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时中郎将是极贵的武职,更何况这个五官中郎将还代摄丞相事,自行开府,谁都知道将来这朝廷说话做主的人,除了他更无旁人。
虽然这甄氏女郎据说家族俱亡,没有强大的依仗,根本比不上临汾公主。而或许五官中郎将昨日求娶之举只是酒后失言。但既然二人已经同宿,即使不做大妻,做个侧夫人亦贵不可言。这个女郎怎的就有这样好的福气?
然而,此时这个“有福气”的女郎看上去却十分异常,非但没有丝毫的喜色,反而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便如同这秋夜的芍药树,笼了一层银白的寒霜,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而那位一向端正严肃、凛然生威的五官中郎将,倒是和颜悦色地跟在其后,颇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模样,显然是在容让着她的性子。
那些侍婢们的心里,不禁又哀鸿一片:
凭什么五官中郎将要对她这么好?
瞧她脂粉不施、椎髻垂后的样子,连个普通宫人都比不上!五官中郎将别是中了邪吧,临汾公主那样的美人儿都不要了,要迎她为大妻?
有两名侍卫手牵骏马,已经等在了落云馆门口。
虽然落云馆地处僻角,一出去便是铜雀园的侧门。但敢于将马匹牵入园中,除了曹氏父子外,只怕也不做他人想。
织成一眼便认出了牵着胭脂马的侍卫,正是老相识伍正强。只不知元仲又在哪里?前一晚流光殿中,开宴后曹丕便命人带走了元仲,这孩子虽然一步三回头,对她依依不舍,但她觉得这种酒气熏天的场所对儿童成长不利,也就硬着心肠送走了他。
她收拾思绪,向伍正强点了点头,以示招呼。谁知后者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送上缰绳。
便是那些原本心中对她有些不屑的侍婢们,此时也不由得一怔。
伍正强跟随曹丕已久,对他十分忠诚,众所周知是其心腹亲信,又做到了校尉将军。寻常朝中官员遇见,尚且要礼让三分。但伍正强一向不假辞色,板脸端肃的模样,倒与其主人同出一辙。
然而此时,他对织成那样恭敬的神情,似乎并不仅仅只因为自己主人刚刚向她求过亲。而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且这种敬重的程度,并不亚于他对待曹丕的态度。
那些认为织成只是偶尔幸进的侍婢们,不由得在心中嘀咕:难道五官中郎将当真看中了这女郎不成?
织成对伍正强点头致谢,从他手上拿过缰绳,出人意料的,一跃便上了马背。
她在那个时空,最爱的休闲运动便是骑马。甚至还有一段时间置了全套骑马服等物,没事就去马场跑上两圈。
虽然比不上戎马半生的曹丕等人熟练,但这身姿亦算矫捷。这个时空的女子出入皆乘车,骑马的不多。伍正强就没想到曹丕居然让自己为她准备马匹,而她居然也骑得象模象样。
织成一挥鞭子,在空中甩了个漂亮而清脆的鞭花,胭脂花长嘶声中,放开四蹄,如团红云般冲出门去!
紫袍飞扬,蹄声夺夺,却是曹丕驱马跟了上来。他骑术极佳,当初在洛神庙外,陷入无涧教的包围之中,尚且如蛟龙般左奔右突,此时平地策缰,更是潇洒随意,很快就与织成并肩而行。
“你还在怪她们?”曹丕瞥了一眼背后,那两个一直小心翼翼跟随在她身后的人儿,已经被甩得远远的,甚至连视线也被连绵的高墙挡住了,只有十余名亲卫跟了上来,却又保持了半射之地的距离,以免影响到二人谈话。
“我严令所至,她们又怎能反抗?”曹丕淡淡道:“你一向很少生气,怎的在此事上却不通情理?况且……况且我们并没有如何……”
织成板着脸,根本就懒得回答他。
早上一瞧见槿妍和明河二人进来时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她便明白,曹丕趁她大醉留宿落云馆,这二人足见知情,恐怕不仅是知情,还是乐见其成。
不应该怪她们。
其实织成也知道,在这个阶级森严的社会中成长起来的槿妍和明河,纵然不止一次地向织成表达过最真挚的忠诚,但又怎敢违背贵为曹氏接班人的曹丕之意愿?
可是心里就是有隐约的怒火。
还有隐隐的失望。为什么自己无论是在哪一个时空,都没遇到一个无论怎样,都会无条件最信任她也是最得她信任的人?
“瑜郎还说,你襟怀宽广,不同于寻常女流,从来不会为了琐事而生气。”曹丕又道:“我看他一向算无遗策,这次却错了。”
“我生气不是为你。”织成虽明知他是故意那样讲,来引自己说话,但不得不回应:
“况且这样大的事情,岂能以琐事二字带过?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自己?”
“我不想娶临汾公主,正好又可以帮瑜郎一个忙,还能顺便还了你救元仲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曹丕回答得十分坦率,简直丝毫都不隐瞒,全然不象他过去那深沉的性子。
织成不禁转过头去,狠狠看了他一眼:
“果然说什么要迎娶我为大妻,不过是为了摆脱临汾公主!令尊也真是奇怪,自己当初不尚万年公主,现在却非逼你娶她的侄女!这算不算一种移情?”
她虽隐约知道曹操有意让曹丕尚临汾公主的念头,却不知这事居然有板上钉钉之势,否则沉稳如曹丕,亦不会出此下策了。
“阿父何止是要我娶一个公主,连滕妾都要从刘氏宗室女中挑选。”曹丕苦笑道:“我看移的情也够重了。”
难得听他抱怨自己的父亲,还是在这样八卦狗血的事情上,织成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些,道:“可是这些女子,都是少见的美人儿,你们男子可不就喜欢这些……”
“我平生见得最多的,便是美人。”曹丕见织成的胭脂马步子缓下来,便也放松缰绳,让黑马也走得慢些。他的黑马是难得的宝驹,较之胭脂马自然更有脚力。
“这世上最无用的,亦是美人。无论是汉宫还是别院,那些鹌衣苍发的婆子,哪个不曾经是美人?”
他说得没错。这乱世之中,美人不过是件值钱的物品。战胜者得之,战败者失之,或束之高阁,或锁于深院。年华很快老去,便被更新鲜的美所取代。
曹丕忽然一笑:“况且听说阿父为我挑了两名滕妾,正送往宫中教养。若我当真娶了临汾,美人又多了两名。”
此时二人早已离开了铜雀园,并在城门守卫的行礼中出了邺城,行走在一片空旷的荒野上。长草蔓蔓,半青半黄,且已没过了马蹄,风一吹过,波浪般披拂不定。骏马如是波中小舟,骑者便是舟中人。
织成的心境不觉也开阔起来,问道:“你这样宿在落云馆,亦不关注我的声名?若是临汾公主得知,只怕我要被千刀万剐。”
“少府大人一向号称最擅长杀人放火,是巾帼丈夫,还在乎什么凡俗声名?至于临汾,当初都未曾动得了你一根毫毛,如今你已是阿父亲点的少府,她又敢如何?”
曹丕居然也会开玩笑:“再者,能归于我曹氏,倒是要获得美名才是呢。”
织成倒也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反驳他。
可不是?瞧瞧那些侍婢们的目光,就知道自己将有何等的“美名”了。
他留宿于她处,用这些侍婢的说活,是“幸”她。
而更可笑的是,因为他“幸”了她,所以她的身价居然还抬高了,那些侍婢也好,宗室女也罢,不免要在心里掂一掂,凭空找出她几个优点来,不然都无法说服自己为何曹丕要“幸”她!
总有一天……她相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会靠董织成三个字,稳稳地立在天地之间,她的声名,将会凭借她的成就,而不是凭借他的“幸”,而流传天下!
曹丕见她先是露出嘲讽的神情,继而眉梢扬起,又浮起坚毅之色。心下奇怪,忍不住问道:
“你是当真不生气么?”
“我前番作为,虽是机缘巧合,但已颇为引人注意。若是别具用心之辈加以撺唆,不知我还会遇上什么事端。你和何晏、陆焉三人在流光殿中当众求娶,其实只是对我的一种保护罢了。
而我后来宣布的所谓一年之期,你也明白只是缓兵之计。在这一年之中,变数实在太大,陆焉已经去了巴蜀,我又将要去皇后身边任少府。那里无异于是虎穴龙潭,我势力太弱,未必能保全自身。你又不耐烦事事为我出头,索性便让众人都知道你留宿在了落云馆,多少会对我有几分忌惮,我亦能从容行事。”
曹丕不禁一怔,手上用力重了些,黑马不满地喷出一团气,长嘶一声。
织成挥鞭击向胭脂马的马臀,催使它跑得更快些:
“我是不可能当真嫁你的,你自然明白。对你而言,不过是多了个花边艳闻罢了,又不会有什么损失,既挡住了临汾公主来烦你,也不影响你一年后再迎娶真正的大妻。且说起来还是还了我救元仲的人情,一举两得。”
胭脂马向前冲去,织成回头一瞥,嘲讽的笑意,这次是毫不掩饰地浮起在脸上:“虽然我救元仲,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亦根本不需要你做任何的回报!”
“瑜郎说得不错,你当真颇有自信,并不会求我庇护!”
曹丕催马赶上,收起了先前有几分调笑的表情,沉吟片刻,方道:“当时你大醉之后,瑜郎颇为担心,跟我谈起你的处境。不知丞相是什么用意,竟将你一个在宫中全无根基之人,放在皇后身边任少府。他托我照看你,我便道……我便道……”
当时他一时酒兴,笑道:“男女有别,内宫和外廷也有别,若当真要照看得好,须得她成为我名义上的女人!瑜郎不会生气么?”
陆焉并不以为意,亦取笑道:“子桓乃是君子,自不会趁人之危。焉亦非古板拘泥之人,又岂会在意些许虚名?一年之后我自来迎她。”
此时回想起来,竟觉得脸有些发热,便再也不好意思讲下去。
“少君一直对我很好,”
织成看向前方,微微一笑,道:“我是知道的。”
“瑜郎说,一年之后,想来他在阳平也已经掌控了天师道,必会亲自来接你前往。”
曹丕看着她的笑容,似乎有些感慨,道:“闺阁清名,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你们……”
“我们并无私情。”织成打断他的话,道:“至于闺阁清名?令尊大人所纳的夫人姬妾之中,有多少是取自于其他诸侯的后院?便是将军你最爱的女子,也是袁氏之妇。”
曹丕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禁脸色陡变。
织成却依旧说了下去:“所以将军你认为,若一年后我当真去了阳平,这乱世之中,还会有谁去追究我的清名?大丈夫也好,弱女子也罢,名节二字,不过是用来警勒自己的原则,务求无愧于心罢了,又何必在意别人的口舌?”
更何况……我是不会去阳平的,我要是一年内搞定了流风回雪锦,就会在七月初七那天发讯息给时空穿越局,接我回去耶~!什么闺阁清名,那是属于甄氏弱女,而董织成早已彻底消失了!
当然这番话,她只在心中暗爽,绝计是不会说出来的。
“务求无愧于心,又何必在意别人的口舌?”
他们此时已策马驰上一处山岗,立在此处看去,远处正是织成所熟悉的洛川群山,黛青山景,一目了然。
在铜雀园醒来不过一两天,织成已觉得心胸憋闷得很,此时见这番胜景,不禁长吐一口气,襟怀大开,想:
“这个时空的山河当真壮丽,等此间事毕,我定要在离开这个时空前,四处去走一走。”
曹丕神色怔忡,望向远处山川之下,那蜿蜒而去的玉带般的洛水,叹了口气,道:“若是阿洛当初,也如你这般豁达,也就不会……”
“她温顺婉孪,乃是世家大族的闺秀,如温养的花草,从未经过大风大雨的冲击。若非旁生枝节,便如此过完一生,于她也是幸事。”织成自嘲地一笑,道:“而我所谓的豁达,也不过是身为野草,生存不易,无奈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