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沉黑的梦里又深又冷,那里让楚岫觉得恐惧,他害怕那沉沉的黑暗孤寂,他害怕冰冷,他害怕一个人在这孤寂中飘渺无重量。

他费了千辛万苦动了动手,手被另外一只手握着的,那只手温暖有力,楚岫像抓住一根浮木的溺水之人,握上那只手。

他敏感地知道这只手是谁的,这让他有些安下心来,之后睁开眼,眼前的东西也显得迷蒙,眼睛的焦距终于对准的时候,近距离的是一张刚毅霸气中却带着憔悴的脸,楚岫只看到了那一张脸上一双檀黑的眸子,眸子里是担忧还有见他醒来的喜悦,楚岫还在里面看到了里面很少才会出现的忧伤,那双眼眸里现在映着一个苍白着脸消瘦的人,楚岫知道那是自己。

“皇上!”楚岫轻轻唤道。

“身体感觉怎么样,太医马上就进来。”皇帝将楚岫身上盖的锦被拉上一些,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准备起身。

“皇上!”楚岫伸出手拉住皇帝从床上滑过去的衣袖。

“怎么了?”皇帝只好又坐下来,将楚岫的手握住。

楚岫摇了摇头,盯着皇帝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吹了风受了寒,还有你太费心神了。以后好好休息不要乱想,身体就会好很多。”皇帝抚着手中白皙修长却消瘦的手指,温柔地说道,“现在已经是午后了,饿了吗,吃些东西怎么样?”

楚岫感觉恍惚,窗外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宫纱窗帏照了进来,的确是午后了。

“吃不下东西,嘴里很苦,想喝水。”

皇帝吩咐了一下,就有宫人将一应东西端了进来。皇帝自己接过绞湿的细布帕子先给楚岫擦了手,再用另一张给楚岫细致的擦脸,楚岫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说道,“皇上,我自己来吧!”

“不要动!”皇帝半抱着楚岫,将脸擦了,又给楚岫披了一件外袍,垫了楚岫喜欢的软枕,才让他半靠在床上。

皇帝喂楚岫喝了半杯蜂蜜水,又让他喝了一小碗参汤才亲手端了漱口水让他漱口,动作轻柔熟练。

楚岫不知道皇帝这又是做的哪一出,即使是他病了也不用如此的,再说楚岫并不认为自己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

他脸上显出一丝粉红来,看着皇帝说道,“皇上,你这是何必,你还是去休息吧,我又没有什么事?”

皇帝并没有回答,而是扶了楚岫躺下,又让人放下了楚岫床上的帐子,帐子一共有三层,这只放了最里层的那层薄纱。

皇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透过薄纱看着床上,楚岫琉璃般的眼望着他,像是清澈的泉水,可是这样剔透的一双眼睛里,谁知道它深处的心又是多么的复杂。

太医进来了,是一直为楚岫看病的吴太医,他并不是太医署里最好的太医,但他一直为楚岫治病,对楚岫最熟悉,也对他的身体和病情最熟悉。

他向皇帝行了礼,皇帝示意他起来,便从帐子里将楚岫的手拿了出来,在床沿上用手垫垫了,吴老太医看皇帝动作小心,仿佛手中握着的手来自婴儿而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八年前,他便为楚岫诊病,到现在他已经要退休了,看着这两人一路走过来,所谓旁观者清,其实比这两人还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感叹于皇帝用情之深,易大人心思玲珑却纤细,一个人因为地位受不得伤,一个人因为身弱心细受不得伤。

吴太医走过去为楚岫诊了脉,转向皇帝请示着说,“皇上,臣得看看易大人的面色。”

皇帝亲自将帐子掀起来半面,楚岫半闭着眼睛侧着脸,脸上虽平淡没有多少表情,但是吴太医还是能从那脸上看到哀伤和疲乏。

皇帝随着吴太医出去了。

床边守着两个伺候的宫女。

楚岫翻了身将脸朝向床里,是从他住在皇帝寝宫的时候就这样了,每次太医来看病必是要放下床帐,仿佛他已经是那深宫里不让人见得的后妃,开始的时候他还不习惯地要和皇帝理论几句,后来皇帝还这样做,他就已经不想再说什么。

虽然面上已经妥协了,心里还是憋得慌。

楚岫又觉得闷闷地呼吸不过来气。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了几下,伺候着的宫女就马上询问出了什么事,有人又出去请示皇帝去了。

楚岫烦闷地不想回答,爬起来靠坐在床上,皇帝进来挂起床帐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楚岫敛着眉,浓密黑长的眼睫挡住了眼中的神色,他本不想理皇帝,但看到皇帝关心焦急的神色,最后还是答了一句,“胸口闷得慌,把窗户打开透些气可以吗?”

“不能吹风,窗户不要开了。帐子挂起来了就会好些。”皇帝坐到楚岫身边去,将楚岫上半身搂到怀里,隔着衣物,在他胸口轻轻抚摩,“这样会不会好些,还是闷吗?”

楚岫靠在皇帝怀里,没有说话。

皇帝虽然无微不至地亲自照顾他,他能够感受到皇帝的万般柔情,但更多感受的还有皇帝的专制,他在皇帝这里没有一丝自由。

“楚岫,太医说你身体没有大碍,就是太忧心了。你每日都在想些什么,不能告诉朕吗?”

皇帝压好裹着楚岫的被子,轻轻地问道。

楚岫望了望透过窗纸照进来斑斓的阳光,还是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你这样要死不活地算什么呢,有话好好说不好吗?”皇帝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怒气。

太医检查都说楚岫只是身体虚弱,加上他天生带有心疾,虽然心疾不严重,平时只要注意并不影响生活,但是楚岫心思太过玲珑剔透,喜欢胡思乱想,他的忧思便会让他胸闷心痛。楚岫的身体只要好好调养便会没有问题,但心理上的问题,大家却是没有办法的,吴太医诊完脉便暗示皇帝,易大人心里多半是打不开和皇帝的心结,让皇帝想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也注意不要让易大人胡思乱想才是根本。

“并没有什么话。”楚岫心思敏感,皇帝其实一直有气他怎么感觉不出来,此时便想退出皇帝的怀抱睡到床上去。

皇帝将他箍得紧紧地,楚岫动弹不得。

“你也不用乱猜测了,朕会让你知道的。”皇帝语气沉闷,然后便吩咐外面的弥润起来。

弥润躬着身子,低着头听皇帝的吩咐,皇帝让他去御书房拿一个锦盒。

楚岫觉得头很重,又昏昏沉沉地想睡。

皇帝却抱着他让他有些难受,“皇上,还让我睡会儿吧。你也休息一会儿好吗?”

皇帝看楚岫没有多少精神,想他胸闷难受,虽然他胸闷难受的原因让人生气,但是还是心痛楚岫,就放他躺到床上去睡,自己也让人伺候着脱了便服,穿着里衣睡到床上去。

三层床帐都放了下来,外面是晴天白日,里面却光线暗淡,楚岫侧着身将脸靠向床里面,皇帝从后面将他搂到怀里。

身后紧贴的是皇帝温暖的胸膛,楚岫心里虽苦涩却也安心。

“朕知道你一直在调查秦月的事情,虽然没有结果,但你已经有猜测了是吗?”皇帝将手搭到楚岫的胸膛上,能够感觉到楚岫心跳一瞬快了,“你们没有相见已经有六七年了,而你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也只有不到一年,你就这般惦记着她么,为什么还忘不了呢?”

“她是你的妹妹!”楚岫轻叹了一声。

第七章心结(二)

“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要担心的,难道你不担心吗?”楚岫蜷缩着身体叹息出口,那样的声音在床帐里显得很寥落。

“她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柔弱,若她是一个柔弱的人,天下男儿还有何颜面支撑下去?我给你说了吧,她从小跟着师傅在外长大,她那时候师门为她取名岚风,……就是你知道的秦岚风了。她自出生就因为血腥杀戮气息太重而无法养大,只好将她送出宫去,你根本无法想象她在外人面前是一副什么样子,所以,你才在这里做这些无用的担心。她根本不是你能够驾驭的人,你是不可能娶到她的,你和她在一起,你根本不可能活得好。听朕的话,不要再想她了,你明明对朕说爱我,怎么能改变呢?”

皇帝紧靠在楚岫身上,将他搂到怀里。

楚岫一双手紧抓着锦被缎面,柔滑的料子让他觉得一切都抓不住。

“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楚岫将头埋到枕头里,闷闷地出口,“她以前也给我说过这些,她是笑着说的,可是谁知道她心中的苦,她说她其实最喜欢的还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根本不想到处飘流,她无论命定如何,她是一个需要人关怀的女孩子啊!”

楚岫只觉得心酸,秦月就是秦岚风,一位年少的将军,即使有皇帝在背后的支持帮衬,她也该是多么不容易才能做到这一步。

他还记得秦月喜欢恶作剧,喜欢变脸演戏,喜怒无常,挑食挑得厉害,但也有做出小女儿的娇态的时候,即使她是那位人们口中流传的骁勇善战、冷情冷心的少年将军,她也需要别人的关怀和呵护。

“你以为你有能力关怀她吗?”皇帝听楚岫那般说,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但还是冷冷开口。

楚岫将身体蜷缩地更厉害,脸埋在软枕里,不想回答皇帝的话。

他其实想反驳皇帝,他想说关怀和能力没有任何关系,他想说即使他被关在这秋风院里出不去,他关心另一个人的权利还是有的,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太无力太累了,他不想说。

楚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静的午后,床帐里只听得到皇帝因为生气而起的略粗的喘息。

皇帝只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楚岫这般让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妥协道,“你这样生闷气,什么也不说,闷在心里,自己伤身生病,朕也无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是成心要让朕着急是吗?”

楚岫蜷缩起来的心动了动,觉得自己这般做成心是要拉远和皇帝的距离,他虽积聚了满心怨气,不愿意理睬皇帝,看皇帝这般抱怨自己,最后心也软了,想和皇帝把话说清楚,于是问道,“秦月要回京了么?”

皇帝嗯了一声,把楚岫的身体转过来对着自己,两个人的脸只隔了两拳的距离,昏暗的帐子里,楚岫那一双带着忧郁的琉璃眸子就是眼前的全部,“你不是一直就在等着这个结果么?”

楚岫被皇帝如此近距离地直直盯着,不自在地阖上了眼睑,“我是想见她,想确定她现在的情况,还想和她将以前的话说清楚,只是,她这样回来,说不定会怪我让她多了这么些麻烦。”

皇帝的眼神沉了下去,没有接话。

楚岫感觉皇帝放在他腰上的手用了力,腰上传来疼痛,他动了动身体,伸手抚上皇帝的眉头,皇帝这才三十来岁,眉心已经有了无法消除的纹路,由于一晚没睡,脸上神情显然憔悴,露出的疲态让楚岫突然觉得有些心痛。

“我只是想和秦月说清楚,至少要告诉她我不能娶她了,我负了她!”

楚岫对上皇帝的眸子,继续说道,“我对秦月一直是如兄如父的,她其实是个娇弱心细的人,她很容易受伤的,只是大家只看到她笑闹的外表,所以不知道而已。”

皇帝从楚岫腰上撤了手,那只手覆住楚岫的手,紧紧地握住。

楚岫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来,继续说道,“我也许应该早些和你说清楚,我对秦月真的没有其他感情,我的那些感情都给了你,没有办法再给别人了,无论那个人是男是女。”

楚岫说到这里阖了眼睛,脸上浮上了一抹红,“我其实以前就想和你说清楚这些的,也想问你你是否知道秦月的去向,但是我害怕你会心里不舒坦,吃醋什么的,呵,我这样说未免有些自大了,你是皇帝,怎么会……”

“朕就是吃醋,朕怕你心里一直装的是秦月,你和朕在一起只是你的权宜之计,你知道的,朕一向看不懂你的心,这么久以来,朕最看不懂的就是你的心。”皇帝握着楚岫的手有些颤抖。

“怎么会看不懂,我在你面前不是透明的么,我的事情,你全部都知道。甚至我每天说了些什么话,吃了些什么东西,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书……,你都知道的啊。”楚岫的声音有些闷,显然心里对此不忿。

“你每日和朕在一起,那朕的事情也都让你知道。”皇帝对于秦月的事情虽然还不能太放心,但楚岫一向不说谎,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心情好起来,语气轻松了起来。

“昨晚……”楚岫一出口就想问皇帝昨晚去和谁过夜生活去了,但说了两个字就说不出口接下去的话。

“昨晚怎么了?”皇帝看楚岫脸上起了酡红,眼睛也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床顶,他心下想到什么,楚岫昨晚胸闷吐血难道是为了这事,他心中怜惜,脸上却有了笑意,“昨晚朕在御书房睡的,哪里也没去。”

楚岫眼睛望着床顶,依然没有看他,但脸上红得即使是在昏暗的床帐里也看得清楚。

“不相信么,要不朕让你检查?”皇帝的言语里带着轻佻的笑意,在楚岫耳边吹着气,楚岫耳朵此时都也变红了,他拉着楚岫的手去解自己里衣的衣带。

触摸到柔韧结实的肌肉,楚岫的手才反弹一般地抽回来,压着声音斥了一句,“做什么呢?”

不过他压低了的声音,倒像是在娇嗔一般,皇帝笑得更深了,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让你检查啊,到底要不要?”

皇帝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响在耳边,楚岫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脸上更加烫起来,“皇上……”

“你叫‘昊’来听听。”皇帝在楚岫耳廓处轻吻磨蹭着,楚岫怕痒地躲了躲。

“我身体还没好。”楚岫脸红着,敛着的眼睛里显出些神伤。

“那快好起来吧,朕会等着你的。”皇帝抱紧了楚岫,楚岫伸展了身体靠在他身上。

“叫‘昊’来听听,以前不是叫过吗?”

“你不困吗,我想睡了,你也快睡吧!”楚岫将头埋在皇帝肩颈旁。

“叫了再睡!”

“你怎么像个孩子!”

“朕是皇帝!”

“你当然是皇帝!”

“那叫一次!”

…………

“好了,好了,我头疼!昊,是这样么?”楚岫轻轻出口,皇帝满意地靠着他,呼吸已经变得绵长了。

“莫宇昊,……你听得到么?”楚岫轻轻地唤他,看皇帝睡着了,才又说了一句,“我爱你!”

“嗯,我听到了!”两个人靠在一起,闻着楚岫身上淡淡的药香,皇帝这才沉沉睡去。

……

晚间的时候,楚岫醒来,皇帝罢了今天的早朝,所以用晚膳的时候还在御书房里和大臣讨论事务。

不过,楚岫喝完药的时候,皇帝来了秋风院,还对楚岫说,“等你身体好了,朕想任用你做右丞相,你怎么想的。”

楚岫满脸惊诧,好半天才说,“这……,这……,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你不去陪着朕处理政务,朕在御书房都坐不下去了。”皇帝的话没有一点道理,坐到楚岫身边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楚岫死死地盯着皇帝说不出话,眼里神色复杂,却没有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