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传到她耳朵里,不是没有过怀疑,怀疑他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但紧接着,自欺欺人的想法压过了这些怀疑:他说过,他对自己,只要下属对君主的忠诚,没有其他,所以,这些也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尽忠罢了。
对,一定是这样。
这样的想法,萦绕在她耳朵里,久了,自己也真的相信了。
直到燕长吟道出所有一切真相。
苏蔓哀哀地哭完,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问:“你是从烛龙山上下来的?”
“不错。”
“那,你,见到他了?”苏蔓期翼地看着他。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燕长吟反过来问她。
苏蔓又一次掩住了脸,“我想听实话。”
“实话就是。”燕长吟没有声调的声音响起:“我在烛龙山潜伏了十五天,没有一天,没有一时,没有一刻,见到赵端脸上有过第二种表情。残忍无情已经成了他的面具,怕是再久,就摘不下来了。”
如果之前是一记重锤落在心上,那么现在就是无数细细密密的银针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在心口。一点点,纵使痛到极点,也再流不出血。
苏蔓站起身,用力地擦掉眼泪,挺直了脊背,如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仪态端庄。表情郑重:“我要去烛龙山。我要带他回家。”
燕长吟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
总算,总算办到了。
他在离开前,跟越清河说,不能用武力,只能智取,他在烛龙山上整整待了半个月,半个月里,他打探到苏蔓的真实身份,也了解了烛龙山的主人赵端与苏蔓之间的关系,两个人发生过的事情。情报一点点收集,而他的计划也一点点成型。
他是个聪明的人,知道从哪里下手最稳准狠。而他也真的做到了。接下来的三天里,燕长吟陪着苏蔓上了烛龙山。
眼看着人间再一次上演爱别离后的久别重逢。
苏蔓最终带着赵端离开了烛龙山。结束了那个残忍可怕的试药之途。
燕长吟本以为事情没有这么顺利,赵端一定不会放弃已经进行到一半的项目,但事实证明,所有的事情,在失而复得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赵哥哥,跟我回去好吗,我错了,之前是我错了,我们再找其他的办法复仇。”
苏蔓在赵端面前,一张美丽的脸哭得稀里哗啦,于是赵端那张面具就一点点,一点点地融化了。
他看着她,轻轻地抬手,想为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在即将碰到她脸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只手做过什么血腥的事情,便顿住了。
苏蔓在他顿住时,一把握住,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他最终说:“公主说的,属下领命就是。”
那一刻,在一旁看着的燕长吟居然湿了眼眶。
好像,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温柔的女子站在夜空下,对他笑着,说一句:“如月,定不负殿下所托。”
他仓皇地别过眼,不去看他们的喜极而泣与失而复得。他只看到身边,空空如也,那个一直没有负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
再没办法向她忏悔,再听一次她说不负你所托了。
在这场交易里,看似他赢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只言片语,说动了苏蔓让赵端放弃烛龙山。
可是在人生中,他输得彻彻底底,他亲眼看着,那些失去的东西,被人找回。而他,却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苏蔓在临走前,从赵端身边跑过来,对燕长吟说:“谢谢你,燕国的二皇子,谢谢你让我迷途知返,还是,替我告诉我们的师父,告诉他,他最心爱的弟子又回来了。”
燕长吟点头。他的确要去找孟老头儿。他要告诉他,你出的条件我已经完成了。
那边,苏蔓跑回去时,燕长吟听见赵端低声问:“他是谁?”
苏蔓笑嘻嘻地:“怎么,吃醋了?我就不告诉你……咯咯咯……”已然完全是沉浸在爱河里的小女子作态。
燕长吟转身离开。那是个他再无法涉足的世界。
他在风中咳嗽两声。肺部又牵扯起剧烈的疼痛,那疼痛提醒他,自己是另一类未亡人。
他马不停蹄地朝孟老头儿家赶去,如今他只需要去孟老头儿那复命,清河的毒,就有救了。他要看着越清河服下解药,他要送她回晋国,他要看他们一家团聚。
那样,到了黄泉路上,他可以对如月一一地说,看,你走了,你牵挂的人,我帮你照顾好了。
她会不会微笑着说:“殿下,那本是你该做的呀。”
想到马上就能完成这件事,燕长吟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是,当他带着满腔的喜悦来到孟老头家的竹林时,他看到的,却是一丘坟墓。
难道……
燕长吟心猛地一跳,快步走上前,坟墓前面有一块木头做的墓碑,上面用的是晋国的文字写着:孟老先生之墓。
是越清河写的,她会晋国文字。
可是,孟老先生怎么会死呢?怎么突然就死了?
燕长吟心里猛地想起,如果他死了,那么解药怎么办!
燕长吟心里暗暗想,自己失策了,应该早点回来的,他在那边苦苦完成交易,可是这边,做交易的人已经没有了。
想到这,他快步朝屋里走去。如果不出意外,越清河应该还在屋子里等他。
燕长吟想的没错,他推开门,就看到桌边坐着的越清河,守着一个快要熄灭的小火炉。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袍子。
听到有人推门,慢慢地抬起头,目光涣散。脸庞消瘦得不像样子了。
燕长吟心一揪,那天从赵家老大手里救下她,到今天为止,他还从没见过如此消瘦的越清河。如此没有精神的越清河。
“燕长吟?”
越清河像是认出他来,无力地笑一下。
“你来啦。”
燕长吟慢慢地走过去,将手搭在她头上,心里有一点心酸。
“我回来了。对不起,你等久了吧。”
越清河摇摇头,将手放在腹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语气哽塞:“我的孩子,我想我是保不住了。”
“怎么会呢,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燕长吟尽力安慰她。
但他自己也知道,
这个安慰太无力了。
越清河摇着头,似乎将一生的否定都在这个头里摇完了。
“我搞砸了一切。我不该跟他说九朝的事,我不该说的。或许,或许是我拿错了药?那不是他的药?我拿错了,他也认错了?是我的错,我本可以得到解药的,我本可以保住我的孩子的。结果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为什么!为什么……”
越清河痛苦地捂住脸,眼泪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
明明是白日,屋子里却觉得很冷很冷,小火炉快要熄灭前散发出刺鼻的煤炭的味道,让人鼻子更加难受。
深夜提前到来,寒冬提前到来。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越清河哭得不能自已。
“我好想夜琓,我好想回去,我好想萧风,我好想见他们……”越清河以一个绝望者的口吻,说出一大串名字。燕长吟站在她身边,浓烈的悲伤传达到他身上。
“你别哭,清河你别哭,一定还有机会的。你忘记了吗,孟老先生不是说过,他有两颗解药,一颗在他这里,还有一颗他给了他的徒孙?我们还有机会的。”燕长吟低声安慰。
越清河摇着头,不住地摇头:“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了……”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松开手帕,竟是殷红的血。她将手帕合拢,紧紧地放在手中,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说:“那个毒已经开始发作了。很快,我的五脏六腑就会碎裂。没有时间了。”
越清河想起了什么,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大沓信。她握住信,交到燕长吟面前,哀求地看着他:
“我起初以为,如果我死了,我不要让他知道,不要让他伤心,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这十几天里,我每天给他写了一封信。但是都没有提孩子的事,求你,也不要提,没有拥有过,也就没有遗憾了。拜托你,就当是我的遗愿,帮我把信送到他手里。”
燕长吟看着越清河的眼睛,接过信,按捺住心头的颤抖。尽量平静地问:“这信里写了什么?”
越清河别过眼:“我在信里说,在离开他的日子里,我发现我不再爱他。从此,江湖一别,永不再见。”
说完,转过头来看着燕长吟,紧紧地,紧紧地盯着他:“所以,不要告诉他真相,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死了,不要告诉他我们之间还有个孩子。求你。”
一室沉默。
小火炉里的炭火最终熄灭了。
“好,我答应你。”
越清河脸上慢慢浮起笑意。
“我送你走。”
燕长吟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将越清河的信放到怀里。放到那张纸条的旁边。
推门,牵马,离开。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越清河虚弱地靠在门边,朝他笑着挥手。
燕长吟回过头,双手将缰绳篡地紧紧地,指甲陷到肉里。却还是没能忍住眼角的一行冰凉。
北风呼啸人离别。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如月,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没能代你护住你想护住的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