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新就笑着“哦”了一声:“姥姥?谭姑娘说的莫非是司幽十四长老之三的谭老夫人?”
他话中带刺,那一句“谭老夫人”更是嘲讽至极,我要是谭蓁,估计当场就被他这话气得要发狂了,不过谭蓁的忍耐力显然比我要好上许多,只见她对沉新毫不示弱地一笑,就听她道:“神君记得倒是清楚,我也和神君一般,日日夜夜都记着姥姥临死前的模样呢。”
“司幽修罗一族临死时的模样一向都很骇人,撰写异志的林老先生在书中甚至用了可止小儿夜啼这一句话,我原先还不信,以为这不过是凡人的杜撰臆想,等看到了谭夫人临死时的模样才真正信了,原来林老先生说的竟是真的,全无夸张。”沉新轻笑一声,“看来这凡人还是有厉害之处的,我当年尚且不知修罗临死前为何模样,他们却早已知晓得清清楚楚了。”
他轻描淡写道:“也怪不得谭夫人要拿九十九个童子童女来活祭以开启无地之阵呢,一个凡人弱小,十个凡人无能,百个千个就不一定了,要是每个凡人都如林老先生那般有先见之明,那可真是大祸临头了,防患于未然这一句话,想必说的就是谭夫人活祭一举吧?”
“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不知沉新话里的哪个字触到了谭蓁心中的隐痛,她猛地沉下了脸,对着沉新冷冷怒道,“当年阿离就是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才被迷了心窍,一心要顺应那什么天道,才会害得不仅我族人被你屠了个干净,就连他自己也落了个……落了个……”
她阴着张脸对沉新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句话,说到后来,她双目微红,看向沉新的目光也带上了越来越多的恨意:“就是因为你……因为你……阿离才会离我而去的!”
“你错了。”沉新凛然道,“岚少侠当年并非是被我鬼迷心窍,而是弃暗投明走了正途,他以他的性命为你换来了重生,以他的修为寿数为你司幽保留了最后一丝血脉,他死得其所。”他一字一句平静地说着,丝毫不顾谭蓁瞬间变了脸色的面庞,这时的他简直冷静得可怕,字字句句直戳人心,神态跟当日在深渊对洛玄说出真相时几乎一模一样。“至于谭老夫人以及你的那些族人,他们用童子童女活祭了数百年,甚至妄图以纯阳鲜血纯阴魂魄来开启无地之阵,他们该死。”
“好了!”我心一跳,连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急道,“够了,别再说了。”
虽然我不清楚当年他和司幽修罗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光是这么几句话就听得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谭蓁亲眼见得族人被灭,原本就对他心怀恨意,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解释几句就行了,还非要说他们该死,任谁听到自己的族人被旁人这般奚落都会生气,更何况是原本就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谭蓁?
他是不是觉得多日不打了有些手痒,想跟人动手想得疯了?!
果然,谭蓁听了他的话后几乎是勃然大怒,她刷地一下抽出了一条长长的铁链,链身血红,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一股戾气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包裹着整条血链,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也是直到此时,我才完全信了苏晋关于她是司幽圣女的说法,也只有莽荒才有这等的修罗戾气,与深渊戾气不同,它更霸道、更血腥、也更难对付。
“该死?该死?!我的族人该不该死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什么天道,什么正途,什么大道,什么弃暗投明,都是狗屁!”
“父亲为了天道害死了娘亲,哥哥为了正途离开了莽荒背叛了司幽,阿离为了大道魂飞魄散,至此与我永不相见!”谭蓁双目泛红,握着血链的手逐渐握紧,骨节都泛了白,面色更是怒到极致。
她握紧了血链,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继续说了下去:“父母心愿,做儿女的不得干预,爹为了天道,娘为了司幽,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立场,他们可以互相指责、刀剑相向,我却不能,因此我不能怪爹爹害死了娘亲;哥哥想要离开莽荒,我也愿意支持他,他所追求的东西的确与司幽相悖,他天生不适合莽荒;可是阿离,我的阿离,却全都是因你之故才魂飞魄散的!他本不该死,可是你,是你把他推上了绝路!”
她看向沉新,眼中带泪,笑若罂粟花开,灿烂中带着极致的怨毒与憎恨:“这三清诸神都道沉新神君心系苍生,说是莽荒一役,你以一己之力荡平了四莽八荒,灭了那妄图开启无地之阵的司幽修罗一族,莽荒清气大盛,三清也因此免了一劫,神霄、苍穹、龙宫,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口口相传,所有人都夸你厉害非常,说是三清又出了个常清神尊!”
随着话音一句句落下,她的笑越来越灿烂,声音却越来越颤抖,到后来几乎是声声泣血了:“可是又有谁知道阿离,谁知道我的阿离……有谁知道这一切都是阿离用性命换来的?!当初若没有他以自身魂魄为引助你破开神泉阵,你早就成为我姥姥的祭品了!阿离、阿离他一向内敛少言,也因此,他没有什么朋友……他视你为至交好友,难得的知己,所以才以性命相救,可是他的性命相救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司幽的灭族!姥姥……司幽的十四位长老、父亲、允儿、小金他们都被你的一道九天玄雷劈得魂飞魄散,连一缕半魂都没有留下!你说,你凭什么决定我族人的死活?”
“就凭你族人的贪婪无度与愚昧无知,我大可以再降下十道八道天雷。”沉新冷冷道,丝毫不为谭蓁的声声泣血所动,“你的族人死了,你会为他们心痛,会为他们哀悼,但是那些被你们捉去活祭的无辜稚子呢,谁来为他们心痛,谁来为它们哀悼?你吗?你敢说,在活祭一事暴露之前,你司幽没有半点错处?”
“纵然有错,也不至于全族陪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你为何却不给我族人一个悔过的机会!”
“那谁给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一个机会,一个新生?你的族人若能给,若能早日收手,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一切全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大声打断了沉新的话,同时狠狠地暗中掐了他一把,低声告诫他,“已经够了!”
沉新看我一眼,眼中仍带着怒意与冷色,但看见我的眼色,好歹没有把我的手甩开,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哼什么哼,有伤在身的是你,怕你伤上加伤的倒是我,我真是白操了这份心!
我原本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想到他那眼里容不下沙的性子,再从他之前和谭蓁的对话里可以听出当年的司幽一族灭得并不冤,谭蓁似乎还是因为那不知道是叫做岚还是阿离的人求了情才被放过的,也就有些理解了。
要让他违背本心放过人本就强人所难,估计他心里也有个疙瘩,谭蓁不出现还好,现在非但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强词夺理指责他不该杀了他的族人,他不生气才怪了。
可虽然我心知此事怪不得沉新,是谭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苏晋就在不远处和洛玄纠缠,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沉新不能久留,自然就更不能和谭蓁打起来,因此我用力拉了沉新一把,把他往后拉了几步,上前对谭蓁友好一笑道:“谭姐姐,天色已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谭蓁一愣,下意识地就道:“我在河边看见苏公子和一个人影纠缠在一起,那人身上死气颇重,我怕你有事,就想着过来看看你——”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看了沉新一眼,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有这么个厉害非常的神君护着你,想必不会出事。神仙妹妹,此事乃我和他之间的私事,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血海深仇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抵消的。”
是她自己过来的?那就是说苏晋并不知道沉新在这里了?
我思忖片刻,心念一转,看向谭蓁道:“谭姐姐,当年事情如何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姐姐来此一行是为了重见故人,引魂灯不日就将出世,姐姐与其为陈年往事郁结于心,不如想想如何驱使引魂灯的好,若是到时得了引魂灯,却不知燃灯之法,那可就不好了。”
“如何驱使引魂灯我自有把握,就算没有把握,我也要试一试。”谭蓁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打起来,只是沉新神君名满三清,法力也是深厚无比,你不用为他担心。当日我不敌他,今日,我既然碰上了他,就算我再不敌,我也要为我的族人报仇!”
“谭姐姐!”
“你退后!”她对我厉声喝了一句,手中血链一动,发出哗啦的声响,听得我心惊不已,“你我素无恩怨,因此我不对你动手,但你若执意要为他说话,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谭姐姐!若你当真想要报仇,也不必急于一时啊!”
“笑话!此仇不报我无法面见族人,你让开!”
“谭——”
“好了。”沉新上前一步,轻轻搭住了我的肩,“够了。”他平静道,“她心中已经认定我罪大恶极,你说再多也是白费功夫。”
“沉新,”我有些慌乱地看向他,“可是你的……”
“好了,你做得够好了。”他对我温柔一笑,“你素来就笨嘴笨舌的,想立刻舌灿莲花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也别自责了,我本来也不指望你能说动她。”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