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清新中, 漾出清香悠悠。青石桌面上，画着纵横交错的纹路，黑白子错落分布。青石两旁, 月出手执白子, 正低头凝思。老者摸着长须, 泰然自若。
“爷爷, 喝茶。”捧起摆在小木桌上的茶盏, 乙姬笑眯眯地望着老者。老者接过，慢品。
月出斜眼，见乙姬支手托着香腮, 眼睛不眨一下的看老者，他遂抬拳放到唇边, 轻咳一声。
乙姬闻声望去, 又瞄了茶盏一眼, 撇嘴道：“自己拿。”
老者不满：“阿乙……”这个孙女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哦。”乙姬不情不愿的拿起茶盏递到月出前，心里嘀咕, 自遇到此人，这个人一天来一次，已经有两个月了吧。呜呜，好烦人呢，占去她和爷爷相处的时间, 真是太坏了。
月出接过茶盏, 微微一笑, 唇边微勾, 饮下。饮罢, 又递回，乙姬接了, 轻哼了下，又倒了杯。
黄昏时候，乙姬把他送到村头大树下，转身离去，忽又想起什么，回头，正见月出立于树下在出神的望她。乙姬一怔，低了头，问：“明日可会再来？”
月出微笑，嗓音温柔：“不错。”
乙姬沉默，傻站了一会儿，转身，捂脸，遁走。
啊呀，她本来想说，月出，你以后不要来了。可是，看着他痴望自己，硬是说不口了。不行不行呢，她必须让他不要来，他总是打扰她和爷爷相处，怎么行！
把黑白子分类于盒中，老者又执卷走到古树下阅读起来，沐浴在夕阳下，光芒照在身上，为其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泽，如佛光红晕萦绕。乙姬回来时，便是这样一幅景致。她不愿破坏这份雅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是老者先发现了乙姬，他合上书，双手负后，笑着走了上前：“阿乙，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乙姬清秀的脸容绽开笑容，高兴道：“爷爷，你刚才被夕阳光芒所照，浑身散发夺目的光芒，看起来好神圣。”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了。”
乙姬摇着老者的手臂，嘟嘴：“我才没有胡说呢。是真的，爷爷。”
老者笑着摇头，慢步走进院落。乙姬随在身后，嬉笑着，蹦跳着。和爷爷在一起，她永远是最开心的一个。
月出再来时，带了百抬聘礼，对着老者深深一揖，笑道：“月出自见乙姬之日，便喜欢上了她。她顽劣嗔怒，一撇一笑，皆入我心。这也许便是大家所说的一见钟情吧。我今日来，便是求娶乙姬。还请爷爷应下我与乙姬的婚事。”
老者含笑颔首，准备应下时，却见乙姬从屋内跑了出来，大声囔道：“不，我不要嫁。呜呜……”她快速跑近，抱住老者，哭道，“我要和爷爷永远在一起，才不要嫁人。”
老者闻言皱眉，说道：“阿乙，莫要胡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头子照顾不了你多久，早就想为你找个丈夫。我看月出就很好。”
“不！”乙姬泪流满面，呜咽道：“我不要嫁，爷爷。”
她哭得伤心极了，她以为自己只要向以往一样痛哭流涕，爷爷就会心软屈服。可事实并非如此，老者只是轻抚她背，有些歉意的对月出笑。
“孙女被老夫惯坏了，让你看笑话了。”
月出对其一揖，笑道：“哪里，我甚是羡慕呢，幻想有一天乙姬也这么对我撒娇哭泣。”
乙姬倏地起身，走到月出面前，伸出双手，推着他，用足了气力直往屋外推：“你走，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月出没有反抗，被她推得直后退，口中道：“乙姬，我是真心的。”
“我管你真心假意，我不稀罕。”
她真是羞怒极了，脱口而出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月出怔住，有些受伤，道：“不稀罕？”
他忆起前世在地狱的情境，舌尖有些苦涩，喃喃道：“上一世，你这样；这一世，你还是如此。为什么呢？我月出难道就如此不堪吗？”
闻言，乙姬停下了动作，抬头望他，她从他眸中看出求而不得的痛苦，她怔忪站立住。
求而不得。
她又何尝不是。甚至的，她连求都不能。
她安静下来，不再哭闹，而是慢慢走回去，来到了老者的身边，投入了他的怀抱。
老者安慰道：“阿乙，你不讨厌月出不是吗。我看出来，他爱你，和他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或许吧，乙姬还是没有吭声，安静的如一只小猫。
最后，老者与月出商定了婚期。
留月出吃了晚饭，仍是乙姬送他离村。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今日之前，他们还是嬉笑玩耍的朋友，而从今日之后，便是未婚夫妻。
又是那棵树下，月出仿佛卸去千年的心病，笑着瞧乙姬的眉眼，道：“乙姬，我会待你好的。你相信我。”
乙姬低着头，没有吭声。
月出想拉乙姬的手，乙姬吓得一跳，立马挣脱掉了。月出神情略显尴尬，道：“我知你现在心里不喜，但乙姬，你要相信，我们是般配的。”毕竟，有着两世的情缘呢。
乙姬仍是不语。
月出摸着鼻子，自觉无话了。他为她收敛了张狂不羁的妖性，露出温柔真挚的情意，而乙姬却仍是不愿接受他。为什么？这一世没有她喜欢的归名呢。好在，他终与她定下亲事，成为她的未婚夫。
他叹口气，笑笑：“我走了。乙姬，不要太想念我啊。”
谁想你啊。乙姬气鼓鼓的抬头瞪他。月出觉得有趣极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自定下婚事，乙姬便彻底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嬉闹玩耍，而是趴在院落的木桌上发征，一怔就是一天。老者开始还会劝，只是乙姬前面答应后面又发呆。老者劝了多次，便不再劝。他年纪已经大了，不能长久陪伴乙姬。今后的路还是需要乙姬自己走。
月出来探望乙姬时，见她发呆，他便陪她发呆。他等了千年，又怎会在乎多等些时日呢。
秋去冬来，年老体迈，老者的身体不堪受寒天的摧残，病倒了。乙姬再不敢发呆，每天悉心照顾。
月出探病，乙姬喂老者服药后，在离床榻不远的木桌边，执笔描绘。一张张，全是女孩与老人的故事。
月出近身看了，老人的神态与举止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调动目光，盯着卧病在床的那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凭着记忆，远想前世……
宽袖下，月出握紧了拳头。
……
老人在初春的时候去世了。乙姬昼夜哭啼，一连三日不食饭。
月出端着一碗小米粥，劝慰道：“乙姬……”
“不要碰我！”他伸手抚她肩膀之际，乙姬大声叫了起来，把月出吓得一跳。
乙姬抹泪，摇摇晃晃站起身：“爷爷死了，我要和你解除婚约。”
“你说什么？”月出傻了，怔了。
乙姬勾唇笑了笑，没再说话，接过月出手中的米粥，道：“没有，我什么都没说。”说完，眼睛瞧着他慢慢喝着。
喝罢，乙姬笑着把空碗递给月出。
月出奇怪的望着她，觉得有些事情诡谲起来。
乙姬走动了，她来到了梳妆台前，开始解发，拿起木梳子慢慢梳头。月出站在身后，望着。
乙姬不同以往，穿了身最漂亮的裙裾，看上去很灵动飘逸。这又坐在梳妆台前梳了个漂亮的小髻，站起身对着铜镜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甚至的，还扭动纤腰转了一圈。
月出一直望着，他不知道乙姬要做什么。他只觉得不寻常。当乙姬转过身来，他看到她唇边黑血，一下明了。
“乙姬，你干什么？！”他怒吼一声，接住了她欲倒的身躯。
“爷爷死了。”
“我知道。”
乙姬摇头，缓缓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乙姬……”
乙姬仍说道：“你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他顺她的意，手下却为她度妖气。
“我给你念句诗，你就懂了。”
“你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月出闻后发征，片刻后方苦笑道，“你还是爱他。即便，这一世，他是个老人。”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乙姬听不懂他的话，但她知道自己所想。
“所以，他死了，你服毒。”月出撤出手掌，不打算再救她。
“你懂就好。”她笑了，“我死了，求你把我们葬在一起。我就这一个愿望。”
月出眸中已无光泽，他控诉，但声音很柔，很轻，很弱：“你负了我。”
“是啊，我负了你。”
她闭起眼睛，笑说，“他来接我了呢。”
月出再也无话。只是站起身，出了房屋，望着苍天。
（第六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