后来随着租界里中国人越来越多,华捕地位略有提升,可比锡克巡捕还是略有不及。虽然警务处有华人副处长,可是在基层里依旧是红头阿三地位高于中国人。合影的时候锡克巡捕可以坐,华捕只能站着。
还是宁立言当了督察长以后,华捕办了几件漂亮案子,地位才逐渐凌驾于锡克巡捕之上。现在合影时,华捕与锡克警察按级别决定座次不再分国籍,这已经是极大的体面。
长官说的对。
自己这帮人被人看不起,固然是因为英国人可恶,红头阿三无耻,可是自己本身的无能又何尝不是个重要原因?要是连自己的上司都保护不好,英国人凭什么高看自己一眼,凭什么给自己地位?
一念及此,张冲便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嘀咕着是不是刚才抽嘴巴时用力过猛,千万别真把自己抽成猪头不能见人。
宁立言看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在他肩膀上一拍:“知道害臊是好事,今后多想想该怎么改,这次的事我不会往心里去,你们自己也不用害怕。”
“谢长官恩典!”张冲又行了个礼,随后说道:“卑职……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卑职对于这起失踪案,有些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