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寒冷就像锥子,但仰头就能得到安慰,因为那儿有西域的明月。考古学人,就是常常在这样的月色下,穿越了沙海、密林、雪山、戈壁……长路漫漫而步履弥坚,艰险重重而不改初衷。

驼铃悠悠,钱大胡子骑在骆驼上左摇右晃,突然唱起吐鲁番情歌来:

葡萄架下的姑娘,你不要,不要再歌唱;你的心儿要跳出了胸膛,你就像夜莺带走了它,

把它栓在了你的辫梢上……

他唱完问夏明若:“好听吗?”

夏明若抽着鼻子说好听极了,您再来一个。队伍里有人接茬:“胡子!来一个——!胡子!来一个——!”

钱大胡子立刻来劲了,掏出手鼓砰砰砰一阵拍:“那来个通俗点的!《冰山上的来客》!”

“噢————!”队员们欢呼着。

手鼓响起来,钱大胡子那浑厚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回荡,一曲终了,胡子对夏明若喊:“阿米儿!冲!”

夏明若哈哈大笑,两腿一夹骆驼肚子便冲到了队伍最前面,小手一挥豪迈地吆喝:“前头就是峡谷!同志们——!跟我来!”

队员们紧随着起哄:“噢噢噢!指导员——!跟上跟上!”

“小心!”楚海洋一边笑一边喊:“明若你别摔着!小心沙崖!别把老黄举起来!危险!”

“哎~你说那孩子,”大叔追上来:“难不成真是妖怪变的?你都没见他中午时候流多了少血,嘴唇都是白的。”

“这我也说不清,”楚海洋说:“我印象中他爸就带点儿妖气。”

“别说了,”大叔打了个冷战:“我这人胆最小了,就怕这些妖啊怪啊的,看见个把僵尸还吓半天呢。”

楚海洋说:“你见过僵尸?”

“见过好几个,”大叔与楚海洋并排前进:“江西一个,湖北一个……可惜舅舅我胆小啊,又是黑灯瞎火的,所以摸完东西就逃了,都没敢好好看。”

楚海洋边听边笑:“说吧,僵尸什么样?”

大叔摸摸下巴上的胡渣:“李老爷子告诉我,其实我们所谓的僵尸就是你们口里的干尸,千年不烂的那种。我给你说个我看得最清楚的,哪一年来着?”他挠头:“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几年,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你知道吧?”

楚海洋说:“怎么可能不知道。”

“死了不少人啊,也冤死了不少,这个不谈了。”大叔摆手:“就谈某村斗死了一个地主。这老东西是罪有应得,曾逼死过佃户家的姑娘,姑娘才十七岁,再有两个月就嫁人了。”

老地主死了也没办法,村里人就随便找个地方要把他埋了。但当时是夏天,怕尸体发臭,村民们便在葬坑里撒了好些石灰,要知道石灰是吸水的,所以没过多久,老地主便成了一具干尸。

但村民不知道,过了几年,阳春天气,公社开河。当时可没条件用炸弹,开河全靠人力,流落此地的宇文骥大叔也被拉进了挖土方的队伍,与他同组的社员有三个,其中有个壮汉叫老雷。

老雷矮墩墩,全身腱子肉,是个干活的好手。

有一天放工,人们各自散了,大叔和老雷也准备上生产队长家吃晚饭去,老雷却说要到河里洗洗脚。大叔说:“行,我等你。”

老雷便弯腰卷裤管,顺便把手里的洋镐往地下一插,结果老地主就从地里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与老雷脸对着脸。

“挺好的汉子,就这么被吓死了,可惜啦!”大叔长叹:“那洋锹正好插在了僵尸脚上。”

楚海洋问:“后来呢?”

大叔说后来不知道,后来我就走了。

陈年旧事让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眼见夏明若他们已经进入的雅丹深处,连忙扬鞭追赶。

“到了!红柳!”大伙儿争先跳下骆驼,扎好营地,然后贴着植物的根部开挖,掀开了两米多深的沙子就看见了冻土层,再往下掘,不到一米,沙土中便渗出了水。众人欢呼起来,钱大胡子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到嘴里便吐了:“呸!盐卤水似的!”

“也就是骆驼能喝点儿,人就忍着吧。”

“要不拿试剂中和一下?”

正七嘴八舌地说着,楚海洋回头望了骆驼一眼,这一眼发现了蹊跷:“哎?我们有多少只骆驼?”

炊事员古力姆说:“二斯六啊!”

楚海洋又细细数一遍,连比带划说:“额上有白色瘢痂的那头呢?古力姆!就是替你背炊具的、你叫它肉孜的老骆驼!去哪儿了?”

古力姆愣头愣脑:“啊?”

“你还‘啊?’”楚海洋好气又好笑,提高嗓音问:“肉孜是谁骑的?”

“没人骑,那老家伙都快累死了,这几天一直栓在队伍的最后面,连器材都没给背。”有队员回答。

轮值到照顾牲口的豹子第一个急起来,翻身就上了自己的坐骑:“我、我去找!”

还是夏明若眼睛尖,指着地面说:“有蹄印,往这条沟的更深处去了。”

“一起去,”楚海洋也跳上骆驼,弯腰再拉夏明若上来:“抱紧了,不许挠我痒痒。”

夏明若把老黄交给古力姆,笑嘻嘻说:“切,谁稀罕。”

钱大胡子颇为担忧,吩咐他们:“骆驼没了就算了,人得尽快回来啊,水带了吗?罗盘呢?带支猎枪。”

“您放心吧,两个小时之内找不着我们就原路返回。”楚海洋一扯缰绳,对豹子点点头:“走!”

骆驼一路小跑,很快就将营地甩在后头。沙面上的蹄印在月光下分外清晰,三人循迹而走,不知不觉竟出了雅丹群,开阔地并没有延展多久,另一片雅丹又出现在眼前,豹子十分泄气:“回去吗?今天是上弦,再过一阵子月亮就下去了。”

“蹄印也不大看得见了,”楚海洋有些犹豫,转身他又呵夏明若痒痒:“叫你别挠你还挠,哪天剁了你的手。”

夏明若被他弄得得前俯后仰:“丧心病狂……”他咯咯笑着,突然愣了愣,指着骆驼脚下问:“那是什么?”

楚海洋顺着他的手指看,也愣了。“……芦苇?”他极不确认地说。

“没错,是芦苇,枯死的芦苇。”夏明若从骆驼上滚下来,急匆匆四处张望,大喊说:“我们这几个笨蛋!这是一条河!红柳、芦苇、还有刚才看见的撑柳,我们一直在沿着干涸的河床走!海洋,你看那边!”

楚海洋眯起眼睛远眺:“冲积河岸。”

“豹子,我们继续前进。”他将夏明若抱在胸前,一手拉缰绳,一手扣住那人的腰。夏明若说:“你可不许挠我啊。”

楚海洋催促着**骆驼前进,哼哼冷笑说挠不死你。

豹子问:“那牲口还在前面?”

“嗯,”楚海洋说:“骆驼是有灵性的东西,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前方必定有比刚才更丰富的水源。”

大约只走了一公里,沟壑愈加密集,地面蜿蜒崎岖,甚至出现了干涸的小水湾。三人纵鞭急行,掠过碎礁、盐块和大片的芦苇,看见了月光下晶莹剔透的冰湖。

那只叫肉孜的老骆驼正站在湖边,烦躁地喷着鼻息。

楚海洋猛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勒紧缰绳:“豹子!下骆驼!”

豹子正疾驰得高兴:“什么——?你说什么——?”

楚海洋拉着夏明若滚下地,两人都摔得不轻,却立刻跳起来奋力喊道:“下骆驼——!”

豹子问:“到底说啥——?”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豹子突然一个倒栽葱砸在了冰面上,头顶心着地,差点就见了阎王。摔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身下的那头骆驼。

另外两人飞奔而来,夏明若拉起豹子,发觉鼻子里就剩一丝凉气了,着实吓得不轻;楚海洋想也不想,抡起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去,豹子一个激灵,醒了。

“我为什么脸疼?”他趴在地下问。

楚海洋咳嗽一声就去牵骆驼。

豹子问:“我摔啦?”

“嗯,”夏明若说:“刚才让你下来你不听。骆驼渴了快半个月了,见到水还不跟疯了似的,它往前一冲一跪,不摔死你就算好的了。”

“可这水也喝不成啊。”

“芦苇上有冰碴子,你当它不会舔?”夏明若笑道:“行了起来吧,我们回营地去,明天带人来凿冰。”

豹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哎哟……跟了你们真是十条命都不够送!喏喏喏!”他指着冰湖对岸的远方:“夏少爷,您别告诉我那土墩是一个城啊。”

夏明若看都不看:“我说它是城它就是城。”

豹子气呼呼举拳吓唬他:“你小子!”

夏明若嘻嘻笑着躲闪,打闹之间真瞧见了那只土墩,立刻隐去了笑容:“豹子,你刚才说那是什么?”

豹子仍在玩笑中:“不是我,是你说的,你说那是一座城。”

夏明若静静地站着,楚海洋喊他:“明若!走了!”

他点头爬上骆驼,一路若有所思,连豹子胡乱吹牛都不理。到了营地,别人都睡下了,他却抱着一本古代地域地图集拼命地翻,楚海洋逼觉三次都未果。

最后一次,楚海洋生气了,夏明若却突然扑到他身上:“海洋……”他睁大了晶亮的眼睛:“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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