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遐不谓矣_第十四回 如鱼饮水

玉宇秋光无一尘,人人共喜桂花新。

看来世态炎凉尽,惟有月明无贵贫。

——赵崇森《玩秋月》

渌水亭畔的一座小院,寂静清幽,屋内,沈婉正为容若暖壶泡茶。八仙桌上炭火煨得紫砂壶滋滋作响,沈婉捏着瓷樽,翼翼地碎着茶饼,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婉儿,还在为芝兰担心?”容若轻轻覆了覆沈婉的腕子,关切问道。

“昨儿遣小厮问过了,芝儿的病算是大好了。只是,已经月末,马上就得入宫了。”沈婉抬眼幽幽地望着容若,复又叹道,“可惜我碍着身份,不便再上门探望,这一别……”

容若宽慰道:“我打听过了,秀女入宫前有几日会在府右街南边的内务府别院,初识入宫的规矩。我已安排好,过两日,你便见得到她了。”

一丝欣慰闪过双眸,沈婉娇然浅笑道:“不料我的心思全瞒不过你。”顿时,又正色问道:“芝儿拜托的事……”

容若面露难色,叹道:“东西我是送到了,只是……”

“那位富察少爷怎能这般忍心?芝儿入宫前真不能见上一面吗?”沈婉不由放下瓷樽,握住容若的手臂,不解地急问。

“这也怪不得……富察兄,当日我也在场,芝兰阿玛实在过分了些。”容若别开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与芝儿何干?我深知芝儿的痛楚,不全然为了这所谓的缘灭。却是这缘灭得不明不白,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曾有,着实委屈。”沈婉双眸陡然黯淡,先是忿忿继而幽幽叹道。

“这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我……不便插手。”

“这可叫我如何见芝儿,她定会问起……我……”沈婉为难道,“上回我去看她,你都不知她病得多厉害。只是瞧见富察原要送给她的物件,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她好得这么快,想是多半因为这个。”

“芝兰是你我的朋友,我自是不遗余力帮她。”容若握住沈婉的手,安慰道,“她在宫中的差事,我已托人打点……或许与富察的事……也会因此有些转机。芝兰如问起,就说富察在蒙古,我还不曾寻到机会。”

沈婉的心终是定了下来,便缠着容若问选秀的事,一心为芝兰准备点什么,以备她不时之需。

裕亲王府,自龙抬头后超乎寻常地安静。王爷较以往更低调了,也不再时常在宫门走动,除了上朝和向皇祖母请安,近来几乎未入过紫禁城。王府一直闭门谢客,旗人们私下纷纷猜测王爷或是抱恙了,于是登门的人反而愈发多了。

这可着实难为了王府总管广安,光打发登门求见的旗人便煞费功夫。满府的侍从婢女皆战战兢兢,嫡福晋近来心焦脾燥,动则得咎。

这日傍晚,李嬷嬷传话广安,嫡福晋召见。李嬷嬷是福晋的贴身乳母,非兹事重大,不会亲自来传。一路上,嬷嬷领的皆是僻静路径。这更叫广安如芒在背,冷冷冒汗。

“福晋,总管带到了。”李嬷嬷轻声禀道。

“进来吧。”屋内传来慵懒的声音。

广安颤巍巍地进屋,低头行礼未见半分马虎,弱弱道:“奴才给福晋请安。”

“不必多礼了。坐——”西鲁克氏抿了口茶,慢悠悠地指了指堂内的座椅。

广安一惊,连连推辞道:“谢福晋赐座,奴才不敢僭越。”

西鲁克氏俯首,轻轻拍了拍前襟,抬眼笑了笑,道:“你对王府向来尽忠职守,劳苦功高,莫说赐坐了,赏座宅子也是该的。”

这笑让广安心头一凛,惶恐般回道:“这都是奴才的本分,福晋这番赞语奴才实在受之有愧。”

“知道本分便好——”西鲁克氏轻轻睁了睁眸子,敛了笑,嘴角藏着一丝愠意,道:“这王府总管就得处处替主子着想,向王爷效忠……”

广安扑通跪下,低头道:“奴才惶恐,若是奴才有何错漏,望福晋提点责罚。”

“我倒要问你,王爷可是差你去内务府打点?”

广安已是猜到七八分,心定了定,道:“王爷吩咐,奴才不敢不从。只是不明福晋指的是哪一桩?”

“哼……”西鲁克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冷冷道:“你想的是哪一桩,便是哪一桩。”

“奴才——”广安心下盘算,王爷交代的差事如何不从,而福晋自然也是得罪不起,唯有装糊涂侥幸混过去。

西鲁克氏站了起来,缓缓踱到广安跟前,垂目,一字一句说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只是,你若真聪明,就知这次该听我的。”

广安不解地抬头睨了一眼。西鲁克氏抬起手,戳着手指,指了指天花板,道:“那个女人得罪的是谁,你可知?”

广安已是浑身发冷。西鲁克氏复又说道:“她给王爷惹了多少祸端,你知道!王爷一向宽厚仁德,以往给自己招惹点麻烦也就算了,这回不同。弄不好,整个王府跟着遭殃。你身为奴才,岂能不给王爷分忧,反而添乱!”

“奴才不敢,只是王爷吩咐,奴才——”广安颤颤赔罪。

西鲁克氏一把打断,道:“我知你忠心不二,此番才会找你。内务府一事,你万万沾不得。王府待你不薄,你的同家小弟广泰……王府怎么照拂你的,你清楚。王爷那边我自会交代,只是你内务府去不得!”

“奴才明白了。”广安脑子转了转,觉得福晋说得不无道理,不作为好过瞎添乱,再不济便是挨顿板子罢了,福晋定不会袖手旁观。

“恩,很好,退了吧。”西鲁克氏满意地说道,“李嬷嬷,把先头准备的赏赐给他。”

“谢福晋赏赐,奴才告退。”

觉禅府西屋,阿布鼐凝着昏黄的烛光出神,老太太搂着嘎达在纳鞋底子,秋氏应丈夫吩咐往东屋搀芝兰。

“额娘,我已大好了,不必担心。”芝兰拂了拂秋氏的手,笑着说道。秋氏对笑,眼角隐隐现着些细褶子。

母女俩一同进了西屋。阿布鼐不曾移目,低低道:“芝儿,坐——”左手轻轻地按在炕上。芝兰顺从地坐下,秋氏只是倚着门框,忧心地望着这对多日未曾交谈的父女。

阿布鼐不再说话,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小纸片,慢慢递到芝兰眼前。芝兰接过,晃了眼疑虑的神色,迟迟地才翻开了纸片。原是一张陈年签文,虽保存得十分小心,但从色泽上看,少说也有十年光景了。

“明月当三五,天地自无私。一阳来已複,得意在秋时。”芝兰喃喃吟道,抬眼不解地望向阿布鼐。烛光映照下,阿布鼐脸上赫然映了一层阴灰的光影,眸子似乎迷离在遥远的往昔。

“那年秋天,你不过四岁,就在这院门前玩耍,一白胡老道正巧路过,看你甚是乖巧,便哄你抽了支签。”阿布鼐扭头,抬指微微指了指签文,接着说道,“背面有解签,你一看便知。”

芝兰翻过纸片,只见“吕祖灵签第三签古人唐明皇游月殿:牡丹富贵足称王,极盛遇虞未久长;凡事必须留后步,与奢宁俭乃为藏。”早听闻道家鼻祖吕洞宾留下一套签文,原是如此。此签的典故,原是唐明皇月圆之夜梦游太虚,一心想会嫦娥仙子,心之所念便真梦游至琼瑶,得见仙子舞了一曲,便是后世所称的霓裳羽衣舞。只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芝兰心下犯疑。

阿布鼐淡淡说道,嘴角竟泛着一丝笑意:“老道人说秋天求得此签更为大吉。牡丹乃众花之魁首,乃大贵之兆。芝儿……这是你的命数……觉禅家想要的,注定你能给。”

芝兰抬头不禁撞上阿布鼐期期的眼神,当下一阵慌乱。

阿布鼐复又说道:“道人还说,然则美是美矣,贵是贵矣,极盛一时、花期短暂。芝儿啊……机会转瞬即逝,你得抓住才行,否则……这也是道人的点化……”

“阿玛——您期望的,我恐是做不到。”芝兰低低说道,温顺之中透着股坚毅。

“你做得到……只要你用心。”阿布鼐并未动气,反而柔声细语道,“明日便去内务府学规矩了,你好自为之吧。入了宫门,机会很多……”

见芝兰并未一语,阿布鼐右手握拳,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别忘了,觉禅二字,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言辞恳切,带着莫名的悲壮。

觉禅太太悄悄抹了把泪,说道:“阿布,这几日里芝兰又不是不回家,内务府有恩典,只是初教点规矩,晚上还是可以接回家的。这些个话……伤心……改日再说吧。”秋氏别过脸去,一行泪热滚滚落下。嘎达扁着嘴垂着头,无精打采。

“今日就得说……阿玛四处央人,无奈人情纸薄,无人应承给你留个好差事。”阿布鼐带着些许愧意,道,“也好……你该识识这人情冷暖,苦过累过,方知事事要争。”

“阿玛,您不必担心,紫禁城里成千宫女,岂是人人有照拂的?只要兢兢业业,想必求得一身平安并不难。”芝兰宽慰道。

要的岂止是平安?阿布鼐心下不爽,却强忍着,嘱咐道:“宫女是不能识字的,你得记住了。”芝兰点了点头。

阿布鼐冷笑道:“不可识字,无非是要筑起一道主仆有别的屏障罢了。谁说奴才便会是一世的奴才,这奴才变主子的比比皆是。”

迎着阿布鼐殷切的眼神,芝兰心底黯然,阿玛的心思她如何会不懂,只是不愿懂罢了。

“芝儿……那道人还曾嘱咐,月满之夜,阴盛阳衰,小人得志,凡事不可相争,忍气为妙。你万事小心……当争且争,若是……”阿布鼐皱着眉头,无力地说道,“若是实在无能为力……便顺势吧……万事性命最紧要。”

芝兰泛着泪光,切切地望着阿玛,会心地点点头。原是骨肉情深,姓氏使命再重,阿玛算计再多,却还是舐犊情深的。瞬时,芝兰的心头似透进了一缕阳光。秋氏见父女俩总算冰释前嫌,欣慰地上前来,轻轻地将父女俩的手覆在了一起……

第二日一早,阿布鼐便雇了辆骡车送芝兰往内务府受训,顺道着也捎上了银月。骡车一路颠簸,银月异于常态地安静。

“银月,在想什么呢?”

“芝儿姐姐,你可担心我们的差事?”银月叹了口气,“阿玛昨日跟我说,家里实在想不出法子,去往哪处当差,就看我的造化了。”

“我也是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芝兰宽慰道,选秀已然不是最担忧的事了,如何在家族使命与平生夙愿间求得平衡,方是最重要的。

“那……万一去了浣衣局——”银月拖长了声音,怯怯道,“听说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而我们的出身……无人照拂的话,恐怕……”

芝兰拍了拍银月的手,劝道:“即便如此,也应该没那么夸张,浣衣局那么多宫女,不都照样过来了吗?况且,我们还有彼此做伴,有照应。”银月着力地点了点头。

少顷,这别院便该到了,等待二人的将是什么呢,姐妹俩不由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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