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昨夜下了一场细雪,此刻的御苑似半拢霜白的美人。一袭银狐裘逶迤拖过素面方砖,曳起轻絮如雾。红梅如云, 秀枝交错, 疏影掩映之外, 一个深影正踏了纷纷碎雪而来, 在那袭素影前执剑下跪, “末将见过皇后。”
“将军请起。”清妩虚手一抬,含笑凝视他额前两道浓眉,望见他抬首时蓦然顿住的目光, 笑意愈见加深,朝身旁扶行的离玉轻声道, “你守在后面, 我要与将军深谈。”
离玉会意, 翼翼后退一丈之遥,望见皇后伸手搭上了林将军右臂, 翩然一笑的神情让他不自觉低头,恰是垂首间那一闪而过的迷离,不偏不倚落在离玉眼里,心头猝然一动,有如波涛骤起。
“前日里我拜托将军之事, 不知可有进展?”清妩缓步向前, 右手挽衣微蜷护在腹前, 左袖落在林曾航臂间, 幽然荡出几缕馨香, 堪堪扑向他鼻端。
林曾航淡淡垂眸,敛了情绪道, “末将已着力寻找,却未有眉目,当日悦妃获罪时,那名侍女亦被打入天牢,劫狱时内外混乱,末将闻讯而来时,牢狱已内空无一人,羽林骑捉回的死囚里并无侍女,连日来的打探也未有结果,末将窃以为,当日混乱,女子身弱,或许已死了。”
清妩静静听他说完,良久无声,只是默然盯着不知名的远方发怔。韵央死后,笙儿便随了慕音,本以为能平安无事,却不想慕音东窗事发又连累了她,此次叛逃却未见她踪影,以为仍在宫内,却不想是这样的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往日韵央待她极好,如今只想趁此机会好好待见笙儿,却是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你说的对,或许真的死了。”她语气恬淡,仿佛冷眼旁观,唯有眼底一抹戚色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林曾航亦无语,只是微微抿了唇,恭行于她身侧,微垂的眉宇间淡淡留痕,是几分未褪的倦色,清妩侧眸望了他一眼,忽然想起这几日久寻他不见的事,于是问道,“前几日我着内侍去寻将军都扑了空,不知将军忙于何事?”
林曾航诧异望她,踟躇片刻才道,“皇后足不出宫难怪不知,因南方战乱,许多商贾流民皆涌至京都,时日一久便生强掠之事,末将身负卫护帝京安防重任,自是加强人手日夜巡逻,无奈难民良多防不胜防,代国公便下令于城门设卡,仔细盘查入城之人,非京都居者不得轻易入内,但凡贫苦者一律挡之,商贾者择要放行,几日下来才平稳京都日常秩序,唯有城门安防须加强十分。”
听着林曾航略显沉重的语声,清妩才知京都竟已经历一场不小的洗劫,战乱之祸未过,又平白生出这些祸患,不禁微微蹙眉,“此事怎未通报于我?”
林曾航脚步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复又归于平静,只沉声道,“龙脉要紧,皇后应仔细调养才是,皇上临行前特命代国公及鸿胪寺卿监国,此等事由他们顶了,皇后无需担忧。”
“这是什么话?”清妩猛然止步,瞳仁中一抹凌厉锁定他,语调突然加重,“本后身为国母,必爱民如子,岂能弃之不顾?何况代国公此法并非长久之计,战乱一日不止,难民只会有增无减,时日一久民怨沸腾,只怕前方王军未败,京都却要自乱阵脚了。”
林曾航怵然凝视她,却是长久的缄默,他的右臂稳稳当当地抬着,托住她软柔无依的臂,寒风吹动他的暗花战袍,束发乌簪沉沉,一如他幽沉的眸。终于,他移开了目光望向天边,薄唇微动,“末将是怕皇后太累了。”
清妩怔忡,望见他眼瞳里深深浅浅的惆怅,本想一笑置之,却觉唇角僵住,下意识将左手讷讷抽回握上右手,缓缓迈开一步,终将目光垂下。明明是关切的话语,他依旧这样卑顺,言语间也不忘位分尊卑,连真情也带了深深的压抑,话语轻悄,落在清妩耳中却重若磐石。
林曾航也不作声,只恭敬跟在她身后,行了几步才听她袅袅语声自前方传来,“传我懿旨,打开城门接收难民,寻些昔日王公贵族废弃的宅子院落安置他们,再拨些粮食救赈,并在城外十里设守兵,将随后而来的难民疏导至周边郡县,亦劳烦将军费心日夜维持城中秩序。”
“末将领命。”林曾航颔首,目光不自觉拂上她伶仃背影,看似纤瀛,却在绵弱里生出无穷力量,宛若一颗晶莹的夜明珠,无声照亮帝京的漫漫长夜。
“你说什么?皇后下令大开城门接收难民?”代国公惊震,声线浑然粗浊。
林曾航微微颔首,喜怒尽敛,木然应道,“正是,此乃皇后懿旨,还望代国公与末将配合。”
代国公沉沉一吸气,将忿满抑在眼底,两道粗眉直射额心,“京都乃万重之重,岂是难民收容之地?若开了城门,京都混乱不说,人数激增疲于治理,势必酿成祸乱,又如何让皇上安心,让阵前将士无忧?”
林曾航谦和一笑,缓缓道,“代国公多虑了,此事皇后已计划周全,只要安置难民就能减少劫掠之事,另于城外十里设守兵引导难民疏往临近郡县即可,末将亦会加强城中防守巡逻,以卫帝京安全。”
代国公闻言一时无法辩驳,只铁青了脸色瞪着他,却不想一旁的鸿胪寺卿也捋了胡须面露赞赏道,“这倒不失为一出良计,若难民长久堵塞京都也不是办法,皇后此举颇有明君之风,老臣佩服。”
傅斯年一语似钉锤敲落在心,其余众臣均窃窃私语,而后多半赞同,余下代国公忠实部将不肯让步的,却又想不出更好的计谋,只得作罢。
代国公狠狠将手中紫毫一掷,落地铮然。王孙家历代与皇家结亲,其女为后为妃,其子为官为将,如今出了一个苏清妩,不仅将后位夺去,令皇上不再纳妃娶妾,又几次三番与他作对,今日他定下坚守京都的决定,她却反戈相击,将他的良策断然推翻,思及不由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代国公,皇后言之有理,我等应尽心辅之才对,毕竟她是一国之母。”傅斯年笑眯眯望着他,听来是劝诫,却让他觉出话中有话,再一思索,脑中雪亮——此次依皇后之计行之,若成功,自己也能分得一杯羹,若有差池,便无自己无关,反是她苏清妩后宫干政之过,不如顺水推舟,倒是百利而无一害。
一丝缥缈笑意浮上代国公脸庞,他欣然振裳,双手作揖颔首道,“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