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杯玉盏在案, 腻光璀璨，珍馐异馔满铺丹台，鲜嫩诱人, 离玉执了银箸一一试过, 出色均为鲜亮的银白, 方搁了箸子在旁, 入了内室将皇后翼翼搀出。时值季春, 皇后怀孕八月有余，此刻腹部高高隆起，已不为绫罗绸缎所挡, 身子已然沉甸甸，绵软而沉重。
清妩淡淡扫一眼满桌珍馐, 色香味俱全, 口中却恹恹没了味道。离玉托了金碟于各色菜食里挑了一小箸摆好, 再送至清妩面前，而后收手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心里却将她尝过且喜欢的菜肴一一记下，好叫御厨照单下菜。
“你就别回下人房了，陪我吃吧。”皇后带笑语声如一丝暖风拂过离玉耳鬓，叫她心头一暖。
未及她开口谢恩，只听得门外内侍嗓音细柔长唤了一声, “芫妃娘娘到——！”离玉忙禀直了身子立在皇后身畔, 低眉顺眼, 是谦恭顺从的模样。
盘金藕香月色裙袭人, 芫妃眉眼带笑款款而来, 杏瞳漾了一池春水，依是美不胜收的风情, 身后侍女抱了个粉雕玉琢的黄袄小人，正殷殷上前行礼。
皇后微微抬了手，笑着望向她们，只见芫妃自身后婢女手中红接过一盏镂空层雕的檀木食盒，笑意温婉若一缕初夏的风，“皇后姐姐，这是窅月特意做的水晶八宝百鱼粥。”
水晶八宝百鱼粥，是花萼宫御厨的绝活，采数种名贵鱼肉跺制，辅以薏仁、花生、红枣、红腰豆、杏脯、川贝、酸角、桂圆、玉米碎粒等八种配料，于温火熬上一个时辰，最后才将蛋汁淋入，浇上虾皮，是名副其实的水晶粥，粥米绵而不腻，色泽晶莹，入口温润，只有后宫正主才可尝得。
离玉捧着这碗精雕细琢的诱人珍馐惋惜地摇摇头，倾手一覆，满碗潋滟而下，荡起心头一丝冷意，蓦然又想起方才那一幕，尚是心有余悸，方才小皇子无意糯软的一声唤，却令皇后的温软笑容枯萎在刹那。
那个眸如墨晶眉隐昀光的俊美孩子模糊地唤了一声“母后”，却是对着芫妃的，一瞬间，整个屋子静得糁人，无人说话，无人圆场，甚至于无人呼吸，耳边只剩那两岁半幼童的惊天之语。
皇后唇边笑意一僵，却分毫未减，盛了满满鱼粥的金匙被她不动声色搁下，再柔声唤道，“胤儿，母后在此呢。”
芫妃立刻陪笑，逗着胤儿朝清妩欢颜，“你看，母后唤你呢，胤儿。”
胤儿眯起美瞳咧嘴笑了，甜美得毫无一丝杂质，两只嫩嫩的小手依依张向芫妃，目光黑晶透莹转过皇后浅笑的脸，忽然就哭了，响亮的一声将一旁怔立的侍女惊醒，忙上前抚慰。
离玉深吸了一口气，望见皇后唇边一丝笑意缓缓泅深，直至消失在眼瞳深处，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待芫妃走后，皇后屏退众人独自静坐了许久，才吩咐道，“你去把这碗粥给我倒了。”
离玉踟躇，心下疑惑不由望了一眼扔搁在丹台的银箸，银光皑皑无暇，却听得皇后漠然语声恍恍而来，“有些东西，光凭这银箸是试不出来的。”仿佛是很久以前，说过一句同样的话。
眼前这幽幽的湖水已然将那碗鱼粥吞噬，一丝痕迹也无，离玉缓缓起身，伸手一掸裙摆，是这一季新作的绿纱裙，却总觉绿的太稠，似要将目光深深吸进去。
一路恍惚，离玉才跨入蘅晚阁，就听见里面依稀传来细袅语声，这才想起来今夜不是自己当值，于是脚步一转，就转进一旁的偏殿，装饰略显朴素，却已是难得的荣耀——皇后特许她住在此殿，一来方便照顾，二来皇后的贴身侍女总该与别人不同。没了冰砚的细心照料，离玉自然而然就成了皇后最亲近的侍女，虽不及冰砚受宠，却也是再无人能及她这般近身侍奉。
离玉只觉心口闷得慌，在窗口望了一会儿远天的瘦月，白芒惨惨瞧得她更加揪心，于是胡乱洗漱一番就在榻上躺下，偏殿宽敞，静得连呼吸都一清二楚，不知皇后夜夜独宿更为空旷宽阔的主殿，是否也会害怕……眼前晃过皇后恬定淡然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竟笃定踏实起来，她闭了眼缓缓陷入梦寐。
昏暗里隐隐有嘈杂四起，鼻端侵入呛人的气息，窒息般难受，离玉紧紧皱眉一个翻身，却轰然摔落地面，硬生生地疼，脑子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刺涩的烟味源源不断涌入，殿外的夜空红光融融叫她想起几年前那场滔天大火，将先皇活活闷死在内，思及不由手脚发软，忙披衣而起挣扎着打开了殿门——外头是一片汹涌的火焰霍霍而来，热浪袭人，蘅晚阁四下腾起浓烟，仿佛黑夜里奔涌而至的无边潮水。
离玉惊呆在门前，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扯了嗓子拼尽全力大喊，“来人呐——走水了！”边喊边往主殿跑，明明近在咫尺的殿门，她却在惊慌中寻了许久，青石甬道直直在前，她却迷乱冲进树丛，衣裳被横生的树枝勾落划破她已不在意，脚上的绣花鞋也不知何时踏失。她跌跌撞撞奔至主阁前，却看见了更为诡异的一幕，浩瀚的火海里安静地躺着数十名侍女内侍，竟然毫无反抗。
离玉抖抖索索挨过去，蘅晚阁无比寂静，仿佛沉寂地下千年的墓室，连一声呼救也未曾听见，一股寒意自脚底倏然而上，后脑一片冰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脚底忽然生了风，她不由自主朝外头奔去，不知要做什么，更不知往哪里去，只希望能遇见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会动的人。
不远处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宛若天籁，离玉摇摇晃晃挨了上去，是一匹健硕的棕色骏马，马上那人甲胄生辉，意气风发。
“离玉姑娘，皇后娘娘怎么样了？”林曾航收缰立马，垂眸望她，瞳仁里有火光跳跃。
离玉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一双秋水凄凄艾艾地看了看他，又绝望地转向蘅晚阁，林曾航霍地一惊，惊电照雪似地明白，忙策马奔至蘅晚阁前，一片滔天火海灼进他眼里，泅出惊心的痛。
“拿水来！”他声如咆哮，却略显沙哑，劈手夺过内侍手里的水毫不迟疑地往身上一倒，冷水倾盆而下，风氅遇水湿重，冷噤噤地贴在甲胄上，看得人心透凉。
“你等速速救火，我去救皇后！”话音未落，他人已冲进浩瀚火楼，深影凝成一抹墨色，仿佛飞蛾投火，余下一众内侍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他真是不要命了。
浓烟窒人，一方纱巾蒙住半张脸，他挥剑砍断挡路的杂乱桌椅，于熊熊烈火中杀出一条生路。梁柱轰然坠落，激起无数火星四射，将他急切的呼唤轰轰湮没，“皇后！”
火光将林曾航的脸映成绯红，星眸如嗜血般狂烈，火焰冲天，四周的一切都在轰然倒塌。他不顾一切冲进内室，却见一片火芒暴亮，满眼血红。“皇后！”他语声沙哑，每喊一声就绝望一分，手中的利剑在颤颤发抖，剑鞘发出低不可闻的呜咽声，一簇火苗在他眼里缓缓燃烧又渐渐熄灭，那绝代的出尘风流渐渐模糊，终于，他仰天长啸，“清妩——”
“谁？”微弱语声遥遥而来，三分警惕七分愉悦，饶是微不可查，依旧入了林曾航的耳，他霍然转身巡视一周，再次颤声探一句，“清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