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城破了。
她仅是偏了偏头,一身淡水服饰便出门去,心中是没有半点儿害怕,人,终归是要死的。
她只求能死的痛快点儿。
尽管一次又一次的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惜失败了。
最后他还是动了怒,胞弟感而作《感甄赋》,怎么能,怎么能啊,她去之后,数十年来未曾有一次入梦,说到底,她放在心上的从不是他。
嫉妒如毒蛇,一口咬下,再也无法清醒。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霸道自私,不管身处何地,他都要与她在一起,就算她死后,与她死同穴的终究只能有自己。
可她说,她不愿与他同穴而眠。
“阿照,他对你很好,你莫要辜负了。”
她带着淡淡笑意说这话。
后来某一天,他终于看见她,青天白日,她在阳光下笑得肆意欢快,在他印象中极少见到,像是很多年前她在城破时以未亡人自居,面对他挥来的刀时的笑;还有后来,她与杨修和他的胞弟曹植在一起玩乐时,因各自的聪明只需会心一笑,他聪慧远超常人,却不懂他们之间的默契,在她心里,他只是个狠厉的外人,他们之间有他插不进去的融洽。后来的后来,大家各自分散,他再也未见她如此笑过,仿佛她的笑前半辈子已经笑完了,后来留下的不过是一个有着相同外貌的人偶,一颦一笑都带着疏离的味道,连笑都是冷冰冰的。
此时,他头一次看见她对他笑得如此灿烂,她伸出芊芊手,笑得像个获得珍宝的孩子。
他看着那样温暖的笑,跟着笑了,这天下再争也没了意思,没了她,他连活着都觉得累,再也无人让他想与之分享,分享那些喜怒哀乐,分享他独自高居王座身边却无一人能交心的冰冷孤寂。
孤家寡人。
美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乡里温柔冢。多少英雄从此一蹶不振,他以为他会不一样,前十七年来他做得极好,自从遇见她。
遇她之前,美人对他只是杀伐过后的华美调剂品,有或无区别不大,所以他无所谓于妻是谁;遇她之后,他再也放不下,开始明白为何会有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而亡国,因为舍不得自己爱的女人不快乐。
他为那些美女而动心,却为了她而心动。
甄宓是毒,沾之断人肠,他为了独占,死死禁锢,不让外人瞧了一分去,活该他毒入五脏六肺,无药可医。
清雅柔和的女子有些丧气的放下手,一步步后退,逆光而行,没入强烈的阳光,成光暗之态。
他回神爆发出强烈的声音:“不,别再次留下我。”不再年轻的帝王泪流如注,七尺男儿英雄泪。
女子一笑,他使劲挣扎,渐渐感到身体渐轻,他跑过去一把抱住,正要开口,女子捂住嘴,唤他转过头去,言笑晏晏:“你舍得,放得下?”
他转过头,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他的行宫,他每日所见日渐衰老的自己的残破躯壳。
他微微一笑,看向女子,眼中是他们彼此初见时的模样,目光炯炯如鹰,面若刀削显狠厉,身姿高挑欣长。牵起她的手,打算一同走入光晕。
她眯眯笑着更显美好,下一刻作出的事,让他无法接受。
“不。”他大叫着醒来。
“皇上醒了。”尖厉的声音响起。
他内心充满绝望,甄宓你若不愿何必给我希望,几十年来初梦君,未想落泪心已残。挥挥手,遣退了宫里的侍从。
宫人习以为常的行了个礼退下,君心难测,他们不用懂君主的想法,只要服从就好。
他仅着黄色锦缎内衬走出宫门,已是黄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岁月已迟暮,雄心不再有。
天下浩大,众人尊他为帝,这么多人或真心或假意围绕身边,他还是觉得孤单,人流如潮,他在此岸观看彼岸烟火鼎盛。
再无人可以站在他身旁与他共赏天地浩大。
这世上千人万人那么多人,他再找不到那么一个人可以全心全意信任。
当年他让嫉妒蒙了心,以为不去想不去看就可以忘掉那个微微笑着内心刚强的美貌女子,哪知一别之后,两处分离,黄泉碧落无处寻。
曹丕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温柔的摸着她的长发。
她心中瞬间升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这个现在拥抱她的男人当年是爱极了任氏的那份真,若是哪一天他不再喜欢,是不是如今的都会成为他厌恶的理由。
冰冷的掐丝金线刮着她的脸,眼睛涩涩,流不出一星半点儿的泪。
他有些后悔了,他那时让嫉妒蒙了心,竟忘了她是那样的女子,冲淡平和却又独立自主,不辩解,不否认,以静默的姿势站着。她是争不过这后宫中口腹蜜剑又善于逢迎的,偏偏他又不信她,没了他的宠爱,她自是难以面对这后宫里的明争暗斗、口腹蜜剑。
她是知道的,不是不恨,只是他身边与他比肩的女子不应该是她,而应该是郭女王,她担不下母仪天下,管不了后宫之帏。更何况,她知道,郭女王爱他不比自己爱他浅。
她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让出,
曹操叹息道:“我这一生儿子有二十五个,可活过我的却没几个,算来身边也就那么几个,只可惜了,如不是仓舒去得早”
你明知道的,我身边能有谁,你若是一开始不信何苦娶我,如今又拿这样的事来羞辱我。
他年纪才那么小,和他不过是弟弟
我与你并肩站在天下,可你的心从不在我这,也不在任何人那儿,当年以为死的只是我最愧疚的人,谁知道我最爱的那个人也跟着去了,你是没事,可你的心呢
郭照看着他,平静的眼眸里是了然。
我帮你得了天下,得到的却不过是虚名,你的心啊,从不在我这儿。
纵使我有千般好万般对,光你不爱我这一点儿,我便比不赢她。
那夜,甄宓听闻他娶郭照,不过是将竹简一合,眯眼睡去。
不是不伤心的,只是有时候,再伤心也是毫无用处的
我以为自己不去争不去看,事事如你意,你便开心了,为何?你这么不开心。
“我这辈子身如浮萍,命若飘絮,竟是半点儿也由不得自己的。”
死了,也好,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我不要做劳什子才女,也不忘做劳什子美人,我啊,只愿做天边一只鸟儿,可以自由自在的。
我不想来世再见到你。
我庆幸,他不曾回来,不必看到这一切,我与他终究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