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焉的秋天来得早,满城古木仿佛一夜之间染透了金箔颜色,风吹过时,便摇落一地阳光。
白夜立在树下,仰头对着透过木叶的点点碎光看了一会。金色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掠过他的黑发间,轻触到他额前的朱砂印记,晃得一双冷眼恍惚也沾染了些微暖意。
“世子,”甘棠牵起唇角,露出个温暖笑颜,“鞭炮声响了,该是云王来了吧?”
白夜点一下头,没有作声。
“公主没有父母兄弟,要世子去送她出门吧?”
“她有个弟弟。”白夜终于开口,仍然只看着满树金色的叶子和那些细碎阳光,“……我也是她的弟弟。”
甘棠忍不住道:“世子比公主年长……”
白夜胸前有一个缓慢的起伏。若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个冷眼冷心的人,甘棠会以为那是他无声的叹息。
“我去送她。”
甘棠松了口气,随他一起向前院走去。天气实在是好,他觉得十分惬意,仿佛自己也沾了些喜气,随口道:“公主能将世子府当做娘家出嫁,也不委屈了。世子真是礼义之至。”
“我在这里,这就是她的娘家。”
两人赶到时,喜娘已经急得快要咬手帕。见到白夜连忙匆匆施礼道:“世子可来了。云王眼看就到了,请世子快去陪着公主吧。”
白夜进了内室,见寒燕和幽鸿都在。自从雪晴然醒来,玄明立刻将棠梨和奉悦送回原处,另寻了两个贴心的侍女。听说奉悦一开始很不乐意,后来不知被什么吓住,老实走了。
雪晴然静静坐在一个矮凳上,金红交错的裙裾在地毯上四下铺开,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她腰间有一条镂刻繁复的玉带,是周焉王亲自派人送来的,上面用赤金巧妙嵌错成流云图案,正将其间白玉勾饰成朵朵茶花。
只是她的头脸已被大红的喜帕盖住,看不到她盛装的样子。白夜走到她面前,伸手想去掀动喜帕。喜娘眼尖看到,早并两个侍女一起扑过来挡住了他,大笑道:“世子,这块帕可是除了夫君谁都不能动的!”
雪晴然听到这笑声,猜到发生了什么,不禁也跟着笑了。
只有白夜不笑。他安静地看了雪晴然一会,听听外面迎亲的人已到了,便回头问喜娘:“我怎么送她?”
喜娘忍住笑说:“按咱们周焉的规矩,是要父兄将新娘抱出去送到夫君怀里,表示终身相付,也叫夫家知道要好好待自家姑娘,不然父亲和兄弟会要他好看……也有自家只有母亲姐妹,或是求了别人代替父兄的,便免了那些,只陪着走过门槛就好了。”
白夜点点头,俯身将雪晴然抱起来,向着门外慢慢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她一眼。
外面礼乐喧嚣,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没有说话,静静走出去了。
玄明已经站在门外,难得的穿着隆重的礼服。他穿起这样的衣服一向是好看的,无论是从前站在雪晴然长兄席上,还是今日来迎娶她时,都是那么挺拔俊俏。
白夜将雪晴然慢慢送到他怀里,轻声说:“玄明,不许让她再哭。”
玄明含笑看着他:“恩。”
方要转身,又想到一事,连忙抓紧时间调侃道:“世子,早点娶亲。”
雪晴然听到这句话又笑了。玄明和她一起笑着走到花轿前,将她小心放下。
乐声再起,迎亲的队仗浩浩荡荡离开。被喜庆声音填得满满当当的府院,眨眼间就空空荡荡。秋风吹过,金色的叶子落雨般纷纷坠下,窸窣清浅的声音如同一首唱不完的歌谣。
白夜望着漫天落叶,轻声说
:“我……”
他没说完便停住,紧紧闭起双眼,将碧蓝的天,璀璨的叶,全都隔在清冷眼帘之外。
寒蚕丝织就的喜帕触到脸颊,是如同清晨露珠般的清凉丝滑。红烛的光辉模糊可见,烛花一跃一跃,活泼可爱。
雪晴然坐得腿都有些酸了,远处吵闹的声音还是没有减弱的势头。寒燕体贴地跪在她身边帮她捶腿,一边小声说:“公主累了就倚着靠枕先睡一会,不碍的。云王来了,寒燕就叫醒公主。”
雪晴然略一摇头,仍然端端正正坐着。寒燕还要说什么,喜娘在一边笑道:“傻姑娘,一辈子的大事,谁不想漂漂亮亮给夫君瞧见。公主若睡了,万一碰着头饰,揉皱衣服,回头不知多恼。还不快给公主倒些茶喝,精神精神。”
此言一针见血,幸而有喜帕隔着,瞧不见雪晴然的红脸。
据不可靠小道消息称,周焉后听说了玄明将雪晴然堂而皇之抱出礼王府而白礼只能恨恨奉上一纸休书后,足足笑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不知为什么,虽然从头到尾没人宣扬过这些事,这一天晚上还是有不知多少平时根本没什么来往的周焉王族后辈前来观礼。也许在周焉人看来,玄明敢对白礼这样是件非常值得崇拜的事。更不要说这样之后还有王和世子撑腰,办了这么隆重的一场婚礼。
也不知过了多久,寒燕站着都开始打瞌睡了。雪晴然也快要撑不下去,耳畔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突然灯花发出个轻微的爆裂声,门终于被人打开,玄明匆匆忙忙的脚步走近。她连忙坐好,装作听不见喜娘的偷笑。
玄明在她身边坐下,喜娘立刻过来将两人衣摆结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念着许多吉利话。她念了什么,雪晴然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好不容易念完了,玄明连忙伸手来掀她头上喜帕。
一时间屋里寂静异常。他双手将喜帕略微掀起,突然又停下。呆了半晌,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道:“莲儿,真的是你么?”
所有侍女都笑出了声。喜娘笑得岔了气,按着腰道:“云王,我们一路看着的,绝无差错。”
玄明再停一停,极郑重地将喜帕慢慢掀起。
灯烛辉煌,照亮了喜帕下寒池般潋滟清澈的眼,花朵色艳丽娇俏的唇,如丝样柔软华美的发。
这一天雪晴然的头发高高挽起,簪满了火焰色的花朵。两鬓各有一支做工极细的金凤步摇,垂穗长长的垂到肩上,在烛光中光辉璀璨,和发间许多珠玉相映灼灼。身上是件绣满莲花暗纹的华服,在她该穿什么衣服这件事上,周焉人难得和横云人意见一致。
她极少妆扮得这样华贵秾丽,连久病的苍白气色也被掩饰过去,显得容光昳丽,让人放心。那双清澈璀璨的明媚眼眸,看着他时化作了一汪温柔春水,暖彻心扉。玄明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她,连话也忘了说。世上竟会有这样美的人,而这个人从今以后竟会是他的妻
喜娘故意让他们看了半天,这才调侃道:“云王,要看,等打发了我们随便看。只是礼还没完,我们一时还走不了呢。”
玄明回头看到她手中托盘上放着的酒杯,这才回过神来笑了。好容易饮过酒,行过了合卺之礼,喜娘仍然笑吟吟地原处站着。侍女们会意,也都站着不动。雪晴然着实不解,等了许久又不见她开口,不禁疑惑地看看玄明。玄明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了,遂询问地看着喜娘。喜娘说:“怎么?”
玄明恍然大悟。
遂拱手道:“外面已经备下了赏钱……”
喜娘说:“云王忒客气了。奴婢们只是按规矩要留下照看罢了。”
玄明微微一笑:“那寒燕你去吩咐一声,
叫他们把那赏喜娘的五十两收起来……”
喜娘一惊,脱口道:“五十两?”
侍女们也有些惊讶,虽然她们都是宫人出身,但五十两的赏钱实在没见过。这云王是多有钱。又是多败家。难道他以后的日子都不想过了?
连忙一起出去领赏钱了
屋里总算只剩了两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雪晴然刚一抬头,却见玄明一直在看着她,顿时又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来,也看着他。
满室大捧大捧肆意芬芳的合欢花,艳丽的大红龙凤喜烛,精工刺绣的九重红罗华帐,一切美丽的东西都静静的好好的在身边。他身上沾染了些微陈年酒酿的醇香,染得明亮的眼眸都带着醉意,引得看的人也似醉了。
玄明抬起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从前她危难时,他也曾寸步不离陪在身边,也曾和她同在红罗帐中度过,却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事……除却在大雪里的那一次。
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雪晴然对上他的眼神,立时灵光一闪,也想起了那被白夜搅了局的一回。
两人都笑了。雪晴然低下头,笑过以后却觉得心跳得紧,直惹得人快要无法喘息。玄明凝神看着她,慢慢凑过来,在她唇边亲了一下。他一向有许多好听的话,这一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仿佛太多欢喜已经填得心中满了,没有余力再想其他。
雪晴然孩子似的傻傻一笑,看看他又看看四周,轻声说:“玄明,我心里满满的。”
玄明将她拢到怀里。两人的喜服交叠在一起,艳绝的红难辨彼此。从此又有一个新家,又有相濡以沫的亲人了。就算只是这样静静坐着,都已足够留作一生不灭的回忆。
好一阵,不知何处传来更鼓声,眼看已经到了半夜。玄明说:“时候不早,该歇了。”
雪晴然只点点头,却有些犹豫着不知该做什么。身边玄明自己解了那身喜服,露出中衣。她迟疑片刻,也去摸着自己腰间玉带,却不知为什么有点下不去手。这时玄明认真再看看她的模样,方伸手过来,十分自然地帮她把带扣解了,将她那身沉重的华服也解下,一并抱到床头的雕花衣架上。
雪晴然有些小小的懊恼,希望是她自己替他做了这些事。却没想到此时此刻玄明其实和她一样紧张得要命,甚至放衣服时一只手直直撞到了衣架上,撞得手骨都快散了一般痛。所幸是背朝着她,才没被看到。他依旧回来,就在她面前半蹲下,不等她明白,已握了她的脚,将那双步生莲的绣鞋也脱了。雪晴然看着他认真低头的样子,不禁悄悄掩口一笑。该她做的事,他都做了。
“莲儿……”
玄明唤了这一声,却顿住了不动。半晌,雪晴然迟疑道:“怎么了?”
玄明没说话,低下头去在她白玉似的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是烫的。刚才那一撞虽然将他脑子撞得清醒了些,却不能让他因此冷静下来。何况今天是他们俩的好日子,谁要冷静。去他要死的冷静。从前就是冷静得过了头了。
雪晴然没有防备,不禁低低叫了一声,本能地要缩回脚。谁知早给他牢牢握住足踝,一路亲了上来。她只觉得那只脚往上连骨头都已软了,再没力气收回来,只得轻声唤道:“玄明……”
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也糯得让人脸红,不禁抬起一只手掩住了嘴。
玄明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却带了个俏眉俏眼的温柔笑容。一双本就明亮的笑眼,此时更暖得人快要化了。便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这样个笑容面前也没得不行。雪晴然半是羞半是笑地朝他伸出手,脸颊早已一片绯红。
“都是你的了。”她低声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