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上灵山看望乔楠。
乔楠墓前搁着鲜花,花瓣上依稀沾着露珠。乔舒翘首四处望望,一辆轿车已然绝尘而去。
乔舒默默笑笑,伸手摸摸那鲜花,喃喃自语:“她爱你。”
她坐了许久。
想起小的时候与乔楠争论死亡,她非常担心,“再也不能见到你和爸爸妈妈吗?很黑吗?”他大人一样安慰她,“没关系,在哪儿哥哥都罩着你。”
他向来疼爱她,去哪儿玩都喜欢带上她。同桌的男孩子顽皮,上课时最喜欢捉弄她,不是揪她小辫就是收她课本作业,她每每被气哭。乔楠儿时个子奇小,站在那男孩身边,只到人家肩头,但愣是把人家打倒在地,哇哇直哭。他还不解气,非要人家向乔舒道歉,语气不能太硬,声调不能太高,表情要好。
上大学时他极力主张乔舒去恋爱。他教她,“人不早恋枉少年。”乔舒后来知道这是一个名人说过的话,真难为乔楠竟然给铭记在心了。
他穷了很多年,但对乔舒一直大方。等成了小有钱人,在乔舒面前更是牛气哄哄,常背着父母偷偷给她塞钱,教导她,去见爱人时务必要穿得漂亮点。
直至傍晚乔舒才下山去。
周臻书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
乔舒说:“你去哪?”
周臻书迟疑一会儿,说:“有点事。”
这个回答一下子让乔舒恍然从梦中惊醒。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应该有距离的。他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皆告与她知晓。
道理不是不明白,但仿佛有支尖锐的针,噗地一下,把心里那个名叫希望的泡戳破了。
她吩咐司机,掉头去夜色吧。
好久不来,真有一丝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一坐下,就情不自禁地寻找小宝的身影。
没看到小宝,很意外地,竟然看到了樊越。
乔舒大吃一惊,脑子飞速旋转起来。他怎么会在这儿?断然不会是仅仅只为了消遣娱乐吧。
樊越看到她,微笑着走过来,娴熟地坐下,“嗨,好久不见。”
乔舒问:“一个人?”
樊越点点头,“有点气闷。”
乔舒又问:“最近一直在N市?”
樊越说:“不。今天傍晚刚回来。”
不知为何,乔舒总觉不安,灯光太暗,看不清楚樊越的表情,但显然情绪不高。乔舒主动给他叫杯薄荷酒,樊越便笑,“你也喜欢这个。”
乔舒站起身来,“我去下洗手间。”
她着急着要给江敏打电话。女人的直觉最过敏锐,樊越刚到N市怎么就立刻出现在夜色吧?
电话接通了,但江敏硬是不接。乔舒急得直蹬脚,“你倒是接电话啊!”
她跑去吧台问:“小宝呢?我是他姐姐,找他有点急事。”
小弟指一方向,“刚才像是往那边去了。”
乔舒拔脚便走。
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看上去是通向杂物室之类的。灯光亮了一些,通道两旁全是紧闭的木门。乔舒不知该敲哪一扇才好,于是拿出手机,继续拨打江敏的电话。
一串轻快的手机铃声在寂静里响起,乔舒心里一喜,立刻朝声音来处找去,越走近,一阵男女粗重的喘息声越发清晰。乔舒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屋子里传来江敏含糊不清的低吟:“噢,小宝……宝……”
乔舒咬咬牙,想转身走,却迎头撞着了一人。她未及看清,立刻道歉:“啊,对不起。”突然醒悟,谁会到这来?这么巧?
抬起头来,看到樊越面无表情的脸孔。
他一把攥住乔舒的手,轻声说:“我平生至恨,被人欺骗。”他大力踢开门。
门里的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齐齐回过头来。
这是一间非常窄小的屋子,果然堆放着零乱的杂物。江敏和小宝,就挤在简陋的桌子前,江敏仰躺在桌上,衣服被推至颈间,露出雪白一片胸膛。小宝正伏在她身上,裤子堆在脚踝……
乔舒闭上眼睛。
只听到樊越异常冷静的声音,“两位真好兴致!”
屋子里安静得似无人气。稍臾,便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江敏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乔舒拉扯一下樊越,急促地说:“走吧。樊越,走!”
樊越默默站立半晌,然后气定神闲地整整大衣,转身走。
江敏软倒在地上。小宝给她穿上外套,握住她的手,“正好和他说清楚,就此分手。”
乔舒恨得牙痒痒,“为什么不接电话?!”
江敏像做梦一般,“他明明说明天的飞机。”
小宝嚷:“江敏!”
他不满意她的态度,在他看来,这正是把一切摊开的最佳时机。他真心喜欢江敏,并不把樊越放在眼里。钱多少才是够用,他和江敏有手有脚,又不是挣不来饭钱。
但江敏未必这么想。
她低声说:“小宝,你先出去。我有话跟舒舒姐说。”
小宝犹豫着出门。
他一走,江敏就扑通给乔舒跪下了,“舒舒姐,我知道,樊越对你一向很好,你帮我遮掩两句,他一定肯听你的。”
乔舒赶紧把她拉起来,“小宝说的有道理,这时候说分手最合适。”
江敏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不想分手。”
她对樊越有好感,他年轻有为,虽然目的昭然,但对她总归体贴有加,更把她的家人都一一安置。当然她也对小宝有好感,但两相权衡,还是樊越占了上风。
她低声说:“我已经不习惯一整天站在柜台里卖衣服。”
樊越给予她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对她充满吸引力。一想到这世界将随着樊越的离开而消失,她就恐慌得不知所措。
乔舒惊异起来,“你既然不爱小宝,又何必……”
江敏微微苦笑,“也许更爱小宝一点。”她抬起头来,“但那又怎么样?除了一具年轻的身体,小宝还能给我什么?”
她霍地站起来,“我去找樊越,我要跟他解释清楚。我只是一时受不了寂寞……”
她转身匆匆走出去。
乔舒着急地叫:“喂,江敏!”
她的手袋还扔在地上,乔舒只得替她拣起来,追随而去。
樊越竟然还在位置上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手里执着酒杯,看到江敏,并不说话。
江敏扑到他膝上,呜咽着哭泣起来,“求你原谅我!是我的错,我不该害怕寂寞,我不该受不了诱惑……”
樊越看向乔舒,“舒舒,我送你回家可好?”
乔舒看一眼江敏,困难地说:“那个,樊越……”
樊越一口把杯中的酒饮尽,缓缓说:“我先走了。”他侧侧头认真看一眼江敏,“别跟着我。”目光犀利冷淡,江敏顿时停住脚步。
他站起来离开。
他的步子有点不稳,乔舒担心地追上去,伸手搀扶他。他也不挣扎,任由乔舒一径扶着前行。
他只顾往前走,也不说要车,乔舒也不敢问他到底有没有开车来,只好跟随着他,漫无目的地走。
大约是走得累了,他轻轻挣开她,径直在路边石阶上坐下来。乔舒又惊又无奈,四下里看看,夜黑,这条路也不算得热闹,来往的车辆也少。于是叹息一声,挨着他坐下。自己想想,一对大龄男女,穿得像模像样,却没有体统地这样坐在路边,着实让人有点羞赧。
樊越却不以为意,燃支烟,缓缓地吸。良久才开口,“我父亲,是工程局里的工程师,小的时候,他一直在外头工作。他赚的钱很多,我和母亲过得很舒服。除了一名父亲和一个丈夫,细想起来,我和母亲的生活,真的什么都不缺少。我母亲很漂亮……”他微微眯缝起双眼,像是陷入了沉思,“也很寂寞。半夜里醒来,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在阳台上吸烟。我十岁那年,常常有个叔叔到我家来,母亲说是舅舅,让我就这么叫他。我高兴坏了,毕竟家里常年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也觉得闷。舅舅很喜欢我,经常陪我玩,我也喜欢他……”
他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后来就有人取笑我,说舅舅才是我亲爹。为此我常常和他们打架。”他伸手捋上袖管,露出手臂上的伤痕,“你看,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乔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紧闭着嘴。
樊越微笑,把烟递给她,“要来一支吗?”
乔舒摇摇头。
樊越继续说:“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被屋外的声音惊醒了。我偷偷扒在门缝里看,原来是我爸爸回来了,他和我舅舅扭打在一起。我母亲站在一边着急地哭。最后,我亲眼看到我母亲,拿过柜子上的花瓶,砸到了我父亲的头上……”
乔舒啊地一声惊呼。
樊越微微一笑,“别紧张,什么事都没有。他们离婚了。我从此再没叫过一声妈。在我心里,在那一夜,我妈已经死了。”
他脸上表情淡淡地,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乔舒只觉心神激荡,她能想象得出当时的那种情景,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意味着怎样的冲击和震痛。
樊越狠狠吸口烟,“所以,我平生最恨,就是说谎的女人。会背叛的女人。”
乔舒终于插上嘴,“抛弃她就好了。”
樊越轻哼一声,“我所遭受的侮辱呢?她给我打电话,说怀孕了。呵呵,这天真的姑娘,她想要什么,我清楚得很。”
乔舒吃了一惊,“江敏有了你的孩子?”
樊越侧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舒,“我先天性不育。”
乔舒大惊失色。
樊越又是一笑,掉过目光,看向深不可测的夜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缺陷,我会坚持着追求自己所爱,和她组建一个家,生一群孩子,天天腻在她们身边,哪儿也不去。”
乔舒只觉喉咙发疼,几欲出不了声,“……所以,你故意告诉江敏,你明天的飞机……”
樊越摁熄烟头,站起身来。夜风把他的黑风衣吹得微微扬起,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乔舒的面孔,恋恋不舍,“你肯定不知道,我确实喜欢你。”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
乔舒呆立半晌,才想起叫车回家。
屋子被收拾得很干净,浴室里还残留着安筱惯常用的香水味道。
乔舒胡乱冲了个澡,打开电视看。
樊越的事让她心神不定,而手机的沉寂,也让她坐立不安。
周臻书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
最后咬咬牙,把手机关掉。
这一夜睡得不好。
她在迷糊中辗转反侧。
第二天醒来时很困,又赖在床上许久,才懒洋洋地梳洗一番,去了商场。
小韦和小潘照例在玩五子棋。
一个穿着黑大衣的女子坐在她俩旁边,很认真地看着她们玩。
乔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上前疑惑地叫:“江敏?”
可不就是江敏!
江敏看到她,笑了笑,“舒舒姐,我想打扰你一段时间。”
乔舒这才看到,柜台边搁着一只旅行箱。
乔舒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正像你所看到的,我现在无处可去。我会尽快找房子。”她期待地看着乔舒。
乔舒心里暗自叹息一声,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臂,“当然好,正好和我做伴。”
小韦和小潘眼看情形不对,收了棋子,乖巧地去整理商品。
江敏红了眼圈,低声说:“他把我的东西搁在保安室。我试过了,他给我的卡,已经注销使用了。”
乔舒皱皱眉,问:“你存有积蓄了没?”
江敏说:“基本都花光了。现在连下学期的学费都成问题。”
乔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
未雨绸缪这成语她没听说过吗?花儿哪有百日红?
江敏苦笑,“我哪知道会这样……”
嗯,她确实不知道,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怀孕是真的,她只是万万没想到,樊越竟然天生不育。她原本只想依照电视和小说情节,试图借孩子上位。哪怕不能成功上位,至少也该所获至丰。
是小宝说的,“哪怕拿上一笔钱也好,咱们就此远走高飞。”
她信了他。他们是相爱的,只不过缺少一点坚实的物质做基础。他们都相信,如果手上有钱,他们会比任何人都相爱都更幸福。
乔舒不由得问:“小宝几岁?”
江敏答:“他呀,比我小,才二十二。”
哎哟,难怪。小男孩永远只有勇无谋,以为年轻便是最大资本。嗯,她不该看轻他,她也和他一样,犯过同样的错误。
乔舒叹息:“走吧,去吃点东西。”她替她提起行李。
江敏跟在她身后走,踏上扶梯才抬起眼睛,睫毛上沾满泪水,“舒舒姐,我是不是很丢脸?”
乔舒很得体地答:“别人哪有空管你那么多。”
她们顺便在附近菜市买一点肉骨头和胡萝卜。
锅里的汤渐渐沸腾之时,周臻书的电话打了来,“中午吃什么好?”他闲闲地问她。
她没好气,“爱吃什么关我屁事。”
她讨厌他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如果在乎就表现得强烈得一点,她不相信他打电话过来,真只为了中午吃什么才好。
他果然被吓住,咳咳失笑,“火气这么大?”
她不耐烦跟他周旋,简洁地说:“挂了。”
挂完电话才觉自己失态。她想得到些什么?关于昨夜的询问,她一夜未归,她原本期待他揪住她狠狠一番质问:“你跑去哪了?”她向往那样霸道的周臻书。
她很懊恼。
肉骨头足足炖了两个小时。乔舒放了碟片来看,是一部颇为奇异的韩国片,叫《霜花店》,看到最后,她突然觉得悲伤。
门铃响了,江敏跑去开门,然后讪讪地退后一步,看她一眼,低声说:“我去盛饭。”
她闪进厨房里。
周臻书走了进来。
他一开口就说:“你这里的客人还真是络绎不绝。”
乔舒针锋相对,“特别是有些不速之客,尤其令人烦恼。”周臻书皱起眉头,“是你不辞而别,好像该生气的是我。”
乔舒说:“哪有什么不辞而别,只不过是各就各位。”
周臻书探究地看着她,“真的生气了?”
乔舒跳起来,“我饿了,我要去吃饭。您好走,不送了。”
周臻书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自在地咳嗽一下,“她说卫生间灯坏了,让我过去看看。”
果然!乔舒真讶异于女人的这一点敏感,她就知道是那个36D找他!
心头不爽,嘴皮子兀自硬,“关我什么事!”终究气恼,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原来周臻书的手还有一项技能,会修灯管啊。这可真是失敬了。”
周臻书紧紧手臂,把她拉到怀里,下巴摩挲着她头上的发,轻声说:“好吧,是我错了。别生气了。”
感觉真奇异。这个在道歉的男人真的是周臻书吗?她一下觉得委屈塞满胸腔,喉咙哽咽着说:“下次她的灯还会坏,接着她的水管会坏,还有,窗子会坏,门会坏,她要找你,有无数理由和借口。”
他微微俯身,亲吻她的耳垂,“下次我让她找物业。”
乔舒赌气地说:“你还爱着她。”
他说:“不。”
他不再爱她,但仍然关心她。纠缠许久的婚姻终告结束,她心情不好,她选择回来,就因为这城市里有他,她需要他的扶持与安慰。他理解她,他曾经深爱过她那么多年,她想当然地以为,他一生都会是她之后备,她之倚靠。
乔舒酸溜溜地问:“抱她了?还是亲她了?”这话太没风度了,话出了口,她顿觉羞愧无比,但是心里头越发难过了。
周臻书轻笑起来。他搂着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得意洋洋地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太厉害。
乔舒恼羞成怒,伸手掐他,低喝道:“走开!”
他略略放松她一点,目光里笑意盈盈,乔舒只觉浑身不自在,扭动着身子,“说了走开……”
他准确地咬住她的唇,堵住了她的话。
乔舒顿时一阵晕眩,她还在恼恨着他,不肯配合,试图紧紧闭着唇,但他极温柔,像在恳求,又像在哄劝,她的心渐渐软下来,僵硬的身体也跟着放松起来。
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震响,两人吓了一跳,乔舒这才想起,江敏还呆在厨房里,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立刻推开了周臻书。
江敏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门边,“舒舒姐……小宝他……”
乔舒看她神情不对,急忙问:“怎么了,小宝出什么事了?”
江敏做梦一般,“被车撞着了……现在在急救室里……”
乔舒大吃一惊,“啊!”
顾不得多说,三人匆匆匆忙忙上了周臻书的车,一径向医院急驰。乔舒心里惊疑不定。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酷热寂寥的午后,乔舒对这条街道已经很是熟悉,知道这时段这条街上人烟最为稀少,小宝怎么就那么倒霉,偏偏就在这儿被车撞上。据说肇事车已然逃逸,夜色吧附近并无摄像头,根本无从查证凶手。
只听得江敏喃喃自语:“是他,一定是他。”
乔舒明白她的意思,果断地抓住江敏的手,不赞同地说:“别胡说,樊越绝不是那种人。”
江敏仓皇地摇摇头,“不不不,我们都不了解他……”
赶到医院,小宝还在急救室里,但消息传来,他失去了一条腿……江敏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晕倒。
乔舒心头也惊恸不已。看着痛哭的江敏,她悄悄走到一边,拨通了樊越的电话,樊越在电话里显得很轻松,“咦,舒舒,什么事?”
乔舒问:“你在哪?”
樊越答:“呵,我在丽园。”
那是位于市郊的一个著名度假村,据说拥有全市最大的恒温游泳池与最美的人工园林。
樊越惊讶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那么自然,那么若无其事,乔舒满腹的疑问只得全咽到了肚子里。她记得他平静地告诉她,“我平生至恨,被人欺骗。”
她轻轻打个寒噤,挂断电话。
江敏说得对,她们其实都不了解他。
等小宝终于从手术室里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下来。小宝人已清醒,却始终不愿睁开眼睛,他父母已从乡下赶来,在床头哭成泪人。
江敏低声说:“舒舒姐,借我一万块。”
乔舒说:“好。”
一万块被一个牛皮信封好端端地装着,乔舒眼睁睁地看着江敏,轻轻把信封搁在床头小柜上。她轻轻退出门来,扯一扯乔舒的衣服,“走吧,舒舒姐。”
乔舒也不多话,随着江敏离开。
周臻书一直把她俩送至楼下,江敏上楼去,周臻书示意乔舒留下来。等江敏的背影消失,周臻书才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乔舒心情再沉重也忍不住好笑,“你少来。”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起来,乔舒顿时不悦,沉下脸来,重重地哼一声。
果然就是36D找他。
只听得周臻书温和地说:“嗯,不好意思呢,还在外边忙着。嗯,你自己注意点。”
挂了电话,他看着她,她双颊气鼓鼓的,瞪着他。
他摸摸鼻子,说:“所以不好让男人一个人呆着。”
她更恼怒,“别以为就你行情好!”
他展颜笑,趋近来轻轻拥抱住她,“明天你生日,晚上六点,我过来接你。”
她心花怒放,答:“好!”
临上楼,她又回头来嘱咐他:“等会要给我打电话,我要听故事!”
他微笑着答:“好!”
她蹦跳着上楼去。
哦,明天生日。她自己都差点忘了,二十八岁了。乔舒情不自禁地悲叹一声。岁月怎么这么无情,一转眼她就站在了青春的末梢。
江敏早早就睡了。乔舒对着衣柜挑衣服挑了一整夜。凌晨手机响了,竟然是夏景生。他告诉她,飞机晚点,他刚抵达N市。
乔舒礼貌地问一声:“哦,学习结束了啊。”
他说:“没有。”
乔舒奇怪,“嗯?”
他说:“明天你生日。”
乔舒的心动了一下。不是不感动的,他还记得她生日,特意千万里地飞回来,只为了要与她庆祝。
半晌她才困难地说:“景生,你不必如此……”
他打断她,“其实我只为我自己的快乐。”
她坚持,“明天我不一定有空。”
他笑笑,“那就是,也许有。”
她无话可说。
他微笑起来,“晚安,好梦。明天见。”
她无奈,这个固执的人。
她睡得不太安稳,感觉只不过小憩一会儿,立刻就醒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走出房门,发现地板尚湿润着,桌椅上也残留着水渍,沙发胡乱丢着的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毯分明也吸过尘了。
乔舒走进厨房,厨房显然也被清洁过了,一片窗明几净。灶台上还插着电炖锅,里边翻滚着皮蛋瘦肉粥。
乔舒扬声叫:“江敏!江敏!”
连那只行李箱也不见了。
乔舒赶紧拨打她手机,无法接通。
乔舒跌坐在沙发上,昨晚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反复上演。她向她借了一万块,许在那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离开。那一万块,是对她和小宝的爱情,作了一个最后的祭奠。
手机尖锐地响起来,乔舒第一感觉就是,江敏打电话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着急地叫:“江敏!”
是个女人,却不是江敏!
“乔舒!”女人愤懑地叫!
是程宁。
乔舒不胜其烦,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我知道夏景生回来了。告诉我,他在哪?他在哪?他别以为躲着不见我就算了。替我转告他,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我会天天去他们财政局闹,我看他的脸往哪儿搁!还有你,你这个阴魂不散的狐狸精!你为什么死缠着别人的老公不放!”程宁像疯了一般咆哮。
乔舒没好气地吼回去:“到底是谁阴魂不散?你有完没完?你是夏景生什么人?我告诉你,我就爱跟他在一起,你管不着!”心头积郁的不快一下子爆发开来,“你这个神经病!”
趁程宁还未来得及怒吼之前,乔舒啪地挂了电话。很快,程宁再次打来,乔舒置之不理。她持续地打,乔舒冷眼相视,她足足打够二十分钟,这才死了心。
乔舒破天荒地去做了美容,她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胜在皮肤白嫩细腻,历来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去两三岁。心里有点引以为傲,所以向来对美容这东西嗤之以鼻。
美容小姐对她大肆赞美一番,极力推荐她一并做个美背。乔舒头脑发热,点头首肯。
结果在美容院一待就是一下午。
才四点钟,周臻书的电话打了过来。
“你在哪?”
乔舒昏昏欲睡,迷糊着道:“你不是说六点吗?”
周臻书说:“我已经迫不及待。”
乔舒心里一阵甜蜜,嘴上却啐道:“切!”
周臻书笑,“我马上过来接你。”
她站在路边等他。天气有点寒冷,风把她长得稍显长了的头发吹得乱飞。她心中欢喜,像时光倒退至多年前,她怀揣着最真的心,默默站在爱人的窗下,仅仅只看着灯光倒影里的熟悉身影,便已觉得是极至的幸福。
车子在她面前停下,周臻书替她打开车门,彬彬有礼,“姑娘请。”
她抿着嘴笑。
他一直载她至郊外,她觉得陌生,但并不追问。车子急驰,窗外的景色有点冷冬惯有的萧瑟,还有一点将暮的日光,却显得格外清冷。
车子驶了大约五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让人惊讶的如洗晴空来,紧接着,一面蓝缎似的湖,一片红墙黑瓦,安静地伫立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之上,竟是别样的一番美景。乔舒情不自禁坐直身体,嘴里“呀”地一声惊叫。入口处立着一个粗糙的木牌子,写着,“馨香园。”
周臻书很是满意她的表现,颇为得意地说:“这村庄将在年后才正式投入使用。今天,是特意为你而营业。”
乔舒奇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也是你的生意之一吧。”
周臻书说:“正确的来说,我只是其中的股东之一。”
乔舒想起来,传说中,全东大酒店开业之时,周臻书也仅仅只招待了自己的母亲一人。她心里渐泛起一层莫名的欢喜,他的意思是说,对他而言,她与他的母亲一样重要,是吗?
整座村庄装修得极具田园风格,每一处细节无不昭示着主人的用心和品位。穿着蓝白相间工作服的男女服务生们,唇角皆带着微笑,有条不紊地斟茶、摆放餐具、上菜。
乔舒不安,轻声说:“太隆重了。”
周臻书微笑,“应该的。”
一餐饭,他们拖拖拉拉地吃了许久。望着对面的周臻书,乔舒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切有点不可思议,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生活和命运在哪一个拐角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吃完饭,他牵着她的手走出门。湖面轻轻荡漾,昭示有风来过。
绵延的绿草地上,安静地搁着一架钢琴。天边冷月缓缓升起,周臻书坐到钢琴前,微笑着看着她,“我的手,还可以为你做这个,恭喜你,对我的手又多一点了解。”
熟悉的旋律响起,乔舒听得懂,那是最美最动听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此情此景,仿佛在偶像剧里才能见得到。从前在屏幕外,总是对如此情节抱以鄙视,原来身临其境,竟是如此撩动人心,美好得让人不由得不安。
突然间,周臻书停了下来。
他的手机在响。
他皱皱眉头,摁断。
但很快地,手机又响。
乔舒开了口,“接吧。哎呀,别装模作样了。”
她笑着取笑他,以表示自己的毫无芥蒂。
他冲她微微一笑,果然接了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神色渐渐焦急,“啊,是吗?那你稍等我……”他看一眼乔舒,蓦然闭上嘴。
乔舒强笑着问:“什么事?”
周臻书不安,“她自己换灯管,自椅子上摔下来。”
乔舒张了张嘴。
她像是听出来了,他像是有点责怪她。她不许他去帮忙她,那些琐事,她哪里懂得,再怎么,于他也不过举手之劳。看,她受伤了吧。
乔舒微微地咬住唇,倔强地不肯松口。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可以任性一点,不许他心有杂念。
她说:“不如臻书,你教我弹钢琴吧。”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抚过,零乱的琴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周臻书分明静不下心来,他踌躇着,终于说:“舒舒,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她,马上回来。”
乔舒盯着他看,说:“不好。”
他紧蹙着眉,“她哭了。肯定摔得不轻。”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乖,我马上就回来。”
他转身走。
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叫他:“臻书!”
不知道他听出来了没有,她语气里的恳求。
应该是没有吧,因为他冲她挥了挥手,便消失在夜色里。
她兀自喃喃地继续说:“别走……”
心像灌了铅,迅速地向下坠落,无底无涯。
她坐在钢琴旁,对自己说:“好,且等等他。”
直到起了雾,空气中涌动着潮湿的露。女服务生走近来提醒她,“小姐,进去坐吧。会感冒的。”
她倔强地抿着嘴,额上的发湿了,指尖冰凉。
他还没回来。
多少时间过去了?一小时还是两小时?她固执地不肯打电话过去追问。
手机一直在微微颤动着显示,有短信。是夏景生。
夜越发深了,因为靠近湖边,温度更比市内低,乔舒只穿了薄大衣,浑身只觉得冷,连脚都冻得麻起来。
四下里静悄悄地,走动的服务生们像似都休息去了。
她终于站起来。
走吧,走吧。
却是不太舍得,害怕刚一走开,他就回来了。他说过要回来的。她的泪打湿了视线,紧接着骨碌碌滚落至脚下的草丛里。
她无声地恸哭着。
有一名女服务生追至她身后,好心劝道:“呀,好晚了,这边哪有车哦,明天再走吧。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她置若罔闻。
走出村落,大道一望无垠。
她走了许久,直至突然觉得脚疼。于是脱下鞋子,这才发现脚踝处被磨破了,血迹渗湿了袜子。
手机再次轻微震动,她终于支持不住,回拨过去,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景生!”
夏景生又惊又疼,不等乔舒多说,便匆忙驱车赶去。路上人烟稀少,他把车子开得飞快。
远远地,在车灯中他看到了乔舒。她就坐在路边,仓皇得像个迷路的小孩。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一张泪脸。
他嘎地停下车,带着怒气打开车门,几乎是有点粗鲁地把她拖上车来,她的手冷得像冰,他心疼不已,径直把她双手塞到自己怀里,怒道:“这是怎么搞的?”
她不说话,任由他把自己揽进怀里。她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许多许多年前,她就告诫过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要认真地去爱一个人。因为那爱,到头来只会弄伤自己。是她蠢,是她天真,总以为自己尚有能再次碰到真爱的运气。
心疼,连呼吸都扯得心疼。
他径直开车前往酒店。
酒店里开着暖气,辉煌的灯光以及迎面扑来的温暖,一下子让乔舒回过神来,呵,好了,那痛苦过去了。
他怕她多心,还记得解释:“程宁会找到我家去,所以在酒店休息一晚吧。”
他并不追问事情的始末。她为此深深感激他。
一进房她就直接扑倒在床上,顷刻熟睡。
他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袜子,她觉得疼,紧闭着眼睛轻轻呻吟一声,脚不禁缩了一下。他接盆热水,用热毛巾温柔地为她擦拭双脚,又把她双手洗净,再抹掉她脸上的泪痕。
她睡得很熟,在梦里也紧紧蹙着眉头。
她的手机响完了又到他的响。
他把两部手机都关了。
他只想与她,安静地,度过这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