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哪有不冒险的?这些问题都不算什么,再说,你怎么知道到时候我就撑不住?”邓羌一向都是喜欢直接快速的进攻,这是他和王猛用兵风格的不同。在以前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这样的争吵,张曜灵已经见过了很多次了。
“你说我的计划没有可取之处,那你的计划,又是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气短,邓羌眼珠一转,反问道。
“我的计划,同样是走水路,不过我的方向不是由西向东,而是由南向北。”王猛并不动气,双目中闪烁着微光,指着地图上洛川一带说道,“我们可以从洛川出兵,同样是走水路。沿洛水南下,在渭水与洛水交界处的渡口上岸。走这一条线路,前人所未经。我们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潼关之后,以奇兵之效抢占潼关。之后我们据险而守,凭借潼关天险抵御由东向西的苻秦勤王军。然后我们的后军就可以平稳地由西向东进攻,失去了外援,拿下长安,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这不也是冒险吗?潼关既然是长安的东大门,也是一处险关,有那么容易就打下来吗?再说我们的军队大都在陇西,要调动到洛川,其中路程多有不变,哪有我这个计划快速方便?”邓羌还是有些不服气,毫不客气地反驳。
“一切,由公子定夺。”王猛知道要说服邓羌很难,所以他很聪明地把决定权交给了张曜灵。要知道这场战争怎么打,还是要靠张曜灵这个裁判,来亲自决定的。
“对啊,公子,你也说说你的计划吧。我邓羌,听你的!”邓羌不服气地瞪了王猛一眼,在这一方面,他可是寸步不让的。
“两位说的都很好,各有千秋,我很欣慰……”张曜灵微笑,看着犹自气闷的邓强他缓缓说道,“我的计划,可能更加冒险了一些……”
“……”
张曜灵慢条斯理地说完了自己的计划,然后就很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这两个人的反应。
“公子……”邓羌艰难得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到底是哭是笑,“我本以为我邓羌就够不要命的了,没想到,公子,比我邓羌,还要疯狂啊!”
“公子,此事万万不可!”不同于邓羌的难以置信,王猛则是一脸的严肃,看着张曜灵的眼神,也多了一抹绝决。
“哦?这个计划虽然有些冒险,不过在我看来,实行起来,更要有把握一些啊!”两人的反应,张曜灵都看在眼里,语气还是不紧不慢。
“公子这个计划,的确是出人意料。如果真的实行起来,说不定真的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是这个计划,真的只是有些冒险吗?”王猛脸上的严肃变成了苦笑,对于这个喜欢行险的公子,他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
“冒险是冒险,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师兄你也要承认,这个计划,很难让人想到,也就很难让人预想得到,不是吗?看你们两个人听了我说了,还是这么的吃惊。那些苻秦人,没听我说过,岂不是更加难以预料吗?”张曜灵回以淡淡一笑,这云淡风轻的一笑,让王猛更加无奈。
“我承认,公子的这个计划,的确是很诱人。不过……”王猛深深地看了张曜灵一眼,再次做最后一次努力,“公子,你可以放弃这个计划吗?”
“不能。”张曜灵很干脆地拒绝了,语气很平静,但是却很坚决。王猛听得出来,其中的不容置疑。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王猛的笑容更加无奈,只是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
深吸一口气,王猛郑重地看着张曜灵:“公子,我可以同意你的这个计划。但是,入长安的那个人选,绝对不可以让你去!”
“这个不行,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哪一个人,比我更适合了!”张曜灵摇了摇头。
“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一身,已系陇西千万百姓的安危于一身,甚至这天下……”王猛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张曜灵,“所以我请求公子,为这天下,为在姑臧的公子父母想一想。公子身份尊贵,怎可孤身犯险?再说陇西能人异士无数,王猛相信,这个任务,由别人来做,同样也是可以的。”
“师兄有所不知,那五百人不同于一般的军队,都是由我一手训练而成,接受的是比寻常士兵更加严苛的训练。他们不是哪一支军队,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而且对于这种奇兵的运作,张曜灵早已在心中盘算多时。我觉得,在这天下,应该没有哪一个,比我更擅长这些东西了。”张曜灵洒然一笑,有着说不出的自信。
王猛还在这里锲而不舍地试图劝服张曜灵,但是在遥远的秦岭山麓的武关,一场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大战,正在上演。
武关是长安的南大门,依附秦岭山脉的高大山峰,武关的地理位置很险要。在这里,苻秦方面也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至少那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大雄关,一看上去,就有一种很深的压抑感。
而现在,这座沧桑的武关,已经被震天的喊杀声所掩盖。在这炎炎夏日,殷红的鲜血不要钱一般地拼命喷洒。血腥味浓重,为这个本来有些暑气的夏日,带来了一阵阵的冷意。
巍峨高大的城墙上,竖立着无数的云梯。一对对排成一线的晋室士兵们,悍不畏死地沿着云梯向上冲。而城墙上的苻秦士兵们,则挥舞着手中的长短兵器,拼命地阻挡着对方的攻势。
两方的攻势和守势胶着在一起,每时每刻都有人从高达丈许的城墙上摔下去。有的是苻秦的守城兵,而更多的,则是攻城的晋室北伐军。他们毕竟是攻城的一方,攻击具有城墙依仗的苻秦守军,在伤亡上,总是他们的要大一些。
城墙下面,已经堆满了各种死相的尸体。一个个摞在一起,将武关外面的土地,凭空拔高了三尺。有那么多的尸体在下面,只是让人看一看,都会觉得心胆俱裂。但是不管是攻城的一方,还是守城的一方,都没有心情向下面看上一眼。
打了这么多天,他们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除了杀死面前的敌人,他们的心中不会再有任何想法。唯有到了被敌人砍下去的时候,从空中直线坠下,在临死的那一刻,看着那些和自己同样命运且先行一步的同类。他们麻木的心才会突然苏醒,变成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在发出一声临死的尖叫声之后,这些恢复正常情感的士兵,很快也就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砰”的一声摔在已经挤压成山的尸体上,除了这一声尖叫,却不会让任何人多看上一眼。
这样的战争场面,在这个乱世,实在是太常见了。就在这几天,在这同一个地方,已经持续上演了三天。
在疯狂攻击的晋室北伐军的后军中,一身戎装的桓温骑在一匹战马上,皱着眉头看着远处激战的城头。
“桓冲。还有几日,才能攻克武关?”桓冲是桓温的弟弟,也是一位难得的猛将。在军中,治军严格的桓温,并没有对自己的弟弟有什么有优待,同样是直呼其名。
“禀大司马,武关名为长安的南部屏障,苻秦人也在这里下了很大功夫。但是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明,拿下武关并不困难。经过连日来的攻城,我想再过上半日,最迟明日,我们就可以在武关城内安坐了。”桓冲同样是郑重其事,称呼桓温也是用官职,也没有称呼自己的大哥。只是在郑重其事下,他的话里,还是透着浓浓的自信。
“这么有把握?这几天的伤亡情况怎么样?”桓温从城头上收回目光,转头望着自己的弟弟。
“禀大司马,这几日攻城伤亡颇大。至昨日,伤四百四十六人,阵亡七百八十五人。过了今天,恐怕这个数字,还要加上几百人。”桓冲叹了一口气,攻城战中,攻城的一方总是要吃亏的。对于这个伤亡比例,他也觉得有些沉重。
“这才三天,而且是一个小小的武关,居然就折损了这么多的人马,真是没有想到啊!”桓温长叹一声,一手抚摸着马颈上短短的鬃毛,沉默不语。
一阵难捱的沉默,在这个喊杀震天的战场上,更是显得诡异。
“仇池和凉州方面的人马,进展如何?”桓温忽然问道。
“那两方面的人,能有什么进展?”一提起这事,桓冲的话里就忍不住的轻蔑,还忍不住嗤笑出声,“仇池本来就是一个屁大的地方,那里的人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我们荆州的一个郡治。就凭他们那点人马,能有什么作为?听说现在,他们还在南郑那里瞎转悠呢!”
“仇池,的确是一个小势力,朝廷封的那个仇池公,不过是一个笑话。”桓温对待仇池同样很轻蔑,不过转瞬他的表情就变得凝重了许多,“不过对于凉州,这个张家,我总觉得有些看不透啊!”
“那个张重华?也没什么呀,凉州这么多年都是没什么变化,除了前几年莫名其妙地拿下了陇西,让人有些意外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现在,他们的军队也是止步于陈仓,半步都没有前进!”对于桓温的脸色,桓冲有些不以为然。
“你也说起陇西,我们连连北伐,对于苻秦的实力,你应该也很清楚,你觉得就凭凉州原本的那点实力,有能力从苻秦手里抢下陇西吗?而且在那一战中,久战成名的东海王苻雄,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阵前,导致了苻秦军队的大崩溃。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则个凉州,有些深不可测。”桓温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自己弟弟的话而变得好看,只是沉声说道。
“这不算什么,只能说那个张重华的运气太好了,走了狗屎运而已。”桓冲的语气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话里话外,依然带着很深的不屑,“我听说,当时的苻雄本来是准备突袭的,而且都已经走到半路了。结果在那天夜里,苻雄突然间旧病突发,暴毙而亡。结果群龙无首的苻秦大军立刻阵脚大乱,又被凉州军发现。最后凉州军趁乱而攻,打得失去指挥的苻秦军溃不成军,这才平稳地守住了陇西。这不过是一脚踩到狗屎上,运气罢了。”
桓温有些不满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低沉的声音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冲弟,你还是改不了这个自大轻敌的毛病。你这都只是传言而已,里面有太多的疑点。如果你不改掉这个毛病,对每一个敌人都正眼相待。那么总有一天,则个毛病,会要了你的命的!”
“大哥,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桓冲觉得自己的大哥有些小题大做,这么多年来,自己南征北战,虽然没有打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仗,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还不是好胳膊好腿地过来了?
“唉,真拿你没办法!”桓温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轻敌。看着他的不以为然,桓温又道,“当年被张重华派到陇西督战的,可是张重华还只有八岁的儿子张曜灵。只要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傻子或者疯子,都不会在战幕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推出自己的儿子去争功。张重华只有一个儿子,他并不是一个傻瓜,难道他不知道,他这是把自己的儿子置身险地吗?”
“这也没什么好怀疑的,或许那个张重华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大局已定,这才急三火四地把自己的儿子派上去,为他捞点安身立命的本钱吧?让一个只有八岁的小毛孩当刺史,真亏他想得出来!”桓冲对此依然是不以为然。
“你不觉得,这么多年,那个小毛孩,在陇西坐得很安稳吗?”桓温皱眉,看向桓冲。
“大哥,这种事还不好理解?张重华肯定是派了一个好手,帮助自己的儿子处理陇西的公务。就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该不会相信就凭他,也能管理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吧?再说了,这么多年来,那个叫张曜灵的小子,不就是一个贪玩的纨绔子弟吗?”桓温的势力果然很庞大,隔着一个信息不通的敌国苻秦,张曜灵的那点事迹,居然也被他们知晓了。
“那不过是传言而已,怎可尽信?虽然我从没见过那个张曜灵,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小子,绝对不像传言中那么简单。”桓温还是摇了摇头,对桓冲的论断并不认同。
“好了,大哥别想了!我们只是来北伐的,那个张曜灵就算很厉害,跟我们也是毫不搭界,我们管他怎么样干什么?”对于一个只凭一个好爹就爬上高位的毛头小子,很早就失去父亲家道中落的桓冲,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桓温哑然失笑,是啊,自己这次来另有目的,和那个张曜灵是井水不犯河水,管他作甚?真是当局者迷,还不如这个有些莽撞的弟弟看得清楚呢!
“对了,大哥,你干嘛要答应那个司马勋啊?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我看着他就讨厌,恨不得一刀砍了痛快!”兄弟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桓冲突然露出了一脸的厌恶,向桓温问道。
“你既然知道他是什么人,那还管他的死活干什么?”桓温冷冷一笑,答道,“建康城里的那些老东西,还是那副鬼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个司马勋不学无术,之前连仗都没打过,居然也敢派到我这里来抢功劳?”
“偏偏这个纨绔子弟不知死活,拿着前人的一个计划如获至宝,又不知死活地主动前去送死。既然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我为何不成全他?”说完,桓温冷冷一笑,在这个战场之上,有着说不出的冷酷,还有一丝残忍。
“大哥,你是说……他会……”桓冲有些震惊,试探着问道。
“必死无疑!”桓温一字一顿地说道,有着极大的自信。
“何以见得?那个计划,虽然有些冒险,不过当年,也有成功的范例啊!”桓冲大惊,对自己的大哥,他是很佩服的。要不是有这个大哥在,他们桓家,也不会这么快就恢复昔日的荣耀,甚至更甚以往。
“时移世易,当年的成功,并不是拿到现在,就可以复制的。一切的情况都不一样了,而且就凭司马勋那个草包,我只怕他连一般的路都走不完,就已经忍不住跑回来了!”桓温轻蔑一笑,这一笑,和桓冲刚才的表情很像。
桓冲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他应声向战场看去,忽然情不自禁地向桓温呼喊道:“大哥,城门被打开了!”
“看来……我们今天……就可以在里面喝茶了。”桓温闻声看去,面带微笑地看了桓冲一眼。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脸上,似乎都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