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MS 梅子

PLUMS 梅子

毫无疑问,在接下来的几天还会这样,本一边盯着他光秃秃的手腕一边想,他希望能再找到自己最珍爱的劳力士手表,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像计划的那样,他在拉斯维加斯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一家当铺里把表当了,换了点钱。现在,他用那只价值三千五百块的瑞士表换回来了两百五十块加空荡荡的手腕。他想把这笔钱和其他的流动资产分开,深思熟虑后单独用在一件事上面。毕竟他当这块表并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重新确认一下自己的决心,并将这个作为自己人生最后一个章节起到证据作用的脚注。所以,通过这笔交易得到的每一分额外的钱都适合用来完成这部作品,以创造情节上的对称。不仅适合,它还很重要,因为他需要一些对自己重要的东西。

也许找一个开高价的妓女是个不错的选择,某个接受他最后一次**的人,他最后的基因声明。如果要在旅馆冲洗的话就不能给这么多钱了,那个女孩应该穿着湿湿的内衣离开,然后回家洗澡。几小时后,他最后的DNA——可能死得比他更晚——将会在出租车后座上被纸巾擦掉。

他的房间实际上更像是汽车旅馆的房间,而不是酒店的房间。也许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汽车旅馆,而不是酒店。他本打算住在点缀着拉斯维加斯大道那众多色彩斑斓的高楼里,但觉得长期住在那里费用不划算。而且还有其他问题。他的动机有点可疑,身体状况也让人怀疑,他试过的大酒店都不愿意为他提供每天的女服务员客房服务,并且本也不希望自己卧床不起的开怀痛饮被清洁夫人打断。他也不希望任何人碰他的酒。他最后和全年旅店的经理或老板达成了可接受的条件。这家旅店的名字读作你进入的洞穴——就坐落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放眼望去很容易被看作空停车场的这种地方,是那种比较小的汽车旅馆。本住一周的价格是一百五十块,日用品在服务员种类丰富的小推车上自取,并且制冰机和游泳池可随意使用——没有值班的救生员——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他可以随时换酒店,虽然他已经提前支付了一周的费用。不管怎么说,他会尽力安排好时间,这样他就能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找一个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能好好看风景的地方了。不管是一周还是几周,美国运通卡会注销他们所有的损失。

搬家可能要来回几次。无论何时回到房间,他都会带回一两瓶这种那种的酒,在这里住了还不到一周,他就已经积攒下了狂欢所需的小小库存,这是他在洛杉矶绝不可能做到的把戏,因为那里总是对饮酒会有限制。小小的房间里装了好几种。床下、刨花板梳妆台的抽屉里、行李箱里、厕所的水箱上,到处都是酒瓶,水箱里面还有一只;口袋或脏衣服里面有一些小的酒瓶、他买来的泡沫冷藏箱里面还冰着一些,更多的还是堆在床底下——以备不时之需。边看电视边啜着伏特加时,他能感觉到自己所有这些酒的存在,它们环绕着他,总是那么让人感到心动和舒适,但是却无法让人感到安心。

这个早晨他当了表后,在游泳池旁待了一会儿,看着一个从中西部来的肥胖家庭在脏水中击打着水面。他们是来这里旅行的,已经在旅馆里待了两天,而且对这里的设施似乎感到很满意。本和他们聊着天,对他们那种平凡的满足感感到非常羡慕,但他知道这根本经不起考验,他的生活不适合他们,他们的生活也已经不再适合他,而且他也不想要这种生活。他还对被胆固醇支配的这一家子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友善记忆犹新,在中西部,这种美德似乎有泛滥成灾的趋势。现在,游泳结束后,他正放松地躺在床上,看着前面的电视,最后一次试着说服自己今晚花钱找个姑娘,然后明天卖了自己的车。

他最后一次开车——从洛杉矶到这里的旅行——事实上对他来说相当困难。在这最后关头,要想改变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从很早以前开始,他那模糊的视力就已经很难辨认太多和太少的界限了。所以他只是勉强开个车,这已经危及他本来订好的计划,更别提拉斯维加斯人的福祉了。这里到处都有可以乘坐的出租车,任何时候都能感觉到那种去某个远方的急迫性。拉斯维加斯也帮助他找回了走路的乐趣。虽然他身体不适,不能像以前那样轻快地走着环游威尼斯,但他还是很开心能够跌跌撞撞地在晚上的拉斯维加斯大道走来走去,转弯,失足,这仅仅对他是一种威胁。维加斯对他来说总是有这种吸引力,无论清醒着还是醉着,这里都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散步场。所以他的车已经成了某种包袱,没有了结的东西。他现在就能想得到:他躺在床上,当意识到这口气就是他最后一次呼吸时,他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却被打断了,全年旅馆的经理/老板救了他,他是来抱怨他随意把车丢弃在他的停车场上。更现实点的话,有车这个事实对于他想在这里过的匿名者的生活并没有帮助。车子必须消失,明天他就把它带到弗里蒙特大街的二手停车场去,而且就像今早的劳力士一样,毫无疑问,车子也会卖个好价钱的。

至于小姐嘛,考虑到她的裙子和他花钱买的甚至有可能沉溺于此的**,他的感觉是:当然要找了。他想找个姑娘聊天,姑娘,姑娘,姑娘,姑娘。如果他的**还好用的话,也许他甚至还会干她。他的钱开支还算平稳,也能轻易地藏起来。他再也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在他人生中的这个点——非常接近的这个时期——他唯一能苛求的东西,唯一和酒精无关的东西,就是一个温暖的身体。它能更好地证明生命还在继续。这是他的秘密交易,为卖了表和车而雪耻的复仇。他会从一个还以为他只是花钱买性的姑娘那里偷走一点心醉神迷的感觉。她会来到他的身边,运用她的机智,付出她来之不易的生存,而他会让她毫不知情,为他自己的人生舔上额外的一个小时。他会感觉到她的心跳,快乐地坐在她身边,想着她有多奇妙,某个尽心尽力只为艰难生活而努力工作的人:一个干干净净的嫖客。

* * *

莎拉看起来相当地阴沉又没精神,但比起最近遭遇的事情来说,今天还算一切顺利。她双手叉腰站在人行道上,曾经装点她脸庞的瘀青就像它们之前突然出现那样,一夜之间已经消失殆尽了,只留下脸颊上的那道割痕,吮吸着营养,慢慢壮大成为艾尔无法磨灭的签名。移动中的车子的前大灯捕捉到了她的身影,挑逗了她一番,在她那冷漠的眼睛中有隐隐的影子在微微地舞动着。今晚她正按照艾尔的要求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拉客,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无法想象自己从前怎么会那么心满意足地站在这一小块人行道上拉客……这一小块人行道……和黑黝黝的路上一只慌张的猫咪没什么不同。她正在实施自我催眠,进入了睡眠模式,在某种程度上是来往的车辆对她实施了催眠。“砰”的一声,一个关门声震醒了她,她转身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

本正站在他的车外面,驾驶席的旁边。“你好。”他说道。

“你好,你不该这么站在街上,会被撞到的。”莎拉说道。

“你在工作吗?”他问道。

“工作?你说工作是什么意思?我在散步。”她说道。

她好像要证明自己在散步一样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了车子的副驾驶一侧。他们越过车顶看着对方。本相当喜欢这个女孩,他喜欢她健康的肤色,还有不乱说话而是保持沉默。对他来说这更像是请求和他约会,而不是机械地找个妓女。他四下看了看。如果他太久不说话,她会起疑离开的;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开门见山的话,她会觉得他是个警察的。他把手伸进车里,一把抓起停车前在喝的那罐啤酒,一口喝干,然后将空罐扔进了车里。

“酒后驾车难道不是非法的吗?”她说道。

“那真搞笑。”他说,“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两百五十块干我?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来我的房间待一个小时的话,我会付给你两百五十块。”

他咬着嘴唇,等着她的回复。他今晚在开车时想温和一些的努力对他那从不安稳的神经毫无帮助。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满脑子都想着酒了。

“你喝得太醉了。”她说道。

他看出来她会和他走了,所以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还好,我的房间不远——就在全年旅店——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由你来开车,或者我们走路,或者我给你出租车费,怎么都行。我在二号房。”

“先上车再给我钱吧,我和你一起去。”她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说道。她又一次轻易地落入了客人的圈套中,又是简单的一小时,只要按照客人的指示行动,就能给艾尔挣更多的面包钱了。这让她没那么焦虑了。这套程序已经迅速地成了她得到他赞许的唯一万无一失的办法——那是一块在老鼠走迷宫时放在迷宫中间的奶酪。

本坐到驾驶座上,伸手锁上了副驾驶的门。

“我是本。”他从上衣兜里抽出几张钞票,边递给她边说。

“嗨,我是莎拉。”一时间,就好像灵魂出窍一样,她听到自己说道:“S-E-R-A,带E的莎拉。”

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一起笑了起来。虽然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在回应他的笑,但她对自己能够有冲动以一种超越责任的方式向他介绍自己而感到很满意。这种感觉很新鲜,貌似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完全自觉地去做的事。

本又回到了车流中,朝不远处的目的地开去。随即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这种感觉偶尔才会在刚刚相遇的两个人中间出现……两百五十块。

“我有点好奇,”在他们接近汽车旅馆时她说,“既然你愿意付我两百五十块的话——我并不是在意那个……我是说,我觉得没问题——为什么你不去真正的酒店住呢?我觉得你能住得起。”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找家酒店。”他担心她会不同意,迅速回答道。

“不,没关系,我只是好奇。”她说道。

他把车停到他房间前面的车位上,轮胎跨越了柏油路上喷着的白色“2”字。“好吧,”他转向她说,“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昏倒的酒鬼。只要我预付一周的钱,他们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但这里确实有点闷,我也许会很快搬到酒店去,找一个带阳台的房间去昏倒……或者说消失?”

关掉引擎后他陷入了沉默之中,但并没有开车门。莎拉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常识告诉她她应该警觉起来,但是她的直觉却不这么认为。这个人并不希望她受到伤害,她也没有感到恐惧。她迅速地堕入了一种局外人的宿命论之中——或者这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吗?她真的不在乎。她只知道艾尔对她有着某种期望。

“呃,”她小心地试着打破沉默,“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在车里待一个小时,不过到那时我就得走了。现在是你的时间。”

“没错,”他说道,“对不起,我最近思绪总是飘来飘去。”他发现这句话相当好笑,于是笑着说:“我来给你开门。”

“我猜我也是。”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什么?”他没太听清楚她说什么,但他觉得这可能是她的行话,就连这个他也想鼓励一下。

“我的思绪有时也会飘来飘去。”她感到有点尴尬,对于重复一次这句话觉得有点恼怒。她本该否认自己说过这个话的,但没想那么多。

他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她会这么坦诚。“噢……好吧,也许我们该同时出神或是交替出神。”他咧了咧嘴,半笑半皱眉地为她对自己风趣的话做出的反应表示赞同。

“你说你要帮我开门。”

他起身下车,走到了她的那边,惊喜地发现她真的在等着他为她开门。他送上了他的胳膊,她欣然接受,他们下了车,朝着房间走了过去。橘黄色的荧光漆门在微弱的咔嗒声后打开了,本立刻拍着右边的墙寻找光源。开关被打开了,房间又恢复了生气,和莎拉讲着它的故事。

“这个地方需要的,”她看着无处不在的酒瓶讽刺地说,“就是不要有那么多无处不在的酒瓶。”

“也许吧。”他说。

五英尺四英寸的她站在六英尺的他面前,足足差了一个胳膊的高度。她仰头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还不脱衣服?介意我用一下浴室吗?”

“当然不介意,想喝一杯吗?我要来一杯。”

“一杯龙舌兰,如果你还有存货的话,再来一罐啤酒。”她说道——口气带着一种未加修饰的挑衅——然后关上了浴室的门。

本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第一次约会的少年。一杯烈酒,一罐啤酒,再加上点讥讽:这个女孩也许很完美。他在酒店的塑料杯里倒好了酒,然后把它和一罐啤酒一起放在了床头柜上。他冲动地猛灌了一大口波本——大概喝了六盎司——然后把酒瓶放下,这样就能在她走出来时装作是刚拿起酒瓶。这个反射性的老习惯让他感到很惊讶,因为自从妻子离开之后,他已经不需要再玩这种偷偷喝酒的把戏了。他听到浴室里的水还在流,因为不想被看着尴尬地脱内裤,他按照她的建议迅速地脱光了衣服,钻到了被单下面。

莎拉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只围着一条全年旅店的浴巾。看到本已经脱光衣服躺在了床上,她漫不经心地扯下浴巾,赤**向放着她的酒的床头柜走去。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坐在他的旁边,将被单从他身上拉开。

她干巴巴地告诉他:“两百五十块钱你想怎么干都行。你经常喝酒,所以也许我在上面更好,不过其他姿势也没问题。”她考虑着要不要让他不要打她,但是又觉得他不管怎么说都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他没戴戒指,而且有可能只要一个巴掌她脸上的割伤就会裂开。

“你想现在就干吗?”她问道。

“也许先喝杯酒,再来点龙舌兰吗?”

“好的。”她说。然后她有点恼羞成怒:“不过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太醉没法干了吗?”

刚刚用喝下的波本补充了能量的本回应了她的挑战。现在他的嗓音中带着足够的酒精成分,这足以掩盖那种青春期小伙子爱情的调调。

“我不在乎那个,”他说道,“只要和我在一起待会儿就行。还有点时间,你可以拿到更多的钱;你可以随便喝你想喝的酒;你可以把我的车开走——反正我明早也要把它卖了——你可以说话或听我说,那就是我想要的。”

她看得出这都是真的,她体内那个妓女的身份从那个视野中跑开了。她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他的工具,因为艾尔已经把它们带走了。唯一能填补这种真空的只有她真正的自我中剩下的那部分。她沉思着低下了头,看到了自己的**。她觉得自己可以和他聊聊,聊一小会儿也许会很不错。

于是,因为没什么好的话题可聊,而且她也很想知道这个,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车卖了?”

这个问题让他笑了出来,他把酒递给了她。靠在枕头上,身边有酒,还有个姑娘,这一切正是他想要的,现在就是这样。

* * *

谨慎——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有时间这样胡言乱语——和厌倦——这个姑娘似乎喜欢神秘消失——让艾尔今晚相对比较早地经过了拉斯维加斯大道和莎拉的家。他会在早上见到她。

这将是一出好戏,他将又一次无法跟外界进行任何联络。即使连陌生人都在躲着他。事实上,艾尔自己也开始嗅到了绝望的味道,绝望似乎如影随形。

这个早上,整晚都没睡的他坚持着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样他才终于能去取回典当的首饰,结果钱却花在了吞吐着游戏币的老虎机上。他一直玩到天黑,对此他并没有太过惊讶,而且他输了两百多块。

她最好带回家很多钱,他一边生气地将另外一个二十的筹码塞进耐心等待的币孔里一边想道。他轻蔑地注视着围在他旁边的男人们:全是酒鬼和色鬼,这个地方完全找不到一丁点的尊严。女人们——他原来有很多让这些人看起来像狗一样的女人——都是毫无尊严的木偶。她们毫无意义也没有方向地在这些猪一样的男人面前赤**。“再来一杯!”他将杯子挥向空中喊着,然后砰地又摔回了桌子上。她最好带回家很多钱,他边想边从他的那堆筹码里面又拿出一个二十的。舞娘旋转着弯下身子接了钱,为他叉开了双腿。艾尔看着她,他的眼神凶恶,呆滞无神。

* * *

透过厨房的窗户,莎拉看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驱走了夜色,她坐在那里,继续喝着她昨晚从嫖客那儿顺手拿来的龙舌兰。她一直和他聊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他睡死过去,她本来还会待更久的。龙舌兰是作为超时的报酬临时起意拿的,而且她想直接回家,不想再去买酒了。

本,她有点搞不懂这个男人,并且对他开始感兴趣了。他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问她这样如何……或是你为什么……又或是你怎么能……这种问题,过去她经常从想要和她成为朋友的善意的嫖客那儿听到这些话。有很多次,嫖客们会不时地充当起社会研究员的角色,而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只是想干她,或者更糟糕的是,以为自己想拯救她。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有着许多不同的怪癖,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必须把自己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区分开,并且清楚地表明他们是她社会及精神上的导师。本看起来毫无此意,事实上他付钱给她让她做的事,对接下来的对话并无影响,她聊起天来也非常自然,就好像又变成了两周以前那个能言善辩的她。她完全想不起他有什么虚伪的地方,除了有点小小的虚荣心之外,毫不做作。他是个酒鬼,他是个绅士。他能够和隐藏在她身体中的另一个她聊天。如果他把她看作妓女的话——他并没有——她确定他也是在接受事实,就和他把自己叫作酒鬼一样。他好像对谁都没有偏见,即使对自己也没有——如果这是真的,他肯定很难适应真空——并且她想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如此还是因为他是个酒鬼。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单纯的,就像一捧涤荡了她周围一些工业废物的泉水,让人精神一振。

他给她讲了自己来拉斯维加斯的旅程。从做决定开始讲到处理那些个人的财物,还有危险的醉酒驾驶。他们并肩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仍因前一天晚上艾尔无情的撞击而隐隐作痛的她,很高兴能够暂作休息。因为不希望过度表现出对嫖客的兴趣,她好多换个环境就会问的或是见到他之后冒出来的问题都忍住没问。比如说,她不清楚他为什么来城里。他宣称是因为他喜欢不分时候地喝酒,而她当然能够相信这个解释。她看不到哪里是尽头,作为一个特权阶级的成员他并没有打击她。他还说他喜欢隐姓埋名,而拉斯维加斯是一个很适合这样做的地方——两周前她也许会对此表示同意。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只想喝酒不想做任何事,虽然这比她想的多了那么一点,但她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自己想象中的酒鬼联系到一起。

她就那么听着他说,一半是因为感兴趣,一半是因为有共鸣。就这么过了规定的时间,因为她觉得很舒服,而且他没打她,也没有撞击她或是在她身上撒尿。他的演讲渐渐变得口齿不清,然后便没声了。她还以为他在沉思,回过头一看,却发现他坐在那里,头垂了下来,嘴巴张着,静静地打起了鼾。看了他一会儿后,她起身穿好衣服,叫了辆出租车,拿了瓶酒走了。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她也准备上床睡觉了。她把酒瓶推到厨房桌子的一角,放在本给她的钱旁边,然后走进了卧室。她把睡袍扔在地板上,把他从脑海中推开,闭上了眼睛,等待入梦。

* * *

“还不到五百块?我让你在街上待了一晚上,这就是你的最好成绩?”艾尔不习惯喝酒,昨晚在脱衣舞俱乐部豪饮了一晚掺水的酒后,现在感觉一点都不好,他对着莎拉的脸大声咆哮着。

她是被他的敲门声吵醒的,身上还穿着睡袍。莎拉说道:“对不起艾尔,昨天晚上没什么进展,我……”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说,“我就是总不成功。”

“你以为你是谁,在好莱坞瞒着我的十六岁女孩吗?莎拉,你很有头脑的,不至于这样。”他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一记没什么破坏性和惩罚性的巴掌。

而她喜欢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像是解开了某种东西,她喜欢这个。她又试着说道:“别无理取闹了,艾尔,你再了解不过了。也许只是因为没人愿意干一个脸上带着割伤的妞。损毁货物?那会留疤的,你知道。”她猛地把脸伸到他面前来大胆地举证。借着酒劲,带着一股被虐狂被释放的狂放,她也对自己胆大妄为的行动觉得不可思议。“最好把以前的刀子游戏玩到底,哈?眼不见,心不烦?”她转过身去,从抽屉里抓过一把牛排刀,把它扔到他脚下的同时,她脱下了睡袍,将臀部对着他说道:“就是这儿!来吧,艾尔!”

他对她的咒骂感到十分震惊,竟然呆住了。他低下头看着她从屁股到大腿上排列着的一道道刀疤,这些年里他也一直记着这些刀疤。别担心,莎拉,他以前总是这么说。不会在你脸上割的,现在给我转过来吧。如此多的刀疤,是他赐予她的礼物。她是唯一见证过他眼泪的人。那个记忆,这幅场面,她的愤怒,这些对他来说都难以负荷。“你昨晚去哪儿了?”他怒不可遏地睁大双眼问道。他的声音在发抖,整个人充满压力,感觉好像就要爆炸了。

“我告诉你了,昨天晚上很不顺利,我去热带花园喝了几杯。”她看着他说道。她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房间里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现在他杀了我,我睡了,然后他会离开。但她依旧记得那些眼泪,她身上的每道割痕在他身上都要更深。而即使在流血她也知道,她的割痕终究会好起来的。

身体里的一个他想用他的双手扼住她的生命,或者不停地打她,一直到她心跳停止。他从没杀过人,更别说是女人了。也许正因如此,他的生活才如此不顺。但与此相反,他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身体摇摇欲坠,只好扶住桌子,才没有倒在地板上。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想走向他,帮助他。一切都没改变,她想承担他的痛苦。

他回过神来,恢复了之前的自己,站了起来。他从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的这种样子。他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他吐了口口水说道:“今晚去找活儿,结束后把钱给我带来……无论几点。”他转身走了,只留下被猛地关上的门在身后咯吱作响的声音。

“我会的。”她光着身子站在厨房里说道。

* * *

虽然莎拉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知道她还想再见到被她称为酒鬼客人的本。她的生活变得有点不得要领,甚至失去了知觉。他是比她认识的其他人都更好的伴:其他人都在极度排外的小团体中。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要想熟悉黑色就得首先完全了解白色——这让她又唤起了对走路、工作、吃饭和睡觉的独特而美好的感觉。现在那些感觉都去哪儿了?也许她是在他的房间里感受到的这一切。

所以,当发现自己又来到昨晚两人相遇的那段人行道上时,她丝毫都未感到惊讶。她对每辆经过自己时慢下来的车都满怀期望,但发现这些车和司机她都不认识时,她的希望又破灭了。在谈价格的时候,她比平时更多地讨价还价,这让她丢掉了不少客人,但她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因为她宁愿一直待在街上,而不想冒错过他或是把他丢给其他姑娘的风险。她所知道的是,他当时因为烂醉如泥而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至少她怀疑是这样的。一辆豪华的白色轿车开到了她身旁的路边,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预感到了将会有客人上门,而且也许很难拒绝。

事实上,她并不是有意地想从本那里得到什么。也许他会邀请我和他约会,她讽刺地想道。此时她正跪在酒店套房的床脚边,为一位来自得克萨斯的日本商人履行着她讨价还价后的义务——吹一次就给这么多钱,她实在无法拒绝。她向后拢了拢头发,告诉日本人她得赶紧回街上去了。回到街上后,她发现本拿着一杯酒坐在公交车站喝着,好像在参加鸡尾酒会一样。

“别跑!”他一边鼓励地抬起手一边站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跑?”她问道。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她整夜都在幻想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她有些防备且不确定:“我知道你不是警察,那么今晚怎么过?再给我两百五十块看你睡觉吗?”

“不,”他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我很担心自己是不是很粗暴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如果我做了的话,对不起。”

“没有,只是喝酒而已。”她体贴地说道,“但那没什么。”

“我来这里是希望今晚还能找到你,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钱,但我想像朋友那样带你出去,也就是说,我喜欢你,而且基于社交层面想要见你,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否有男朋友,或者说是否有女朋友,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你是认真的吗?”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如果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我可能不清楚——我想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什么时候?”她问道。

“现在时间还早,好像在拉斯维加斯这个很重要似的。”他又站了起来,感到有些头昏眼花。

“我刚接了一个很多钱的活儿。”这是试探性的发言,她紧紧盯着他,等着看他的反应,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今晚可以停工了。如果你想吃点什么,那也不错——不过我得先回家洗澡,不会太久的,如果你不介意等一会儿的话。你的车在哪儿?”

“我今早把它给卖了。”

“你说的时候我应该买的。”她听到他真的是要卖车感到有点惊讶,这个小小的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所说过的话变得更加真实了。“我打赌你从城里非营利的汽车经纪人那里拿到了一个好价钱。”

“只够我打车回旅馆的车费,我不在乎这个。我总是喝得太醉,没法再开车了。我们可以打车去你家,打车是我最新的爱好。”

他们都笑了,陷入了一种全新的默契中。他们对还没有说的话题都有着没说出口的期待。

“我们应该先去买一瓶龙舌兰。”她说道,“我欠你一瓶。”

“你当然得买了。”他说道。

穿过街道买了她坚持付钱的酒后,他们招手拦了一辆空驶的拉斯维加斯出租车,向她不远处的公寓进发。她从来没让嫖客去看过自己生活的地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此也都不关心。莎拉不是那种接常客的类型。但在那时,在她决定带他回家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嫖客了。

* * *

大床房就是他的家,不管怎么说也算个家。艾尔能够听到从他床头板后面那堵墙的另一边那间房里传来的声音。他已经非常专注地在黑暗中坐了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听清那些陌生人都在说什么。

“……六个小时……相信……每次……不能就这么坐着……托儿所……”

床脚有一个被打翻的客房服务的盘子。还没切开的土豆和羔羊肉洒在了地板上,豌豆和葡萄干也漂在一摊茶水里,已经面目全非。艾尔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在他被响声从小睡中吵醒时,房间里就已经成了这样。那本来是他的晚餐。

“……修好了这个……可以到支票……打开……救生员……”

艾尔睁大双眼听着,他可以发誓,不到一个小时前他们还提起过他的名字。也许他在拉斯维加斯太显眼了,到处打听的太多。他必须做点低调的工作了。从现在起,他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 * *

“你知道吗,上周我看到你了。”她又迈出了试探的一步,对他说道,“我看到你倒在人行道上。”

“没开玩笑吧?什么时候?上周我昏倒了两次——我知道的有两次。如果和我在一起,你还会看到很多次。”他说道。

她选择不去评判习惯性晕倒的利弊,继续说道:“离你待的地方不远,不过是在马路的另一边。而且是在深夜,就在上周初。我朝你喊了几声,但你好像没听到。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怕你会招来警察——你知道的,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最后一句话本来是个玩笑,但她刚说完就后悔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

“我不觉得我躺了那么久,难道我不是马上就起来走掉了吗?”

“好吧,我不知道。你说你已经习惯了,但看到你那么躺着让我觉得有点担心。”她在说担心这个词的同时扬了扬眉毛,还看了看他。这种充满爱意的暗示让对话陷入了困境。她觉得自己恐怕离题太远,没有再说下去。“我担心每个人。”她说道。

“我知道你的确如此。”他说道。出租车停在了她公寓前的马路边上,他们到她家了。

对于正在洗澡的莎拉和初次来访的本来说,公寓本身在他们的夜晚中成了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它很显然地沉默着,更像一只不声不响的家猫,用怀疑的眼光观察着本。他耐心地坐在厨房桌前等待着——莎拉去洗澡前就和他一起坐在这里。然后他礼貌而好奇地站了起来,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查看着各种不同的东西,开始绕着屋子转了起来。一开始他在厨房里绕了绕,然后大胆地踱进了她的起居室。

她其实没有太多东西,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看到她整洁的习惯,他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这个发现让他感到很欣慰。在厨房有一套十五个还是二十个的纪念牙签筒。瓷釉涂层上画着这个城市的传奇:我在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输得一分不剩。每个牙签筒都按照容量装着合适数量的牙签。他猜是她给自己的礼物,还故意弄得很俗气,可能是在夜晚拉斯维加斯大道的漫漫长夜里买的小玩意。他的双手敬畏地绕过它们,因为毫无疑问这些对她来说很重要。冰箱上用胶带贴着一张带着小猫和线团图案的贺卡,他想打开看看里面的签名,却发现里面一片空白,它出现在这里纯粹只是因为女性对此类图案在某种程度上的喜爱而已。家具既不贵也没什么创意,顶多还算雅致。这个女孩很明显对室内装潢这个领域没什么热情。事实上他注意到这间公寓以传统的眼光来看,不管怎样都有些缺乏艺术元素。就像一个震教徒的家。这个地方有些柏拉图式地否定一切,只看重功能,正因如此,它渴望更深层次的艺术气息:基于最基本的现实之上的实用性艺术。电视是黑白的,看起来很少有人用;书架上有个简易的收音机,上面还有不少英美文学作品,都是平装本;室内和室外的地毯都是灰色的,沙发是亚麻布的;没有粗毛也没有天鹅绒,没有粉色也没有黄绿色。公寓里看不到对高端电子产品的专注,对媒体、期刊、海报、绘画也不着迷。但它却没有那种紧紧巴巴过日子的感觉,布置得很有品质。本用后脚跟支撑着转了一圈,模模糊糊地看着房间,一听到水声没了便迅速停了下来,结果一下把酒洒在了地板上。这个家看不出主人的身份,他觉得这肯定是一位天使的家。

“你没事吧?”莎拉在浴室里面说道。

“当然了,怎么,我会有什么问题吗?你洗吧,我没事。”他走回厨房,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浴室里面又传来她模糊不清的声音:“我一会儿就洗完,你自己再喝一杯吧。”

他坐在桌旁边喝酒边等着。没过一会儿,莎拉进房间时,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

“你还好吗?”她问道。

他看起来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似的,但随即做出了反应,笑着看她又重复了一次。“当然,你看起来很美。”

“谢谢。”但一丝忧虑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脸庞上,她发现自己更觉察到他其实有多不好了。“现在肯定很晚了,”她说道,“你知道几点了吗?”

“不好意思,我的表和我的车一样都被我卖了。我不只是喝太多没法开车而已,我已经喝到没法再参与这个守时的世界了——即使作为旁观者也是如此。”他举起空荡荡的手腕,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八点二十。你看,在洛杉矶当时间太晚没法出门买酒的时候我总是缺酒喝。因为某些原因,明确的解决办法就是搬到某个永远不会太晚的地方。所以当然现在我来到了这里,看起来已经解决了我的库存问题——你看到我的房间了。但那种与众不同的储存方式一点也不足为奇。不管怎样,我已经厌倦了在早上六点走进酒吧的时候被人当傻瓜一样看着……就连我家附近的酒保们都开始跟我说教了。这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喝酒,没人关心这个。也许他们是有很合理的理由,比如休假什么的,但这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并不是长住在这里的人。他们不会玩得太过火的。”他停了下来,因为怕自己过早地讲了太多。“我只是在瞎聊,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让我有聊天的欲望,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喜欢听你说话,”她真心实意地说道,“如果你想散会儿步的话,我们可以去拐角那里的一个地方,反正拉斯维加斯所有的食物都很糟糕,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等出租车了。你觉得怎么样?”

“有酒吗?”本问道。不过他其实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带上自己的酒。对他来说,他们在马路上走这件事听起来很不错。

他们在餐馆里很自然地聊着天,在对彼此有了新的了解后继续进行着没什么主题的对话。不过,这种新的了解比大部分人进行得都快。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无须言语的对友谊的迫切需求。除了本感觉到的更明显的时间原因,这种急迫也源于他们之间共有的一种更迫切的需要。他们正在看着和想着的是一个莎拉长久以来都没有找到,而对本来说却最基本的空间。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个阻止一场感情悲剧的机会。他们正挣扎于发现长期以来的假想可能并非如此的迷惑中。他们立刻头一次领悟了他们曾经可能做出的那些选择,和现在也许拥有的那些意料之外的选择。

对本来说,这些感情和他对自己所做的是分开的,他分配给自己人生的这个短暂时期正在影响他的精神状态,让他日复一日的行动发生改变。他相信垂死——即将到来的垂死,是他人生中不可改变的事实,在他的现实生活中,这个想法也变得更加根深蒂固了,他和其他人想着自己的自然死亡一样想着这件事情,但并没有过分沉迷于此——虽然他的行动在潜移默化地对他造成影响。管理者们已不复存在,他现在追寻的是直接和故意,以及拥抱挑衅,避免辱骂。所以一个女孩就是一个女朋友,而一个女朋友就是一切。这是一个十四岁男孩的心理状态,他对还无法预见的未来不感兴趣。本爱慕莎拉,想让她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改变人生,将其延长,早已不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选项了。她应该像他一样接受这件事,虽然也许这只是个心愿,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这种能力:这就是在他眼中她的魅力所在。

“所以说你是怎么成为酒鬼的?”莎拉问道。她一直看着他在未加调料的小份沙拉里面挑挑拣拣。他终于把沙拉推到了一边,又叫了一杯酒。

“那就是你想问我的吗?”他掂量着。

“是的。”她知道这不单单是一个问题,但还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

“好吧。”他说,“那么我猜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或是最后一次约会,直到现在还不确定是哪个。”

“你很机智。好吧,第一次,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她投降了,“我很担心,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很会用词嘛。”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又很无奈地说道:“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杀死自己吗?你是说你想用喝酒这种方法来杀死自己吗?”她隔着桌子朝他靠了过去,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

“或者说用杀死自己这种方式来喝酒。”他开玩笑地说着并大笑起来。他已经决定不再去处理这种明显不是非讨论不可的内容。也许他会死在厕所里,所以要避免这样。但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不是看上去很傻。他根本就对所有以怎么或是为什么开头的问题都不确定。他不再关心要如何回答。

她有点恼火地放弃了这个问题,但是她也能看出这事儿还不算完。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并不是急需解决,甚至看起来和现在毫不相关,所以当然也不值得拿现在的氛围去冒险。平心而论,她觉得就她本人来说,她并不在乎今晚就解释一下逍遥自在的妓女生活,而她

再一次注意到他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莎拉试着再也不去太深刻地看问题,因为怕它们经不起细看。世界万物都是在前进的,她应该能够只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喜欢在这里,喜欢什么的感觉真的很好,所以她没理由因为挑战本这个男人的人生计划而毁了一切。

她自己这些天的人生规划也就仅限于此了。规划:活着。如果不得不卖掉她的灵魂才能换来这个的话,那也没关系。至少她的血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肆意流淌,而他则在其他地方睡着。现在有些家伙想靠近她的屁股——没关系。也许艾尔又想开始拿刀刺她了——没问题。她现在年纪大了,变得更加成熟了。什么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当她还小的时候,她总是会为这些事情烦恼。但现在她不再烦恼了,而是顺其自然,并且早上还是能够醒来。如果刀子割得太深她不再醒来,好吧至少这不是她亲手造成的。她应该已经完成了她的角色。毕竟,人生只有一条不是那么好的路而已。每个人都为自己不起眼的小小界限而感到如此骄傲。他们小心翼翼地发誓:“我永远都不会那样做!”也许他们真的不会那样做。更可能的是,他们永远都不需要那么做。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他们,那样很好。并不是所有男人都想对她这样做。有些男人喜欢她,很多家伙欣赏她。她帮助了他们,帮别人的感觉很好。或者是一种奖励,就像蛋糕上的糖霜。解决掉所有事情很好。

“本,”她看着从杯子里呷着酒的他,看着从他肿胀的脸上滴下的金酒,然后说道,“今晚待在我的公寓怎么样?我是说……”她迟疑了一下,“你看,你喝得这么醉——或者说以这种速度喝下去,你很快就会很醉——你可以睡在沙发上,我信任你,我喜欢你,别把这个当成什么大事,我只是痛恨想到你还住在那种廉价旅馆里。你看起来这么孤单……我是说……让我们敞开了说吧:你他妈的究竟在拉斯维加斯干什么呢?”在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她又坐了回去享受她的解决方法。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搞笑,但她很确定,在这个战略下,自己已经像所有女人应该做的那样拥有了对所有男人的权威——所有真正的男人。

“真让人惊讶,莎拉。或者也许没什么。”他被她的邀请深深地打动了,因为一直以来他看到的都是对他感到怜悯的非常明显的作秀。稍微镇定下来之后,他意识到这就是她的一种行事风格,她真的是个好人。“别担心,我跟你说了,很快我就会搬到酒店去住——明天就搬——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谢谢你,不过我很好。我只是晕过去了,我们来聊聊明天吧:想干点什么?”他喜欢用年轻的声音让这种简单的问题滑过双唇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咳嗽以及费力的呼吸。

“当然好,我们还是今晚先做点什么吧。我们得先打车去撒哈拉酒店,处理点我的私人事情。然后求你去我家吧,就算是为了我。我们可以聊到很晚,睡到很晚再起床。你知道的,我自己就是老板。”

一听到这个,他开怀大笑起来。莎拉虽然被自己话语中无意的讽刺吓了一跳,但还是跟他一起笑了起来。在欢笑中,他同意了莎拉的建议。但同时他也非常犹豫,因为他爱上了她,所以必须加倍小心——哦,特别小心。

* * *

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她到达的时间刚刚好。她让本在大酒吧里面等,警告他她也许要过一会儿才回来。幸运的是,他很愿意被留在酒吧里,一点都没有表示担心。他对她要办的事也不好奇,虽然她猜它已经超乎了之前使用过的私人这个词。她让人惊讶地一直敲门——想想这是谁的门——在她的拳头底下,门似乎要变弯了。

“嗯?是谁?”里面隐约传来的声音让她感到很陌生:像是艾尔又不像艾尔。

“是我,艾尔。”

他打开了门,一开始只是开了一道小缝,然后才全打开。“莎拉,”他绷直了后背正色道,“现在……”他环顾四周,想要看一看时间但没找到时钟。“现在很晚了。”他断言道。好像没有显示时间的钟就代表着时间已晚一样。

她绕过他进了房间。“抱歉,艾尔,今晚不错,有很多客人。”她说着谎话,从钱包里掏出七张百元大钞——大部分来自出了大价钱的那个大客户——并把钱递给了他。“我觉得一切又开始变好了。”

他没做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钱,然后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显然是在听着什么声音。她注意到他出了一头汗,这让她感到很担心。她突然不想自己一个人和他待着了,她感到双膝发软。

他站在床边看着她,一只手仍放在嘴唇上,另一只手示意她过去。他那唯一的戒指反射着四十瓦的床头灯发出的灯光。你的珠宝都去哪儿了,艾尔?

好吧,她别无选择。五分钟前她想到了这个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所以暗示本说她的事情可能要比预想的花费更多时间。现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如此不情愿这样做。突然间,她感觉自己不像以前那么麻木不仁了。她把钱包扔在床脚旁,开始解上衣的扣子。

但是他挥手制止了她,并用力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你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了吗?”

他奇怪的举动让莎拉感到很害怕,也很不解,也许还忍不住有点恼怒。她想说的是:我能告诉谁,艾尔?谁他妈的会在乎?但她却说:“没有。”她站在那里等着,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继续脱衣服,等待着如果她猜错了艾尔会爆发的狂怒。

汗水开始从他的脸上流淌下来,他想问问她,他想告诉她,他真的真的想求她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听,告诉他为什么隔壁房间里的这些陌生人在谈论他。其实这很简单:你听到了吗?但她不会听到的。他知道她恨他,所以她会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他完全是孤身一人。现在,他每时每刻都无法承受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你走吧,莎拉。”他低声说道,“回家吧,明天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担心地盯着他,一种混合着施虐者和受虐者的双重担心,一种对所有被干的人——无论他们知道与否——复杂的担心。他让她想起了在廉价汽车旅馆房间角落里呕吐的那个男孩——一道终身带着的伤疤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瘀青。她想让他揍自己。“你是不是……”她刚想开口说话就被他疯狂的动作制止了。

他转向她,低声耐心地说道:“莎拉,请回去吧。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很重要,我正要接一个大单,是和我们的客人相关的事,我必须得听听。”

打我吧!干我吧!做点我熟悉的事,求你了!因为无法理解,她怔在了原地,直到他再次用十分可笑、几近滑稽戏的手势示意她走开,汗水从他用力摇动的头上不断流下来。于是她离开了他的房间,在穿上衣服时还绷掉了一颗纽扣。

* * *

事情常常如此,因为命运偶尔的机缘,莎拉对本的一晚邀约发展成了一场两人之间无须言语的约会。莎拉甚至比她自己想的还要渴望陪伴,她轻易地就喜欢上了他那轻松自在的感觉、让人认同的礼貌、他的难以捉摸以及真挚的全情投入。即使没有任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计划,她也能在满足对她来说早已没有回复的友谊的渴望同时,得到独自生活的人那种根深蒂固的独立。此刻,对友谊的这种渴望正以意想不到的强度熊熊燃烧着。

除了这些普通的需求外,他还有催化她净化自我的功能。他是一根帮她将艾尔从她的灵魂中赶走的杠杆,因为她已经懂得了,与其逃离不如快速修缮。对于本这个将小时、白天和黑夜都混在一起的人来说,他很愿意介入这一情况,事实上,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最好不过的介入,在他的内心里,他很感激能有机会发挥点作用。

莎拉没有给艾尔打电话,如今这对她来说是个未知的变数,奇异而无常。两天前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接,刺耳的铃声把她吓了一跳时,她第一个冲动就是不去接电话。他们当时就坐在地板上,本抓着她的膝盖讲着好笑的话。铃声只响了三下,只有一通电话,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她发现因为这个而引发的沉默非常可怕,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知道这迟早要解决。也许即使现在他都在她的窗外潜伏着、嘲笑着并绝望着。她无视这个威胁——将艾尔变成了一个秘密——本经常醉得连路都走不了,更何况打架了,但他还是能被动地给予她某种勇气,或者,也许他只是在她和它一起睡着的时候把它变了出来而已?

三天以来,她和本一直在促膝长谈,回顾自己的人生,偶尔外出吃饭、买酒,并且给本买新衣服。他们既没有互相吐露对彼此的迷恋之情,也没有继续第一晚相遇时在汽车旅馆房间里本可以进行的性事。这天下午,莎拉从小睡中醒来,发现他正在卧室一角看着她,她决定解决两人同居这件事。

“你在汽车旅馆的房间到期了吗?”她开口说道。

“是的,肯定到了,”他说道,“我在莎拉酒店这里有点失去了时间意识,今天我就处理这件事,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是任何一个可行的时间。要不然你和我一起过来,我们一起找个房子吧。你可以帮我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的高楼里面选选。”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行李搬到我这里来。真他妈的见鬼!我们已经这样一起待了这么久,没有理由再把你所有的钱都浪费在旅馆房间上了。承认吧:我们在这里很高兴。我想我们在这点上就不用这么拘谨了。你知道的,本,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完全相信你的正直。我现在想要你待在这里,我不在乎什么长期的规划,据我所知,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长期规划。我们能不能像孩子一样一起玩耍?这就是我想要的,为什么你不把行李搬到这儿来呢?”

本想说她是对的。但他也知道他最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喝酒,非常有分寸地喝酒,而她根本没看过他最糟糕的时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离她越近就会陷得越深,他更多的时间都在想这也许是个错误。也许他错了,也许他开始就不该和这个女孩有任何瓜葛。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他可以蜷缩在拉斯维加斯,就这么死去,就像他计划的那样。为什么他要在这个女孩的膝头那么做?她不该看到那一幕。

“你不觉得和一个酒鬼一起生活有点无聊吗?”他试着说道,“你还没见过最糟糕的时候,我会打翻东西,一直吐个不停,我最近感觉这么好简直是个奇迹。你就像是某种混合了酒精的解毒剂,让我能够保持平衡,但不会一直这样的。很快你就会感到厌倦的。”他的眼睛盯着他所在的角落前几英尺处的一个黑点。那是一只蜘蛛,它用一根线悬在一张不旧也不新的网上,正随着房间里的气流摆动着。这看起来好像是它唯一的运动,所以这只蜘蛛可能事实上已经死了。他转向她,颇有挑战意味地闭起了嘴巴:醒醒吧,姐妹。

但她决心已定。“好吧,那么你可以搬到酒店去,我会重新回到我独自一人的华丽生活中。我现在回家的唯一目的是用一瓶李施德林漱口水洗掉嘴巴里的味道。我已经厌倦总是独自一人了……那才是我所厌倦的。上帝啊!看看你!你看起来就像随时要暴毙一样。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待在这里,而你想做的是躲进一个黑暗的汽车旅馆的房间。我无法忍受总是担心你了。在我们走得更远之前,现在就得做决定。要不然你就和我一起待在这里,否则我们就永不相见。”她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关于艾尔的事。她希望先在艾尔的套间里解决这件事,之后再像讲故事一样告诉本,但身体里的另一个她坚持说,这可能只会让本感到恐惧,她欠他更多。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在她恳求的凝视下快要烧着了。他必须有所回应,而他痛恨这种压力。他的脖子开始打战,他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将里面他一直没舍得喝的伏特加一饮而尽。

“你不明白的是……”他想和她撇清关系,告诉她不要担心酒店的花费,因为用他的信用卡就能搞定,也就是说,他想告诉她他不只是想躲在黑暗的汽车旅馆房间里,而且真的想死在那里。但这么说太过分,太残忍了。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当然也不是他想说的话。不,他现在还活着,而且想和她在一起。很显然她也想和他在一起。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呢?他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当情况变得实在很糟的时候,他就搬去酒店。到时候她也许很高兴能摆脱他。于是他警告道:“你永远都不可以因为喝酒和我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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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我能理解。”她点了点头说道,“我真的理解。”现在她笑了,“我想自己去逛一会儿街,你去喝几杯再把你的行李拿来吧。不用着急,我会在你之前回来给你开门的。我出去时会给你配一把钥匙。”

在跨越了这道障碍后,莎拉从床上跳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自己地朝他猛扑过去,给了他一个多年没动用过的、充满感情的炽热拥抱。她自己也被自己的热情吓到了。在他的脸填满了她的视野后,房间里幸福地暗了下来。她的吻接连不停、毫无顺序、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从他的脸颊到下巴再到眼睛,如此反复不休。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吻,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的财产。

* * *

本最后一次站在全年旅馆里,神清气爽地冲了个澡,换上了刚送去洗过的黑套装,还有无领的白色帕森T恤——稍微有点脏,但没什么味道——他感觉自己很精神,虽然走路还是有点不稳。找出解决的办法总是能让他感到放松,而且这一次他觉得要比自己想的更加满意。莎拉感情的爆发说服了他,让他觉得他说了正确的话,做出了正确的举动。

他从乱扔在房间各处的酒中挑出满的或是比较满的酒瓶装进行李箱。找到几乎空了的酒瓶时——不是很多,他一直倾向于把酒喝干净——他把酒倒进一个杯子里,就像是某种长岛冰茶。更像长三英里的长岛冰茶,他想。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把所有的瓶子都装好——还有一个装进了夹克口袋——行李箱也装满了,这才想起忘了装堆在床上的衣服和其他物品,他不禁皱起了眉毛。他的行李已经超负荷了,但他又不愿把带有这么多个人信息的东西留给陌生人处理。他对整个计划已经开始厌烦。这时,他意识到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于是他把垃圾篓里的塑料袋全拿了出来,把他的衣服、所有从洛杉矶带来的东西、所有剩下的不是酒的东西都装了进去,然后把这些袋子系在一起,扔到了汽车旅馆附近的垃圾箱里,将它们倾倒出了他的人生。他回到房间,觉得自己无比伟大。现在省去了搬来搬去的麻烦,他可以轻松地走进她的公寓了。而且,他最后搬去酒店时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带去,所以她也就省去了清理旧物的麻烦。他们稍后可以愉快地去买条牛仔裤和几件T恤。也许他还会再买两打内衣和短袜,这样穿过就不用再洗了,每天只要扔了旧的再穿新的就行:这是将死之人的特权之一。他把钱紧紧地塞到上衣口袋的深处,叫了辆出租车,喝光了杯里的酒,稍稍有点吃力地拎起行李箱,“叮叮当当”地走出了房间。

* * *

“就这么多了吗?感觉怎么样?”化着精致妆容的销售女孩问道。她看起来差不多有十九岁,经常在莎拉有一次误入的化妆品消费网站上出现。

“是的,”莎拉说道,“我今天就要这么多。你能帮我包一下吗?”

“礼物包装在二楼。”女孩说道。她淘气地笑了起来,为这句话中暗示的浪漫含义感到着迷,也很高兴把包装的工作交给楼上的人。

莎拉早上取了一笔钱——其中大部分是打算之后用来取悦艾尔的——她用其中的一部分付了两个礼物的钱,然后朝电梯走去。当时,因为不确定其中的道德含义,她对是否买那个银瓶犹豫了一下,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犹豫。“砰”! “砰”!动机本身就是她要传达的信息。她去了视线内最吵的衬衫区,挑了一件亮粉色带绿色丛林图案的衬衫。她之所以选这件,是想和他似乎非常喜欢的那件黑色衣服产生对比。她像女人们都会做的那样选择了这件衣服,并把自己的名字画在了胸口的位置。

但对她来说,这只是表示支持的声明,而不是代表拥有的公告。她在做像买礼物这种平凡的小事时感到心里美滋滋的。她拿着衣服和酒瓶去打一个五块钱的包装时,又重新发现了她女性的一面,既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也不需要什么预设的怀疑。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女朋友。

站在艾尔房门外的感觉难以言表,她上次来这里几乎是整整四天前了。那辆停在楼下的黄色奔驰车就像一个警告标志,并没有被她忽视。她故意让出租车缓缓地开到后面的停车场,却惊讶地发现那辆车像上次看到它时那样根本没有移动过。她深吸了一口气,撅起嘴缓缓地吐气,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一推就开了,这让她感到有些警觉,瞬间头脑中一片空白。艾尔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看起来他不止一次和衣而睡过。

“我一直在等,我等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说道。在坐到房间里的白色藤椅上后,他说:“莎拉。”后面的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陈述,而不是召唤。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执拗的敬意观察着他。他的声音根本不带半点感情,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房间里充满阴郁的感觉,很长时间都一片寂静。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钱。”她说道。这听起来有点陈词滥调,并且对她来说有点蹩脚。

他用凹陷的双眼看着她,在椅子里仰头看着她。她依旧站着,当他看着她时,他在她眼里好像是被挖空了。

“我必须离开拉斯维加斯,你现在来了,所以我可以离开了。”他说道,“但我一直在等你。”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绝望,“要始终记得我一直在等你。”

她注意到那把配套的柳条椅已经垮掉了,她猜是因为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她准备开始自己练习了一早晨的演讲:“我再也不能来这里了,艾尔,再也不能了。我再也不能为你接客了。我们的过去再也不能重演了,不要再来我家,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我会去警察局,我会自首……我不在乎。如果你想,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等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你就再也联系不到我了。”

但她却说:“再见,艾尔,去别的地方试着过得好点吧。这都过去了。”她俯下身来亲吻他的前额,把装着钱的信封塞到他的衣服下摆里,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

十分钟后,艾尔也离开了房间,作为给服务员的小费,他把戒指和金项链落在了梳妆台上。

但他带了他的衣服,当奔驰车大发善心地终于启动时,他的衣服都在车里。他开得很快,但不是特别快。他和一个对此漠不关心的州警擦肩而过,掠过亨德森酒店、大坝、93号公路,以及金曼市,一路未停。

* * *

“我们不知道要不要叫警察。”她的邻居对莎拉说道。他刚踏出家门,很明显在等着她回来。他讲话很谨慎,因为不确定这个男人在这位安静美丽的邻家女孩生活中扮演着什么突如其来的角色。他说本“呼呼”直喘,蜷在莎拉门口,手里还握着一品脱波本酒。“他已经在那儿待了差不多半小时了,我太太说她看到过你们在一起,所以我决定等你回来再说。”他曾从窗户留意过莎拉回来,总是能觉察到她的接近。

“是的,谢谢你,他是我的朋友,我猜他只是有点喝多了。”莎拉不自然地笑着说道,“我会扶他进去的,谢谢你的关心,抱歉麻烦你了。”她最后点了点头,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那个男人转身向自家房门走去。“好吧,如果需要帮忙就叫我。”他殷勤地为将来做着铺垫。

她放下包裹,打开房门,然后跪在本旁边。“你能醒醒吗?”她轻轻摇了摇他。

他睁开双眼看了看她,又环顾四周。“嗨。”他笑了笑说道,好像刚从一场周日下午的午睡中醒来一样。

她也被带了进去,找到了她一直都有的幽默感。“你是个非常不爱说话的家伙。不是吗?”她说道,“进来坐下好吗?我来拿这些东西。有一些给你的礼物,去打开吧。”

“好的,我猜到了。”他站了起来,站到一半又失去了平衡,抓住门柱才免于摔倒。“我要坐到沙发上去。”他抓起行李箱,设法拉着它在“叮叮当当”的瓶子声中进了房子里。“想喝一杯吗?”他喊道,“睡得不错,今晚想出去吗?”

莎拉之前从来没这么近地见证过一个老酒鬼日复一日的生活,她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也感到很真实。她曾经想过他会永远这么倒下,但没想到这只不过会持续半个小时。她捡起包裹,走进公寓,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说真的,”看到他在厨房倒了两杯酒,她开口说道,“我想在这里保持低调,也许下次你应该倒在门里面。”

“哦,我总是倒在门里面的,别担心,很抱歉,但我回来得太早了,门还锁着。”

“当然,”她在伸手去拿钱包时被他常用的一个表情迷倒了。“一号礼物。”她拿出新配的钥匙给他。

他接过钥匙,走到门前,成功地打开了门锁。“按照我们今天下午的谈话,”他把钥匙扔到衣服口袋里,“我以前总是带很多钥匙,但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落入了熔炼的魔爪之中。现在我有这把钥匙了。”

看起来他好像还要继续说下去,所以她看着他继续在听。但很快她就发现,他显然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只是盯着地板看了起来。

“本。”她走到他旁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他抬起头来。“对不起,”他又变得明快起来,回归了正常。“还有礼物吗?”他转过身去,拿起她的杯子大步走进了起居室。

她若有所思地在后面看着他,很好奇他到底有多少精力,并积攒着自己的精力。她会需要自己新发现的精力的,各种各样的精力。

他坐在沙发上,她走进房间,把两个包裹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我希望你能让我付你这个月的房租。我在这里,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样对我来说更好……好吗?”他这样说道。好像如果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他就无法继续下去一样。

“好的。”她说道,“这个和那个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打算出去接点小活儿——也许是明晚。”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决。虽然他在她的工作上从来没让她感到过不舒服,但她还是不确定他对这会作何反应。

“你有约了吗?”他问道。然后他疑惑地抬头看着她说道:“你知道,我从来没认真问过你工作的事情,你有固定客人吗?”

“没有。”她看到他随意轻松的样子感到松了一口气。“没有,我只是在街上和酒吧接客。也许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家伙碰到过我两次,但我从来不预约或安排客人。”她毫无理由地又加上一句:“之前有个帮我拉皮条的人,很久以前,他回洛杉矶了。”

他们一起陷入了沉默。

“莎拉。”他开口说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对这件事的感受。首先,你可以随时用我的钱,我们可以买几箱酒,你可以休息一下。但我不觉得你现在是想和我谈钱的事。我觉得你是在谈你自己的事。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已经爱上了你,但是,虽然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把我扭曲的生活强加到你的生活里。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只看我,也不是让你脱离本来的生活。你我都知道我是个酒鬼,那是我们在这里生活的一部分。同样,你我都知道你是个妓女,所以如果你决定去接客,不管你的动机是什么,那都是你的事。我不觉得我说你很久以来一直在做这个,而且对之安之若素,是过度的推测。这和你是个在好莱坞大街上站街的十五岁受害者完全不一样。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个对这些完全不在意的人。你对我来说不是怪人,事实上,我觉得我们很相似。请不要觉得我看起来不在乎就代表我真的不在乎,我在乎。我只是想说我相信你,接受你的判断,你的意愿。我想说的是:我希望你明白我能理解。”

他的演讲让她感动,她非常喜欢,并且对他能够这么义正词严地和她说话感到惊讶,太富有雄辩力了,而且还是在刚喝断片的几分钟后。“谢谢。”她说道,“我真的理解了。我之前很担心事情会怎么发展,但现在我不担心了。并且,你应该知道,你付的住在这里的租金包括附送的口活儿。”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道,顺着她的笑话展开了新话题,“我猜迟早我们会干一次的。”

“不管那意味着什么,”她说,“现在打开礼物吧。”

但他还没说完。他向后靠去,说道:“有一次我在妓院被痛扁了一顿。并不是这事和我们说的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因为某种原因想起来了。我当时在纽约,大概十五岁左右,我们一家在康涅狄格州探望亲戚,我和叔叔坐火车来到了城里。他去上班了,我就四处闲逛。自始至终我都在脑子里想着要找个妓女。那时我还是处男,但那只是偶然事件。不管是不是处男我都会这么打算的。我在时代广场收到了一份传单,看起来就是我在找的东西,于是我就按照地址找了过去。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高高兴兴地掏出了我所有的钱——也许有二十块——就在门口,还以为我已经付了所有服务的钱。但和那个姑娘进了房间后,她跟我解释了小费要怎么给,我才意识到我不仅没搞上妞,反而扔了一大笔钱,对我来说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我到了还没五分钟就出去了,出去的路上我试图要回自己的二十块,甚至那个姑娘也出来帮我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知道希望渺茫。毕竟这些家伙可不是在运营什么非营利机构。所以他们告诉我该怎么做,那个家伙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抓住了我的衣领——你知道保镖是怎么抓着你的脖子推你的——把我推到了楼梯顶上的一扇门前。那不过是二层楼上的一个小洞而已。他在门口和我说再见,放开了我的衣领,但我已经被自己做的蠢事气疯了,只想跑到桌子那里拿回我的钱。这很蠢,但我就是那么做的。他用一只手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抓着我,用另一只手前前后后地扇我。我浑身剧痛,在楼梯底下醒了过来。我确定他是把我扛下来的,无法想象他会冒险推我。不管怎么样,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我只有鼻子被打流血了。最搞笑的是我当时特别想再上去,不是为了要钱,而是想学学这些家伙看上去知道的一些事情。我想做个小混混或者类似的什么。我知道在那个肮脏的地方有一个我永远无法参与的看经验的世界,那让我感到恼火。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

“现在我温和多了。我对它的一切已经了解得够多了。去年春天,我恰好路过我光顾过的一家洛杉矶妓院。海上飘来了一丝凉风,我透过窗户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腿。她一定是刚接完客,正在放松一下。那一刻我觉得很有感觉,于是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虽然我还要去其他地方,而且已经迟到了。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被我母亲逼着在烈日下玩耍的事。虽然我们家里很凉快,又遮阴又舒服,但母亲觉得夏天一直待在屋子里对我来说很不健康。我宁愿一直不引人注意地待在屋子里,但她最后总会听到其他孩子们叫着玩着的声音。那就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发现自己被赶到了后院,只能渴望地回头看着被锁上的玻璃门。那就是那天我看着窗子里妓女的腿时回忆起来的感受。树叶伴着微风沙沙作响,我继续向前走去。我在那一刻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我属于那家妓院,我讲这个是为了给另外一个故事收尾。正是那时,我经历了一个圆满的轮回。”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感到有点尴尬,又说道:“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拆礼物吧。”

“那家妓院在哪儿?我是说洛杉矶的那家。”他告诉了她地址,是她听说过的一家妓院。艾尔后来的一个姑娘在那家做过。事实上,她说自己在很多家妓院做过,有些压力非常大,有些已经不在了。莎拉很好奇本是否见过她。“先打开这个。”她把两个礼物中较大的一个递给了他。

本不情愿地接过包裹打开了,他在收到礼物的时候总是不舒服,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有充分证据表明有人想送他什么的时候,会不舒服。

“很不错,”他把颜色明亮的T恤在胸前比了比,真心感到很满意。“这件得和我的外套搭在一起才行。”事实上它看起来和他身上穿的黑色外套并不搭。“你知道的,这是我从汽车旅馆带来的唯一一件外衣。T恤是个很好的开始,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再去买些什么,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当然了,”她想了想他的话,“我之前没想到,不过你的行李箱肯定装的全是酒吧,你不会把酒留在那儿的。但你的衣服呢?它们去哪儿了?……你把它们扔了,对吧?”

“没错。”他觉得顺着她的思路很有意思,“和一个酒鬼一起生活,养成自问自答的习惯很不错。我把它们扔进旅馆后面的垃圾箱里了。但现在既然你提到了,我觉得好像又有点浪费,我应该把它们放到慈善站或是留给大街上的流浪汉。不管怎样,它们已经没了。我觉得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清理。除了我现在身上穿的和行李箱,那就是我从洛杉矶带来的所有东西了。我感觉轻松多了。这是我来你家,来你身边的一个好办法。”

“说得好。”她的话里毫无讽刺之意,“本,你接着喝吧,你说出来的话很有意思。”然后她笑着说道,“它们肯定是从101标准酒精度的呼吸和偶尔掉落的口水中间滑出来的,现在打开这个看看。”她把剩下的那个礼物递给他,又坐回去揣测他会作何反应。

“好吧,”他在打开这个小瓶子后简单地说道,“看起来我是找对姑娘了。”他在手里把玩着酒瓶,停下来组织语言。“我不得不说,没想到你居然会给我买这个,这让我太感动了。我知道这不是未经考虑就做出来的事情。有意思的是——你怎么会买了我以前想买的东西。”他把大小合适的酒瓶放进口袋里试了试,很满意地走到厨房去装酒。

“今晚想去赌一把吗?”她在身后叫道,“我们可以出去玩几个小时。”

他回到房间,把新酒瓶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来,喝了一口,向她证明它多么有用。然后他把酒瓶放了回去,咂了咂嘴,用手掌拍了拍胸。

“我本来没打算赌太多,但如果在这儿你能帮我管钱的话,我猜我可以玩上几百块钱的。”他拿出卷起来的一摞钱,从中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接着又抽出了一张,然后把这三张钞票放进了口袋里,将剩余的递给了莎拉。“给你钱让我觉得想射。”他说道。

她不确定该怎么想,不过还是接过了钱。“那就射吧。我要去换衣服了,看电视吧,我半个小时内就弄好。”她走进了卧室。

他大笑起来,觉得她听来像是对他愚蠢的话感到有点不舒服。或者说她声音中的尖刻其实是一种邀请他上她的床的表现,这真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想法,因为他深信不疑自己的身体因为酒精和衰弱已经没有热情洋溢地**的能力了。他花了太多时间盯着酒吧对面的镜子看,里面出现的是一个散发着味道、全身浮肿、精疲力竭、病怏怏的且放纵自己的男人——不是那种因为女人产生肉欲,当然也不是那种满足这种欲望的男人。他听着莎拉在卧室里走动的声音,想着他的数万个**。它们会成为她墙上的涂鸦,在他们将**变成习惯后,会变得更大更有侵犯性。他喝得越多它就会变得越糟。等她意识到夜晚的**已经结束的时候,也许他已经死了好久了。

“我准备好了。”十五分钟后她从卧室出来说道。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夏季连衣裙,非常高雅。她的头发随意地散着,两只不一样的耳环看起来相得益彰。

“我喜欢你的耳环。”他说道。他在这期间把新T恤穿到了外衣里,他那胡子拉碴的脸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疲惫不堪的毒贩子,如果确实有这么一说的话。事实上他看起来不错,但是有点踉踉跄跄,其实他已经完全踉踉跄跄了。为了能够充满能量地进行今晚的活动,他已经提前干了他小酒瓶里的第一瓶酒。“我喜欢戴不一样耳环的女人。”

“好吧,那么希望今晚别遇到这样的女人。在这儿我还是期待某种忠诚的,不能因为我为了钱跟别人上床就让你有理由开始挑别的女人,然后让我看起来很傻吧。”她的眼神很认真,看起来似乎是在否定坐在旁边的本的笑容。一个有技巧的笑话实际上就是一条真正的法律,这是真实的交流,一个女人最妙的地方。

“我的眼里只有你……而且你我都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爱上嫖客的。”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她跟着他走进了厨房,他把酒瓶装满,她则打电话叫了辆车。几分钟后,车就来到莎拉家把他们接走了。

他们朝拉斯维加斯大道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穿过人群,走到了一家喧嚣的酒店赌场里。房间里烟雾缭绕,这让本的深层认知能力有所下降,所以他只看到了由各色筹码、托盘上装着冰块的酒杯、包裹着屁股的短裤、包裹着**的内衣,以及在这种物种进化的高级舞台上比看起来似乎更多的分裂拼凑起来的、被压缩的绿色蒙太奇画面。鸡尾酒服务生和基诺游戏姑娘们的穿着透着半遮半掩的风情。来度假的乡巴佬们穿着运动T恤,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链子,明明自己吓得半死还要装出很吓人的样子。赌场的员工们穿着制服,脸上带着装模作样的表情,这个地方满是因为兴高采烈和极其苦闷——赢钱和输钱——而爆发出的吼叫声。天花板放射出点点光芒,假装对大模大样地挂在上面的摄像头一无所知。保安在隐藏在单面镜后面的狭小通道里像蟑螂一样缓慢前进。铬合金的半球体不知疲倦地扫视着整个房间,再把这幅景象飞快地传给自己:只需一瞬间。赌局的结果在任何人看到证据之前便已尘埃落定——辐射能猛然剧增。

本从包围在他身边的充足能量中尽可能地吸收着,并将其像兴奋剂一样加以运用。现在他是一个人体蓄电池,希望稍后能骗自己喝更多的酒。他粗暴地把莎拉从一台老虎机前推开,深深地吻着她。她的第一反应是反抗,然后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她屈服了,最后他随着她屁股撞掉的硬币声响放松下来,她才想起这个男人没什么可让她怕的,然后便屈服于了天性中的热情。他舔着她的脸,然后抽离开来。带着长期醉酒后让人惊讶的偶然的灵敏,他弯下腰一口气捡起了散落一地的所有硬币,站起身将它们还给了看得兴起的老虎机玩家,后者则又回到了之前的消遣当中。本抓着莎拉的胳膊,像正常人一样一路朝吧台跑去。她跟上了他的脚步,对他迅速的改善感到很高兴,在心里承认了这个酒鬼戏剧性的吸引力。她的人生难得有什么乐子,她和这个酒鬼一样,也想找点戏剧性的事情做。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她,就因为这一点,她爱他。

* * *

一架空军喷气式飞机穿过沙漠地区时发出的巨大响声将本从记忆中拉回了现实。站在莎拉家起居室的地板上,他透过窗户顶端,很容易地看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但很快就要亮了。他身体感觉没什么问题,所以他知道自己也就躺了几个小时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起来就朝好像是在厨房桌子上的伏特加酒瓶移动过去。一开始他四脚着地爬,渐渐地才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然后朝厨房走去,把八盎司的伏特加,还有两盎司的橘子汽水倒进了一个很脏的大玻璃杯里。不到一分钟,他就把温热的混合物喝了下去,然后站在水槽旁等着看他的胃能不能接受这个万灵丹。看到自己能够承受这个,他感到很满意,于是摸索着走了出去,蹑手蹑脚地踏进了莎拉的卧室,在她旁边躺了下来,身下压着她盖的被子。

她转过头睁开双眼看他。“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很好……呃,我从没想过不得不要别人去帮我做这件事,但你能告诉我我们昨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吗?我走到赌场的时候就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他通过策划自己的死亡而获得了强烈的独立,但还是忍不住会感觉到他以前向他的妻子提相似的问题时所感觉到的罪恶感。那时他对她的回答真的非常感兴趣,但很久以前他就对这些描述厌烦了。现在倒不是他有多关心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他需要知道莎拉对他所做的事是什么感觉,莎拉对他有什么感觉。

“不算太坏,我猜我已经做好事情会变得更糟的心理准备了。我们坐在吧台边上聊着二十一点,你看起来还不错——只是比平时稍微更醉一点,不过没什么奇怪的举止。然后我发现你的头开始耷拉下来了,于是我就把手放在了你的肩膀上。‘砰’!你朝我挥舞着手臂,向后一跳,从高脚凳上跌了下来,撞到了一位鸡尾酒服务生。她当时托着一盘子的酒杯,所以搞得一片狼藉。你一直在喊他妈的!一遍又一遍地大喊大叫,声嘶力竭。我想让你闭嘴,帮你站起来,但你一直朝我挥胳膊

——看起来不像是要打我,而是要赶我走。然后保安来了,你一看到他们就不叫了。他们也不确定该如何是好,说要把你扛到外面扔到大街上,但却没有任何行动,也许就是吓唬你一下而已。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我就跟他们说让我扶你出去。”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说你是个酒鬼,我会带你回家,我还承诺说你不会再去那里。”

他点了点头,因为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笑了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你的表现还算正常,所以我们就走了大概一个街区,然后你说你想回家干上一次,但我想即使连你都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往家走,你让车在酒铺停了下来,而我一直在跟你说家里还有很多酒。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在酒铺买了两瓶伏特加,一共只需要二十多块钱,你却给了卖酒的孩子一张一百的,还说不用找了。我问你知不知道那是张一百的钞票,你说你知道,所以我就没有过问。不管怎样,我们到了家,一起喝了点酒,十分钟后你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给你盖上被子,然后上了床。”

“我提醒过你的。对不起。”他真诚地说道。

“但我要说,我知道我本不该接受这种事情的,但我的确接受了。别让我解释了。也许我正在做的事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但我想我会做你需要我去做的事情。我觉得你的麻烦很大,我为你感到害怕。但在赌场跌倒只是小事一桩,这对我没造成什么困扰,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

“太让人惊讶了。”他深受感动,“你是谁?是从我一个酩酊的幻想中来看我的某种天使吗?你怎么会这么老?”

她在枕头上扭过头去,对着墙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我们能别再谈这件事了吗?求你了,一个字都别提了,好吗?”

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回味着这件事情,陷入沉思中。当酒精大量流入血液中后,他感觉自己慢慢镇静下来了。“你还是再睡会儿吧,我去给你买早餐。”

“小心点。”她说道。

“别担心。”他站在门口说。

她在他身后叫道:“本,我今晚要出去接活儿。”

“我知道。”他走到厨房洗了把脸,又喝了一大杯伏特加。

去附近那家还没开门的杂货店途中停留的第一站,是一家离得不近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赌场餐厅酒吧。他付了出租车钱,走进大楼,穿过一扇玻璃门,还有挂在它后面的一张破烂的红丝绒帘子。这家酒吧又脏又暗,正是他记忆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地方比它的一些常客活得还久。一个男人睡在一头,他的脸泡在一摊溢出的啤酒里面。一个穿着热裤的中年女人独自一人在自动点唱机旁舞动着。本在铬合金凳腿黑塑胶凳面的椅子上坐好。在他身后是等待有人来玩的八台老虎机;两张等着开台的二十一点的赌桌;早晨的厨师在等着随时可能来的点菜单。酒保祝本早上好,然后把一张餐巾纸啪地放在了他前面。他要了一杯啤酒和一个双份的神风鸡尾酒,酒保点了点头。坐在酒吧后面桌子旁的一对机车情侣正在含糊不清没完没了地吵架。挂在酒瓶上方的一部电视正在无声地直播《醒来吧,拉斯维加斯!》。

他的计划,他来这里的原因,是让莎拉对他的感觉变得好一些。他会先在酒吧里让自己喝到清醒为止,从神风开始再换到血腥玛丽。下一步他会试着吃点苏打饼干,如果没事的话,他就可以试着吃个鸡蛋再吃点吐司,这样才能为他即将到来的不舒服的感觉做好准备。然后他再带着从杂货店买来的东西回家给他们两个人做早餐。在每个新的一天里想保持这个平衡都越来越困难,但如果他能把前期工作都好好完成的话,他应该就能吃上一顿真正的早餐,在她面前的第二顿早餐。这是她没见过的一个把戏,事实上,从他们在一起开始,她就没见过他吃一口饭,所以这样做应该能让她不那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他还穿着她给他买的衬衫和昨天的外套。喝了十五分钟的神风之后,机车情侣中较好的那一位向他走了过来。

“亲爱的,你怎么穿戴得如此整齐?你看起来相当不错啊。”她把脸颊靠上他的胳膊说道。她仰头看他,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我今天的约会太无聊了,你想给我买杯酒吗?”

他陷入了困境,看了看房间对面她的男朋友。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喝得很醉,而且很有可能头脑简单。他没有遵循自己做出的更好的判断,而是看着没其他办法的样子,大声说道:“介意我请她喝一杯吗?”

“去你妈的,我管你他妈的和她干什么。”他怒目而视,回答道。

“也许我可以请你们一人喝一杯。”本试探地说道。

“去你妈的,别他妈招惹我,狗娘养的,滚开,别招惹我,去请吧,她等着喝呢。”他站了起来,走到老虎机旁扔了一个硬币,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本和那个女孩。

“看到他是多混蛋的人了吧。”女孩说道,“我要一杯加可乐的朗姆酒。”她露出了她自己最得意的笑容。

他点了酒,女孩又朝他凑了凑,把手放在了他的裆部。

“我能和你一起住一段时间吗?”她问道。

“你是说搬来和我一起住吗?这也太突然了吧?”他继续说着。

但她觉得她是认真的,至少当下是认真的。“哦,我没什么行李。”

“我觉得我妻子不会太喜欢的。”他这么说,并马上对自己这个委婉的谎言感到很满意。他看了看还在盯着他们看的她的朋友,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了裂缝边缘。

“呃,”她用鼻子摩挲着他的耳朵,用嘴巴吮着他的耳垂,“也许我们可以只是去找个房间干一整天。你不会对太太说的吧?你会吗?”

本低头看向她写着“干我”的眼睛,估量着她。显然,她这么做是为了还埋伏在他们后面的同伴,但这并不是全部。他可以看出这是她乐于享受的事情,也就是说如果他要和她出去的话,她本人会很愿意,也许她还在期待着晚上见到她那位朋友后,她最后要面对的那顿好揍呢。

他想起了一直对自己很好的莎拉,他只是无法想象他会愿意和其他女人待在一起。

突然那个摩托车手扔下了他的啤酒罐,大步穿过房间走了过来。“现在听好了,狗娘养的,”他抓住本的肩膀让他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大声说道,“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看她舔你的耳朵的,现在,我知道是她先来找你的——她经常这么做——所以我会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离开这个地方,马上!”他近距离地用力盯着本看,醉醺醺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苦痛。

在内心深处,本必须承认他被这个男人的态度打动了。他没想到这个男人能有如此理智的自控力。

他挣脱了那个男人的手,说道:“对不起,但她和我已经决定了要一起待几个小时。”

根本就不会打架的本,对第一拳的速度而不是被打这个事实感到很惊奇。这一拳一下子就打到他的下颚上,让他和他的椅子都倒在了肮脏的地板上。头刚一撞到瓷砖,他就又被拎了起来,一只拳头擦过他的脸颊,击中了他的鼻子,瞬间鲜血喷到了眼睛里。他再次倒在了地板上,挣扎着想要保持清醒,同时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

这时酒保拿着块湿毛巾来到了他身旁。他经常见到这种场面,所以不会手足无措。“你真是个战士。”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友好的讥讽。他扶本站了起来,给他擦了擦脸,然后回到吧台后面,又弄湿一块毛巾,重新调了杯神风。“这杯算我的,不过喝完我就得请你走了。听起来你可能觉得可笑,但这里有人打架的话,我们都是这么做。男厕所在后面。”他继续洗起杯子来。

喝完酒整理一番之后,本打车去了杂货店,带着一大袋子东西回了家。他依旧下决心要在莎拉面前吃自己能吃的东西。回家后,他看到莎拉正坐在沙发上读书。

“我回来了。”他把包放在厨房,走过去亲了亲她。

“哦,不!”看到他的脸,她扔下她的书喊道,“哦,我靠,本,看看你的脸。你打架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打架呢。见鬼,你觉得怎么样?”还没等他回答,她就跑进了浴室,然后拿着毛巾、纸巾,还有看起来像是装了药的瓶子回来了。稍微镇定下来后,她看着他的笑容说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般被抢的人不会这么高兴地走来走去。当然我知道你会先去酒吧的,你是对某人说了什么蠢话或是做了什么蠢事吗?”她变换到了护士模式,开始在他的脸上忙活起来。

“完全没有。”他说道,“我只是在捍卫某位不幸的任性小姐的尊严。”

她没有解读这个,未加评论便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她给一处伤口轻轻涂上了红药水,然后说道:“你还是去浴室洗洗吧,先洗个澡,再换件T恤。我来做早餐,然后我们再出门给你买几件衣服。我觉得这件外套有点不吉利。”她开玩笑地将一块湿布扔向他,然后端详了他一下,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最后摇着头走开了。他则一直在后面看着她。

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他有些歪了的鼻子、瘀伤、肿胀,以及被打伤的脸颊,还有他肿了的眼睛。他还用手指摸到了后脑勺上的肿块,疼得连碰都不敢碰。他转着圈哈哈大笑起来,喝了口刚调好的酒,然后开始洗澡。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地流逝着,本感觉自己非常兴奋,非常高兴。他从没过多地考虑过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他幸福得一塌糊涂,而且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都会继续幸福着。所以,想着要过一个安然无事的下午,他卖力地用礼物逗莎拉开心,并且在他们短暂的购物时间里更加小心翼翼地按着时间喝酒。一开始,他决定无论她给他选什么样的款式他都会接受,但在店里他又变得有点保守,最后买了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还有两件白色的礼服衬衫。作为妥协,袜子的颜色和款式和衣服一点都不搭。

“很有新意。”她说,“现在我们再给你来个黑领结吧,这样你看起来就像赌场的庄家。”

“不,”他说,“庄家戴这个是因为奉命行事,我戴是因为我想戴。那会让我看起来与众不同。”

他们坐在购物中心不那么惹人厌的餐馆里面,看着这一天的购买成果。对莎拉来说,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下午,虽然她觉得本脸上的伤痕非常让她不安,几乎就像一个不幸的预兆一样挥之不去,但她更愿意认为自己的焦虑是最近被打那件让人记忆颇深的事导致的。她对他伪装的一切正常感到惊奇,他居然能这么兴奋这么高兴,居然能忽视看起来就笼罩在他头上的阴云。他没事人一样喝了非常多的酒,对看起来很明显的惩罚也毫不理会。她将龙舌兰一饮而尽,接受了这一切——因为他将这件事变得让她非常容易接受。她将手伸过桌子,接受了他递给她的那个小盒子。

“对我来说,没时间再去纠缠不清了。”他说,“一整天都能感觉到你的呼吸,你得戴上这个,宝贝。”他本来想低声轻笑一下,却突然咳嗽起来,紧接着感到一阵恶心。他花了一些力气才平息下来,把剩下的酒喝了下去,又叫了一杯酒,然后马上试图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想你会发现这个很容易就能打开。”

她在他的催促下啪的一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对镶着玛瑙的铂金耳环。

“你喜欢的颜色。”虽然她显然很开心,但还是这么说道。

“我觉得你应该一次戴一只——这两只中的一只,然后另外一只耳朵戴其他的耳环。事实上我本来只想买一只的,但我觉得它不会飞……不像个礼物,我的意思是。”他新点的酒来了,他喝了一大口,然后又喝了一大口。

“我今晚就戴它们。我今晚就戴上一只。”她说道。一开始她觉得她可能是犯傻了,因为她今晚要出去接客。然后她想起上次讨论这个话题时得到的是让人舒心的评论,于是感到释然。

但本又开始说胡话了。对所有酒鬼来说,这都是一个累赘。他想表达的意思变成了令人遗憾的话语,于是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觉。

“是的,”他看着他又空了的酒杯说道,“当你被某个老兄头朝下按在套房的枕头上时,你就会感觉耳朵下面又扎又热。”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酷,但他也被自己的评论吓到了。他意识到她不该被这样评价,但又因为这个画面而感到混乱,无法忍受她的注视,于是起身迅速地从桌子旁走开了。

“本,等等!”她在他身后叫着,急忙拿出钱包摸索着准备给钱。“求你了,等等我。”

本到门口时,一个大块头的黑人挡住了他的路,并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也许你应该等等她。”

“为什么?”本试图从他手下挣脱却没有成功。

那个男人顿了顿,好像在寻找能让本理解的词语。“因为,”他说道,“你能听出来,她是真的想让你等她。”

等莎拉过来之后,那个男人放开本,站到了一边。本从莎拉那里拿过包裹,和她一起走出了购物中心。

“那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理解。”她说道。

“我们能忘了它吗?”他哀求地说道,“我们能不能忽略它?”

购物中心的广播正在他们头上喋喋不休地播着,本回头看了看餐馆里管闲事的那个人,只见他走进了男厕所。

“是的,”莎拉说道,“我会忽略它的。”她的确这么做了。

那晚,本在安静的厨房里喝着波本,等着轮到他去唯一的浴室里面洗漱。莎拉回到卧室,进入了暂时的独处时光,准备着到街上、酒吧和拉斯维加斯酒店的房间里去。她在她房间的镜子前,发现每个熟悉的动作都有了轻微的改变,都有了新的光芒,新的意义。这将是第一次她去工作的时候有个男人在家里等她——一个她想让他来家里的男人——虽然她发现自己很爱他,但还是期待着能够独享平日生活的这段时光,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挑衅的中场休息。看着他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从她的角度来说,她能忍受这个程度的痛苦——有毒瘾的人有时会在海洛因用光了很久之后,只是因为那种针扎的触觉就产生快感。她的脸很奇怪地看起来并不沧桑,至少不像大部分其他女孩那样看起来很辛苦。现在只剩下了艾尔的戒指留下的伤疤,正试图在她的脸颊上和心里进入最后的结疤期。大红色的口红涂得很重,再涂上双层的睫毛膏,这一次,一切都看起来有点过火。清晰的割伤分界线战胜了薄弱的细线。作为一个入行已久的女演员,现在她正在扮演一个永远不会看到这场节目的观众,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习惯性地关掉了房间里的灯,然后又打开了,因为她想起他会用待在这间房来交换他自己不忠的夜晚。这时,她停了下来,一瞬之间,她瞥到了镜子里的一个妓女和一个女孩。她不敢想象,如果不需要再去工作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会在两三点钟到家。如果你那时候回来了,我们可以看看电视或者做点什么。”她俯下身亲吻了他,“我猜我是想说,当我到家时希望你在家,但不管怎么样,不管你做什么,”说这句的时候她挑了挑眉毛,“一定要小心。”

“别担心我了,莎拉,主自庇佑我所喜爱的。你知道的。”他小声笑着,从来没法轻言古话到底是荒谬不堪还是显而易见。“说真的,我对这事的感觉里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关心你好不好。其他的……我猜只是以前的那种分离焦虑而已,我会想你的。”

她用吻别堵住了他的话,然后打开门:“回头见。”

“也许我应该跟着你,然后找一个你的客人问问和你睡觉是什么感觉。”他幽默地说道。

“他们不会知道的,也许什么时候你应该问问我,我会很高兴向你展示的。”她色眯眯地朝他抛过去一个小眼神,然后浑身闪着光走了。

“靠!”他大声对自己说道,“显然那个女孩有很多故事。”他突然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便大声地在厨房里独自笑了起来,直到突如其来的咳嗽让他停止了大笑,在水槽里吐了起来。

然而稍后,当他收拾完毕穿戴整齐,又补上了之前吐在水槽里的酒之后,他又开始大笑起来。他在黑暗的天色下一边大笑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街道,跌倒后又站起来,再次跌跌撞撞地前进。

* * *

这些日子,大峡谷真的让他们提不起什么兴趣,作为景点不怎么够格,和古迹又扯不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巧夺天工的景致。在那个大洞底部缓缓流动的密德湖则是世人在尘嚣中的一则涂鸦,一幅因为无聊和不满而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副产品。本和莎拉奔跑着踏入了水中。虽然底部——一度曾是沙漠并仍拒绝接受其新角色——是岩石,但冰凉的湖水却比任何东西都好,比任何水都舒服:这就是你所生活的地方,因为这就是你所建造的地方。

在他们身后九十米处,是一辆暴露在阳光下的红色租赁车,三十英里外就是拉斯维加斯,十四小时前,莎拉在那里接完了本搬进来后首次接客的晚上的最后一位客人。她满身疲惫地回到家里,但她和本的情绪都很高涨,好像一点点轻微的调整就能让一个原本大家都觉得运转正常的机器,实现让人意想不到的,令人高兴的改进一样。一大片失地已被收复,木已成舟,几乎没什么没有经历过的事,但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莎拉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了一个不错的晚上,那感觉就像是挥霍了点钱。本对此完全同意。

“我们出城吧。”他说,“我们可以租一辆车去大坝,或者任何地方,不远就行。在你还没什么感觉的时候就回来,找一个带游泳池的廉价观光旅馆,出城玩一晚上。你觉得怎么样?”他眉开眼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过度狂热,蹦蹦跳跳地到厨房去拿啤酒。

现在他假装游到她旁边,有点暗暗地上气不接下气。稍微调整了一下后,他说:“所以我们今晚会在博尔德市待上一晚吗?”

“那里没有赌博的地方,没有赌场。”她说道,“我想在那里他们不会整夜都不睡并且整夜喝酒的。”

“我知道,我们可以去看电影,然后再去酒吧,会关门的那种,不去听老虎机的声音。”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你。”她大笑着说道,“好吧,我们出发吧,我还想早点去订个房间游一会儿泳呢。现在感觉好像真的在游泳池里游泳一样。”

“这就是真的游泳池。”他做出朝她泼水的样子。

他们在博尔德市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带泳池的小汽车旅馆,里面的大部分都是长住。旅馆提供小厨房,按周收费,这两点莎拉及本都没看中。他们最后选了办公室后面被改成储藏室的一个房间,不是为了少花点钱,而是觉得它的地板和墙壁的设计很特别。它是在设计得很古怪的那种建筑里可以看到的那种地方,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小小的地方,更像是故意把周围设计成这样从而让它与世隔绝。莎拉很快换上了游泳的行头,跑到泳池去捕捉最后一缕阳光。本还穿着那条在密德湖穿过的杂货店的短裤,拿出在同一家商店买的酒,小心翼翼地在床头柜上建了一个吧台:其中有五分之二是波本,还有伏特加和龙舌兰各一瓶。他装满冰桶,然后给莎拉倒了满满一杯的龙舌兰加橘子汽水,给自己拿了一瓶威凤凰,走出去找她。

“我错过了阳光最好的时候。”她嘟着嘴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要把表当了?”

“当然是因为我不知道会带你来博尔德市游泳。莎拉,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是说你需要看表来判断太阳的位置吗?我们一整天都在沙漠里开车,你只要抬头看看就知道太阳还有多久下山了。”他朝她举了举杯,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的一张柳条椅里面,但坐得太猛,失去了重心。

“那对我没用,我需要知道时间才能判断什么时候阳光最好。”

“不,事实上,你需要先知道太阳在哪儿才能判断时间。”

她因为僵持不下皱起了眉,然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着说道:“醒醒吧酒鬼!如果太阳明天消失了的话,看时间还会是早上十一点。”

“别跟我抬杠。”他往嘴里倒了些波本说道。他很享受他们最近开始的这种亲密的斗嘴,享受这种和他们本身无关的外在话题。

“给我尝尝。”她伸出胳膊指着那瓶威凤凰威士忌说道。

他把它递给她,赞赏地看着她轻松地咽下了一大口。她把瓶子还给他,然后向饱经风吹雨打的跳板走去。跳板因为不习惯被成年女性压在下面而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抗议声,她蹦跳着向尽头走去,感受着脚下跳板不情愿的弹跳。她决定,不管跳板情不情愿,她都要坚持到底。像女人们会做的那样,她猛地将泳装一提,带着天生的运动员的优雅,跳入了水中。当她浮出水面时,本高举酒瓶向她致敬,然后喝了一大口波本。她走回他的身边,俯身亲吻了他,将冰冷的水滴滴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感觉到了她呼吸中刚喝下的波本的味道,感觉很不一样,但和他自己刚喝下的一大口波本正好相得益彰。他站起来打算展示自己的跳水技术,但随即滑倒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一时间无法恢复过来。每次他一打滑总是注定要摔倒,这次也是一样。这是一次华丽丽的摔倒,他的一部分身体摔进了椅子里,一开始就不稳的椅子在他的身下四分五裂,有一部分撞到了放着莎拉的酒的那张小桌子上。杯子里和他手中瓶子里的酒向各个方向洒了出去,变成了携带着波本和龙舌兰的飞弹,大部分都飞进了泳池里。被地上原有的水稀释了的血在他身下朝着各个方向流淌着,莎拉看到这一幕大吃一惊,抓着毛巾跪到了他的身边。他坐了起来,胸部和胳膊上插着几块碎玻璃,疑惑地看着莎拉。

“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午睡吧。”他说道,但实际上他想的是再去床头柜上的冰桶旁拿一瓶波本。

“你受伤了。”她现在已经懂得先把担心放到一旁,直接进入清扫模式。

“我会小心的,你应该能应付这个。”他指着一团混乱的现场说道。他稳步走向房间,对自己日益增多的割伤、瘀青和伤疤感到骄傲。

店员拿着扫把和簸箕来到了莎拉旁边。“大家都没事吧?”他快活地问道。

“是的,没事。”她说,“不用担心,我们会赔椅子的钱,我来把这里收拾干净吧,还有水池。”她不禁注意到了他那快活的举止,还有无视她的要求,径自弯下腰来收拾的平常之心。“你似乎对发生意外早有准备。”

他抬头看向她,仍然笑着说道:“是的,我们这儿经常发生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现在你们两个带着你们的酒和大嗓门回你们的房间,明天结账后我再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们。这里就这样吧,我不需要你们赔椅子的钱,也不想让这堆玻璃割伤你美丽的手。咱们明早见。”他坚定地点点头,表示对话已经结束,又开始收拾起来。

“他们对我们不是真的友好,”莎拉走进房间说道,“我们被罚待在房里。”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上床挨着他坐下。“你还好吗?有什么大伤口吗?”

他咽了一口塑料杯里的酒,胸口贴着好多血渍已经在上面凝固的纸巾碎屑。“我是不会被摧毁的。这东西被稀释之后还能凝结,太让人惊讶了。不管怎么样。我不能拿最后一瓶酒冒险,我把它放在了离我十英尺的地方,用这个喝酒。”他举起了塑料杯,“我们出去的时候得再买点凤凰酒了,我想给早餐留点伏特加。”他又抿了一口,放松地靠在了枕头上,上下打量着她。

她还穿着泳装,她是这么让人想要,她的身材如此标致,他被深深地迷住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他们很快就会**的,当然她一直在暗示,而他只要走出一步就好。但他对自己更了解。他知道他再也没法打起精神来滚床单了,他杰出的运动机能已经全部消失了。这些天来,他至少要喝下五分之一瓶伏特加才能支撑自己受损的神经运作起来,从床上坐起身子,而有一半的时间,当他终于喝到能够舒服地站起来时,他已经根本站不起来了。他对她肯定采取过的自我解决办法表示钦佩,她怎么没有因为不上床而和他吵架呢?怎么没有因为任何事而和他吵架呢?甚至当考验变得更加残酷,当她必须去自己想都没想过去的地方时,她还是保持着真实。暗示的话语在她口中从来没有消失过,他想道,那是连他都再也没有能力否定的黄金规则:没什么能阻止我喝酒。

但这种曲意逢迎的胆怯贬低了她,贬低了她一直在延长的自私的无私这种崇高的行为,贬低了她人性中最根本的孤独,贬低了她对已显现的能够缓和这种情况的条件的了解和接受。莎拉并没有按照任何协议活着,她只是简单地活着。本将这个还给了她,而协议就存在于其中。

她高兴地看到他睡着了,因为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开始追问他的健康了,而这是一个她宁愿不那么了解的话题,至少在她能看到的这些日子里是这样的。等他醒了,他们会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他总是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她重新把酒满上,打开了电视。躺在他身边时,她觉得自己有点醉了,看着一部有趣的情景喜剧“咯咯”地轻笑了起来。

* * *

地面上一点小小的震动——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想象的——把本从去洛杉矶的梦中拉了回来,让他从两天前从博尔德市回来后的第一次长长的小睡中醒了过来。这个小睡虽然有点时间过长,但当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想让近在眼前的无法控制身体的情况再次出现的话,那他必须迅速行动起来了。跌跌撞撞地走向厨房拿伏特加时,他的手已经在剧烈地抖动。莎拉正站在灶台旁。

“嗨。”她亲了亲他汗津津的脸颊说道。她意识到他的情况不太好,转身又开始做饭。她在觉得太担心看不下去时就会这么做。“也许你并不想现在听到这个,但我买了一些白饭,我觉得也许你能吃这个。所以如果你待会儿饿了的话就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一些的。”她笑着转过身来,叉着腰拙劣地模仿着家庭主妇的角色。

“好的,”他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要洗澡了。”他又跌跌撞撞地走回了房间,每只手都拿着五分之一份的伏特加。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这在拉斯维加斯是很少见的,就连洗手间的小窗户都变成半透明的了。他的手心出了太多汗,连伏特加的瓶子都握不牢,但他用两只手握着瓶子喝了酒,并平安无事地把瓶子放下了。他伏在水槽上方,双手抓着冰冷的瓷砖,立刻吐了出来。虽然他知道自己仍然会吐,但还是又试了一次。还没来得及打开第二瓶的瓶盖,他就又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五分钟后,他可以站得稳一点了,便试着快速地冲了个澡,中间还小心翼翼地喝了几次酒。进了浴室三十分钟后,他拿着两个空酒瓶走了出来,感觉终于好了点,能张嘴笑笑了,同时也准备好喝一天中的第一杯酒了。

“我觉得我准备好吃米饭了。”他来到仍旧安静地待在厨房的她旁边说道。

他穿戴整齐坐在厨房的桌前,轮流喝着啤酒和波本,这时她把一碗米饭放在他面前,而他则顺从地吃了起来。她自己碗里的食材更丰富一些,其中包括还没动过的蔬菜和酱油。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寂静中只传来偶尔经过的汽车声。

“你病得很严重。”她脱口而出,“你想怎么办?”她等着他回应,他却只是看着她。“我想让你去看医生。”她双手抱胸,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莎拉,”他若有所思地张口说道,“你看,我们从来没好好谈过这件事……好吧,我是说……”他结结巴巴地想在脑海里搜索出一个听起来能稍微被接受的解释。“莎拉,我不打算去看医生。”然后就像一开始就准备好的那样,烧断了这座最后的桥梁,他说,“也许我该搬去酒店住了。”

“然后做什么,烂在房间里吗?我们要谈的并不是那个!我不会和你谈那个!操你妈的!你就待在这儿,你不会搬去酒店。有一件事!有一件事你可以为我做。在这里我给了你很多自由,你可以为我做这件事。”她已经勃然大怒,身子向前探着,好像这也是她最后的争辩中的一部分。她说道:“让我们面对它吧。你病得这么重,我也许是唯一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尽管本没有回应,但他不得不同意的确是这样的。

* * *

那天晚上,他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徘徊,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总是能够做出好判断,但他赌了一把两百块钱的掷骰子结果赢了。收筹码的时候,他瞥见了一个长腿的艳舞女郎,于是一口干掉了刚买来的一杯双份波本,一下子硬了。很快他就坐在了开回公寓的出租车后座上,一个无法压抑的想法浮上了脑海,他的膝盖色色地拱了起来。

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找一个能够闻到和感觉到酒和妞的好地方,让出租车,整个宇宙,带着他在开到他——她的床上的绵延的公路上行驶。莎拉出去接客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会回来。他觉得这也许会很有意思,没判断好的一大口波本正顺着下巴往下淌。出租车到了,本把酒瓶放回口袋,付了车费,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公寓里。

他翻动着报纸,在背面选了一个四分之一页的广告:一个手绘出来的姑娘趴在地上建议:“在拉斯维加斯不要孤单一人。”他拨了电话,给出了公寓的地址。含含糊糊地要求尽快到达,并且明确要求来一个“有多项用途”的姑娘。挂了电话他就后悔不该不合时宜地用最后那个莽撞的词,希望对方没听到这个就好了。

敲门的那个女孩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在乎本用什么语言描述她的姑娘。大块头,大胸,带着一种纯种的态度冒充金发碧眼的姑娘,完全公事公办的感觉。她径直从本旁边走过,好奇地打量着房间。

“我得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到了,然后我们就可以谈谈了。还得先给我一百块的服务费——我好像没看到——而且我还得告诉他们你已经付了这一百块钱了,否则他们就会让我离开。”她说道。

他唯命是从地拿出一百块钱交给了她,然后指了指电话。在她打电话的时候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拿着这杯酒和酒瓶进了卧室。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打完电话了。

“我需要,”他模仿她的口气带着浓浓的醉意开口说道,“和你干一个小时。”他醉眼蒙眬地对自己刚刚提出的很有吸引力的提议感到很满意。他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双手抱胸咧嘴笑着。

“直接干是两百,但是我怀疑你是否还能保持一个小时的清醒。”

他现在连稍微争辩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把话咽了回去。

莎拉打开灯进卧室时,那个妓女正在他上面,怀疑他已经睡着了,他确实就要睡着了。这幅画面让莎拉想逃,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她就这么看着那个妓女。妓女一刻都没停地从本身上下来,穿上衣服,静静地从莎拉身边走过,出了前门。莎拉看着本,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是有底线的。”她说道。

“是的,”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我想我知道。”

她扔下手袋,倒在墙边,呆坐在地板上暗自垂泪。

然后他像宣布自己的战利品一样说道:“也许我在另外找间房前可以在沙发上倒上几个小时。”他拿着酒瓶向外面的沙发走去,没有听到她说一句话,只有房门关上的声音。

* * *

虽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但充斥着浓重的酒味和萎靡气息的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她把自己推了进去,他赤裸的身体开过门后又退回了床上。他们已经十二天没见过面了,从那天早上他离开她的公寓到一个小时前他打电话过来,整整十二天。

“本,”她坐在床上说道。但那一幕依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太过不堪入目,让人失去了语言。她摸了摸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你离开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吗?这气味太糟糕了。房间真黑。”她向前探身,打开了床头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哦,本,你看起来病得很严重,你的脸色太苍白了。你在这儿等着。”她起身去浴室,浸湿了一块毛巾,想给他擦擦脸。

“我想看看你。”他说道。他醉得很厉害,事实上他已经不只是醉酒了。他经常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有时还因为痰堵住喉咙而喘不上气来;他断断续续的话已经很难让人理解,甚至有时连听都听不清。“……给你打电话想见你。”几次失败之后,他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从被单下掏出一瓶酒,什么都没想就喝了起来。

莎拉正走出浴室,停下来看着他,对他这熟练的动作感到震惊,在他什么事都干不了,即使呼吸都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精密仪器正在引导他的手完成这个单一的任务。她又坐到床上,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和脸上的脏东西——他茫然地笑了一下表示回应——然后盯着房间对面的窗帘看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做出那种让我们分开的事情。”他双眼涌上了泪水,又拿起瓶子喝了一口酒。

感觉距离让自己痛苦的源头太近了,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碎花窗帘。外面有一个阳台,于是她打开玻璃门坐了下来——身体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朝沙漠中的拉斯维加斯大道看去。但过了一会儿,从床上传来的有节奏的“吱嘎”声加入了远处的车声和风声中。她转过身去,看到他把床单扔到了一边,正疯狂地在**。她回到了床边,但他好像并不知道她在这儿,泪水在他的两颊奔流。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做这个?”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说道。

他默默地抽回了他的手,抓住了她的大腿,她温柔地接管了过来,动作熟练。终于——她已经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因为她的手一直不知疲倦地动着,她的心中洋溢着感情——他射了出来,她扑倒在他旁边的床上,两个人都进入了各自的梦中。

她被喘粗气的声音惊醒了。他频繁发作的肌肉**让床摇晃了起来。她发现他正眨着眼睛看向一片漆黑的窗。

“本,”她说道,“需要我帮你吗?”

他喃喃地说着不要之类的话,又开始在床上找他的酒瓶。她无法再看到他喝酒的样子,于是站起来,走到了打开的窗户前。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晚上,她瞥见了厨房里的他。她不敢相信他当时的那个姿势,喝干酒瓶时,他面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痛苦地颤抖着,紧闭双眼,然后又睁开双眼,看到了她。“哦,”他说道,“对不起。”他尴尬地笑了笑,红着脸转过身去,这样她也许会走开,并且永远都不再提起。

她一直都没有提过。)

警报器声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呼啸而过,红色的灯不停闪烁。这在这种生机勃勃并因此危险丛生的地方是种出人意料的罕见景象。当声音渐渐远去,一切又变得虚无,虚无。

(“太让人惊讶了。”他深受感动,“你是谁?是从我一个酩酊的幻想中来看我的某种天使吗?你怎么会这么老?”

她在枕头上扭过头去,对着墙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我们能别再谈这件事了吗?求你了,一个字都别提了,好吗?”)

突然间她感觉房间里变成了真空,解脱和悲伤让她害怕,现实让她筋疲力尽,在转身看到他静止不动的身体之前,她就知道他已经走了。

(“安静,”他把手放在她的嘴上,“尽量别对未来如此执迷。”

但莎拉根本就没感觉到有什么未来,因为在那一刻来临之前——脑海中充斥着他的话语,响起他的预言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他的人生是如何比她的更深思熟虑;他是如何知道她没法做到的那个厉害把戏;以及在她的余生里,她会如何分分秒秒、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他。)

他毫无生气的躯体在酒店的床上慢慢变冷,意识不到她的亲吻。那是从她的灵魂中剥离而出的亲吻,是命令她的嘴唇做出的最后行动。那亲吻结束了她在窗前望着他望着天花板那呆滞双眼的那几个小时,并且给了她除了合上他的双眼之外另一个触碰他的方式。他毫无生气的躯体意识不到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最初变湿后,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就连她的喉咙中开始呜咽时也是如此。只有在她走出旅馆房间时,那双眼睛才陷落在赌场的喧嚣声中。他毫无生气的躯体意识不到她的床,她生命的真相。她漫步回到她的公寓,脱下衣服,刷了牙,在黑暗中清醒地躺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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