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梦远游赋并序

独孤及

独孤及(725—777),字至之,洛阳(今属河南)人。天宝十三载(754)以洞晓玄经对策高第。次年为华阴尉。肃宗乾元间、上元初,先后在浙东节度使独孤峻、江淮都统李峘幕府为掌书记。代宗永泰元年(765)入朝任左拾遗,二年迁太常博士,改礼部员外郎。大历三至五年,历濠、舒二州刺史,八年(773)改刺常州,十二年卒于常州。谥宪。论文主张志、言、文并用,批判骈文华而不实,与萧颖士、李华、贾至等先后倡导古文。其文简明质实,长于议论,“其胜处有先秦、西汉之遗风,但未自开生面耳”(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〇)。今存《毗陵集》二十卷,其中赋一篇。《全唐文》卷三八四收其赋两篇。

此赋具体作年不详。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云:此赋“内‘戎狄’、‘鱼鳖’数语,与谪仙(李白)《古风》‘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沾草野,豺狼尽冠缨’之语相类。”

老氏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1]”。大哉,圣人之知微乎!夫生者,一气之暂聚耳。有天地之和,自然之力,以运其行止,节其夭寿[2],非智力之所能扶明矣[3]。而举世矻矻[4],莫不保持形骸,谓为己有,特执迷妄,往而不返。小者攘礼乐[5]、窃忠信以贾誉[6];大者盗天地之权,至于忘身[7]。道德之衰,皆此物也。余生于浮而长于妄[8],汩没当世[9],与群动俱,智不能逃形于名声之缰锁[10],脱屣于冠冕之笼槛[11]。及其世界颠倒,万物反覆,始反照收视[12],以观身世。然后知一生之患假合,岂直刍狗、土苴、热焰、聚沫而已[13]。则我之身也,与百忧偕长,况重险之中乎?思欲冲三清[14],出五浊[15],乘陵虚[16],极与造物者为伍[17],莫有由矣。尝中夜梦飞升太空[18],若有以名迹见诮者[19],觉而自失。乃为赋以状远游,且旌吾闻道之晚也[20]。其词曰:

仰太素兮[21],观元精之烟煴[22],孰官司乎物初兮[23],得流形而为人[24]。太皞遗吾八卦[25],藏天地于文字。黼而黻之[26],为圣为智。褎衣之徒相与[27],击建鼓而揭日月兮[28],奔孝慈而走仁义。其弊也,古是而今非,身贱而名贵。骖沓兮[29],道路屯云而奔波;绚焕兮[30],玉帛钟鼓之骈罗[31]。霍濩郁密兮[32],心悬天地,而火驰苍黄兮[33],得未终也。而失已继之,百骸与日月并驰[34],五藏与哀乐交战[35]。羲和未及弭辔[36],荣枯纷而万变。何生涯之侘傺兮[37],蹇吾降此中州[38]。凭世道以上下,若涉水而无津兮,与吹万同其波流。况世绪坱轧兮[39],如棼丝之相樛[40]。见辰极之低昂兮[41],知杞人之殷忧[42]。顾兔呀以蚀月兮[43],天地闭而云愁。凤凰焚其故巢兮,绕旧园以失俦[44]。埃壒以上薄兮[45],虞罗纷其四周[46]。吾始未知夫湫隘之若此[47],孰与吾兮远游?

岂无太清之路兮[48],夫何漫漫而迢递[49]。望帝乡而低徊兮[50],微白云与之偕逝[51]。澄予神于遥夜[52],与颢气期乎无垠[53]。真境沕穆以傍感[54],精诚熏然而来亲[55]。欻乘梦以奋飞[56],抟至虚以上宾[57]。望见碧落[58],天地如掌,洞开八门[59],别有万象。亭亭物外,乘化直上[60],身世双遗,独与道往。其往也,泛兮若游鱼振鳞而泳清川[61],冏兮若翔雁得顺风而缘秋天[62]。忽不知谁之身,夫何为者,深入空界?七曜在下[63]。问予津于混茫兮[64],蹇徜徉以延伫[65]。

若有人兮缥缈[66],指人间以唁予[67]。曰:“凤兮凤兮,何德之暌[68]?天固桎若以礼义[69],梏若以机事[70],盖支离其德[71],而超乎物累[72]。使逸翮可得而笼樊兮[73],孰云夫五色之自异[74]。天运地载,刚柔生焉;千变万化,如环无端。彼兴废与往复,同大壑之波澜。将令归根,明征其源,则吾与若皆幻也,又奚睢盱于其间[75]?幻未始有封,物未始有疆,成则亏,进则伤。无汩而和[76],无易而方[77],山立其中央。善汝行,密汝藏,道将自光。吾在大罗之上[78],玄都之所[79],乾坤为家,日月为宇[80],嘘吸元气[81],太虚之下[82]。尚一乃心,勿谓道阻,游乎无穷[83],吾顾见汝。奉《真诰》以自省兮,五情愁其增热[84]。”

哀攀龙之无阶兮,思过天之曷月。未知去下方几万亿兮,退将返遵吾归辙。循玉虚以下降[85],济银汉以中歇[86]。凭东井以俯视[87],识故国之城阙。千门万户,遥如蚁穴;百川绮分,五岳罗列。觅旧山与乔木,才依稀而明灭。见伊川大道[88],鞠为戎狄[89];历阳故人,半作鱼鳖[90]。曩之奔命于市朝者[91],如纷纭飞驰[92],嗫嗫嗤嗤[93],蹩躃蹁跹[94]。肖翘陆离[95],若虮虱之聚坏絮,蜘蛛之乘游丝。吾乃今日识群动之变态兮,莞然倚长空而笑之[96]。

亦既自得,周览未毕,惕然形开,万象如失。群有俨以偕作,百虑缤其来归[97]。乃夙昔之人寰,如故时之喧卑。向之俯仰忻戚[98],无非妄者,然后知吾之生也,与妄皆生,邪气乘之,万缘合并。为忧为患,为亏为盈。彼君子方碌碌然[99],自以为觉,犹饰妄以贾名,安知圣人不以世界为重狴[100],生死为大梦!视变化与品类,亦犹神交之飞动。与遗物以顾身兮,悟生浮而质陋,以一气之倏忽,与万化而纷糅[101]。自视俄然,寄形宇宙,尚何能濡首于荣辱之境[102],甘心于哀乐之囿?鹪鹩于飞[103],载翩载翻,君子至止,栖息化元。独立道枢[104],怡神胚浑[105],万物转薄,吾真长存。止水不波[106],浮云无根,与时盈虚,委质乾坤[107]。倚伏相轧[108],吉凶同源,物各自尔,予欲无言。优哉游哉,聊以穷年[109]。

(赵怀玉校刊《毗陵集》卷一,《四部丛刊》影印本)

[1]老氏:老子。所引之句见《老子》第十二章。

[2]节:限制。夭寿:生命的短长。

[3]扶明:支持光大。

[4]矻(kū)矻:劳累过度貌。

[5]攘:排斥。

[6]贾(ɡǔ)誉:谋求名声。

[7]忘身:忘记自己。

[8]浮:虚浮无定。老庄以人生在世虚浮无定而称人间为浮世、浮生。妄:荒诞。

[9]汩没:埋没。

[10]缰锁:本为系马之具,喻人事相牵,受声名束缚。

[11]脱屣:比喻看得轻,不足介意。屣(xí),鞋。冠冕:代称仕宦。笼槛:关野兽的笼子。此喻羁绊、束缚。

[12]返照:回顾对比。

[13]直:只。刍狗:缚草为狗形,祈神所用。《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土苴(chá):粪土。喻微贱之物。《庄子·让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热焰:炽热的火焰。聚沫:水面上聚集的泡沫。《列子·汤问》载: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莜为竿,剖粒为铒,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楚王异而问之,詹何曰:“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

[14]三清:道家以为人、天两界之外,别有三清境界,即玉清、太清、上清。

[15]五浊:佛教称人世为五浊恶世。

[16]虚:太虚,天空。

[17]造物者:创造万物者。老庄指“道”,认为道能生物、化物。

[18]中夜:半夜。

[19]诮(qiào):讥笑。

[20]旌:表明。

[21]太素:指构成宇宙的物质。

[22]元精:天地的精气。烟(yīn)煴(yūn):同“缊”,天地未分时的混沌气象。

[23]司:执掌。

[24]流形:万物形体。

[25]太皞(hào):传说中的古帝名,即伏羲氏。遗(wèi):送。八卦:《周易》中的八种符号,相传为伏羲所作。

[26]黼(fǔ):古代礼服上绣的黑白相间如斧形的花纹。黻(fú):古代礼服上绣的黑青相间如NFEB4形的花纹。此指穿着礼服。

[27]褎衣:盛服。褎(yòu),服饰盛貌。相与:辅佐,帮助,参与。

[28]建鼓:古代作召集或发号令用的鼓。揭:高举。

[29]骖(cán)(diàn):驾车的良马。(sà)沓(tà):壮盛貌。

[30]绚焕:美丽耀眼。(jiāo)(ɡé):纵横交杂貌。

[31]骈罗:两两排比罗列。

[32]霍濩(huò):盛多貌。

[33]苍黄:急剧貌。

[34]百骸:许多人体。

[35]五藏(zànɡ):各种器官。

[36]羲和:神话中日车的御者。弭(mǐ):停止。辔(pèi):马缰绳。

[37]侘(chà)傺(chì):失意而精神恍惚貌。

[38]蹇:发语词,通謇。中州:今河南地。

[39]坱(yǎnɡ)轧(yà):弥漫。

[40]棼(fén):紊乱。樛(jiū):绞结。

[41]辰极:北极星。

[42]杞人:《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奈何忧崩坠乎?’”后以杞人忧天喻指无端的忧虑,讽刺庸人自扰。

[43]顾兔:屈原《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此以兔吃月喻月蚀。呀(xiā):张大嘴巴。

[44]俦(chóu):伴侣。

[45]埃壒(ài):尘土。亦作埃。(wěng):烟气。

[46]虞:神话传说中的兽名,即驺虞。

[47]湫(jiǎo)隘:低下狭小。

[48]太清:天空。

[49]迢递:高远貌。

[50]帝乡:神话中天帝居处。《庄子·天地》:“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低徊:徘徊。

[51]微:唯。

[52]澄:安定。遥夜:长夜。

[53]颢气:洁净清鲜之气。

[54]沕(wù)穆:深微。

[55]熏:气盛貌。《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

[56]欻:忽然。

[57]抟(tuán):环绕,盘旋。

[58]碧落:天空。

[59]八门:道家认为神仙所居的洞府有上、下八洞之称。故此称八门。

[60]乘化:顺应自然变化。

[61]泛:漂浮。

[62]冏:鸟飞貌。

[63]七曜: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

[64]混茫:犹混沌。指世界初形成时的蒙昧状态。

[65]徜徉:徘徊,彷徨。延伫:久立等待。

[66]缥渺:高远隐约貌。

[67]唁(yàn):对遭遇非常变故者的慰问。

[68]暌(kuí):同“睽”,违背,乖离。

[69]桎(zhì):束缚。礼义:规定行为的各种法则、规范、仪式、教义等。

[70]梏(ɡù):拘禁。机事:机巧之事。

[71]支离:衰弱。《庄子·人间世》:“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72]物累:外物拖累。《庄子·天道》:“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

[73]逸翮(hé):奋飞的鸟翼。代自由自在的鸟。

[74]五色:青、黄、赤、白、黑。也泛指各种色彩。《老子》:“五色令人目盲。”

[75]睢(huī)盱(xū):睁眼叫“睢”,闭眼叫“盱”,此为偏正结构,即睁眼看。

[76]汩:扰乱。《尚书·洪范》“汩陈其五行”,孔安国传:“汩,乱也。”和:平和。

[77]易:改变。方:适宜,等同。

[78]大罗:大网。

[79]玄都:神仙所居之处。

[80]宇:屋。

[81]嘘吸:呼吸。元气:自然大气。

[82]下:《文苑英华》此字下注:“音户。”

[83]无穷:无极限、无尽头之自然。

[84]真诰:道书名,南朝梁陶弘景所撰。五情:佛教称眼、耳、口、鼻、身为“五情”。

[85]玉虚:神仙所居之境。

[86]银汉:天河。

[87]东井:即井宿。

[88]伊川:伊河所经之地。今属河南。

[89]鞠(jū):本为球,此借作动词,践踏。戎狄:此指安禄山叛军。

[90]历阳:《淮南子·俶真训》:“夫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高诱注:“历阳,淮南国之县名,今属江都。昔有老妪,常行仁义,有二诸生过之,谓曰:‘此国当没为湖。’谓妪:‘视东城门阃有血,便走上北山,勿顾也。’自此,妪便往视门阃,阍者问之,妪对曰如是。其暮,门吏故杀鸡,血涂门阃。明旦,老妪早往视门,见血,便上北山,国没为湖。与门吏言其事适一宿耳。一夕旦而为湖也。”此借传说化用,喻故乡沦陷。

[91]曩:昔日。市朝:指争名争利的场所。

[92]纷纭:杂乱貌。

[93]嗫嗫:窃窃私语。嗤嗤:偷偷讥笑。

[94]蹩(bié):也作“”,跛行。躃(bì):足不能行。蹁(pián)跹(xiān):行不正貌。

[95]肖翘:细小会飞的生物。《庄子·胠箧》:“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陆离:参差错综貌。

[96]莞(wǎn)然:微笑貌。

[97]缤:纷纷地。

[98]忻(xìn)戚:喜与忧。

[99]碌碌:忙乱。

[100]狴(bì):监狱。

[101]纷糅:错乱混杂。

[102]濡首:沉湎。

[103]鹪鹩:小雀名。

[104]枢:中央。

[105]胚:指物之萌芽状态。浑:世界最初的浑沌境界。

[106]止水:喻心境安适。

[107]质:本体,指人自身。

[108]倚伏:指事物相互依存、影响、转化。《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此指祸福转化。轧:周转。

[109]穷年:终年。

王之绩《铁立文起》前编卷一一:“华无技曰:独孤及《梦远游赋》,托远游之梦,寄无穷之慨,当时世变物情,靡弗影借胪列,是必二京复后作也。意远而中,事肆而隐,古赋名手,于兹再见。”赋游仙,是因“伊川大道,鞠为戎狄,历阳故人,半作鱼鳖”的现实,是因对市朝者如虮虱、蜘蛛般卑陋的厌恶,上承楚骚《远游》、司马相如《大人赋》、阮籍《大人先生传》,创意深远。但过多套用老庄语言,显得理胜于文,正见出唐代古文运动先驱们,初变骈体为散文时“特风气初开,明而未融”的情况(《四库全书总目·别集卷三·毗陵集》提要),也见出独孤及文“宪而简,直而婉,辩而不华”(梁肃《独孤及集后序》)及“渊奥”(《新唐书·韩愈传》)的特色。

(杨晓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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