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湖庭的霄兰姑娘,卖艺不卖身,是远近皆知的事,这时候下这么大的手笔,无非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争强好胜,凡事都要足了面子。
而这个说话搅局的人,就是摆明了要拆穿公孙席的面子,要他自己说出那点子龌龊思想。
公孙席立时变了脸色,含着微微的薄嗔,扭头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个二十五六岁年纪的青年,眉目俊秀,儒雅端良。
青灰色的锦绣袍服,白色的中衣衬底,袖子和领口处绣着暗色浮动的烫金花纹样,随着他的动作慢慢闪动着暗金色的光泽,说不出的俊逸儒雅,只是他的眉目间,闪动着的不再是如从前一般的温润,而是精锐的眸光像带着刺勾一样,直接剜进人的灵魂。
公孙席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暗想此人来路,他在升京许久,却未在什么大场合见过这个人,地头蛇的劲头上来,当即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大家同来听霄兰姑娘的琴会,存的都是一睹姑娘芳华的心思,不知兄台你将这份心思想到哪里去了?”
青灰色的青年眉头一皱,随即抬起头,迎上其他众人一样望过来的鄙夷目光,青年也不以为意,只是默默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上遥遥一举,再仰头饮下。
他们才注意到,去休息的霄兰姑娘不知何时正在楼上看着楼下的动静,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没能逃过她的眼。
他们甚至能够看见她脸上淡淡的笑意,像是看好戏似的带着戏谑的笑纹,继而她身边的小南瓜姑娘高高兴兴的朝楼下喊道,“各位各位!我家姑娘很感谢大家的厚爱,今晚月色正好,姑娘心情也好,要和大家不醉不归!”
这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只有当时围拢在幽兰阁下面的男人们才知道,那时候,他们是如何心甘情愿的忘掉了刚才的不愉快,忘掉了他们为了这个女人花了多少的代价。
剩下的只是欢愉。
左姨说的对,吃、喝、嫖、赌,最能勾住人的心魂,那银子来的是叫你挡也挡不住。
那一晚,霄兰很是高兴,挨桌敬酒,碰见说的投缘的,更是笑语不断,眼波流转,魅惑无限。那一晚,只能说,来的人尽兴而去。
只除了……那个青灰色绣服的儒雅青年。
霄兰走到他这一桌的时候,几乎是眼角稍稍瞟了他一眼,便饮尽杯中之物,丝毫没有留恋,这一个小动作,让刚刚与他有争执的公孙席很是高兴。
好像霄兰的心是向着他一般。
直到最后,左姨扶着喝的摇摇晃晃的霄兰姑娘,往台子上一站,“好啦,各位爷,今儿就热闹到这儿了,没尽兴的爷请您五天后的元宵夜再来,那天,咱们醉湖庭保准还有更让爷们高兴的段子。”
于是,这场言笑晏晏的琴会就在天边挂着淡淡明朗的云朵的清晨,结束了。
庭院里的人渐渐散去,而一道倩影还站在原地,醉眼迷离的望着桌案上的杯盘狼藉。
“姑娘,回去吧,都玩了一晚上了。”小南瓜打了个哈且催促她快点回去休息。
不料,那姑娘忽然水袖一摆,反手甩到半空,另一只袖子利落的挽出一个袖花,低低的嗓音唱着,“远是非,寻潇洒,人闲地暖燕宜家,风过云青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她十分钟爱这首曲子,或许,熟知她的人,才会明白在这首名不转经转的曲子里寄托了她怎样的一份感情。
皓月渐渐清淡,天边天色渐明,白如烟的云一丝丝染上明亮起来的天际,让人心旷神怡,在这片通透的,半夜半明的夜色中唱着小曲,挥着水袖的不是从前的那个悲剧女子,而是一个鲜活的新生命。
她跳够了,唱够了,才回头对着看呆了小南瓜嫣然一笑,“我想出去走走。”
小南瓜咽了口唾沫,不好阻拦她的兴致,“等下啊,姑娘,我得上去交代下……”
“交代什么?难得我没客人,快去把车备好。今日肯定是个大晴天。”霄兰倒背着双手,看着渐渐白起来的天色,很有些兴致。
自然是交代下小少爷的事,小南瓜哀叹一声,眼睛往楼上瞟了眼,默默祷祝,她正要提脚走人,却听见身后,似乎是寐语一般的声音说着。
“你以为我不关心他是不是?”
她惊呆,回头看,但见那女子清艳绝美的脸庞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她明明刚刚还是兴高采烈的举袖清歌,还是言笑晏晏的和众人把酒言谈。
而此时,她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竟显得有一丝的孤单无依,也如同是冰山上开得最好的一朵冰莲,美则美矣,却是冰冷得冻人,让人不敢接近。
只能仰望。
“你错了,我不仅不关心他,我还恨他,”即便是说着这么狠毒的话,她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带着笑意,一点也不觉得狰狞可怖,“他的存在,才让我最好的朋友离我而去,才让我一个孤苦伶仃,无处可去。他本身就是一个罪过。”
“小南瓜,你再不走我可自己去啦。”
她的马车太奢华,这个时候出去只怕要给自己引来麻烦,可是霄兰却一点也不在乎,车子慢吞吞的从醉湖庭出来,再到大街上,这时候天还是灰蒙蒙亮的,街上哪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不过是漫天的雾霭。
“今年倒是天气好,去年的这时候啊,那才叫冻死人呢?姑娘你今年刚刚到咱们升京,可是没见识到头年的冷。”小南瓜坐在车里,仔细的剥着核桃上的壳屑,再用一柄小巧精致的银挫慢慢磨掉核桃仁上面的薄皮,小茶几上是已经剥好的一小碟白嫩的核桃肉,装在赭石色的瓷碟里,一眼看去,白色的核桃,青色的碟子,很是爱人。
拿牙签挑起一点放进嘴里,细细的嚼着,似乎对它们香甜的味道很是受用,霄兰半天眯着眼睛没有应声。
小南瓜还以为她睡着了,动作也变得蹑手蹑脚,手里握着夹核桃的小金扣,犹豫着要不要咔嚓一下再拨个核桃。
车子摇摇晃晃的慢慢行走,“停!”
忽然一直假寐的霄兰睁开眼睛,自己爬起来,扒开车帘从缝隙中仔细往外窥视,她的帘子掀开的并不大,但是她看的眼神却十分专注。
过了会儿,轻轻笑一声,又挑起一块核桃,才吩咐,“走吧。”
到底看见什么了呢?小南瓜好奇的也探出头去,打算看个究竟,脑袋上被她敲了个响动。
抬眼对上她暖暖的笑意,只是更加不解,这大清冷的街道上,有什么好东西呢?
马车比来时快了几分,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马蹄脆响。
半明半暗之际,有人于雾霭清韵中驻足而立,许久,他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邪魅已极的脸孔,那对魅惑众生的狭长眼眸望着那马车的背影,半晌静立。
很快的,夜幕降临,而此时,一贯晚间很有精神的霄兰姑娘正窝在自己的幽兰阁里睡得昏天黑地,屋外的客人多的数不清,她这里却是没有一点动静,安安静静的等着她睡到自然醒。
“几位,明日再来吧,霄兰那丫头昨天疯累了,对不住,对不住。”屋外依稀是左姨劝客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侧耳听了听,没听见外屋里婴孩的啼哭,大概是被小南瓜抱走了吧。她打算再睡上一个回笼觉。事实上,她这一夜却是睡得并不十分安稳,闭上眼,就会想到一个人影,那如远山般的身体在她面前缓缓倒下,纵然他有一身武艺,因为中了她的毒,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鲜血流尽,最后不甘的气绝身亡。
是不甘么?
她的双眸睁开又闭上,如此几次,也眨不掉那个场景,仿佛是一种蛆虫已经吸附在她的骨头上,挥之不去。
昏昏沉沉中,她又看见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对着她下拜,声泪俱下的说对不起她,懊悔的请求她原谅……在一个朦胧的场景里那个女子背着双剑,一身劲装,带着满目的沧桑决绝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托付给她。
她要她好好照料那孩子,虽然知道这会让她很不舒服,但是那个女人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她无法同时面对着孩子和她,更无法将那个男人独自放在宫廷那个吃人的地方,他刚刚即位,大力推行新政,必然会招致反对派的仇杀,她要去护他周全。
辗转反侧,已是不能成眠,索性披衣而起,赤着足走到窗边,推开,单薄的衣服料子被风吹得贴服在身躯上,显出玲珑有致的娇态。
乌发在齐腰的地方随风摆动,随手一捞,竟又是留下十余根掉发,毫不介意的将它们送到窗子外,一张手,那些残留着她身上香味的发丝便上下飞扬几下,飘到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方。
也或许,是会落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所在。
也或许,只是坠落到她脚下的这片土上,美梦破碎。
她正出神,屋外却是一阵嘈杂。
“左姨,还请把我家公子交出来。”话说的是很客气,却掩饰不住一股怒气。
霄兰很是好奇,醉湖庭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哪个不知死的敢来这吼上三分?
“大管家你这话可说的有失公允,我又不是苏公子的老妈子,哪能一时不离的跟着他呀?”
“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们家公子自前日出门就未回去,难道不是在你处?”
“哎呀呀,真笑话苏公子有没有来我还不知道?我这里每天来的,送的,都是达官显贵,苏公子更是大手笔的豪客,我左姨可是两个眼珠子巴巴的盯在他们身上的,恨不能他们一天倒有十三个时辰赖在我这儿挥金洒银。”然而她眸子一转,干脆利落的说,“可这话也得分怎么说,你家公子来我欢喜是欢喜,却绝对没有强压他人在这里的道理。再说了,苏公子也不是第一次来我这醉湖庭,这些年他和我这里什么关系你这个大管家还能不知道么?”
她这顿话说的连消带打,把个苏家管家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天支吾着说,“刚才是在下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还请左姨不要放在心上。”
左姨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里的绢帕,“得了,得了,从来都是恩客朝老鸨子发火的,哪有我们娘们对人家动怒的道理。”
“冲着苏公子的面子,我是不会和你计较的。”她一收绢帕,神情转的比什么都快,“老莫,你带着院子里的兄弟和大管家一起去找找,一定要仔细。”
“是。”老莫应了一声,带着手底下的小弟们一起走了。
肯舍得撒开老莫带着人出去,左姨这次也算是下了本钱了。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别人府上带着家丁来找人也不是一次了,尤其是最近她们醉湖庭散布出去元宵节的特别筹备之后,这种情形却是越发频繁起来。
不经意回头,却是看见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笑得让人汗毛直冷。
霄兰轻轻掩上房门,露出漫不经心的笑,轻嗤:原来是你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