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华微微一哽,向来不大正经的神情中闪过一丝黯然。
“你既然狠下心能对自己的大兄下杀手,又何必做出这一副形容。”宁温持着一把红色的伞,站在雪夜之中,犹如一株静静绽放的彼岸花。
顾风华莞尔一笑,那雍容又绚丽的形容,便如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炫目却稍纵即逝,“自古成大事者须得狠得下心才行,我既然需狠得下心,说明我还有心,疼上一疼,也无伤大雅。”
双方静静伫立,宁温瞧着眼前这个依旧雍容懒散的青年,心中却明白,在未来他有可能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也许一个不小心便会栽在这只狐狸手中。
是的,顾风华是狐狸,而宁温,从来不觉得自己像狐狸,他只是一个魔鬼。在白虎门时,他明知道手中的箭只要对着顾连州射出去,无论那个人有没有死,他与白苏便势不两立,可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就拉起了弦,然后松手。如果,白苏不能爱他,那么恨之入骨,也是好的。
顾风华静静的看着宁温,他第一次从这个温润如水的男人面上瞧见支离破碎的表情,从复杂的神情中,不小心露出了他空洞且千疮百孔的灵魂。
“你的情意太过沉重,也太过极端,白苏,她承受不起。”顾风华也不去询问宁温的来意,他自然也能猜出几分宁温的来意,“你如此逼迫于她,纵然我大兄化作一捧黄土,她也绝不可能接受你的情意,更何况如今还尸骨未寒,你何不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宁温这一生,也只有顾风华能够与他说上几句真心话,他知晓自己如今处在一个孤绝的高位上,日后也不可能再有人对他说真心话,是以,纵然顾风华说的一针见血,他听的却极认真。
宁温唇上美好的弧线抿起,但只是眨眼间,便又恢复一如既往的温润,他不再继续方才那个话题,转而问道:“北地王深夜造访我宁国,有何要事?”
这里是宁国和姜国的交界,顾风华身为雍国藩王雪夜再现在这里,是极不妥当的,宁温只是出言询问,算是客气了。
“哦,本王就是听说这个山里雪景日出好,故而特来瞧瞧。”顾风华笑的倾国倾城莫可比,一副闲散的模样,就他这个模样,怎么会是一个有雷霆手段的野心家?这着实很令天下之人费解。
顾风华这话倘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定然不会有人信,可他是顾风华,倒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宁温面上依旧是浅浅的笑意,也不知信或不信,风雪忽急,他道,“我在行宫里备有好酒,可要去小酌几杯?”
“有酒,有美人,自然就有我顾风华!”顾风华也不推辞,只是转身之际,飞快的对身旁的侠客使了个眼色。
那名剑客招来另外一位剑客替他撑伞,自己则去收拾残局去了。
一行约莫百名剑客,一并往行宫走时,也无人察觉方才那名剑客已然不在。
顾风华笑靥颜颜,余光不经意的扫过人群,见那剑客已经离开,便放心的随着宁温进了行宫。
事实上,以他和宁温的立场,已经算是敌对的关系了,随时都有可能刀剑相向,他现在愿意来,敢来,是因为知道对于宁国来说,现并不是处理雍国藩王的好时机。
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把酒言欢。
如这夜的暴风雪,整整持续了七日,北到幽州,南至建邺,全部被冰天雪地所覆盖。
白苏抓住时机,命工匠赶做了百辆雪爬犁、雪橇之类的东西销往北魏和北疆,纵然卖到天价,也依旧在短短两日抢售一空。
这等冰雪天气,自然不会有人出远门,但不知多少商客因为不能出行而损失惨重,比如两城相距明明就只有十里的路程,却因积雪深厚而不能使用马车拉运货物,为了保住信用,便只能使奴隶搬运,所需奴隶之多,并不是笔小数目,这一来一回,路上总是会冻死些奴隶,纵然信誉保住了,却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买卖,算来算去,白苏的雪橇就节省多了。
因着太热销,后来又做了百余,顺便又做了些小型的雪橇,以供贵族的公子娇娇们玩乐,一并销往姜国附近的准寿,也只有这样的大城池才有需求。
那些被风雪困在家中,闲得发慌的公子娇娇们如获至宝,让白苏一时赚的钵满盆满。
白苏见好就收,很多权贵喜欢拉拢异士,若是被人查到,惹上什么些事,实非白苏所愿,于是她在第二次加售之后,便将图纸以百金的价格卖给了几十位商客,也实话告诉他们,这图纸卖出了几十份,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若是因此赔了,也不关白苏什么事。
那些商客看准时机,立刻赶工制出雪爬犁和雪橇,尤其是供给贵族出行。玩乐的两种,售往尚**建邺、晋阳这样的都城,这样的销售范围广泛了几百倍,是以那些买了图纸的商客赚钱赚的简直合不拢嘴,而且今年的雪天比往年持续的更久。
因着到最后雪橇遍布,那些想拉拢异士的权贵也无从查起,也就收了手,毕竟,这只是小玩意,对于一般的匠者来说,制作也不难,只是从前没有想起来没有轮子的车可以在雪地里走而已,所以大多数人寻不见,也就不再查访了。
白苏这一遭赚了八万金,对比其他的商客来说,只能算是平平。
香蓉看着青衣白发,垂头细细剪着窗花的白苏,不禁惋惜道:“小姐,若是不卖图纸,我们这一回恐怕能赚到五十万金呢,这可抵得上一个大国收成好时的国库了!”
是啊,譬如雍国现在的国库里,连二十万金都不见得有。
白苏也不抬头,笑道,“你何时知道人家国库里有多少金了?这可是机密。”
“每年的收成也就那么多,算一算也就得出来了,还要刨去官员的贪赃,收到国库里时,却也没多少。”香蓉道。
白苏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她,神情郑重,“香蓉,我在这个世上是个已死之人了,既然要避世,便不好如从前那般招摇,我赚钱,不过是为了给保护我的剑客一个温饱,也为了自己舒坦些,够用就行,又何必争一个富可敌国呢?你们也要记住,日后处事,也要抹去痕迹。”
香蓉与十三齐声应道:“是!”
话虽这么说,以白苏现在的家财来看,已经算是富可敌国了,这几个月来最大的入账只有三笔,一笔是从沈氏那里得来的,一笑便是卖雪橇赚来,另外一笔,则是举善堂接的活。
于是这个冬天,所有有剑客、杀手,都分得了不少钱财,这些钱财之多是他们在别的府中做食客也得不来的,于是雪虽未融,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春风满面。
“再过十日,就是阿翛的生辰,我从前也没看过婴孩过周岁,你们说,要怎样过才好?”白苏如今是越发的心疼顾翛,他从小便没了父亲,她作为母亲自然要加倍的爱护才行。
香蓉一直都是在大户人家伺候着的,对这些自然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些,她想了想道:“平常的贵族也就是举办大子庆生,还有便是吃百岁粥,抓周,别的却也没有了。”
举办大宴,白苏府中也没有这个实力,厨房就那么几个人,若要做出千名剑客的吃食,恐怕要把十二给累趴下了,是以十二一听见大宴两个字,小脸都绿了。
白苏自然也看在眼里,她也不忍心为难十二,便道,“上回让你们买下的侍婢可都调教好了?”
“奴婢正要禀报此事呢,第一批买来的十人,有六个不合格,被奴婢又转手卖掉了,剩下的四人已经调教好,随时可以送进主院来。”十三道。
白苏知道十三挑人的眼光极毒辣,而且要求也很苛刻,这一点随了白苏的师父,婆氏侑姬。
“照着你这个严格程度啊,我觉得想把这主院填满,须得个十年八年。”白苏笑道。
十三身上的幽默细胞极少,更何况白苏开的玩笑,泛泛之辈从来发现不了笑点,是以,又是一个在预料之中的冷场。
白苏讪讪的笑了笑,恰好顾翛午睡醒了,白苏精神一振,立刻要十二把顾翛抱过来。
训练小家伙走路,已经是她每日天大的事情了,然而从小家伙身上,白苏终于体会了两辈子没体会过的挫败感,那孩子不是不会走,而是成日里懒懒散散的趴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一把令人发指的懒骨头。
十二笑称:小主子浑身上下就这一点最最像小姐了!
白苏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至少她一岁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而不会像某个小家伙那样,软趴趴的任是怎么诱哄也绝不会起来走几步。
起初白苏吓坏了,以为有什么先天毛病,让妫芷看过之后,她只冷冷的说了两个字,“懒的。”
|sjtxt小说下载网 jiankanghappy 手打,转载请注明|
295 有匪君子(大结局)
|sjtxt小说下载网 惑孽手打,转载请注明|
顾翛的周岁虽不打算举办大宴,却也马虎不得,又因大年的那几日昏迷,白苏便决定将这一日当做个节日来过。
白苏来到这个世界从未真正意义上的过上一个喜庆的大年,诚然,她比起许多人是幸运的,从不必为钱财烦恼,也不曾被困在侯门深宫,然而上天给了她开了一扇门,便不会再同时打开那扇窗。
白苏垂着头捂着有些钝痛的心口,站在窗口狠狠吸了几寒凉的空气,才稍觉缓了些,疼痛过去之后,白苏不禁苦笑,老天就像跟她的心脏过不去一样,上一世是心脏病,这一世又是心脏受损又是相思缠!
这种疼痛是驱除相思缠必须经历的,好在白苏对这样程度的疼,早就已经麻木了,不过是两息的时间,便又能行动自如。
“小姐,您剪的这个花儿甚美呢!奴婢从未见过。”香蓉捧着白苏刚刚剪好的窗花惊叹。
白苏笑而不语,她看着自己握着剪刀的受,心中叹息,如今她终于达到了避世的梦想,然而却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一是顾连洲,一是园艺和园林设计。
起初白苏不是没有规划过,也许她能够成为世人所敬仰的匠者,会被载入史册,她所绘制的建筑图样能够被后世的人作为典籍,可是她终究不是一个能为事业呕心沥血死而后已之人,一个人在异世,没有随时准备牺牲的觉悟,定然是扑腾不起甚美浪花来的。
鱼食人称“上帝之手”的她,终于在历史的长河里化作尘埃,这一双手,也只能此时此刻用来为自己的儿子剪剪窗花。
“托人送给福缘大师的《珈蓝图》可有送了去?”白苏问道。
《珈蓝图》是她的心血,里面绘着许多寺庙类型的园林设计,有她自己的创作,也有借鉴前世一些精美寺庙的结构,她相信,佛教一定会在未来发扬光大,她的设计也会派上用场。
这也算是变相的完成了她的事业。
“送到了,福缘大师如获至宝,还曾说您是观世音菩萨,小姐,何谓观世音?”香蓉不了解佛教,所以不知晓这位大名鼎鼎的菩萨。
白苏扯了扯唇角,“妖魔尽,尘世安,返佛界。七百年入一次红尘,安一世苍生。这位菩萨曾许下宏愿,尘世妖魔不尽,誓不成佛,所以当他成佛时,世间必然是一片净土。”
“竟是位善心菩萨。”香蓉喜笑颜开,她不了解佛教,但听着白苏的解说,应当是与神祗差不多,“那这说来,小姐您竟是位菩萨了!”
白苏摇摇头,也不作答,没想到她历尽心血完成了《珈蓝图》,结果却成了观世音菩萨的功劳,罢了罢了,现如今,她也不在乎那些。
“趁着阿翛还未醒来,小七和十二把这些窗花都贴上去,香蓉,你也去帮着十三布置主厅,虽只有我们几个熟识的人,却也不能含糊。”白苏催促香蓉。
香蓉一跺脚,故意嗔怒道,“小姐可真是,奴婢早知道便不来您这里来躲懒了!”
白苏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瞪了她一眼,十二见白苏这副形容,忍不住又开始叨叨,“小姐,我就说小主子和您一个样,您还不信,瞧您这母子俩,一个趴在这边,一个趴在那边,您这样可不行,将来小主子可都要被您带坏了,小主子五六个月大那会子别提多活泼了,现在也不爱玩……”白苏受不住十二的唠叨,取了个剪好的窗花去贴,顺便漫不经心的问道,“十二,你一上午都在这里陪我,你承诺的盛宴吃食可都准备好了?”
“那是自然!”十二话说的虽满,却不怎么有底气,朝着小七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下楼去。
小七捂嘴笑道。“幸而今日多拨进来四人,否则人手可不够用了。”
“十三办事一向妥当的,不会弄的手忙脚乱,你去看看阿翛吧,我估摸着会儿他也快醒了,带他收拾完,就带过来。”白苏拿着窗花抹上面糊,便往窗子上贴。
小七笑嘻嘻的道,“那是自然,小主子今日可是寿星呢,奴婢准给打扮妥帖!”
小七转身下去,见白苏探出身子,打开的窗子上贴花,连忙道,“小姐,您可小心着点,这里可是二楼呢,又是在半山腰,还是把窗户关上再贴吧?”
白苏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去吧去吧,我好大一个人了,能有什么问题?”
小七撇撇嘴,心道,那可不一定!
的确,白苏是个聪慧的女子,可是这些生活常识,她就是一窍不通,有时候笨的令人发指,也不知道脑子究竟是怎样的构造。
这附近是有暗卫的,即便白苏真的从楼上掉下去,也有暗卫接着,所以小七也就放心的到里屋去了。
白苏蹲下身子,在脚旁的几上拣出一堆并蒂莲的窗花,微微皱眉,她明明只是想剪一些福禄寿之类的窗花,却不知何时剪出了一株并蒂莲。
楼下有几名小厮正在用竹竿挑着红灯笼廊上挂,白雪红灯笼,木质的建筑物,看起来很温暖,白苏手中握着一对并蒂莲,心里空落落的。
她垂眸细细的在背面抹上浆糊,正欲往窗上贴得时候,忽闻一阵马蹄声响。
白苏原以为是举善堂驻扎在别苑的人,心中琢磨着有什么事,竟然这样疾驰。她这般想着,便循着声望过去,只见原处五匹骏马风驰电掣向这府中的正门。等到稍稍近了一些,才看清,四名骑马黑衣剑客紧跟着一人一骑身后。为首的枣红色骏马上是一个身着浅青色锦袍的男子,身姿挺拔,青丝在身后飞舞,宽大的袖口和衣袍在风中飘荡出优美的弧线,显得不羁而清俊。
那男子头顶低低的带着一个斗笠,隐约只能看见他如玉般的下颚和脖颈。
刹那间,白苏呆怔住了,目光紧紧锁在那一袭青衣身上,神情有些恍惚,连手上的窗花被吹出去也不知知晓。
马蹄卷着白雪,犹如一阵风般,从山下的迷宫宛如直路一般轻松的穿过,渐行渐近。
直到那枣红色的马嘶鸣一声停在小湖泊的对岸,马蹄扬起,灼灼日光下,一堆黑如墨玉的眸子瞬间掳住了白苏的视线,好看的唇角微微向上一勾,露出一个魅人心魄的浅笑。
便如她第一回在成妆院的阁楼上的惊鸿一瞥,那个人的笑容令明晃晃的日光黯然失色,湛蓝若神的容颜上,那一抹笑,却晃得白苏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隔岸的那个,果真是她的君子么……
这数月来,白苏曾做过无数个梦,梦见过他一袭白袍躺在榻上静静的翻着书,梦见过不知那个清晨他山岳河川般俊朗的侧脸,还梦见过他拿着那张契约回来说要娶她……
但是却从未梦见过他有一天骑着马,如这一世第一次看见他那般扬起斗笠下那张俊美无铸的容颜,冲她再一笑。
然而与初见时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翻身下马,解下斗笠丢给身旁的剑客,一身青衣落拓的从廊桥上向她走了过来。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的令她的心在疼,浑身止不住颤抖。
白苏怔愣愣的看着一袭青衣越来越近,直到站在楼下,仰头看着白苏,菱唇弯起一个美好的弧度,然而却在看见白苏白发的那一瞬,微微一怔。
院子里所有人都如同静止了一般,与白苏一样,瞬也不瞬的看着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白苏后退几步,猛然转身向楼下跑去,一路踉跄着到了厅门口。
顾连洲瞧着她无声息的伤怀,眼眸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却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加令人觉得闷痛。他走到她面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脸庞, 清贵的声音道,“素儿,我回来了,你不喜欢吗?”
白苏动了动唇,话未出口,眼泪的奔涌而出,她纤细的手抚摸这他的五官,粗细浓淡适宜的眉,墨玉一般的眼,高挺的鼻梁,还有含着一丝浅笑的菱唇,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微凉,哑着声音喃喃道,“这个梦,像真的一样,真好。”
如果永远都在这个梦里,不再出去就好了。
白苏这样的表情令人心碎,顾连州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微带着凉意的唇落在她的发间,眉心,鼻尖,脸颊,最终移到她花瓣似得的唇上。
“素儿。”他道。
“啧啧,本王这样惯于风月之人也都脸红了,接下来的戏,你们到寝房再接着演罢。”一个慵懒华丽的声音煞风景的打断这场重逢。
白苏如梦初醒,她意识到,这不是相思缠带来的梦,眼前这个握着她手的人,是实实在在的顾连州!
“不是梦,竟不是梦!”白苏说着居然捂着脸放声哭了起来。
顾连州将她揽入怀中,抚着那满头的银发,既心疼又宠溺的安抚着。
而坐了半晌也无人招呼的顾风华颇有些愠怒的道,“行了,兄嫂情深意重,待到夜深人静时自然能够一解相思,本王不辞辛苦翻山越岭将人护送回来,眼下总要慰劳以下。”
顾风华的话将满院子的人都唤回神,屋里面的十三和香蓉都迎了出来,满面欢喜的给顾连州请安。
白苏虽确定顾连州真的还活着,却一直有些 恍惚。她明明看见他中了一箭,衣袍着了火,从城头上坠落,如何会好生生的活着?
看见顾风化,白苏脑海中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忽然浮现出来,例如顾连州此人向来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又如何会在毫无计划的,在明知众人要围杀他的情况下冒然犯险?而顾风华又是一个不到最后绝不罢休的人,旁人知道拉拢顾连州的希望渺茫,故而急于勾结宁温杀顾连州,而他又怎么会如此急切……
这么多疑点,却在她看见顾连州从城头上坠落的那一刹,全部都想不起来!从那一刻到现在,她的脑子就没真正的清楚过。
事实上这也不能怪白苏想不到,没有人能想到顾连州竟然未雨绸缪到这种地步,将旁人对他的一切算计都利用个彻底,他明知宁温要杀他,所以便将计就计,演了一出逼真的死遁。
顾连州早已决定扶持顾风化,于是在太平城借着与顾风化饮酒的那一晚,表明立场,与他商定了具体的计策。
顾连州事先与暗卫做好暗号,如果发现火堆里绑的真是白苏,即便是用大军抢人也要把白苏抢回去,但他赌宁温不会拿白苏的性命做赌注。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他在建邺城外见到的张妩,他当时一句话全张妩最好跟去宁国,另外也派人跟着她,如果她回不去,便要安慰将她捉给梁都尉,知道去顶送至宁国皇宫,他猜测,即便没有张妩,宁温也不会拿白苏便本人去冒险,更何况有个七八分相类,更能够骗过他的妇人?
只是,顾连州没有料到宁温居然射的一手好箭,箭无虚发,所以在宁温瞄准火堆里的张妩时,他临时改变了注意,故意用身体去帮她挡箭。
顾连州身上穿了白苏在凉州送的软甲,阻住了不少力道,那一箭虽然射的深,却没有伤及要害,在坠落城楼时,顾连州知道暗卫会将他接住,便用了龟息之法。
虽然他没有了武功,但龟息这种不算武功的武功,却还是能使的,再加上那箭射的挺深,暗卫便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而后的事情,便由顾风华着手处理,等所有人亲眼看着顾连州被下葬之后,才又将他就出来。
“那宁温又是怎么将我弄成了妖后?”白苏听完事情的始末,但她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
“宁温是否有给你一种叫透水白的玉?”顾风华将腰间的玉佩放在几上。
白苏愕然,“半年前,在石城他曾给过我一块透水白,妫芷说透水白可以吸人身上的浊气,是个好东西,我便一直佩戴在身上。”
顾连州和顾风华也微有诧异,这个宁温也太能布局了,居然从半年前就开始放下棋子,不过想回来,那个人能耐心的布局十年只为一朝,短短半年,也就不算什么了,想来当时是妫芷也没有想到宁温居然那么早就存了歹心。
透水白除了能吸入浊气,也能夺取旁人身上的龙凤之气,所以一般只有帝后才可以佩戴。
“纵然如此,可他毕竟输了。”顾风化心中也暗暗佩服宁温,他可说与宁温最熟识了,一直知道那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男子不简单,却不曾想,不简单到这种地步!看来,宁温才是他大业的最大绊脚石。
顾连州看着白苏一笑,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之所以胜过宁温,是因为他的心有了着落。
顾风华见两人眼神拨不开,自觉无趣,便命几个侍婢小斯带他去府中各处转转。
府中的设计耗费了白苏很大心血,处处都有惊喜,顾风华直转到晚宴时,才意犹未尽的返回来。
大宴上喜气洋洋,身为主角的顾翛穿着一件红色绣金色富贵化的小袍子,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小模样人见人爱。
小家伙见到了顾连州时,怔了怔,因看顾连州带着他那会他不过八个月大,而且也只处了了短短三日,所以即便不记得了也在情理之中,谁知小家伙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满脸欢喜的伸出肉肉的小爪子要顾连州抱抱,一边还提醒道,“蛋蛋。”便是抓周时,也是死死的抱着顾连州不放,奶声奶气的提醒着“蛋蛋”。
这明显是一个吃货。
当时是,顾连州一张俊脸,别提多黑了。
这一刻的幸福,让白苏有些晕忽忽的,拉着妫芷不停的道,“他真的没死,真的没有……”
妫芷破天荒的没有用什么毒言毒语刺她,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将其中的药粉倒在水中,端到白苏面前,“喝了它。”
白苏向来信她,端过来喝完才问道,“这是什么?”
“毒药。”妫芷冷冷的道。
白苏自是不信,过了半晌,妫芷才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这是相思缠最后一次解药,你圆满了,我也该求一个圆满。”
白苏默默的看着她起身离去,其实今日妫芷今日能给面子出席这样热闹的宴会,白苏已经很知足了,对于她的半途离席,也已经见怪不怪。
院中到处是红色的长灯,妫芷缓缓的向她的白夜楼走去,唇角不觉间扬起一抹笑。
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起来,绝壁上的白夜楼,妫芷用药迷倒禾列,静静的在几上写下三封信,每封信都只有寥寥数语,然后从一旁的架子上取出十几个黑褐色的小瓶,装在一个布袋中,又将其中一封信塞了进去。
她走到观星台,垂眸,果然看见那个拄剑而立的男人,便随手将布袋丢了下去。
婆七看见妫芷银色的眼眸微动,似乎示意他接住布袋,于是在那物距离地面还有两尺之处,闪身上前,一把兜住了那个袋子。
他欢喜又疑惑的抬头,却看见观星台上那个白衣白发的女子胸口插着一柄剑,白衣上迅速的绽开一朵血莲,鲜血如雨,和着雪滴落,在崖下的白雪上绽开一片红梅。
妫芷冲着呆怔的婆七灿然一笑,刹那间,春风化雪般,令人怦然行动。她闭上眼,从栏边栽落下来,银丝飞舞,白衣带着鲜血,婆七心脏紧缩,急忙丢下手里的东西,飞身过来接她。
然而在他手指刚刚触及衣角时,妫芷的身体瞬间化作粉尘,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弧线之后,飘散。
沧,我来找你。
这是那个冷绝的女子,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婆七身体在半空,也忘记运起轻功,健硕的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然而身上的疼痛,远远及不上心里。
他躺在地上,怔怔的看着漫天的雪,耳中还回荡上上代大巫的声音:妫氏第七十四代巫首降生之初,降雪两月,白雪掩世,不能出行,直至六月初方雪融冰消,尚京数千流民失踪。巫命曰,新生。
这样纯净的女子,终究不属于他。
妫芷死后,这一场大雪足足又下了四个月,仿佛是纪念最后一名大巫的陨落,之至五月才解冻,当阴沉沉的天空破出第一缕阳关时,白苏肿胀的眼睛里再一次流出了泪水。
她说过,如果妫芷还是选择死亡,她会笑着送她,然而,终究是食言了。
看着那一缕阳关,白苏才微微释怀,妫芷与她有某些相似之处,一旦认准了某些事情,便至死方休。
顾连州抱着顾翛进来,见白苏已然醒了,宛若沧海的眼眸中,漾起笑意,便宛如外面那一缕隔了五个月才破云而出的阳关。
“母亲!母亲!”小家伙伸着肉肉的小爪子,挣扎着要扑到白苏身边。顾连州便放他下来,小家伙便颤巍巍的朝她跑来。
白苏在榻上撑起身子忙伸手接住。
白苏眉眼间都是笑意,她现在很满足,而妫芷,那样纯粹的一个人,上天没有道理对她这么残忍。
她也一定能够在某个地方寻到烛武。
……
大雪初融,政阳王便对宁国发起了进攻,然而这场站不知为何,竟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时光流逝,距离这场声势浩大却草草收场的战役,已然十年。
雍熙十一年,做了十一年的傀儡皇帝的雍熙帝郁卒而终,以七王为首的一党,第一个发起了叛乱,与此同时,年已花甲的政阳王顾汾,再次对宁国发起攻击,将军宝刀未老,一路攻占城池,直逼建邺。
在尚京宫变之中,顾风华步步抢占先机,一举击溃七王大军,有人看见,七王垂死时,有一名容貌瑰丽的少年将其就走,而后不知其生死下落,传闻,那名少年是七王在太平城时掳来的禁/妫。
孝闵公主在七王势颓之时向顾风华称臣,但只愿意交出一半兵权。
与此同时,陆离带兵攻打北魏,却在大军逼近晋阳时,忽然撤军,将军一夜之间,卸甲归田,不知去向。
同年,顾风华称帝,该国号为“唐”,年号为“开唐”,封珍夫人为后。
开唐元年,信任骠骑大将军顾风雅,率军攻打北魏,宛如疯狼,其气势不下铁血将军陆离,只是这个顾将军绝不接受投降,一旦战胜,必然屠尽北魏军,知晓当年事之人,便晓得,顾风雅是在报亡妻之仇。
就此,唐国与北魏开始了长达八年之久的拉锯战,这些都是后话,且不提,而就在政阳王攻打宁国的第六年时,宁宫起火,时人猜想,不知是政阳王之计,还是意外,宛如谪仙的宁皇在凤栖殿中欲火。
然而了解顾汾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磊落之人,从不屑用阴谋诡计,是以又有传闻,宁皇是在凤栖殿中引火自焚。
无论是哪一种内幕,但是宁皇无后,他死的当夜,朝中大乱,宁国破。
------------------------------------------------------------------------------------------
完结了,从三月初,到八月底,这么久的时间,袖子这种没组织没纪律之人,能够 坚持过来,全都靠大伙的支持,每一次看到留言,点击和票票的增长,浑身都是劲儿,袖子一直忐忑着不能给出一个结局,怕大家失望,袖子第一次结文,自然会有很多不足,但那都是袖子的写作和功底问题,无论怎么样,这个结局是不会变的,至于宁温之死,之后会有一个后续,专门讲他的,对于他,其实我觉得寥寥数笔已经足够了,有利于大伙发散思维,但是鉴于宁粉的小心肝,某袖打算写一个后续来交代他的心里,给他这一生做出个总结。
那么,我们下本书再见。
另外推荐好友力作《红楼夜话》!!!!
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尤其是习惯红楼的,种田的!!
后续之一群妖孽(1)
世有举善堂,名为“举善”,却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只不过举善堂绝不会对认认真真营生、有廉洁之名的氏族权贵下手,世人皆以为此,是因一个善字,然而只有当家人白苏才知道,那是因为廉洁之人没有钱可以抢。
天下人皆知有个福缘客栈,遍布大小城池,出门无不住福缘,便是普通人出行,也不会因为不是士子、剑客无法入住行馆,而风餐露宿,因为有个只要付钱就可以入住的福缘客栈。
举世皆知在北鸣山的山谷中有一个建造精妙的天龙寺,其建造工艺堪称举世无双,香客络绎不绝,有不少人专程为了领略暮鼓晨钟、梵音佛语以及绝妙风景而去。
然而,却无人知晓,这些地方真正的主人。
姜国,顾府。
偌大的书房里盛满了十几年来白苏从各处搜罗来的古籍,其数量堪比当初的少师府。
一袭苍青色大袍的俊美男人斜斜倚在带靠背的椅子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卷书,墨发流泻,只用一根帛带在背后松松绑起,这等闲适的绝美情形,在窗外盛开的一片炫紫色的蓝花楹映衬下,显得如梦如幻。岁月,仿佛只让这个男人更加成熟俊美,丝毫无损那张宛若神祗的容颜。
而在他对面,十分不和谐的杵着两个人,一袭青衣曲裾的白苏乖顺的站着,一边偷眼瞄着面前的美景。
而在她身侧的高大少年,一袭玄色锦袍,同样松散的墨发,同样一双墨玉眼,却不同于对面顾连州的成熟沉稳,慵懒闲散的模样悄悄的打了呵欠,隔花掩雾的墨玉眼中掬起一抹水光,盈盈欲滴,这张俊美的脸庞立即万分的惹人怜爱。晶莹剔透的皮肤却是随了白苏,少年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若神佛。
两人在几前一左一右的立着,少年比白苏高出大半头,俊美不可方物,而白苏身量娇小,五官玲珑,皮肤白皙晶莹,随意的堕马髻,看起来也不过只有二十岁,是以乍一看,与少年如同兄妹一般。
这样的画面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顾连州手中的书翻到最后一页,片刻之后,抬起一双沉静如沧海的墨玉眼,菱唇微启,道,“你们俩可思过了?”
白苏立刻点头如捣蒜,而少年则缓缓的点了点头。
“那么,是谁做的?”顾连州道。
“她”
“他”
两人异口同声的道。
顾连州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来你们两个想的还不够透彻。”
眼见这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罚站了,白苏和少年可是两把彻头彻尾的懒骨头,一见顾连州如此表情,顿时有了危机感。
白苏倏地看向少年,一双隔花掩雾的眼眸楚楚可怜:儿子,我可是你老娘,生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会这么狼心狗肺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受罚而无动于衷吧?
少年雾气迷蒙的墨玉眼中,宛如随时能滴出眼泪来,加之这张俊美到天怒人怨的容颜,即便什么意味也不曾包含,却能从视觉、到思维、到感情全方位的直击观者。
白苏不出意料的败下阵来,无力的垂下头,闷闷的道,“夫君,是我干的。”
“阿翛出去”顾连州冷声道。
顾翛拢了拢袖子,又打了个呵欠,泪光盈盈的瞥了白苏一眼,眼里满是同情,玄色的袍子将少年衬的越发英俊逼人,白苏顿时有了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小宇宙立时爆裂出强烈的母性。
然而这种母性立刻被顾翛下一刻的落井下石给摧毁了。
只听少年慵懒且有磁性的声音道,“父亲当年怎么会看上母亲?明明长得很一般,又满腹诡计,行为不端,只糟蹋了父亲你聪明绝世、俊美无双。”
白苏不淡定了,压下一腔怒火,泫然欲泣的看向顾连州,“夫君,你要替我报仇。”
顾连州抬手抚额,俊眉微微拢起,漠然道,“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出去站着”
白苏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瞧了顾翛一眼。
顾翛不以为然的对白苏道,“不是说你们的感情坚若磐石吗,我瞧着也不过如此,还不是一样要罚站。”
顾翛余光瞥见顾连州脸色变黑,立刻见好就收,懒洋洋的迈着步子走了出去,在蓝花楹树底下站了下来。
白苏心不甘情不愿的也走了出去。都说儿子是母亲前辈子的情人,这顾翛怎么看也不像是情人,简直是冤孽,出口不是挑拨离间就是落井下石,亏得白苏心境一直淡然着,否则非得气处内伤来不可
“明明就是你见胡氏家资颇丰,动了念头,才令举善堂去打劫,我好端端的要陪着你受罚,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顾翛哼道。
白苏瞟了他一眼,哼哼唧唧的半晌,才蹦出一句,“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顾翛撇撇嘴,不再接话,他不认为这个家里还需要去抢劫。
顾翛今年十七岁,他全然随着两人的容貌优点长,继承了顾连州立体的五官,又随着白苏玲珑的五官,将那原本过于立体的五官精致柔化了不少,看起来既不缺少男子气概,又多了几分慵懒率性。同时,也毫无意外的继承了顾连州和白苏的高智商,因而从十二岁开始,便逐渐接手白苏手中的产业,所以顾连州一听说举善堂又抢人了,立刻便将他们俩一起叫了过来。
虽然即使不审问,顾连州也能猜到多半又是白苏所为。
白苏早年在尚京写禁书时,来钱特别容易,后来又因剿灭了抢劫沈氏的匪窝得了一大笔钱财,因而常常感叹做正当生意不赚钱,于是逮着机会就去抢人,果然无本的买卖十分赚钱,不到五年,她便把举善堂扩展成为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无人不闻“举善堂”色变。
虽则,她抢人是有原则的,绝不会抢那些行得正坐得端之辈,但身为氏族权贵,平生谁又没有点亏心事?
顾连州倒是不怕白苏做这等事情,因为无论白苏做什么,总有他给扛着,但顾翛已经长大成人,再有三年就弱冠之龄,若随着白苏去做这等勾当,恐怕前途堪忧,毕竟邪总是不胜正的。
母子俩正在外头赌气,一袭苍色袍服的少年握着一卷书,从蜿蜒的回廊皱着眉头一路走来,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一身的书卷气,温文尔雅,同样俊逸的容颜虽不及顾翛,却也是世所罕见了,只是那双墨玉眼却实在不怎么灵动,一看之下,有些呆呆的,这让他减了几分俊美,多了些许书呆气。
白苏一见少年的身影,立刻欢喜起来,斜斜瞥了顾翛一眼,“儿子,你看我不止你一个儿子,而你却只有我一个母亲,要好好珍惜才是,不要老是惹母亲伤心。”
顾翛闭着眼睛晒太阳,听闻此言,头也不转的懒洋洋的道,“唔,以我父亲的姿容,天底下的妇人无不梦想成他的女人,若是他动了心思,我何愁缺少母亲,这点,母亲大可不必忧心。”
他这般眯着眼睛,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宛如天上最尊贵的神祗,可他却继承了白苏的小人性格,而且比白苏更加记仇,报复更加猛烈,你要是得罪了他,哪儿哪儿都甭想舒坦,非得从心里到生理全面的将人击溃才算完。
“那你就去看看,他找不找旁的妇人”白苏哼声堵回去。
转过头来,见那少年已经“目中无人”的走进了书房,想必又去寻顾连州解惑去了,白苏觉着自己实在点背,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一个气死人不偿命,一个呆板的如若老学究,还有另外一个今年才六岁,平素到处闯祸,动不动就要离家出走,整一个小孽障。
家里的四个男人(如果六岁也算男人),白苏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顾连州最好,其他各个都是歪瓜裂枣,难道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白苏透过窗子,看见屋内一个俊美无铸的男人认真的为一个清俊少年讲书,画面实在美好。尤其是顾连州,认真的样子尤为迷人。
“母亲擦擦嘴吧,哈喇子要流出来了。”顾翛实在看不下去了。
见过顾连州和顾翛的,都说顾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长相,可是顾翛就不明白了,母亲看着他也不会流口水,独独瞧着父亲,痴迷了十几年,如今还一如既往的痴迷着。
白苏哼哼两声,见二儿子从书房出来,面上绽开一抹温和的笑意,少年腼腆一笑,举步向这便走来。
“母亲,大兄。”少年朝白苏和顾翛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这才任由白苏拉着手,俊俏的脸庞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母亲,男女授受不亲,儿子已经大了,母亲这样恐怕有违圣人训诫。”
白苏一瞪眼道,“哪个圣人说母亲不许拉儿子的手了?然儿你如此说,可真是太伤母亲的心了。”
听着前半句顾然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连忙想安慰安慰白苏,刚刚张口,却听白苏又道,“你小时候,母亲哪里没看过,你每回洗澡还吵嚷着跟母亲一起洗呢,这大了还害羞了。”
白苏最喜欢逗这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孩子,每每被顾翛和顾瞿惹的一肚子闷气时,逗一逗顾然,保准心情极好。
“母亲,孩儿听闻父亲说,您又令举善堂去抢人了?”顾然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书呆气,至少还知道什么叫转移话题。
后续之一群妖孽(2)
白苏淡定的道,“不是抢人。”
顾然一脸了然状,“那定是父亲错怪您了,孩儿这就去同父亲说明白,还母亲一个清白。”
“不是抢人,是劫财。”顾翛不咸不淡的接口道。
顾然愣了愣,俊美儒雅的面上一阵黑一阵红,白苏见状便知道不妙,果不然,她这厢还未想完,便听顾然义正言辞的开场白,“虽则身为晚辈不可指责长辈的不是,但母亲所为之事实在有违道义,孩儿不能苟同”
从顾然八岁开始,这句开场白岿然不动了七年,每一回,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还是词句之间的停顿,七年如一日,不曾有丝毫变化。
初初白苏听闻一个小小的人儿说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再加之这个小人儿长的粉雕玉琢,还颇为欢喜的听着,并且保证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可七年听下来,纵然这个孩子长成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白苏也腻了。
“母亲,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母亲为福缘大师挚友,怎可如此行事……”顾然俊俏的面上哪还有一丝木讷,全然是义愤填膺的热血少年。
但白苏定力向来不错,左耳入右耳出的本领已经练到炉火纯青,但顾翛明显就不耐烦了,挥了挥玄色衣袍,大步流星的走进书房内,不管有无错,都先向父亲承认错误再说,即便面对顾连州的威严,让顾翛很有压力,却总好过听顾然在这里毫无意义的废话,什么引据经典,顾然看过的,他哪一本没看过?
顾然絮絮叨叨的说完一通,却只换来白苏一声叹息,“我的儿唷,你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母亲,孩儿是男儿身。”顾然果然被白苏一下子转移了注意力,红着脸小声道。
白苏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个爆栗子,“你带不带把,我自然比谁都清楚,不过,偌大的家业也不能只靠你大兄撑着,依你这个性子,恐也就是一辈子钻研学问去了,所以得娶个厉害些的夫人,但厉害些的娇娇怕是看不上你啊。”
“孩儿想娶个温婉贤淑的。”顾然弱弱的道。
几个孩子都继承了白苏晶莹剔透的皮肤,尤其是顾然,莹透的肌肤透着红晕,令人直想咬上一口。白苏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果然很是柔滑。
白苏刚刚放下手来,便瞧见顾连州目光沉沉的站在窗边,白苏连忙拍了拍顾然的肩膀,“然儿,你先回去吧,母亲知道错了,这就去写悔过书。”
白苏的悔过书,恐怕整个顾府也就顾然一个人信,虽然后来屡屡故犯,又屡屡写悔过书,但顾然依然很纯很天真的相信,他的母亲,是真心悔过了,应当给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因为子曾经曰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听闻白苏此言,顾然乐呵呵的道,“是,孩儿稍后再来看母亲。”
白苏点点头,总的来说,除了他刻板说教之外,对于这个二儿子,白苏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这孩子很知道孝顺,秉性纯良,与顾翛比起来,一个是小天使,一个是小恶魔。另外那个小的就不提了,是白苏的一块心病,整一个小魔鬼。
顾然和顾翛离开后,白苏忐忑的走进书房,瞧了顾连州一眼,见他依旧负手立于窗前,不禁有些惴惴,“夫君。”
“嗯。”顾连州淡淡应声,清贵的声音分辨不出喜怒。
但白苏知道,他有些不悦了。
夫妻多年,白苏自然也知道怎样哄他开心,便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蜂腰,声音柔软,“夫君,妾身知道夫君忧心阿翛不走正途,妾身不会带着他做坏事的。”
如许多年前一样,她也只有在做错事时才会自称“妾身”。
然而,若细雨绵绵的声音,加上温热而柔软的身躯和着清雅的体香,这样的白苏令顾连州十分安心,即使他清楚的知道她的话不足为信,却总是会无条件的卸下淡漠的伪装。
“素儿。”顾连州回过身来,搂住白苏纤细的腰肢,认真的道,“阿翛的性子太像你,看起来沉稳,某些方面却甚是极端,有朝一日,他若是走上邪路,终究不能安稳到老,素儿当明白这一点,莫要在他面前做些黑白不分之事。”
白苏动容,但她心中有些疑虑却是不得不与他说说,“夫君总是比我思虑的周全,可是夫君,这世上真有黑白么?全然是灰罢了,真正黑白分明之人,恐怕还不如走上邪道。”
顾连州怔了怔,是啊,全然是灰,他自己不也是这么不黑不白的过来了吗?白苏这句话,让他得好生思虑对于顾翛的教育问题了。
“唉,怎么就生了这三个小孽障,没一个像你的性子,否则也无需这样头疼了。”白苏靠在顾连州怀中抱怨道,“还是女儿好,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
顾连州笑声清发爽朗,俊美无铸的容颜宛如灿烂的日光,耀眼无比。
就在白苏呆怔之事,他低头轻轻含住她的唇瓣,温柔辗转,舌尖轻轻撬开她的唇。
这一吻,温柔而绵长,仿佛十几年也不曾吻够,直到白苏有些窒息之感,顾连州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声音微微沙哑,性感的令白苏禁不住颤抖一下,“我们再生个女儿如何?”
白苏浑浑噩噩的想道,你们顾家就是没女儿命,连着三代都不曾有一个闺女,恐怕到她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温热的喘息喷洒在白苏的耳廓,宛若沧海的墨玉眼忽然幽深起来,目光只一瞬便掳住她迷离的眼神。
顾连州满意的看着白苏的神情,打横将她抱起来,放在了书房中的矮榻上,白苏一惊,连忙阻止道,“这里是书房”
但她随即便发现,房门和窗户不知何时都已经关了起来,想必是小厮见着两人吻的忘情,便给关上了,方无便极有这种眼力见。
顾连州细碎的吻从她耳边一直吻到锁骨,隔着衣物大手抚上一只高耸的玉峰,白苏生完三个孩子,胸部不仅没有下垂,而且越来越大,这点起初令人欣喜,但后来白苏又开始苦恼了,古人重视子嗣,孩子自然是生的越多越好,万一生一个就大一圈,若是生上六七个孩子,岂不是要变成篮球了?
白苏正兀自忧心着,只觉胸口微微酥麻,舒适的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忍不住嘤咛一声。
顾连州微微哼了一声,很明显发现了白苏方才的走神,惩罚似的隔着衣物轻咬着她玉峰上的一点,直到隔着衣物也能看出那凸出的一小点,转而又移向了另一边,底下,大手却已扯开白苏的衣带。
衣襟散开,露出浅绿色绣着并蒂莲的肚兜,丰盈的玉峰顶起丝绸,两点凸起清晰可见,宛如在诱人采撷一般,顾连州的手轻轻探进去,触手已然如十几年前那般惊人的柔嫩,仿佛能掐出水来,只是他略微有些不满,面颊微红,嘟嚷道,“这里可不能再长了。”
说罢,伸手阻碍视线的肚兜扯开,一对白兔欢快的蹦了出来,首尖宛如一颗酸甜可口的红果,纵使亲自喂养了三个孩子,颜色却依旧妩媚动人。
顾连州一身凌乱的模样,顿时觉得口干舌燥,纵使他控制力极强,却在与白苏欢好时从不刻意控制。
白苏伸手扯开他的衣带,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带着媚意的笑,白嫩的长腿微微勾住他结实的腰,撑起上半身,明亮的阳光下,浮动一阵美丽的乳波,她搂住他的颈部,把自己置于她的腿上,似是魅惑,又似是无意的,轻轻蹭了两下。
“怎生偏叫我遇见你这样狐媚的妇人。”顾连州沙哑的声音中,带着隐忍。
平素白苏淡然懒散,也只有这时,独独对着顾连州时才顺应着自己的本能变得妖娆狐媚,事后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这一刻,她只知道,想要他。
顾连州忍的难受便不再忍,用力一顶,进入了她,满足且又不解的叹息了一声,“怎的还是这般窄。”
说起来,顾连州的经验比之其他男人算是极少了,甚至每回白苏话说的太露骨,他依旧会脸红,白苏爱极了他那个模样。
他的每一个模样,白苏也都甚爱。
仿佛是一室的春光流泻出来,外面的蓝花楹开的更盛,一片紫色烟霞直蔓延到天际。
一番云雨后,白苏便就靠着顾连州睡了一会儿午觉,顾连州却是精神极好,一只手臂给白苏当做靠枕,一只手握着本书。
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到白苏恬静的睡颜上,菱唇微微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和挺翘的鼻子,心中觉得分外满足。
直到过了一个半时辰,白苏才醒来,一睁眼,便看见顾连州丰神俊朗的侧脸,这一刻,她觉得真正的圆满了。每每想到这两个字,白苏都会惦念妫芷,她说要寻求个圆满,可是现她果真寻着自己想要的吗?
所谓灰飞烟灭,大抵也就是化作一缕青烟,在这世上什么也不剩下,白苏从前是这样以为的,但她现在更宁愿相信,灰飞烟灭,不过是如同化火了一般,身体化作一捧灰而已。
顾连州转过脸来,“在想什么?”
白苏摇摇头,她知道即便自己不说,顾连州也能够猜的到。
果然,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再过两个月,便是父亲的生辰,父亲已经是耄耋之年,也不曾见过阿翛他们几回,这次就带他们去给父亲瞧瞧吧。”白苏忽然道。
白苏深深的体会生死离合的无常,虽然顾连州一直因为母亲瞿氏之死对父亲颇有怨嫌,但父亲毕竟是父亲,白苏不愿他体会“子欲养而亲不在”之悔。
“好。”顾连州道。
后续之咸池劫(1)
籍巫说,命里注定的桃花,被称作“咸池”。
籍巫说,他命里有一个咸池劫。
妖妖桃花林,他遇见了她,当时的情形是怎样,宁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甚至那时候她的神态,如今也怎么都想不起来,每每午夜梦回,缠绕他不休的,是在灼灼桃花里他亲手扼死她的那一瞬间。
那个女子,叫白素。
原本宁温接近白素,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七王中意的女子,当年的屈辱,他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他等了五年,曾经也有些机会能够下手刺杀七王,但都生生忍住了,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相信待手握雄兵之时,能更彻底的报复这个阴鸷而又骄傲的男人。
但宁温的隐忍,在见到七王看白素的眼神时,动摇了。
那个无邪的少女如同千千万万个女子一样,只在他一笑间沉沦。
可是这个少女死心眼的很,宁温要她接近七王,找机会给他下蛊,可白素却因唯恐失身,死活不愿意去。几番诱哄不成,宁温便也就意兴阑珊了,在那个宛若烟霞般的桃花林中,少女一如往常的羞涩,而他却毫不留情的出手扼死了她。
也许,七王不过是对一个女子上了眼,后来便再也不曾记得自己看上过这样一个人了吧。
这原就是一场利用,尽管这个少女并不知道他太多事情,即便她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但他行事一贯不留痕迹,尚京哪一家后宅里每年不得死上几个人,杀一个身份卑微的商贾庶女,绝不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
但不曾想,那一刻顺手而为之事,却成为了他一生最大的悔恨。
宁温与白素的相处,不过短短一年,其间也只见过五次,包括杀她的那一次,宁温对这个羞涩而又痴迷他的少女,并没有任何感情。
“素儿。”声音温润如玉,一袭白衣清俊出尘,俊美的男子躺在竹屋前的走廊上,墨发白衣在廊边垂泻,微风卷起一阵落花,纷纷扬扬的落在他头上、身上,他看着院子中灼灼的桃花,眉头微微拢起。
繁花掩映之下,若是有外人不甚误闯进入这深山,怕还道是闯进了神仙府邸。只不过,这里是姜国和唐的交界之处,深山重重,一般不会有人经过。宁温在这里住了十五年,也不曾有一个人进来过。
原来放下一切,隐匿的感觉,竟是如此轻松。这还要感谢顾连州的诈死之计给了他灵感,当年最后那一箭他用了多少力道,旁人不知道,但他十分清楚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绝不能将顾连州置于死地。
既然世人容不下他,便做个死人也好。于是当他听说七王败了,便在凤栖殿中坐了半宿,然后一把火烧了这个曾经囚禁过她,也囚禁了他心的地方。
宁国是存是亡,本就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既然他的父皇一直没有把他当做宁氏子孙,他也没有必要硬是往宁氏上贴,那个懦弱的皇族,他宁温也不稀罕。
籍巫死了,他在这世上也无甚留恋,只不过想好好看看世间的山水,而他在这里看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已经十余载,由心伤到纯粹的看花,他已渐渐爱上这种生活,纵然,一个人总会有些孤独。
春风暖人,看着看着,他竟是用手撑着头睡了过去。
微风轻抚,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在这样美好的山水之中,宁温却做了一个从未梦过的梦境,梦里面,在雍国皇宫之中,一袭明黄凤袍的少女,执着他的手哭的梨花带雨。
这竟是昭德公主宁秋临死前的那个傍晚
“王兄,我知你心中的苦,虽则你从来不说,但从这些年的信中,阿秋也能窥知一二。”宁秋绝美的面上满是泪痕,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宁温冰寒了二十年的心,在那一刻也有片刻的融化。
“阿秋愿意成全王兄,阿秋虽然不懂军政,但父王迟迟不出兵定然令王兄的计划受阻,父王疼爱我,只要我死,再加之情势对宁国有利,父王一定会在吕相等人的劝说下出兵的。”
“王兄莫要问我如何知晓,王兄的每一封信,我都有认真的读,阿秋,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兄长的每一个心情变化。阿秋不愿成为雍帝的皇妃,也无法逃离,在来雍国之前便已存了死志,活到现在不过是想再见王兄,看看我的究竟何等风姿,竟让雍国人肯抛去质子的身份,将王兄列为尚京六公子之一。”
宁秋笑靥如花,张开双手轻轻搂住宁温的腰,踮起脚尖,红唇在他的脸颊落下一吻。
宁温微微一怔,宁秋却已如一只轻盈的蝴蝶般跳离开来,夕阳下,她的笑容明媚绝美,美眸中含着泪花,盈盈点点,却不曾落下。
宁秋动了动唇,说了什么,宁温当时并未听见,心中却为这即将赴死的皇妹心疼,可他并未阻止,因为宁秋说的对,只要她死,而时局又有利于宁国,那么他们那个懦弱的父王才会出兵攻打雍国。
可是此刻在梦中,宁温却轻轻楚楚的听见了从她唇边逸散的一声叹息,她说,“扶风。”
便是这两个字,宁温确定宁秋不是为宁国而死,也不是为她的处境而死,只是为了他。
梦境中,看着那一袭明黄渐渐远离,宁温失声呼唤,“阿秋不要走”
阿秋,不要走……
宁温蓦地睁开双眼,一时间泪如雨下。
宁温不明白,为何时隔这么多年他才梦到宁秋,也许是当初对白素的执着,蒙蔽了心,致使他从来也看不见这份近在眼前的感情,即使,它并不纯粹,对于缺乏温暖的他来说都是那么的难能可贵。
宁温以为自己这一生只有籍巫无条件的护着他,却从不知道,曾经还有这样一个人,一份感情。
“阿秋,是你的情人?”一个清俊有磁性的声音缓缓问道。
宁温微微一惊,看向声音来处,琉璃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平生他还真的不曾为谁的容貌惊艳过。
那是一袭玄色广袖袍服,墨发披散,用帛带松松的在背后结起,一张俊美无匹的俊颜生生将灼灼妖妖的桃花映的黯然失色,长眉入鬓,隔花掩雾的墨玉眼中似也有一丝惊艳。
那人慵懒神情,隔花掩雾的眼眸,令宁温想到了一个人,他不答反问,温润如水的声音道,“你姓顾?”
立于桃花树下的少年微微一怔,却立刻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宁温,如果见过,这样倾国之姿,他不可能没有印象,更何况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你认识我父亲?”一袭玄色锦袍徐徐而来,也不用主人请,兀自在宁温身侧坐了下来。
他凑近了看宁温,觉得他如绝品温玉的容颜竟然没有丝毫瑕疵,不禁有些好奇,想想近几十年可出过这样绝尘的男子。
“你叫顾翛。”宁温淡淡道。这其实并不难猜测,从顾翛的语气中便知晓他是姓顾没错,在这姜国境内,长相又如此类似顾连州和白苏的,算算年龄也只有顾翛而已。
宁温从屋里取出一只竹筒,倒了杯水给顾翛,“平素没有客人来,只有一个杯子,若是不嫌弃,便消消渴吧。”
顾翛其实很有些洁癖,但是不知怎的,面对眼前这个宛若仙人似的男子,他没有丝毫嫌弃,别说用他用过他的杯子,便是……
顾翛还未想完,便听宁温轻叹道,“时光如梭,我只觉得在此处看了几次花开花落,不想故人的儿子却已经这般大了。”
“你一直都不曾回答过我的话。”顾翛抿了口水,不满的道。他皱着眉头,对宁温那句“故人的儿子”更是不满意。
宁温不禁微笑,这笑不同于他从前那种面具一般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温暖耀眼,“认识,却不是很熟。”
宁温的笑容逐渐暗淡下来,也许如果可以选择,不管是顾连州还是白苏,都不会愿意认识他的吧。
“这等深山老林,你怎会到此处来?”既然是白苏的儿子,宁温便把他当做了晚辈来看,劝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顾翛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你送我回去,天恐怕也黑了,你又怎样回来?”
宁温怔了怔,他还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我活至今日,生死也不过是寻常事了,无需忧心。”
话虽这么说,但山里野兽出没,宁温还没有打算遇上猛兽就闭眼等死,便转身去屋里取了一张弓来,“走吧。”
“山里丛林茂密,野兽大多喜欢伏击,你用弓箭是没有用的。”顾翛很怀疑,这个男人是怎么在深山老林里生存下来的。
宁温忽然有些窘迫,被一个晚辈教育,实在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纵然只是一瞬间的窘迫,也不曾逃过顾翛的眼睛,他心里觉得逗这个男人玩,实在很有趣。他懒懒散散的朝廊上一躺,道,“我本是来找师傅的,可他不在,我便翻了两个山头看看这边有什么好景色,现在累的走不动路了,唔,不过,确实是有极致的美景,倒不枉我劳累一场。”
顾翛若有所指的看了宁温一眼,“既然你是我父亲的故人,那我今晚就在此叨扰了。”
宁温愕然的看着一袭玄色锦袍,躺在廊上少年,有些不可置信,他,居然被这个小子调戏了
以往在雍国时,不少人含沙射影的辱他,却无人敢当面调戏,而自他做了宁皇之后,更是无人敢出言不逊,所以,除了七王那次想霸王硬上弓,宁温还是头一遭被人言语调戏了。
顾翛余光瞥见宁温狼狈的形容,心忽然漏跳了几拍。他打定主意,今晚不走了。
方才顾翛说的也是事实,本来是听母亲说再过几日便出发去政阳,他便到附近的山谷与师傅告别,没想到遇到这么个风姿卓然之人,而且,如此可爱。
后续之咸池劫(2)
顾翛言出必行,说是不走,竟真的赖上了。
因着顾翛接手生意上的事已经有些年了,所以顾连州也不会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毕竟在古代,十七岁已经是半个成年人,尤其顾翛处事还算沉稳,起初他出去处理事务时,白苏还会念上几句,现在却也习惯了“放羊”。
宁温因着许多年不曾与人相处,乍遇上一个人,又是如此无赖的一个人,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要留便留,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不便。
“我这里简陋了些,你若是不嫌弃,便就委屈一晚吧。”宁温便取了铲子出门,他在屋舍旁边种了些蔬菜,早几年的时候,一直养不活,后来慢慢摸索,却也种出了一大片来。
顾翛安然的躺在廊上,以他的心性自然不会全然相信一个陌生人说的话,纵然这人一派温润淡然。这个人声称是父亲母亲的故人,虽然也刻意说了不是很熟,但也不可能十几年之间全然没有听父母说起过此人,想来,多半是有什么不愉快的过去吧。
联系宁温的种种,顾翛也大约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史册上记载,那个人早十几年前就在宁宫中与凤栖殿一同化作了灰烬,却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距离师父和他家如此之近,莫不是有什么企图?
一番冷静之后,顾翛再看见宁温进来的身影,眼神明显比方才冷淡了几分。
纵然这个变化很细微,但宁温久经世事,哪里会察觉不出,顾连州和白苏的儿子又岂会是蠢物?想必这种变化,是因为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宁温在外面洗好菜,默默的拎着一桶水进了院子。
他一个人在深山了久了,好不容易来一个能说说话的人,虽然这个少年言辞犀利,令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可他终究是欢喜的,只是眼下已经互知了身份,恐也没什么好说的。
宁温从屋里拖出一直火炉,在屋侧劈柴生火,然后将几样蔬菜切碎一同放进去。
顾翛一直静静的看眼前这一袭白衣忙来忙去,脱俗的姿容即便是做着如此俗套的事情,也是赏心悦目,只是从这个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顾翛隐隐能察觉一丝孤独。
“深山中也无甚可吃的,你且委屈一两顿吧。”宁温将烧好菜汤端至顾翛面前。
盛着菜汤的器皿,是用新砍伐下来的竹节代替,宁温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器具可供使用。他当年在走的突然,火烧凤栖殿之事并非在他计划之中,这件事,也是宁温这一辈子最冲动的一次,但他不后悔。
现在是申时末,一般习惯一日两顿饭的人,现在正是该用食的时间,可顾翛从小跟着白苏一个习性,每天定时定点的三顿饭,有时上午或下午还要加上点心,晚饭一般都是酉时三刻才会进食。
宁温端起碗,见顾翛没有动,他也不好一个人用食,便将筷箸放了下来,如玉般光洁的额头带着方才留下的点点汗珠,“不饿?”
顾翛其实并没有胃口,他一向嘴叼的很,对十二做的食尚且挑三拣四,更何况是这等清汤寡水的菜汤?在这世上,也就只有顾连州烹食对他的胃口。
顾翛从不缺乏关爱,而宁温这种含蓄的关心,说不清为何,却让他心中微动,便也就默不作声的端起碗,扒拉了两口,出乎意料,蔬菜的清甜加上竹子的幽香,味道竟不算太差。
汤里有微微的咸味,顾翛翻了翻,看见里面有黄甜菜,也就了然了。
顾翛三岁时,白苏闲暇时画了一本百草图,给他做看图认物,自然他也认识不少植物,黄甜菜中本身就带着微微的咸味,这种咸味用了做炒菜显然不够用,但放在汤里,还不会觉得淡。
“你就给我吃这个?”顾翛的速度堪称风卷残云,但动作却极为优雅,放下竹筒和筷箸,他慢条斯理的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嘴。
宁温顿了一下,道,“你先用些垫垫肚子,我去狩猎。”
对于顾翛的找茬,宁温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在他心里,觉得自己当年的行为给白苏平添了不少心伤,心中愧疚,所以对于她的儿子也颇为关照,且身为长辈,照顾照顾迷路的晚辈,也没有什么不妥。
顾翛对宁温的照顾有些莫名其妙,才见面没有一个时辰,便视如己出,如同相处了十几年的熟稔,实在有些奇怪,顾翛虽主动搭话,但他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
“目光炯然,何故?”宁温发觉根本不能主观忽视顾翛探究的灼灼目光,便只好出言询问。
顾翛答非所问,“你不用出去,我午膳用的多,并不饿。”
宁温点点头,便依旧坐在廊上看花。其实他有太多想问的事,却不知从何开口,那些事情他很想了解,但转念想想,都是与自己无关,仿佛也没多么重要,便也就没有问。
顾翛余光看见宁温琉璃似的眼眸中神色有细微的变幻,知道他是陷入某些回忆之中,便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静静的在廊下,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看花,一个看人。
这样的安静,却没有一丝尴尬,仿佛这两个人从来都是这般静默而处。
春日的夜晚来的很快,天还刚擦黑的时候,宁温便进去铺被褥,不过是一刻的光景,天边的最后一丝夕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半圆的月亮。
宁温这里的油灯约莫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用完了,月光明如水,宁温看顾翛似是有些朦胧的睡意,便道,“床铺已经铺好,你若是困乏,便去歇息吧。”
顾翛打了个呵欠,不客气的起身往屋里去,竹屋极小,里面摆设的物件也不甚多,借着月光,能清晰的看见里面的一切,一张仅能容下一人的竹塌,一张简陋的木几,几上整整齐齐的叠着几件衣物,几下有一个蒲团,除此之外,竟是连一个箱子也没有,遍观整个屋子,也只有榻上一床薄薄的被褥,虽然看不清,但可以猜想,这被褥定然也是用了许多年的。
顾翛的睡意全然被眼前的景象驱除,这个地方,实在很难相信有人能够生存下来,莫不是他真的成仙了?
顾翛从窗户中看见那个依旧坐在廊下的一席白衣,心里说不清是何样的滋味,他只是在想,这个只存在于传奇中的人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史上对他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笔,宁国人痴迷于美色,所以即便是正史上,关于宁温也只留下了这么几行字: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时人皆谓,一笑而天下皆春,一哭则万古皆愁。又尝有妇人嗟叹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当初顾翛读《宁国志》时,只觉得可笑,一个帝王,最终在史书上只留下关于容貌的记载,不仅仅可笑,恐怕还是莫大的耻辱,不过,一个亡国之君大约也不惧多上这一星半点。
关于记载宁皇的野史比正史多的多,传说宁温是个极有心计且手段高明的阴谋家,他因在雍国受辱,怀恨在心,挑起三国战乱,这些事情写的有根有据,不像是杜撰。只不过,记载这野史的名士是雍国人,对宁温当时究竟受了什么辱,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你睡何处?”顾翛从窗子中探出头去。
月光下,宁温微微侧过头来,顾翛怔愣住,脑海中浮现史书上所写“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俊朗如玉雕一般的温润出尘,宛如走在玉山上一样光彩照人,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休息吧,我再坐坐。”温润如水的声音在月光下缓缓流淌,直流进人的心田。
顾翛生的风姿绝世,时常又见惯了父亲、弟弟们的出色容貌,他确定自己并不仅仅是被这样的容貌所惑,那细微几不可察的心悸,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温察觉身后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回过神来,却对上一双迷茫的眼睛。
顾翛仿佛做了窘事被抓包了一般,迅速的回过身去,翻身上了竹榻。被子中已经几乎摸不到棉了,两层薄薄的布贴在一起,虽然陈旧,却很干净,被子上传来清雅的气息。
闻着这个气息,便似想到那个温润如玉的人,顾翛渐渐入睡,他遗传了顾连州的睡眠浅,哪怕只要有一丝动静,他都会醒来。
夜半时,门被轻轻的推开,顾翛的意识倏地清醒,但他决定静静的候着,看他想做什么。
顾翛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宁温手上拿着原本穿在身上的外袍,走到榻前,将外袍抖开给他盖上,做完这个动作,宁温并未急着走开,而是站在了一会儿,唇边逸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才转身将窗子给关上,这才又走了出去。
顾翛睁开眼,这个人,显得如此温柔,似乎除了外貌,其余与他所知道的那些传闻均没有任何重合,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夜色中满目都是桃花,宁温坐在廊前,落英缤纷,眼见着这一年的春又要过去,他却觉得跟往年有些不同了,他唇边漾开一抹笑意,那个孩子,长的不大像她,可脾性却是像极了。
这一刻,宁温除了觉得满足,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搬个地方了,他这种命里带煞之人,还是莫要扰了旁人清净。
后续之咸池劫(3)
宁温次日醒时,次日醒时,发现自己是躺在榻上的,他掀开被子的手微微一顿,转眼便瞧见了廊上那一袭黑衣。
少年其实还未脱去稚嫩,但一袭黑衣穿在他身上,却生生压住了几分青涩,显得成熟稳重起来,尤其是那双眼眸,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人极有压力。
宁温刚刚走出一步,顾翛便敏锐的回过身来,看着宁温微微有些凌乱的仪容,微微勾起唇角,“我回去了。”
宁温点点头,顾翛方才的敏锐已经告诉他,顾翛是身怀武功的,在深山中完全有能力自保,根本无需他相送。
顾翛也没有在说什么,大步离开了。
“莫要将遇见我的事情告诉令尊令慈。”宁温忽然道,他声音不大,在春风中温润的飘散,但顾翛一定听的见。
宁温在廊前坐了下来,他看着落英缤纷的桃花,有点恍惚,往日他常常看着看着就睡了,曾经做过许多梦,也许方才的顾翛也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顾翛对宁温说,他的师傅就在几个山头之外,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从宁温那个房舍到他师傅这里,不过只隔了一个山头,会轻功的人只需两刻的时间便到了。虽则离得近,但宁温住的山谷与这边的山谷有着天壤之别。
宁温居住的山谷,除了有一小片桃林之外,什么景色也无,甚至没有大的水源,而这边的山谷则是郁郁葱葱,山明水秀,在一个木头院子中后面甚至还有个不小的温泉。宁温当初只是随便翻山,看见深山中有一处生了桃林,勾起了他的回忆,便就在此定居了,十五年不曾出过山,也不曾翻山去看看四周都有些什么,自然也就没有人家这一处特地挑来隐居的地方妙。
顾翛宛如一只苍鹰般轻盈的在院子前落下,瞧见院子里一个光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举着青铜剑劈柴,麦色的肌肤上闪烁着点点汗珠,从背面看来,这人的身躯精壮,宽臂蜂腰,身材修长健硕,是个伟岸的男子。
顾翛脚尖一点,宛如闪电般扑向那人。
正在劈柴的男人反应迅捷,就在顾翛掌风距离他不到一尺的时候,他尚未转身,一个勾手便将这凌厉的一击化于无形。
两人过了十余招,相持不下,可事实上,却是男人稳占上风,因为他一直不曾动用左手中握着的剑。
顾翛瞧着男人块块分明的胸腹,以及那一道从肩胛延伸到胸口的疤痕,啧道,“师傅的身姿依旧如此魅惑人心呵”
这天下,恐怕也只有顾翛敢在这个男人面前提起身姿的问题,若是旁人,早就被他给剁了喂狗。
顾翛自然是听白苏说过她当年的英勇事迹,他也很佩服自己老娘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若不是他是在没有什么绘画天赋,却也想画上师傅几幅发出去广为流传,这言语上的刺激到底还是弱了点。
“臭小子信不信我劈了你”男人话说这么说,却将青铜剑抛了出去,带着破风之声,嗡的一声稳稳插在了劈柴的木墩上,伸手在旁边的支架上取了汗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男人麦色的肌肤,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如骄阳,入鬓的剑眉下一双眸子暗如夜空,深若幽潭,却是当年的铁血将军陆离
陆离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是沉淀,让这个男人更有韵味沉淀,当年的锋芒外露,已经渐渐敛去,但任谁看这个爽朗的男人一眼,都不会怀疑他手中那把劈柴的剑随时可以横扫千军。
雄浑内敛,这是如今的陆离。
“啧啧,这把杀人无数的宝剑,居然委屈至此。”顾翛绕着木墩上的青铜剑转了一圈,笑道。
他这话里也不无替陆离惋惜的意思,原本是一方霸主,是一个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居然沦落到隐居山林,怎能不令人扼腕。
陆离却是不以为然,“宝剑嘛,就是要物尽其用,该砍人的时候能砍人,该劈柴的时候能劈柴,哪有这么多讲究。”
顾翛一直都很崇敬陆离,尤其欣赏他这样爽直随意的性子,从前的陆离是怎样的性子,顾翛并不清楚,现在的陆离看起来耿直没有任何心机,但事实上,他很看得清局势,现在的太平盛世,已经不需要他这样的霸王,即便他向顾风华投降称臣,也不可能获得汉中王刘挚(前朝孝闵公主)的待遇,因为他占的地方一马平川,又能征善战,自古功高震主者都没有好下场,陆离若是还留在朝堂,现在是个什么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怎么想起来往我这里跑?骨头紧了需要为师帮你松一松?”陆离扯下袍子胡乱的披在身上,自从白苏搞出那幺蛾子,陆离现在对光裸上半身也很有阴影,尤其是想到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看着他两眼放光的模样,陆离都恨不得抽剑杀他个屁滚尿流。
“你要是不怕我母亲带着蓉姨杀过来,尽管松便是。”顾翛有恃无恐。
他小时候可乖的很,就因为太乖了,连动弹都不愿意动弹,所以扎马步时偷懒,被陆离拎过来狠狠揍了一顿,陆离下手可没有什么轻重,两巴掌下去,屁股就肿的老高,幸好还是留了情面的,不然再下去八九掌可就堪比三十大板了。
顾翛还记得,当时白苏一瞧见他的伤,立刻带着娘子军翻山越岭的杀到了陆离的大门口。白苏要是带着千把剑客来,陆离也不放在眼中,可是白苏是何许人也,偏就带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尤其是香蓉,原本骨子里就是个泼辣的,因在白苏身边久了,露出真性情的时候也就多了起来,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直闹的陆离半个食不下咽。
白苏是转了一圈就回去了,留下香蓉在这边,陆离到哪儿都跟着幽怨的眼神,导致他半个月瘦了两圈,结果他一头像,人家眼泪一收,又是端庄的淑女一枚,那气度,哪里还有半分小媳妇哭闹的模样。
顾翛见陆离脸色微变,一脸八卦的凑近他,“您对我母亲深情不悔,至今不渝?我看蓉姨可是中意你许多年了。”
顾翛这个习性,完全就是随了白苏,不八卦不成活,当然,他也一样极有分寸,绝不逾越半步。
“此事莫要再提,我对你母亲并无情意,对香蓉也没意思,你若是有时间便去寻个婆娘,作何与些长舌妇一般作态”陆离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陆离从不承认对白苏有什么情分,但是他独居至今不曾娶妻,也不去正眼看一看别的妇人,每每只有看见白苏时,眼中才会闪过些许光亮,纵然他隐藏的不错,但对于顾翛这样的人精来说,实在不难发现。
“说罢,你来有事情?”陆离又问一遍,自打顾翛接掌生意以来,一个月只有上半个月会过来,下半个月来,定然是有事。
“母亲说,过几日便启程去政阳,这一去加上路上来回怕是要半年之久,所以特来与您道别。”顾翛道。
顾翛虽懒散成性,却被顾连州教养的很好,从不缺乏礼数,也只是与亲近之人才会放任,他是把陆离当做半个父亲来看的,所以玩笑时有,礼数也不缺。
“嗯,是当回去了。”陆离道。
政阳王已经是耄耋之年,顾连州与他的怨嫌,也应当在扶棺泣血之时有所缓减,更何况,他以为顾连州被宁温杀了之后,亲自率大军逼到建邺城外,可见心中伤痛。
“对了,徒儿要借师傅一些东西用用,到时候再让蓉姨派人给您送过来。”顾翛话音放落,便兔子一般的冲进屋内,乒乒乓乓的一通,从屋内携了个大包裹出来。
顾翛冲陆离一笑,“师傅无需送我,待阿翛回来给师傅带好东西。”
黑影一闪,只留下个清俊的声音。
陆离看着顾翛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隔壁山谷住的谁,他并非不知晓,起初他怀疑宁温是有什么阴谋,还盯了一段时日,结果发现,那个人成日里就是看花赏月,有时候饭都不吃,陆离看着就觉得枯燥,也不知那个人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
说实话,陆离还以为宁温早就饿死了。但眼下,他不仅没有饿死,还不知怎的,竟和顾翛熟络上了,这由不得陆离不忧心,只不过转而想到宁温的身边没有任何势力,恐怕也伤害不到顾翛,再说顾翛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欺骗的孩子。
想到这里,陆离的心稍微安下了些。
顾翛抱着一大包东西,如风一般的回了宁温住的竹屋,见那一袭白衣依旧侧躺在廊下,单手撑着头,一如自己昨日第一眼看见他那般。
“给你。”顾翛将一大包东西丢在廊上。
宁温微微一怔,疑惑的看了那包裹一眼,琉璃般的眸子微转,目光落在了顾翛身上。
“大米,被褥,围棋,还有几本书。”顾翛随口道,他琢磨着,陆离眼下恐怕在隔壁山谷跳脚骂人了,陆离平素也是个简单的人,家中这些备用东西也不多,除了这床新被子,他这一划拉,把陆离生活必需品几乎都给搬了过来。
后续之咸池劫(4)
宁温顿了顿,看见少年眼中的光亮,心底微微一颤,那样耀眼的光芒和青春气息,已许多年不曾见过,明亮的几乎令他不能直视,如若少年知道当初曾经那样对待他的母亲,迫使他尚未周岁便与母亲分别,是否也能如现在这般对他?
“当年。”宁温目光从顾翛身上移开,缓缓转移到桃花林中,簌簌掉落的花瓣如雨,一如当年吊着白素的那棵桃树下,“我就是亲手将白氏素女扼死,吊在一棵桃树上。”
顾翛怔住,白氏素女,岂不是母亲?
“她从前对我情深意重,许是上苍要令我终有一日悔恨自己的薄情寡义,又将她还了回来。”宁温眸光盈盈,眉头紧锁,眼中的雾气似要汇聚成滴,却被他生生逼了下去。
宁温是个行事小心之人,自然是判断白素已经死绝了,才会离开,至于白苏怎么又活了,他不是没有猜疑过,但当白苏在船上与他说的一番话后,他选择不再追究。
宁温缓缓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顾翛不做声,心中却暗叫了一声好。家中从来无人提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白素更是不会拿自己剽窃来的诗词到处去炫耀,所以顾翛并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
宁温猜测顾翛是不知情的,笑道,“这首是你母亲十四岁所作的诗。”
“我母亲?”顾翛很怀疑,自己那个成日不是吃就是睡的母亲,能作出如此深婉动人的诗句,他一直很疑惑,自己父亲那样出色的男子怎会对母亲一心一意,连个姬妾也无,原来,他是竟是从不了解母亲的。
然而,顾翛眼下更在意的是,宁温当年居然与母亲也有瓜葛,听他的意思,还是一对怨侣宁温更曾出手杀过她
“她看着我,吐出一口心头血后,吟下这诗,是与我断绝了恩怨,然而我竟然每每都忘却不掉,她倒下时那悲切的眸光。”宁温苦笑,那时他并未觉得悔恨,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努力挽回,应当还有机会得到这份感情,殊不知,早已经擦肩而过。
也许是那些女子对他的痴迷,将他的心气也捧的高了,当初明明她也是痴迷于他的,而且宁愿为他死也不愿失身于旁人,所以他是有信心的。
后来想起,真真觉得自己愚蠢的可笑,如若谁要是杀过他再来求好,那定然是不可能的,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他当时却想不明白,只觉得白素也是会像别的女子那样,明知是死也会飞蛾扑火。
宁温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意,看向顾翛,“你不想杀了我,为母亲报仇吗?她,是个很记仇的妇人呢。”
这种面具似的假笑,已经许多年不曾用过,现在用起来,却觉得悲凉至极。
“你若是不想笑,又何须勉强自己。”顾翛皱起眉头。
宁温浑身一震,笑容僵在脸上,阳光和煦之下,微风拂起墨发,隔花掩雾的眼眸分外熟悉。
静立了许久,宁温终于道,“这句话,素儿也曾说过。”
顾翛心里有些堵得慌,漠然的看了宁温一眼,甩袖离去。
他的父母都是精明无比,住得这么近的距离,约莫也早就知道宁温还活着,尤其是父亲的私军遍布整个姜国,山里多了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在师傅的山谷旁,父亲更不可能不知。
既然他们的恩怨,他们都不再去在意,他又什么资格去多管闲事?顾翛只是对传奇的宁皇很感兴趣,相处之下,也颇有好感,这才同情他生活清苦,谁知竟扯出这么一番恩怨来,这样倒让他与宁温交好也不是,挥剑相向也不是,遂也只好闷着气离开。
宁温把包袱解开,里面的东西散开,东西不多,被子占了很大一块地方,被子上放着一个棋盘。
宁温伸手取下棋盘,翻开被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两个盛着棋子的钵。他将棋盘和钵放在廊上,自奕了起来,黑子白字相继落在棋盘上,根本无需多思考。
两方忽然到了一个相持不下的地步,棋盘山满满的残军败将,两方互相牵制,这一局棋赫然是珍珑棋局
想要摆出这个棋局并不难,但是要自己与自己对弈,丝毫无需思考的下出这个局面,而非是强记,就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可是宁温在一刻之间便做到。
盯着棋盘上的残局,宁温向后靠了靠,倚在柱子上,微微叹了口气,要说才智,顾风华是比不上他的,也不上顾连州,可是顾风华有野心,够狠,也藏的够深,所以终究得了天下也是在意料之中,可是有一点顾风华想错了,除了七王,他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统一天下的绊脚石。
宁温后仰着,一垂眸便瞧见了被子底下还有几本书,便随手取来看。
一共有六本,五本传记,一本《金刚经》。宁温以前看过《金刚经》,当时只觉得它讲的颇有道理,而如今再看,却是不同样的感受了。
捧着这本经书,静静看了封面许久,迟迟不曾翻开,里面的许多深奥的字句宁温已经记不清了,可记得关键的几句便也已经足够有所悟,呆坐了一下午,他默默的将顾翛带来的东西提进屋内,被子放在榻上,那几本书和一盘残局放在了几上。
一袭白衣立于门前,看着这个他枯坐了十五年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留恋,但是依旧决然转身离去。
这个山谷还是寂静,仿佛十五年间只多了这个竹屋和旁边的一片菜园,别的没有丝毫改变。
风卷起桃花瓣,飘飘洒洒,有些顺着窗口落进了屋内,落在了被风掀起的书页上。
那是一本经书,桃花瓣的覆盖下,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一切有相的东西,都是虚幻,似梦幻,似露水,似闪电,它来时是真正的来过,去时却又了无踪迹,恍若从未存在过,譬如,爱情。
后续之咸池劫(5)
顾府的车队在次日便上了路,一家五口和和睦睦,也难得顾翛今日不与白苏呛声,场面十分和谐。
白苏命工匠特别定制的马车里面,坐了五个人也丝毫不觉得拥挤,而且,他们每过一地都有自家开的客栈住宿,再加之时间又充裕,所以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一点也不觉得枯燥。
顾翛和最小的孽障顾玉都曾出过姜国,倒是顾然,长这么大了,从不曾出来过,在加之他单纯善良,白苏一路上总觉得他会给人拐走了,不停的给他灌输“人心险恶”的思想。
“然儿,人心各有不同,不要总觉得人心良善,比如你大兄,就向来比你思虑的多,也比你阴险的多。”白苏对顾然谆谆教诲。
顾然一脸恭敬的道,“孩儿受教。”但是转而他又道,“可是孩儿还是觉得大兄是个好人。”
白苏自然知道顾翛是好人,可是这个好人已经对着车外呆坐了一个早上。顾翛的性子与白苏颇为相类,白苏自然是最为了解他,惫懒成性之人,能这样笔直的坐一早上,不是摆明了有心事么?
方才白苏放话试探,若是往日,顾翛定然立刻呛声回来,没想到,今日居然没有丝毫反应。
白苏转眼看向正在看书的顾连州,他眼眸微垂,俊美无铸的面上眉毛习惯性的轻轻拢起,另一只手抚着趴在他腿上睡着的孩子,那孩子白白嫩嫩的包子脸,头上揪了两个小髻,身着红色小褂,看着像是观音座下的小童子,小拳头攥着,睡的正酣。
一袭青衣的俊美男人,哄着这么漂亮的孩子睡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顾连州察觉到白苏的目光,微微挑了挑眉,抬眼看过来。
白苏瞥瞥顾翛,用口型道,“这孩子怎么了?”
顾连州微微勾唇,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书,他当初与白苏分离,想的狠了,也就是顾翛这副模样,约莫是儿子大了,瞅上哪家娇娇了吧顾翛经常出门处理事务,也不是没有机会碰上合眼缘的娇娇。
白苏却不这么想,她蹭到顾连州身边,轻声道,“夫君,阿翛的眼睛那是长在头顶上的,天底下能入他眼之人,不是天仙就是妖孽,你想想啊,他往常可没这样了,是这几日才思春的,夫君……”
顾连州与白苏的灵魂契合宛如同一个人一般,她话还未说完,顾连州便已经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回忆起这几日,倒是暗卫来报过,顾翛去寻陆离时,恰逢他外出,无聊之下误入了宁温居住的山谷,还曾在宁温那里留宿一晚。
看着顾连州的眼色,白苏心中一颤,她虽没有得到切实的消息,但综合起来,猜也猜到了,遂轻声道,“宁温?”
顾连州点点头,白苏迅速转回身,蹭蹭的凑到顾翛身侧。
顾然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像只松鼠一般,窜来窜去,见她到大兄身侧,暂时没有移动的意思,便又将注意力放到了书册上。
“阿翛,告诉母亲,你是否有心上人了?”白苏平时和顾翛闹归闹,但关键时刻也得拿出做母亲的威严来,她坚决不能让顾翛误入歧途
顾翛闻声,懒懒转过头来,慵懒且磁性的声音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你父亲说,他当初相思你母亲我之时,便是这等形容。”白苏信口胡诌。
顾连州诧异的看了白苏一眼,他方才着实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她竟是连他的心思也懂,不禁微笑。
而顾翛也诧异的看着顾连州,他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怎么也不可能是说出这种话的人,但眼见父亲温和的笑容,分明像是承认了母亲的说法
两个人继续他们的美丽误会,但白苏却有点急了,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万万不能毁了啊
“儿啊。”白苏拉开架势,一副慈母的形容,语重心长的道,“儿是母亲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你与往常有何不同,母亲心里自然知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娇娇,莫说我们家家世如何,便是我儿这副姿容,那个娇娇就得偷着笑了,莫要捂在心里,同母亲说说,马上就给你定下婚事,若他人捷足先登,你就后悔莫及了”
顾翛收回了神思,散漫的靠在软垫上,“母亲过虑了,我并未瞧上哪家娇娇。”
儿子是她的儿子,白苏决定挑明了跟他说,以免日后说的晚了,追悔莫及,“阿翛,告诉母亲,方才你神情恍惚,心里想的可是一名白衣男子?眉目若画,俊朗如仙?”
顾翛神情一滞,他思维敏捷,联系白苏前后两段话,便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指,方才他思虑事情的模样,像是在思慕意中人,这,不可能纵然那人生的倾国之姿,也是个男子
看着顾翛的模样,白苏心中一凉,知道自己猜测事情八成是事实了。
顾连州虽不动声色,却支起了耳朵,他顾连州的儿子可不能是个断袖喜欢娈侍可以,但绝不能爱慕,耽误日后娶妻生子,然而,宁温那人即便再落魄,也绝对不可能屈身去做一个娈侍
“阿翛”白苏实在不能淡定了,她儿子是堂堂男儿,绝对不能发生她想象的那种事情,如此想着,连带声音也严厉起来,“你昨夜在他那里留宿,可曾发生什么事情?”
顾翛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道,“母亲想什么呢,只是留宿而已,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
白苏吁了口气,顾连州心中也稍微松了松,却听闻白苏肃然道,“阿翛,你是堂堂男儿,你要时刻牢记这一点,就算是母亲多想也罢,但是有些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以免你将来作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顾连州心中颇为满意,他的夫人终究还是能干点正事儿的。
顾翛也很少见到白苏这样严厉的时候,心中对她说的话虽有些抵触,却还是端坐起身子,就连旁边的顾然也都放下书册,认真聆听母亲教诲。
白苏冷声道,“既然还不曾发生事情便好,母亲要说的只有一句话,无论你将来喜欢何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要给我牢牢记住——”
正在聆听的三个男人,除了顾然,其他二人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什么叫“男是女是老是幼”?
白苏深吸一口气道,“你虽然长得漂亮,但绝对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将来一定要做压在上面的,不能被人压”
车厢一时静默,落针可闻,顾翛一脸诧然,顾然一脸茫然。
“白素,你给我过来”顾连州声音漠然,漠然的让白苏抖了几抖。
顾连州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对白苏的教育抱任何希望,这么多年了,她何曾教过一点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方才是被她太过肃然的气场给唬住了,眼下看来,他这个做夫君的,不好好教育教育她,实在有违天道。
顾然咽了咽口水,他对自己父亲发怒的模样太熟悉不过了,虽则表面看起来无甚起伏,但实在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他忧心母亲,连忙上前劝道,“父亲孩儿有话说”
顾连州瞥了自己这个乖巧的二儿子一眼,淡淡道,“说。”
“父亲”顾然跪到顾连州面前,作了个揖,郑重道,“孩儿方才也认真聆听的母亲的教诲,母亲的说法虽有些偏颇,太过计较胜负得失,但孩儿觉得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一味求胜固然不可取,但孩儿想母亲要求大兄不可屈居人下,定然也是想要大兄勇者不惧,孩儿说的若有不对,请父亲教诲,还请父亲息怒。”
白苏满脸无辜的瞧着顾然,心中却想,自己和顾连州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如此纯洁无暇的儿子,究竟是让他继续保持的好呢?还是抽空拿几本春/宫图给污染污染?
顾连州被顾然这么一打岔,一腔怒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得无力抚额。
白苏朝顾然吐了吐舌头,悄悄凑到他身边,附耳道,“儿子,母亲为你骄傲”
待到顾然一番正经的谦虚推辞之后,白苏目光飘到顾翛身上,见他的眼神越发飘渺起来。
但白苏心中却也不大忧心了,她的想法和顾连州不同,儿子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即可,至于那个人是男是女,白苏都能接受,但是她生养的儿子,绝对不能够沦为小受
白苏再看了顾翛一眼,觉得儿子虽懒散了点,但是霸气十足,又经过她刻意提醒,应当不会出现她忧心的情形。
经过这一场乌龙,车内的气氛有些诡异,白苏老老实实的凑到顾连州的身侧,温言软语的哄他。
马车行至途中,却忽然停下,固策马靠近车窗,禀报道,“禀主公,前方有一出丧队伍,我们可要避一避?”
顾连州道,“避至道旁。”
死者为大,别管死者生前身份是高是低,但凡遇见出丧队伍,必要回避,以免冲撞亡魂,也避免沾染晦气,固也不过是照例禀报一下。
后续之咸池劫(6)
顾府车队将将在了官道右侧的空地上停下,那送丧的队伍便从官道旁经过,妇人嘤嘤哭泣声越来越近。
固忽然惊奇的咦了一声,策马到车旁,低声禀报道,“主公,送丧中有个妇人,似是夫人的姐妹,可要见上一见?”
“姐妹?”白苏皱眉,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过姐妹,也忘记了还有个白府,虽则她得感谢白氏提供的躯体,但白氏一门也借着她和珍女,成为了现今尚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她也算还了恩情,白苏承认的姐妹,只有珍女而已。
说到底,以顾风华的为人,纵然宠爱珍女,也不会因此为了她把白氏一族封侯,顾风华这么做,多半也是因为他的大兄宠爱白苏,为了拉拢他的大兄而已。
“不见。”珍女如今是珍后,除了顾风华死了之外,她不可能亲自为任何人送丧,白苏知道外面那个绝不会是珍女,所以也不打算相见。
“夫人夫人”官道上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哭喊声。
送丧的队伍顿时乱了套,这一个还未入土,另一个可不能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了。
白苏叹息一声,对着车窗吩咐道,“派一名医者过去看看。”
顾然道,“母亲,既是姨母,母亲不相见已是失礼,不如孩儿代母亲去吧。”
顾然是书呆子了些,却不傻,他从白苏的做法上也猜测她可能是与这位姨母有过节,但是他秉性善良,既然是亲人,他觉得不能如此草率行事。
白苏目光从竹帘中向外看去,目光扫过那个昏倒的妇人,淡淡道,“母亲当年若是如你这般性子,恐怕在你这位姨母手里连渣子都不剩下了。”
顾然诧异的看着白苏,这话的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但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实在超出了顾然的理解范围。
那医者是妫芷的弟子,一根银针扎下去,妇人悠悠转醒,众人一阵欣喜,连忙给医者磕头拜谢,连连称神医。其实妇人也没有什么重病,只是几日不曾进食,又多日劳累,所以才会中途昏倒。
“多谢先生相救。”地上的中年妇人被侍婢搀扶起来,声音虚弱。
“在下也是遵我家主公之令,夫人不必言谢。”医者收拾药箱,转身回了车队。
中年妇人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在两名侍婢的搀扶下,缓缓向马车走来。
从竹帘的缝隙中,白苏能清楚的看见她的形容,妇人一袭孝衣,人到中年,已然是个半老徐娘,但是肤白清瘦,尚有几分姿色,从她的五官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白絮早年也的确是美艳不可方物,白苏看着她盈盈欠身,“多谢恩公相救。”
白苏对顾翛使了个眼色,顾翛神思还不知在何处尚未全然收回,口中却已漫不经心的道,“不必多礼,在下这里不耽搁夫人了,还是快将死者入土为安吧。”
他这已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白絮一向聪明的很,自然听得很明白,只得再次欠了欠身,“多谢恩公,不知恩公如何称呼,妇人改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
顾翛这才堪堪收回魂,隔着竹帘瞥了对方一眼,声音却已经沉了下来,“不必,送客。”
前半截是对白絮说的,后半截却是吩咐的剑客。
白絮见对方已经派人来驱逐,再不走就有失体面,她素来心高气傲,便也干脆的转身离去,只是上了官道之后,又回头朝车队望了一眼。
顾翛用指尖挑开帘子一角,慵懒的道,“果然是个有意思的妇人。”
ωωω_ttκǎ n_¢ o
白苏方才对顾然说“母亲当年若是如你这般性子,恐怕在你这位姨母手里连渣子都不剩下了”,顾翛很了解自己母亲的能力,能得她这样评价的人,定然是有几分手段的。
“唔,今日天气颇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作几句应景的诗,如何?”顾翛看着若隐若现的阳光,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然是个诗痴,自然是举双手赞成,顾连州也放下书册,淡淡道,“好。”
顾翛看向白苏,“母亲也加入,如何?”
白苏这些年成日就想着怎么打家劫舍,在几个儿子的印象里是个掉到钱眼儿里的俗人,白苏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于顾翛的提议,颇有些惊讶,但也应下了,她的文学造诣,虽作不出旷古名句,却也不差。
一家人作诗不过是为了娱乐,所以也没有什么太严格的规定,只要求瞧着附近的景物作出一诗即可,既然是顾翛提出的建议,所以便由他先开始。
这时送丧的队伍早已经走远,顾府的车队又缓缓行上了官道,顾翛索性将马车的帘子卷了起来,车内顿时吹入温润的风,春日的风,温和的让人想到那个人的面容。
马车恰好经过一处幽美的小山谷,顾翛灵感顿至,“近谷交萦蕊,遥峰对出莲。径细无全磴,松小未含烟。”
“好景”顾翛钦佩的看着自己的大兄,神情难得甚为激动,“父亲先请”
顾连州目光看向车外,马车行的不快,还未曾走过方才顾翛吟诵的那座山,若想作出在顾翛那句诗之上的意境,实在困难。
山脚下,有几处人家,柴门虚掩的茅草房,破落不堪。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顾连州清贵的声音缓缓吟道。
顾翛那首诗单单只写了风景的清幽,纵然遣词用句都是一绝,意境也是难得,可是相比起来,顾连州这首多了许多人情味。
隐居郊野少与外人来往,陋巷马车也十分稀少,那道虚掩的柴门,那间幽静的居室,已经把尘世的一切喧嚣,一切俗念都远远地摒弃了,时常沿着野草丛生的田间小路,和乡邻们来来往往,相谈并非是他所厌恶的应酬,只是说一说桑麻之事。桑麻渐渐长大,开垦的土地也越来越大,也常常怕天降霜雪,使得桑麻凋零。
若非心灵明澈,感情淳朴,断然是作不出这样的诗句。
“父亲莫非识得在此隐居的高人?”顾然奇怪,父亲居然恍如亲眼所见那个隐居之人一般。
顾连州虽是隐居了,却一直暗地里为顾风华出谋划策,这是当时在太平城时许下的诺言,也正是因为如此,顾风华任由姜国成为一个无人管辖的地带。朝中之事,依旧牢牢的绑着顾连州,现在的隐居与他心目中的隐居,差距远矣
白苏也不避嫌,轻轻握住顾连州的手。
顾连州也就任由她握着,笑道,“不过是为父想象罢了,然儿,你也来作一首吧。”
顾然有些羞赧,“父兄诗词都如此出色,然只好献丑了。”
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落日尚未进山,映着水波粼粼,弯月已然挂在了苍穹,“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三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也是首漂亮的诗。
三人都已经吟诵完毕,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白苏。顾翛也不知为何,总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是能够吟出《决绝词谏友》这样缠绵悱恻句子之人,或许真如母亲猜测那般,他在意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了?还是个男人
白苏瞧了瞧外面的暮色,已经看不大清楚景物了,便道出一句,“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这不是一句格律规整的诗,但所表达的意境却让闻者心潮澎湃,这样气势磅礴,哪个男儿不热血澎湃
“此处也无险山,我只是觉得你们父子三个幽静的厉害了,有些寂寞,遂搅一搅局。”白苏笑道。
顾连州对白苏常常语出惊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兀自端起茶水,还未及饮用,却被白苏接了下来,“这都是凉茶了,怎的如此不知道爱惜身体。且已经入夜,你呀,就喝口热水吧,别晚上睡不着,又扯着我给你讲经。”
白苏给顾连州倒了一杯温热的水,放到他手中。
白苏余光瞥了顾翛一眼,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家儿子是在试探她,想必能让少年心绪如此惆怅的诗,定然是缠绵悱恻,白苏偏就不如他意,吟了一句大气磅礴的句子。
顾连州明知道母子二人在暗中斗法,却作壁上观,恍若不知,只有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父兄和母亲所作的诗词之中。
“方才见着的那妇人,是母亲之姐?看起来比你大十余岁。”顾翛旁敲侧击的想挖白苏的过去。
事实上,白苏和白絮年龄差距不过只有三岁。白苏日子过得舒心,保养得当,这些年只是更多了些少妇风韵,而白絮,身在柳家,夫君成为他人榻上玩物,而且她心高气傲,心胸又狭窄,自然是老的快。
白苏还未来得及回答顾翛的话,马车便停了,固在外道,“主公,已达安丰县,客栈已经收拾好一个独院。”
大城池都有闭城的时间,而安丰县不大,却是没有城门的,所以即便入夜了,车队也能够进来。
后续之咸池劫(7)
在院子中安顿好之后,白苏便招来雷胥,询问柳家之事,她虽然不待见白絮,但也不愿做两眼一抹黑的人,多了解了解情况,总是利大于弊的。
“柳家自雍国灭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嫡子月前又殒命,也没有能够留下一男半女,眼下恐怕正乱着呢。”雷胥语调平平,但出于他做斥候多年的八卦本质,又道,“本家香火无继,旁支争夺家产之事早已屡见不鲜,只是柳家嫡子柳逸之死实在令人不得不说。”
“哦?”白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雷胥很职业的唏嘘道,“早年柳公子与花家嫡子花荣有断袖之事,属下也以为不过是贵族公子闲极无聊的玩乐而已,花荣公子颇好男风,也甚爱美姬,但迟迟不肯成亲,花家为了传宗接代,遂花荣公子在三十岁那年,强迫定下一门婚事,谁知婚后花荣公子竟然改了性子,一门心思扑在自家夫人身上,将往日的相好都抛之脑后,然柳公子却是对花荣动了真情,相思六年而不得,终于郁郁而死。”
白苏与花荣还有过几面之缘,他明明比李元拙还大一岁,却生的面嫩,看上去竟似是比李元拙小了五六岁,而且眉眼带笑,和善的很,但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狠辣,也不掩饰自己男女通吃的喜好。
“花家不曾势颓?”白苏听得雷胥的话,不由好奇,她记得花家有一位是前朝的太常卿,雍朝亡了,前朝旧臣应当受牵连才是,除非……
果然,白苏这厢还未想罢,只听雷胥道,“花家那位太常卿是当今皇上的人,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四年前亡故,皇上追封他为昌平侯,花氏一族鸡犬升天,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白苏点点头,可见乱世之中站错了队便是一死,即便不死也永不得翻身,若是站对了,能荣耀全族子子孙孙几辈人。
这些事情,白苏知道个大概也就行了,并没有太大兴趣,她正要张口再询问珍女之事,忽听闻旁边马厩中响起急急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远。
不出一息,便有剑客来报,“夫人,大公子骑马离去,属下们阻拦不住,又不敢动武,请主公示下”
白苏微微蹙眉,心中已经略略猜到他为何事夜幕疾行,心里虽对他的行为很是理解,却绝算不上高兴,“罢了,你们都退下去吧,派暗卫跟随大公子,护他周全,若非紧要关头,无需现身。”
“是”那剑客和雷胥一通领命下去了。
二人刚刚出去不久,顾连州便走了进来,亲自端着一碗莲子羹放到白苏面前。
白苏晚膳时用的少,这会儿真又有些饿了,白苏笑吟吟的看着顾连州,他言语一向少,虽然从未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但对白苏从来都是细心呵护,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白苏要半分不愿意,他定然会不动声色的都揽到自己身上,绝不会让她皱一皱眉。
白苏吃了一口莲子羹,唇角漾开一抹笑,看向几前正批阅公文的顾连州,他一袭白色宽袍,头发披在身后,额前的发丝带着水珠,这一身清爽,分明是刚刚洗过澡的,而这莲子羹也分明是他亲手所熬,短短一刻,竟做了这么多事情。
“夫君。”白苏动容。
顾连州目光从公文上移开,烛火盈盈下,一双墨玉眼映着温暖的火光,将平素的淡漠压下了几分,竟是显得温柔起来,他这般容色,温柔起来,端的要人命。
“我白苏定是做了十辈子的好事,又受了十辈子的苦,所以在这一世上苍才将夫君赐给我。”白苏道。
顾连州莞尔,他如何不懂白苏是在说情话,可他不由自主的便想逗弄逗弄她,遂皱起眉头,冷声道,“这么说,我的出现,就是为了成为奖赏你的礼物?”
这一下子将他顾连州的人生价值都抹灭个干净。
白苏白了顾连州一眼,若是他二十年前对她说这句话,或许她会战战兢兢去解释,但夫妻这么些年,再不了解他的性子,就枉为人妻了。
“我说错了。”白苏恶狠狠的吃了一口莲子羹,道,“我是做了十辈子的恶,所以上苍才放你来惩罚我,我定然是欠了你们父子十辈子的债,所以你们一个个的才不气死我不算完。”
顾连州笑笑,没有接话,低头正欲看公文,却听白苏道,“顾公子,你儿子骑马跑了,你可知道?”
顾连州头也不抬的道,“他已成人,做事应有分寸,在我们抵达政阳之前他若是赶不回来,倒时我教训他,你也不必心软。”
顾连州早年练就一身高超的武功,虽然二十年功力都耗在了妫芷身上,但有一句话叫“破而后立”,他后十七年在武学上也颇有顿悟,武功虽然是注定了赶不上陆离,但用来揍顾翛,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额,夫君。”白苏正打算为儿子说说好话,却听剑客在外面道,“回禀主公,“小公子被属下等请了回来。”
顾连州看了白苏一眼,“夫人还不知吧,你小儿子也跟着跑了,现在抓了回来,劳烦夫人去教育教育。”
白苏抚额,这一个个真是不省心哪,也不知道像谁
顾玉顽劣,暂且不提,可白苏清楚,顾翛的性子其实是很像顾连州的,尤其是对待“情”之一字上,不同的是,顾连州从小的生活环境险恶,使得他小小年纪便要练就稳重冷静的性子,而顾翛则无需如此,所以表现的比较冲动而已。
“看来,关于阿翛之事,夫君还是比我明智。”白苏叹了一声。她之前见顾连州每日疲累不堪,甚是心疼,便建议让顾连州把手中的私军管理交给顾翛,反正生意上的事有十三和香蓉顶着,白苏再接手回来,也不会太累。
顾连州知道她的好意,遂道,“素儿,近前来。”
顾连州将白苏置于膝上,抚着她柔滑的发丝道,“莫要忧心,过了这一段时日,为夫就闲了。”
白苏怔了怔,顾连州话中的暗示很明显,现在天下统一,只有汉中王刘挚(孝闵公主)踞守汉中,看来顾风华终于忍不住要对她动手了。
孝闵公主只是当初明白的太晚,布局落了人后,不然以她的才智,纵使最终不能统一天下,也绝不可能让顾风华这么顺遂。眼下的情形一目了然,就看孝闵是投降还是垂死挣扎了。
“但愿你能与我一同享一个清静的晚年。”白苏吧唧一声在顾连州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说完,故作神秘的向前探了探身,压低声音道,“我家夫君今晚不在,小妇人见公子美若天仙,欲红杏爬墙,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顾连州轻轻拍了拍她的臀,清贵的声音满含威胁,“许多年不动家法,你越发不规矩了。”
白苏一个激灵,如兔子般窜出老远,“我去教育你儿子,夫君忙着,妾身不打扰了。”
后续之咸池劫(8)
顾翛一路策马,返回姜国,他也不知道自己回找宁温究竟是想说些什么,只是,想回来便回来了,许是要再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确认自己心中所想,并非是如同母亲所说的那般。
星夜兼程,在天刚刚破晓的时候,顾翛终于到了姜国境内。接下来的山路难行,无法骑马,所以顾翛便将马匹寄放在一个农户的家中,那农户收了顾翛一金,又见顾翛长相如神如仙,便连连答应。
顾翛运起轻功,穿梭在林间,他郁郁的心情随着距离宁温居住的山谷渐近,越来越复杂,连带着脚步也慢了下来。
山谷中的桃花在几日间落的干干净净,树上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只有树下的泥土中,还能看见几片残红,顾翛拨开挡在小径上的枝桠,转了一个弯便看见了那间小竹屋,只是出乎意料的并未看见靠在廊上看桃花的一袭白衣。
顾翛其实并不知道宁温日日坐在这里看花,仅凭直觉而已。
屋侧的菜圃里面生了几根杂草,约莫也就是这几日才长出来的,顾翛的心微微一紧,大步走到门前,猛的将门推开。
屋内忽然灌入的山风,掀的几上的书册哗哗作响。顾翛在几前坐下,目光落到面前的棋局上,这个棋局是他母亲开花镜时为了一鸣惊人而设,他自然是认得的,也曾经废寝忘食一天一夜破解棋局。
晨光从背后的窗子照射进来,顾翛的影子投射在棋盘上,他目光落在手边的钵上,那只钵,并未被他的影子挡住,在晨光熹微里,明显能看见钵口上落着薄薄的一层灰,显见有几日不曾被碰过了,而顾翛虽然只见过宁温一面,也能猜出那样俊雅如仙的男子定是个爱洁之人,断然不会任由这些物什落上灰尘。
顾翛呆呆的坐了一会儿,心中才意识到,宁温走了
他的心头顿时闷堵的厉害,为什么,为什么见了自己后,便一走了之?是觉得他扰了清静,还是别的什么……
面前的《金刚经》渐渐停下了书页的翻动,因着有一页上面粘了已经风干的桃花瓣,比旁的纸张要重些,硬是压了下来,顾翛一扫眼,便看见在那桃花瓣下的那行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应作如是观……应作如是观
“你当真已经看破红尘?”顾翛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发紧,紧的难受。
顾翛蓦然回过神来,连忙稳住心神,他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想着,自己是难得遇见一个看着顺眼的人而已。
但,既然他回来了,就必须见到那个人才行
顾翛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上那瓣风干的桃花,唇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倏地的起身,飞快的朝那农户家去。
取了马,也不顾一众人满是痴迷的模样,一人一骑直往北鸣山去。
北鸣山在姜国和前宁国交界附近,山谷腹地宽阔,四季如春,谷中有一座闻名天下的佛家寺庙——天龙寺。
佛教有天龙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八部均非是人,佛教意在普度众生,所以“天龙”也常用做寺院名。
当初白苏为发扬佛教,出资在北鸣山谷地中建造寺院,福缘大师便请白苏为寺院命名,白苏便将寺庙取名为“天龙寺”,福缘大师也觉得甚为贴切。
顾翛小时候常常随白苏去寺中玩,所以对于北鸣山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猜测,如果宁温真的有脱离红尘之念,很可能是去了天龙寺出家。
只是顾翛并不知道,宁温一个人独居深山十五年,天龙寺是八年前才建造完成的,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北鸣山有个天龙寺。
这一点,直到顾翛询问完寺门前的小沙弥,才醒悟过来。
天龙寺香火鼎盛,经常有权贵的家眷来此地上香,也并非是一个清静的去处。
“公子。”顾翛坐在亭中,忽闻亭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唤他。
顾翛转头,便瞧见一个黄色襦裙的少女,领口绣着着几只蓝色蝴蝶,扎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容颜俏丽,蛾眉下闪动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眼梢儿微微上翘,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似含笑意。
这少女盈盈立于亭下,呆呆的看着顾翛,即便如此呆滞的形容,眼眸也似是含嗔带笑,勾人的很。
“何事?”顾翛清雅的声音道。
少女恍然回过神,连忙道,“我想回去大雄宝殿,却找不到路了,劳烦公子给指个路。”
顾翛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这少女是除了他家人和举善堂杀**手以外,唯一一个能在他跟前把话说清楚的人,当然,现在还有一个宁温。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看见一个池塘后向右转,过了拱门,走左边的九曲回廊,之后右边那座桥,过桥之后向右走,直走经过一个甬道是天王殿,穿过天王殿就是了。”顾翛语调平平的道。
少女听的瞠目结舌,眼波儿盈盈,咽了咽口水,揪起眉头,低下头掰着手指,却是站在原地半晌一个步子也不曾挪动,最后终于道,“我可否与你一起坐在亭子里,等家奴找我?”
顾翛懒散的靠在亭子边的美人靠上,淡淡的嗯了一声,白费了一番口舌,他心里其实很不爽快,但他今日提不起精神来挖苦谁。
“我叫繁星,你叫什么名字?”少女一屁股在顾翛身边坐下,丝毫不避男女之嫌。
顾翛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繁星?你怎么不叫烦人?”
繁星扁着嘴,眼眶里包了一包泪,却迟迟不掉下来,末了见顾翛并不理会她,觉得哭也没多大意思,便将眼泪收了回去。
清风阵阵,送着桃花香气,顾翛拧着眉头猜测着宁温的去向,没有任何线索,这样胡乱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顾翛很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若是在府中的车队抵达政阳之前,他却还没有回去,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算算时日,最多只有四天时间。
他这厢兀自想着,繁星却在亭子里焦躁的转来转去,一边还抱怨道,“这是谁建的寺庙明明直直的一条路,非得弄的九曲十八弯,让人多走路不说,还像个迷魂阵似的,不是成心刷着人玩儿么”
估计白苏要是知道自己呕心沥血的设计,被一个小丫头说的如此不堪,恐怕繁星的祖宗是八代都不得安生了。
顾翛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要么坐下,要么走。”
繁星胡乱的揉揉脑袋,恨恨的坐了下来,“枯坐着甚是无趣。”她说着,目光停留在顾翛妖孽的脸上,不由往前凑了凑,“你比尚京号称‘玉面公子’的那个俊美多了,我就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可那厮就以为自己绝代一枝花了,日日顾影自怜,啧啧,现在看来,真是不入流。”
顾翛觉得繁星说话甚是有趣,便也不再嫌她烦,问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诶?你怎么知道?”繁星瞪大眼睛,没等顾翛回答,又接着道,“他向我父亲提亲了,可你不知道,那厮根本就是成心毁我,那日,我听闻他提亲,便冲到他家质问,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全尚京的人都痴迷于我的姿容,只有你视而不见,可见你是我命定的妻子。”
顾翛闻言放声大笑,“这世上还真有这等妙人?我择日要去见识见识。”
“对你去让他见识见识”繁星附和道,“让他知道什么叫俊你叫什么名字?”
繁星话题转的既快又突兀,顾翛还真就吃了这一套,“顾翛。”
“字呢?”繁星问。
顾翛还未满二十岁,但白苏早已经给他定了表字,纵然他觉得十分不适合自己,“辄浅。”
“顾辄浅,听起来……像是比我的名字有学问多了,何意?”繁星出身书香门第,但文化程度还有待提高,她一直觉着只要是听不懂的词,都是高深莫测的,就比如,而顾翛的字。
但这个高深莫测,只是因为,“母亲说,正巧她那天就想到这两个字,本来叫浅辄,她说念起来拗口,便定了辄浅。”
繁星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顾翛,“我们眼下也挺熟的了,叫你顾公子有些生分,不如我唤你辄浅如何?”
很熟?顾翛没觉得。
繁星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姑娘,基本上不需要别人的回答,“辄浅,我……”
她话说了半截,便听有几个声音从花木后面传来,“阿星阿星”
繁星唰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回道,“公主,我在这里”
顾翛听见繁星唤“公主”,还未来的及多想,脑中灵光一闪,在前朝宁国境内,十五年前便有了寺院,那寺院叫般若寺,因着早年佛教并不大盛行,那寺庙又是建在半山上,地处偏僻,且距离天龙寺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所以基本上已经没有香客了。
就赌一次吧,若是般若寺也寻不见,便只好先去政阳,日后再找了。
顾翛定下打算,心里却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对找宁温一事,超乎了正常的执着。
后续之咸池劫(9)
顾翛下定决心后,冲繁星道了一句“再会”,便急匆匆的没入曲径花丛。
那被繁星唤做公主的娇娇愣愣的站在亭下,虽然,她只看见了顾翛一个侧面,却觉得繁花掩映下,那俊俏的模样,世间无人能比。
“公主”繁星跳下台阶,摇了摇一袭粉衣的少女。
公主恍然回过神来,问道,“阿星,你识得那人?他是谁?”
繁星点点头,“他叫顾翛,字辄浅。”她边说边回忆了一下,方才顾翛似乎也没要求她保密,这才安心了。
“如此姿容,竟不曾听说过,且是姓顾……”公主喃喃道。
当今皇上叫顾风华,顾氏自然就是皇亲国戚,这位永乐公主是前朝皇族刘氏一个旁支的嫡女,名叫刘敏慧,因着容貌绝艳华丽且性子温婉,合了顾风华的眼缘,为讨当今太后的喜欢,便随口封了一个公主的头衔。
顾风华的母亲政阳公主乃是刘氏的长公主,她虽怨自己的儿子谋权篡位,推翻了刘氏皇朝,但毕竟雍帝不是顾风华逼死的,所以对于儿子这讨好她的举动甚是欣慰,也就受了,且永乐公主贤淑可人,她也很是喜欢。
“我从未听说顾氏本家有这样的男子,难道是支族的不成?”刘敏慧再次问道。
繁星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派烂漫的道,“这有什么难,下次见他问一问便是了。他刚刚说了‘再会’的。走走走,听说天龙寺的斋饭好吃,我们快快去吧,这帮和尚不通人情世故,若是去晚了,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公主之尊就另做的”
刘敏慧笑嗔道,“吃吃吃,你就晓得吃”
这也不怨刘敏慧说她,她们来北鸣山半个月了,因为寺中主院住着许多小沙弥,主持怕扰了他们的心境,便将女客都安排在距离主院很远的偏院,因此伙食也与主院的不同,但繁星顿顿都要跑二里路来主院吃斋饭,半个月次次如此。
要说繁星也没有多少礼佛的心思,纯粹是奔着斋饭来的。
寺院中的斋饭经过十二的指导,自然比旁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像繁星这样的食客。
繁星急慌慌的拉着刘敏慧往回走,刘敏慧不自觉的看了一眼顾翛离去的方向,心下决定,一定要提早一步打听到他是哪家的公子,抢在别的娇娇发现这样一个天人之前,求太后赐婚。
顾翛,虽则姓顾,但刘敏慧从未听过他的名字,想来应当只是顾氏旁支的公子,她想,自己虽不是顾氏皇族直系的公主,怎么说也是太后一脉的,身份应当也配得他。
刘敏慧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到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被繁星拽着走错了方向,连她也分不清方向,幸好遇见自己的侍婢。
那两个侍婢抚着心口松了口气,心知刘敏慧性子温和,便忍不住道,“公主下次可莫要再一个人到处跑,吓死奴婢们了。”
刘敏慧笑道,“好,现在呀,赶快带阿星去吃饭吧,可把她急坏了。”
刘敏慧看了繁星一眼,希望能从她口中再多问问关于顾翛的事儿,可这丫头一门心思就惦记着吃,若是不将她的肚子喂饱了,很难套出什么来。
而顾翛,离开北鸣山策马直奔般若寺。
然这一去,依旧是扑了个空,般若寺中只有六七个灰衣和尚,还是天龙寺中犯了寺规被罚去思过的,哪里有那飘然出尘的一袭白衣
顾翛在山寺门前足足站了六个时辰,才转身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失落,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是站在寺门口的阶梯上吹着凉风,分析着宁温究竟会去哪里。
难道是他想偏了?宁温并没有想过出斩断尘缘家为僧?
怀着失落的心情,顾翛郁郁的返回政阳,他将一腔失望和怒火全撒在了马匹身上,马匹似也被他的怒气所染,一路拼了命的跑,到达政阳时,一匹汗血宝马险些丧命。
因着顾翛一路星夜兼程,他到达政阳时,顾府的车队竟然还未进城
顾翛便在城门口的福缘客栈歇息了一会儿,待梳洗一番后,再去政阳王府拜见祖父,毕竟形容不整,有些失礼。
福缘客栈是白苏的产业,遍布全国,那掌柜的一见顾翛虽风尘仆仆但不掩俊逸,又身着一袭黑衣,心中便猜测是不是自家少公子,连忙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挂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就迎了上去,“哟,公子是打尖儿呢,还是住店?”
掌柜给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连忙上前道,“公子,马匹交与奴吧,奴给牵去喂食。”
客栈不仅会给马匹喂食,也会征求客人的意见之后进行免费清理,这项服务是白苏要求每个分店都必须要做的,事实证明,每个客人都十分满意这项服务。
“给我一间客房,备热水。”顾翛也不说是打尖儿还是住店,直接就抛给掌柜的两金,“劳烦掌柜的,去给在下买一身衣物。”
顾翛本想自己出去买,但感受着店中一道道灼灼的目光,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可不想出去被围观。
掌柜的看顾翛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也不好多问,无论是不是少主子,这出手阔绰也值得他好好巴结一番,于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也更真诚了几分,“好嘞您放心,小的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着瞅人一瞅一个准,保证您合身”
“掌柜的客气了。”顾翛淡淡道。
掌柜唤来一名小厮,领顾翛上楼,自己则屁颠颠的跑去成衣店买衣服,他打算花上一金,最城中最好的成衣铺去买一套最好的华服,心中祈祷着,这人一定要是自家少主子,不要让他花冤枉钱
掌柜这么做,也因心中有个七分把握,毕竟这天底下俊俏的男子多了去了,可那般气势逼人的却不多,顾翛一直客客气气,甚至有些散漫,没有丝毫傲慢之色,但他十余岁便要镇住手底下一帮老狐狸,从小形成的威严,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
后续之咸池劫(10)
顾翛一上楼,大堂中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中年文士激动的热泪盈眶,“如此风姿,如此风姿啊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当年的连州公子可比”
邻桌的年轻士子颇感兴趣,“前辈见过连州公子?”
士子的声音不小,大堂中许多人都听见,纷纷感兴趣的看了过来。
顾连州所着的《雍刑疏议》至今仍被当做刑法的标准,还有许多诗集、字画真迹、棋谱,甚至还有一本《辨酒》,都流传甚广,顾连州也成为文人名士的楷模,所以十几年来,对于顾连州的传闻一直不曾断过,因为他的才华盖世,因为他的俊美无双,因为他,英年早逝。
“是他,一定是他”中年文士没有回答士子的话,踉跄着往楼上跑,甚至不慎打碎了一只酒碗。
这样的举动,引的大堂内众人又是一阵猜测,有人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当朝丞相——荀句
荀句原是顾连州做少师时,府中的食客,才华出众甚得顾连州信赖,早年北疆之战他便在军中任长史,后来顾连州被圣旨召回,荀句便顶了顾连州的军师之职,大败北魏。十年之后,他再为主将顾风雅的军师,一路势如破竹,攻破北魏。顾风华登基后,封他为光禄勋①,后顾风华身边的第一智囊卢泽积劳成疾,不幸过世,丞相之职空缺半年,遂将荀句提为丞相。
荀句的身份一被识破,立即便有不明原因者问道,“丞相不好好在丞相府里呆着,如何会出现在政阳?还有,如此失态,又为了哪般?”
有人答道,“再过三日不就是镇国公的八十大寿吗皇上派丞相为自己的父亲贺寿,是在情理之中但他如此失态,我却是不甚明白了……”
镇国公一生忠义,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却做了谋权篡位之人,所以他一直与当今皇上有嫌隙,这些年人老了,对这些事情也看的淡了,却不知为何,依旧不愿意般去宫中做太上皇,并且也拒绝皇上的封号,所以皇上只封了自己母亲为太后,依旧陪着他一起住在政阳,也就间接的告诉所有人,镇国公乃是太上皇,这些天下人也都清楚。
忽然有人惊道,“哎呀荀丞相早年是连州公子府上的食客,我曾听闻,十八年前连州公子的夫人白氏在离开石城时,是怀有身孕的难道……”
他话说了一半,但所有人都知晓下面要说的是什么,定然是方才那名少年长得太像连州公子,所以才引得堂堂丞相如此失态。
再说,少年若真是顾连州的儿子,那可是顾氏正统嫡出的孙子,祖父大寿,他来贺寿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是神仙中人”
大堂内开始此起彼伏的唏嘘感叹之声,这些人多半是不曾见过顾连州的,但方才顾翛那宛若惊鸿的身影,已经牢牢印在脑中,由此可遥想当年那个惊艳才绝的一袭青衣,是何等风姿
而顾翛此时正躺在浴桶中,洗去一身尘土,全不曾想到自己一出现在政阳,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
并非他思虑不周,毕竟自己的父亲名义上已经逝去多年,而且政阳见过他的人也极少,谁曾想,无巧不成书,居然第一次公然露面,就遇见了父亲的熟人。
荀句心情激动,但方才上楼时,就见小二送热水进顾翛的房间,又想到他方才的风尘仆仆,便耐下心来,在门口等待。
掌柜的捧着一个精致的包袱上楼,见顾翛的房门口立着一个灰袍儒士,看样子也有些身份,他便客气的询问道,“这位客官在此处踟蹰,可是有事?”
荀句转过身来,拭去满眼泪花,哽咽的摆摆手,缓了情绪才道,“让掌柜笑了。偶遇故人之子,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荀句看见掌柜手中捧得包袱,猜到是衣物,连忙道,“你快送进去罢”
掌柜的对自己识人的本领很自信,只需一眼,便知道荀句是个正直之人,且那一番欢喜,也不似作假,所以也不再过问,伸手敲了敲门,“公子,小的给您送衣物来了。”
掌柜的继续进行自己的拍马屁事业,而荀句是何人?他乃是皇帝的智囊,掌柜的只这一句,便让他起了疑,福缘客栈遍布全国,而政阳也是个大城池,客栈老板定然是见过许多权贵的,怎的偏偏对一个少年如此恭敬,居然还自称“小的”,实在有违常理。
不待荀句出言询问,便听闻屋内一个清俊且慵懒的声音道,“进来。”
荀句又是一阵雀跃,因为这个声音虽与顾连州不是很像,但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和顾连州清晨早起时如出一辙。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荀句低低叹道,顾连州那样的俊才,若是不留下血脉,实在是莫大的遗憾。
掌柜的送进衣物便退了出来,又看了荀句一眼,荀句虽长得很低调,瘦削的身板,清癯的模样实在让人联想不到一代权臣,也不能让人一眼便有那种“这人是高人”的感觉,但掌柜直觉他不简单。
“您且侯一侯,公子已经出浴,片刻即可。”掌柜的笑眯眯的提醒了一句,也不下去算账了,直接站在荀句的对面,等待差遣。
两人一左一右,跟两尊门神似的,掌柜的站了一会,忽然想到以前听大掌柜的讲过,少主看中做实事之人,心中一凛,觉得自己这样光凭拍马屁是不能成事的,连忙跑下楼去做事。
荀句站了一会儿,只听里面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停下,他这厢刚刚举起手,便听里头那个声音道,“先生久候多时,有话请进来说吧。”
荀句心中暗赞,口中道,“那就打扰了。”
荀句一推开门,入眼便是白色绸缎宽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一袭玄色袍服披在肩上,墨发滴着水珠,衬着俊美如天人的面容,令人移不开眼去,更又那通身似曾相识的高贵,让荀句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顾翛面前的几上摆着两只杯子,垂眸倒好水,微微抬眼,“先生请坐。”
荀句道了声谢,在几旁坐了下来,瞬也不瞬的盯着顾翛,“你,你可是姓顾?”
顾翛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壶,一双墨玉眼,隔花掩雾般,明明是瞧着人,却觉得他什么也没有看,明明是清浅明澈,却又让人感觉看不透他的心思,盯着这样的一双眼睛,荀句几乎不需要顾翛回答,“你的母亲,是白氏,父亲姓顾,名连州,字德均。”
“荀丞相。”顾翛微微一笑,恰到好处的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
荀句没想到少年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连道了两声“好”,朝他作了一揖,“荀句见过安国亲王”
王爵分为两个等级,一是亲王,一是郡王,亲王那是正统的皇亲国戚,郡王则不定,有皇族人员也有功臣,以往各地有藩王,无论是亲王还是郡王,一律都缀以地名,一般情况,可以从地名的大小上来辨别王的等级,而如今天下统一,便用些有意义的字代替。
顾风华登基之后,追封顾连州为安国亲王,并且是世袭,永不降爵,既然顾翛是顾连州的儿子,自然就是名正言顺的安国亲王。
①光禄勋,九卿之一。由郎中令演化而来,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但是实际的权力不止于此。 皇帝的智囊班子集中在这里,同时这里又是候补官员集中训练的地方。下属官员:光禄大夫、太中大夫等等。
后续之咸池劫11
顾翛喝了口水,淡淡道,“丞相多礼了,家母隐居,是不希望我重蹈覆辙,至于安国亲王,丞相大可不必再提了,今日见丞相,也是常听闻家母提起您,晚辈心中仰慕而已。”
他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因着顾翛是顾连州的儿子,荀句对他本就无轻视之心,眼下不由得又重新估量一下。
顾翛的性子与顾连州很是不同,至少就不似顾连州的沉默寡言,这让荀句认清一些现实,纵然顾翛是顾连州的血脉,纵然顾翛也聪慧无比,却终究不会顾连州的翻版。
“公子谬赞了,在下比起令尊实在不值一提。”荀句叹息,每个名士都有些傲骨,一般不会轻易承认谁才华在自己之上,荀句自然也是有些傲气的,但他对顾连州从来都是心服口服,无论是才情还是权谋。
这一点,顾翛也是如此认为,他也不再与荀句继续虚伪的客气,而且荀句此人是真精明,与他言多,难免会让他猜疑父亲还活着,便起身道,“晚辈今次前来是为了给祖父贺寿,因着形容不整,便在此稍作整理,晚辈拜见祖父心切,欲此刻便前往国公府,不知丞相大人……”荀句道,“公子若是不嫌弃,在下愿与公子同行。”
顾翛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他说着,转身到屏风后,飞快的将自己的头发在身后用帛带绑起,将衣物整理整齐。
荀句有些出神,当年,少师便是这样,从来都是自己穿衣梳发,直到有了云姬之后,才将这些交给云姬,这在他看来,实在不可思议,一个贵公子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喜近女姬,如今他却是能明白一二了,如若找不到心灵相通的那个女子,即便阅尽天下美姬又能如何?
“丞相?”顾翛看着怔怔出神的荀句,出言唤道。
荀句回过神来,连忙起身道,“在下失礼了。”
“丞相请”顾翛笑着伸手请荀句先走。
顾翛谦逊有礼,言语虽然不少,但很少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基本全是客套话,这点倒是与顾连州有几分相像。
荀句微微摇头,他自见了顾翛之后,便一直从少年身上去找顾连州的影子,但是逝去的人终归是逝去了,纵然他觉得是天大的遗憾,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两人一同下楼,荀句在前,顾翛在后,一袭玄色宽袖华服,墨发微拢,翠羽眉,面上无甚表情,其静,若松生空谷,仿佛察觉大堂中的灼灼目光,微微蹙眉,抬眸扫了一眼,那一瞥犹如月射寒江,令不一众人呆怔当场。
顾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始终跟在荀句右手身后半步的地方,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出了客栈,荀句招来马车,待到两人登上马车之后,大堂中立时炸开锅,无论少年是不是顾连州之子,那绝代的风姿定然绝不在顾连州之下,当下,众人激动的奔走相告,甚至更有在场目睹顾翛姿容的士子为他写下诗篇。
这也不怨他们激动,因为自打天下统一以来,因着当今皇上的喜好,浮华气越发的浓,尚京城那些美少年更是错误的理解了顾风华的雍容华贵,无不华服傅粉,喜爱打扮,有时装扮的时间更要胜于妇人,而顾翛却不需那些庸俗的东西衬托,也没有丝毫女气,这便宛如一股清泉忽然冲刷了人们心中的腻味,顿时神清气爽。
“真想让那些尚京的美少年们看一看这位公子,让他们也明白明白,何谓俊美无双”有人叹道。
这人方才叹罢,只见一名苍色宽袖大袍的少年,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出现在了门口。
苍色衣袍的少年,肤白如玉,在阳光下流光婉转,莹莹剔透,精致绝伦的五官组合起来虽比方才的玄衣少年少了几分气势,却也是世所罕见的俊美,且那通身的儒雅之气,令人觉得甚是舒适。
而他手中牵着的小娃娃,一身葱绿色的小褂,头上揪着两个小髻,胸口挂着一枚通透的白玉,包子似的白嫩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咕噜噜的转,显得分外灵动,粉雕玉琢的小模样,真是爱煞人了。
少年见众人灼灼的目光,顿时窘迫起来,一张白净的俊脸涨得通红,站在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小娃娃有主意的很,咧着嘴冲大堂中呆呆的人笑得可爱无比,然后拉着少年便向柜台走去。
掌柜的在柜台处,瞠目结舌的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小娃娃脖颈间的玉佩上,顿时将七魂六魄全收了回来,连忙迎上前去,面上的表情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两个小祖宗哟”
他做政阳福缘客栈掌柜有些年头了,自然是知道主子家有个六岁的小魔王,小小年纪动不动就离家出去,所以主子便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容易认得玉佩,哪个客栈寻着小家伙,统统有赏,赏金丰厚,无不让掌柜们望眼欲穿,可是这一个小魔鬼就很难伺候了,他居然还把家主最宠的二公子给拐了出来。
“掌柜,我要去城中逛逛。”顾玉奶声奶气,却学着大人的口气,令人忍俊不禁。
大堂中有人见顾玉实在可爱至极,忍不住便想逗一逗,出言问道,“小娃儿,不如与我去逛逛如何?”
掌柜的太知道顾玉魔王程度了,生怕他惹出点什么事儿,也不等顾玉答话,连忙道,“诸君,这是家主之子,在下陪小主子出去逛逛,诸君尽兴”
这时,有些人也发现了顾然与顾玉长得与方才那名玄袍少年极为相类,不禁心道,难道之前猜错了?方才的少年并非是顾连州的儿子?
福缘客栈是沈氏的产业,沈氏的家主沈汴今岁已经四十,有个十八九岁的儿子也不足为奇,且传说沈汴确实是有三个儿子的,只是众人好奇沈汴得长成何等俊美,才能生出这样三个孩子?
顾然现在也后悔自己怎么就被弟弟撺掇着跟着出来了,小家伙小小年纪就知道抓人弱点,明知道顾然满心满嘴的礼教,便以此说服,三十六计被他用的炉火纯青。
白苏那个悔啊,不应该这么早给这孩子讲三十六计的故事。
“掌柜的,敢问,可曾见过我大兄,可知晓他的去向?”顾然问道。
顾玉听剑客向母亲禀报,顾翛已经先行到达政阳,便死活拉着顾然一起跑来找他,但小家伙到了政阳,显然早就将此事抛诸脑后,或者原本就是借口,可顾然却当真了。
后续之咸池劫12
掌柜刚刚领着两人走出大门,左右忽然闪出四五条黑影,悄无声息的将三人掳走,大街人的人还道是自己眼花了,方才明明见着连个如玉雕琢的人和福缘客栈的掌柜站在一起,可一转眼,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顾翛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祖父,他对自己的祖父所知,全都是来自言官的记载,镇国公是雍国的开国功臣,骁勇善战,义胆忠肝等等。
顾汾早年征战沙场,与妻子聚少离多,所以近四十岁才得了顾连州一子,顾连州自幼聪慧,深得顾汾疼爱,瞿氏年已三十,却依旧美貌贤淑,因此在雍帝赐婚前,纵然夫妻关系不算太好,但一家也十分和睦。
正因如此,雍帝一纸赐婚,瞿氏才不甘屈就。
瞿氏自裁多半也是为了顾连州,因为她一死,即便公主嫁过来也只能是填房,她的孩儿依旧是顾氏的嫡子,这一点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如果让顾连州一辈子背着一个庶子的身份过活,瞿氏不甘心,哪一个母亲都不会甘心,所以她选择留给儿子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为此,顾连州心中恨极了雍帝,也恨极了父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明白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顾汾一肩担负整个顾氏的荣耀,担负着整个顾氏儿郎的前程,他如何能够弃之于不顾。
可之后,顾汾又逼顾连州娶孝节公主,又让刚刚缓和的父子关系僵化。
顾翛也略略知道父亲和祖父之间的嫌隙,但父子之间又哪里真的能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还有三日才到顾汾的大寿,但门前已有不少道贺之人。
今日荀句的出现本就合了顾翛的心意,所以才会主动见他,顾翛与荀句商量一下,便让这位丞相去与门房打了声招呼,马车直接从侧门驶了进去。
顾翛站在主厅外时,全府上下竟然无一人知晓。
厅前的侍婢呆愣愣的看着顾翛,还是一名小厮先反应过来,上前询问,“公子是?”
“烦请通报镇国公,便说……我父已过世十七年,我今路经此地,知道国公大寿,特代父亲前来贺寿。”顾翛道。
小厮楞了一下,旋即转身跑开。
不出片刻,厅中疾步走出一名白须白发的老者,看上去老态龙钟,竟觉得有九十余岁。
顾翛微感诧异,镇国公早年是沙场猛将,正常情况下习武之人体魄极好,比一般人不易老。的确,早些年镇国公六十余岁时,看起来像个中年男子,以至于后来白苏知道他真实年纪的时候,也吃了一大惊。
但顾翛转而就想到,祖父得知父亲死讯时,扶棺泣血,想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让他伤心欲绝吧。
镇国公看着树荫下,一袭玄色衣袍的俊美少年,满脸的不可置信,顾翛的长相与顾连州有五六分相像,几乎不用询问,他便能猜到。
“你,你是?”他步履蹒跚,在炽烈的阳光下双目炯炯的盯着顾翛,声音颤抖。
顾翛也不多解释,只唤了声,“祖父。”
“啊。”镇国公低呼一声,急急走到顾翛面前,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颤声道,“是我儿之子,是我儿之子”
说着,竟是老泪纵横,激动欢喜的几乎疯癫,顾翛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母亲之前交代他先行来政阳,若是祖父一下子就见到了父亲,恐怕能欢喜的背过气去,还是由他先过来缓冲缓冲,以免到时候弄巧成拙。
“祖父,正是孙儿。”顾翛握住镇国公枯瘦的手道。
许多人闻声赶来,见镇国公的疯癫之状,均是愕然,再见到顾翛,也隐约明白了原由。
镇国公拉着顾翛,抹着满面泪水,冲众人道,“这是我儿连州之子我儿好歹留下了血脉,老天有眼啊”
大家心中虽然都隐隐猜测到,但闻真是如此,也都难掩震惊之色,震惊过后,又连忙上来道喜。
顾翛面对众人打量的目光,举止得体,风姿翩然,丝毫不怯,他知道这些人一旦知道他的身份,第一反应便是拿他与父亲比较,因着父亲在他心中是一座大山,可以依靠,但也很难超越,此时此刻他想起了母亲常常与他说的话:阿翛,无论何时何地,你要记得,你就是你自己,无论世人用何样的眼光看你,你只需做自己便好。
当初,顾翛还以为是母亲怕他执着于自己的皮相,才出言教导,时至今日,就在客栈中荀句打量他的目光开始,他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原来,母亲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妇人,顾翛对白苏的看法,又改观了许多。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镇国公与众人致谢后,紧紧拉着顾翛往厅中去,神色中依旧难掩激动。
“孩儿单名翛字。母亲说,当年是伏翛大巫赐名,与她是同一个字。表字辄浅,是母亲给取的。”顾翛伸手搀扶镇国公上阶梯。
镇国公讶然道,“伏翛大巫?嗯,这位末代大巫,在历代皇巫中最为神秘,传说她的巫命也不在烛武之下,你能得她赐上一个巫名,想来是有福之人。”
镇国公拉着顾翛不松手,进屋之后,一边让他在自己身侧坐下,一边问道,“婚配否?”
“回祖父,还不曾。”顾翛如实答道。
镇国公呵呵笑着,眼中却有泪光,哽咽了一下才道,“跟你父亲一个样当年啊,我为他不知寻了多少品貌端庄、家世合衬的娇娇,他都死活不愿意唉你的母亲,可是白氏?”
当初气得他火冒三丈的事,如今讲起来,却又是心疼又是感伤。
“是。”顾翛道。
镇国公心中既是欢喜,又是生气,白氏居然带走了他儿子唯一的血脉,令他十七年不得一见,但转念又想她一个妇人拉扯孩子不容易,而且,将顾翛教育的如此之好,也功不可没,便也就不再计较了。
顾翛哪里看不出老人家的想法,也不由得为白苏说了句公道话,“母亲见我生的与父亲相类,她不愿我为世人所知,终了与父亲一样的结局,便隐姓埋名,只愿我能够平安。”
这是顾连州的想法不假,但是现在顾连州也不再管着顾翛了,毕竟,大丈夫活一世,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藏藏,索性便由着他去。
即便最终天下人发现他顾连州没有死,约莫也是觉得他命不该绝罢了,当时白虎门的事件被传成十几个版本,其中有六七个版本是顾连州要白苏杜撰传播出去的,而知晓具体情况的人都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另外一部分人有顾风华压着,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这是顾连州为自己的儿子铺的后路,尤其是顾然和顾玉,如果他们不愿意隐姓埋名,也可光明正大的活。
后续之咸池劫13
顾府的车队迟迟不曾进城,直到镇国公的寿宴过五日之后,城内的宾客都散的差不多了,顾连州和白苏两人则轻装简行,乘着带有沈府标志的马车进城。
马车中顾连州垂眸静思。
白苏了解顾连州,他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态,便伸手握住他放在腿上的大手,轻声唤道,“夫君。”
这样执手时,手心的温度相互融合,白苏如风过竹林的声音也让人极为安心,顾连州反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代骄子,也有会紧张会害怕的时候啊镇国公与顾连州父子几十年关系都十分冷漠,但毕竟是血亲,而且镇国公整日的把他这个出色的儿子挂在嘴边,以儿子为荣……
这些,顾连州一直都知道,但是疏远了许多年的父子关系,令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同父亲相处了。从顾连州五岁开始,他的生活中就只有一个师或,师或死后,他便只能孤身一人,自保尚且勉强,难过之时也曾想过回家,可是叫他如何面对取代他母亲的政阳公主?又怎么能够允许自己每日唤她为母亲?
当初顾连州决意隐居之时,也犹豫过要不要告诉镇国公实情,却最终作罢,得知他扶棺泣血,后又以近古稀之年亲自率军攻打宁国,心不可谓不疼。
“无碍。”顾连州道。
马车入城已经有一会儿了,白苏算算时间也快到了,便伸手给顾连州理了理衣衫,然后为他梳头,白苏梳头的手很是轻缓舒适,她一边梳着一边轻声道,“夫君,公公许是要生你的气呢,但父子之间,纵使再有嫌隙,也终归是血脉相连,公公心中其实十分疼爱你这个儿子,若是他老人家生气,你就软言几句,别太冷漠了。”
诈死之事,瞒着镇国公十几年,也让他伤心了十几年,若是得知真相,生气也是在所难免。
白苏知道,顾连州心中比任何人都清醒,只不过为人太冷漠,又不善于表达,就恐怕面上做不到,白苏提醒是提醒了,到时候难免还得从中周旋。
白苏伸手给顾连州挽发。
十几年间,顾连州的发一直都是白苏挽的,起初她死活学不会,顾连州便也不梳头,成日里只用一根帛带系起,夫妻之间连挽发这样怡情的小事都不能做成的话,也就不是白苏了,她一天到晚把顾翛的头发拆了绑上,再拆再绑,顾翛小时候可没少受折腾,终究还是让她给学会了。
不出片刻,顾连州的发已经整齐的在头顶结成一个髻,白苏用从几下的小屉中取出一条白纶,将发髻纶上。
白苏含笑看着顾连州整齐的头发,自豪道,“嗯,我的手艺见长。”
话音方落,马车便停了下来,车外固的声音激动万分,“主公,镇国公府到了。”
固原就是镇国公手下的暗卫,保护并同时向镇国公回禀顾连州的情况,当年在石城保护顾连州不利,又加之顾连州刻意的恩威并施,固自那以后便只效忠于顾连州,与镇国公断了联系。
而镇国公则以为固他们是在石城一战中死了。
十几年不曾回政阳,固心中激动且忐忑,已经做好了老主子知道事情真相时,拿剑劈了他,毕竟,早年镇国公做将军时,暴脾气是出了名的。
白苏为顾连州戴上斗笠,道,“夫君你呀,无需想什么法子进门,你只要到门口时,抬起这斗笠,冲门房一笑,那倾国倾城之色,惑阳城,迷蔡下,定然无人会拦着。”
顾连州好气又好笑,轻斥道,“你当自家夫君是什么人了”
白苏戴上幂蓠,黑纱垂于周身,与顾连州携手下了马车。
虽是如此说着,但顾连州到门口时,当真是抬起了斗笠,那门房一瞧见顾连州的脸,顿时僵立在原地,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镇国公府的门房是个古稀老人,亦是当年随着镇国公征战沙场的战士,自然不会像士族那些人沉迷美色,而是,他再国公府做了几十年的门房,对自家的几位公子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纵然顾连州回来的次数寥寥可数,但一般人见了他,都很难忘记罢。
顾连州携白苏入府有一会儿,门房才激动的跌跌撞撞,往镇国公那里跑去。
彼时,镇国公正拉着顾翛下棋,旁边围着几个顾氏子弟,从姿容到才学,皆是不错的人才,然而顾翛一袭玄袍坐在一群人中,便如玉石于瓦砾之间,让镇国公看的心中欢喜。
“国公国公”门房不顾礼仪的冲了进来,屋内一群贵族子弟还未曾反应过来,竟让一个古稀老人直直的冲到了镇国公面前。
门房急急俯身在镇国公耳边低语一句,镇国公抓在手中的棋子忽然掉落,砸散了棋盘山几粒棋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随着门房快步跑了出去。
顾翛见有人要跟着出去,淡淡道,“祖父身有要事,不知哪一位能与翛下完这一局?”
他把“要事”二字咬音稍重,屋里面倒也没有没有蠢货,因此自然想的到,镇国公名义上虽还是镇国公,但世人皆知,这可是太上皇,镇国公的事并不是他们能插手管的。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便转移回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冲顾翛一揖,“那就由我与叔叔继续此局。”
顾翛伸手道了一声,“请。”
这青年的曾祖父是镇国公的胞弟,也算是顾氏本家子弟,名叫顾潇,字子之。镇国公得顾连州时已经近四十,其弟却是早已儿孙满堂,如今已四世同堂。
顾潇便是这曾孙辈的嫡长孙,才华出众,长相俊美,世人皆说,顾氏族中除了顾连州三兄弟,无人能顾潇。
顾风华称王之初,族中抛下坚持反对的镇国公,重新选了族长,如今天下已定,人家父子还是好好的,顾氏长老们为了讨好皇上,又恬着脸跑回来求着镇国公主持族内大事,镇国公虽然拒绝了,但依旧是顾氏一族承认的族长,下一任族长自然也是由他的子孙来继承,可是顾连州已死,顾风华称帝,顾风雅又在朝中任了骠骑大将军,没有仗打的时候,就只是练练兵,为其夫人守墓,坚决不愿任族长,所以放眼顾氏本家,也就顾潇能堪大任。
本已经是内定的下一任族长了,谁知半路又杀出一个顾翛,让顾潇怎能不恨。
后续之咸池劫14
不知是缘分还是什么,顾翛、顾潇,名字读音颇为相类,稍有不慎便混淆了,好在还有表字可以区分。
顾潇,字子之,他也早已经弱冠,通常别人唤他时,多半会称呼为顾子之。
这倒也都是小事,只是顾潇本就是恃才傲物之人,眼下又要唤一个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少年为“叔叔”,让他心中不自在的很。
这一局棋很快便结尾了,顾子之笑道,“叔叔棋艺高绝,子之甘拜下风。”
顾翛慵懒倚着软垫,从袖子中取出一把折扇,轻轻点在棋盘上,“唔,多谢侄儿全了我的颜面。”
众人低头看向那扇子所点之处,回想起方才的对弈,才明白顾子之是故意放水了,其实这棋局若是放在旁人手中,也难免会出这样的差池,但顾子之的棋风步步严谨,怎么想也不会是能走出这一步来的。
“子之惭愧。”顾子之拱手道。
顾翛唰的一声展开折扇,掩着口鼻,打了个呵欠,一双墨玉似的眼眸中溢满了水,雾气蒙蒙,刹那间的容色让一干男子都看傻了眼,只是顾翛俊是俊,那身上的气势太盛,恐怕这天底下除了白苏和顾连州之外,也无人敢生出一丝半点的怜爱之心。
“无甚,我的棋艺确实差劲。”顾翛说的是实话,顾连州棋艺高超,但是白苏下得一手臭棋,顾翛倒是像他俩的中和,既不如顾连州的高绝,又不似白苏烂棋,勉勉强强的中上等。
众人诧然,方才大多数人都看出顾翛的棋艺并不精湛,他们还以为他是为了哄镇国公开心,没想到是真的不怎么样,但他们更诧异,顾翛会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国公今晚要摆大宴为叔叔接风洗尘,现在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再玩一会儿如何?”顾子之道。
眼下可是两虎相争的局面,大伙自然乐意看戏,是以所有人都没有意见。
顾翛也没有意见,他执掌举善堂多年,又长久的跟着满身杀伐气陆离习武,自然而然的养成了一种威仪,平时手下人见着他无不两股战战,是以,顾翛除了自家弟弟顾然之外,便没有交好的年龄相仿的友人了,眼下因他刻意收敛气势,又有如此多的同龄人,他抱着好奇的心思,也不会拒绝。
顾子之笑道,“斗文,如何?”
所谓斗文,并非是笔试谁的文章写的好,而是指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八种都包含在其中,大多是以一个意境取胜,没有什么严格的胜负标准,是以娱乐为主。
在顾翛理解来看,不过一群士子卖弄才学而已,他也曾看过,却兴趣缺缺,但既然应下了,也就不好再反悔。
顾连州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所以众人对顾翛评定就注定了不公平,但凡他赶不上顾连州的,即便技压全场也会令人失望吧
“那鸿文先抛砖引玉了。”一名白色华服青年首先道,顿了顿,见无人反对,又道,“我就择画吧。”
顾翛微微挑眉,这几样里,他唯独棋和画不精,棋还好,约莫多半是对这项活动不大喜爱,可画就直接就差的让人发指了,不随爹也不随娘,这方面的缺陷,自然有别的方面补回来,在场之中,估计没有一个人用计谋能强过他去。
反之,顾然倒是在这些方面造诣颇高,别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四书五经,天文地理,演算卜卦,那书呆子无一不精,就是心思单纯的狠了点。
一干人喝茶聊天,有些对画感兴趣的,便绕道那青年身后去观看,顾翛百无聊赖的又打了个呵欠,一把懒骨头几乎都躺在榻上了,只不过这样失仪的举动,由他做出来确实显得洒脱,再加之他的身份地位超然,因此也无人出言指责。
“不知叔叔这几日有何打算?子之过两天便要去尚京一趟,不知叔叔可有兴趣同去?”顾子之出言试探,他心中对顾翛有些不屑,心以为顾翛也不过是幸运的继承了好皮相而已,一个隐姓埋名养在深山里长大的孩子,能见过什么世面?
顾翛去尚京也许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是直接入宫,寻着皇上,交了顾连州写的密函之后便折回,他掌管举善堂也很忙,即便稍有逗留也不会出现在人多的地方,至于尚京的风土人情,所知尔耳。
顾翛眯着眼睛,有些散漫的道,“只要侄子你不嫌弃我山野村夫粗鄙不堪,我自然是愿意去长长见识。”
众人心中大汗,这副姿容气度若还是山野村夫,那世人都甭活了。
顾子之俊朗的脸上却是微微露出惊异之色,他心中方才也不过是闪过这个念头罢了,居然就被他看出来了?即便混迹朝堂的老臣,也没有这等辨人心的本事吧
顾子之呆怔一下,转而笑道,“叔叔姿容才华,当今天下难有人企及,若真是山村野夫,子之倒是也愿意去做这山村野夫了。”
顾翛浅笑,这时作画青年的画已经好了,两名小厮上前将画抬了起来,站在众人面前。
画上绘的是一副牧童晚归,夕阳西下,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垂柳翩然,一名牧童横坐在牛背上,背对众人,面相那夕阳归山,悠然吹笛,几只春燕翩跹起舞。
шωш ★ttκǎ n ★CΟ
顾翛不会画,却不代表不会欣赏,这一幅晚春夕阳,算得上上品了。
“鸿文这画甚美。”
屋内还未有人评论,便听屋外一个清脆犹若凤啼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一群娇娇掩嘴偷笑,说话的正是为首的那位红衣少女,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巴掌大的笑脸,五官玲珑精巧,一双桃花眼始终含笑,一半清纯,一半媚,煞是迷人。
“见过永宁公主”还是顾子之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行礼。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见礼声。
永宁公主笑盈盈的免了众人的礼,目光定格在正慢吞吞起来的顾翛身上,一袭玄袍尚转过身,便听见娇娇们倒吸气的声音。
后续之咸池劫15
永宁公主也怔了怔,她在府中这几日,便听说过世的大伯居然还有个儿子,正在府中,族中的娇娇们也央求着她领她们来瞧上一瞧。
但祖父与她父皇关系不睦,虽不至于迁怒到她身上,祖父却对她也是不苟言笑,永宁公主甚惧,这几日祖父都巴巴的拉着顾翛,永宁公主一直没寻着机会,方才听寺人来报,祖父急匆匆的离开,她便带着娇娇们迫不及待的跑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真真惊若天人。
传说中的大伯顾连州长得何等姿容永宁公主不曾见过,她眼下只觉得,这世上应不会有人比眼前这人更俊,可惜了……可惜这是她的哥哥或弟弟,不能招为夫君。
“见过公主。”顾翛问候的姿态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却也丝毫不显卑微。
永宁公主心中失落,顾翛有多俊,她就有多失落,她眼下对顾翛也只是痴迷外表,但也只能在这个地步打住了。
“你多大了?”永宁公主强收起满腔失落问道。
顾翛道,“前些日子已满十八。”
永宁公主眼珠一转,瞥见身边几位贵族娇娇的痴迷神色,有些作弄,故意上前亲昵的拉着顾翛的手,道,“那你就是我的兄长了我是阿绯,还有三日就满十七呢,兄长可否为我庆生?”
一屋子人提心吊胆,传说连州公子可是冷漠无比,若是顾翛性子也肖父,那可有好戏看了。
顾翛没有妹妹,对忽然多出的这个妹妹也没有恶感,反而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很是新奇,便笑道,“好。”
他这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眸光生辉,让人有种天地只在一笑间失色的错觉。
“阿绯有四个皇兄,他们在尚京可是众位娇娇的梦中檀郎呢,不过比起兄长你,可是差了些。”永宁公主干脆光明正大的吃豆腐,拉着顾翛的手不放。
娇娇们的来到打断了斗文,待到一番闲聊后,才又继续。
“兄长,我过两日便回尚京,你陪我回去好不好?”永宁公主十分的自来熟,统共说了两句长些的话,两句却都是恍如十分熟稔一般。
她见顾翛不言,也晓得自己太唐突,连忙解释道,“兄长的母亲与我母亲是姐妹,父亲与我父亲又是兄弟,我虽头一回儿见你,却觉得甚是亲厚。”
顾翛这才忽然想起,永宁公主是珍后所出,乃是皇室的嫡长女,她在政阳出现,大约是为了代她父皇母后给祖父祝寿。
顾子之心中不愉,原本顾氏族中也就他能跟永宁公主说上两句话,没想,平时端着公主架子的永宁公主,见到顾翛居然立刻扑上来与之攀谈,还亲昵的拉着手不放。
事实上,永宁公主是被惊艳到了不假,但她素来也见惯了美男子,还没被迷到不知东西南北,她是当真觉得与顾翛分外亲近,分明是从前不认识的,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永宁公主的皇兄们都是庶出,同父异母,又隔着谋算与等级之分,算起来倒是真的没有顾翛来的亲。
“叔叔”顾子之终于抓到一个机会,将一见如故的兄妹二人私语打断。
顾子之笑道,“方才我们几个都作了诗,都是以女子为题,不如叔叔也以心仪的女子作首诗如何。”
他这话一出,成功的将娇娇们的胃口也都吊了起来,这样一个美少年,他的心仪之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呢?
在顾子之问出这话以前,顾翛还真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却有些纠结,心中又想寻一个如母亲那般的妇人,一生也不会觉得无趣,但转念又想,那样活着也实在辛苦。
顾子之见顾翛微微蹙眉,十分温和的笑道,“叔叔难道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十八岁,有些人都当爹了,对于男人来说,顾子之问这话着实算不上褒奖。
顾翛不想回答这些私人的问题,便吟了一首,清俊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磁性声音缓缓传出,“嫣然一笑竹篱间,桃花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幽人在空谷。”
他在吟这首诗时,心中不可遏制的浮现了一袭白衣。
他想,自己真的是着魔了。
待到此地事了之后,定然要寻到宁温,他要确定自己并非是个断袖。
顾翛眸中细微的变化落在众人眼中,自然而然的被误认为他心中有了思慕的女子,娇娇们则是满心嫉妒,男子们则是想入非非,心道也不知那所谓“幽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大家各怀心事,却也忘了去品评顾翛这诗。
有个娇娇问道,“公子所说的幽人,当真存在?”
顾翛含笑道,“彼之一笑,十里夭夭桃花黯然失色。”
那个人一笑,连十里灼灼的桃花也为之黯然啊一句话惊住了满屋子的人。
这厢一片寂静,门外却传来侍婢的声音,“国公请公子们和娇娇们移步至宴厅。”
众人这才有了动静,顾子之自认在场两个位高者没有自己熟悉国公府,便起身在前头领路。
而此时,在后园偌大的顾氏宗祠中,顾连州与白苏刚刚拜完不久。
镇国公叹息一声,抹了抹红肿的眼睛,在席子上坐下,一双尚且如墨玉一般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青衣白纶的顾连州,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近十八年啊顾连州“死”了近十八年以前顾连州候独身在尚京,他虽然无法常常见到儿子,却知道他还活着,尚安,可是十八年前,他亲眼看见了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躺在棺中,俊美依旧,风姿依旧,却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一刻,真真是悲痛欲绝。
“孩儿向父亲请罪。”顾连州听了白苏的劝,跪在镇国公面前,但是再软的话,他已是说不出口。
镇国公摆摆手,“罢了,罢了,为父于你只有生身之情,却无养育之恩,你将这些大事瞒着我,我也不怨你。”
不怨,镇国公心中是这么想的,可是又岂能不悲?顾连州从未在他这里拿过一个铜板,小时候吃住都是在太学,顾连州手里有瞿氏的陪嫁钱财,但节省的很,除了笔墨纸砚书,从来不买任何东西,一年到头从冬到夏,都是太学发下的衣物,做生员时,有生员服,当上博士,又有人三个月量身定做一回博士服,不是他舍不得买,而是一个孩童,哪里想得到时时给自己添衣?
白苏听说过此事之后,调笑他道:你当年答应做太学博士,恐怕多半是为了每三个月做一次的衣物吧?然后被顾连州揍了一顿。顾连州也就是意思性的惩罚,虽则被揍了,白苏却更加心疼他,每回他的衣物,都是亲自动手缝制。
“公公,您也知道,夫君向来少言寡语,性子淡漠的很,但他心中还是惦念您的,六年前夏天,妾身曾见他听闻您生病的消息,三日不曾合眼呢”白苏连忙和稀泥。
白苏见镇国公面色松动,再接再厉,“妾身也知道公公与夫君曾有些怨嫌,但父子终归是父子,正如您心里惦记着儿子一样,夫君心中也是惦记着父亲的,只不过,夫君心里的挣扎痛苦,让他一时与您无法亲近罢了,夫君这一回诈死,才是真真正正瞧清了您的关爱。”
顾连州瞧着白苏温言细语的抚慰着父亲,心里略略有些吃味,他是个缺乏温暖之人,在他心里,白苏的关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遂将白苏拽到身侧,自己上前去再给镇国公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令父亲伤心十余年,儿子自负聪明,终究却是愚钝,以至于这么多年解不开心结,还请父亲责罚”
这些,恐怕是顾连州能说出的最温情的话了。
顾连州只有对这白苏时,才会觉得没有防备,也没有压力,有心事也偶尔会与她说上一说,对旁人,顾连州敢说这辈子也就说过这些了。
镇国公见儿子还活着,本就欢喜,又被白苏的言语说动,再加上头一回听儿子说一些软言软语,什么气也都消了。
白苏不失时机的道,“公公,您还有两个孙子呢”
镇国公眼睛一亮,也顾不上跟儿子说话,欢喜道,“好好为父见了翛儿,心中甚是喜欢,翛儿一个顶得上二郎生的一打你说还有两个?在何处?”
顾风华儿子可不少,但均不怎么得镇国公待见,镇国公还常说:生这么多有什么用一个个歪瓜裂枣,没一个像样
尚京娇娇们要是知道,她们心目中的檀郎们被说成歪瓜裂枣,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白苏抽了抽嘴角,生怕自己儿子也给说成歪瓜裂枣,“阿翛稳重些,二郎名唤顾然,今年十六岁,学识尚在阿翛之上,只是心思单纯了些,小的那个,才六岁半,真真顽劣,是个坐不住的主儿。前几日才闯了祸,妾身正罚他抄书呢。”
镇国公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他早年是将军,自然重视学识,心底却是对那个才六岁半的小娃更感兴趣些,“孩子嘛,就是要活泼好动些才好,晚些带来为父瞧瞧。”
白苏自然是喜笑颜开的应了,顾连州在一侧却有些气闷,敢情他好不容易说一回软话,就这么被无视了。
后续之咸池劫16
晚间的大宴顾连州和白苏不曾参加,镇国公宴请了政阳城中所有权贵,他们无不以接到镇国公的宴帖为荣,这是其一,还有便是这几日城中到处都是流言,传说顾连州尚留血脉,其风姿不在连州公子之下,众人也就巴巴的赶过来瞧瞧。
是以,即便再紧要的事情,也无一人缺席,尚未到酉时,各府的马车都已经纷纷到达镇国公府。
月色如水,几乎不用点灯笼都能够视物,在这城中,还没有能劳动镇国公亲自迎接的人,所有宾客均由管家迎接,由小厮或侍婢引领过去。
而早已经在宴厅的顾氏子孙们,也就自然而然的接下了待客的活儿,而顾子之甚是擅长人际交往,不一会儿,但凡到场的人都与他多多少少客套了几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顾子之也察觉到了这些人对他的态度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便是人情冷暖,他们知道镇国公的嫡孙回来了,顾子之基本是没有做上顾氏族长的希望,但这事儿也不一定,所以他们便本着不得罪的态度相对,那自然是比不得发自肺腑的殷勤。
顾子之看着不一会儿便被权贵们包围在中央的顾翛,那一袭玄袍,俊美绝伦的面上始终带着疏离的微笑,显得不卑不亢,也不曾有晋身贵族的自傲,如此的风姿翩然,如此的老练,哪里像是生长在深山的?
依顾子之所想,顾翛若是不是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一旦他这等容貌在何处出现,立刻便会有风声传出,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
宴会还未开始,顾子之觉得很是气闷,便到庭院中去透透气,月色甚好,他沿着小径缓步向前走,吹着晚间凉风,将他心中的浮躁之气散去了不少,他暗恼自己如此沉不住,并且在心中警告自己,谋大事者,便是要做到不动声色,他最佩服的人中无一不是如此,顾连州,顾风华,宁温......
想到这里,顾子之蓦地一惊,是了,顾翛是顾连州的亲生儿子,是顾风华的亲侄儿,又怎么会是一个好打发的角色?玉即便被埋在土石之中,依旧是玉啊他庆幸自己及早觉悟了,否则自己一直以这个心态去面对顾翛,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顾子之虽然从小就被众星拱月,但他也同样是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大氏族,所以这一次受的打击虽然比一般人大了些,却也很快就清醒过来。
站了一会儿,顾子之觉得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正要转身之时,便听见树丛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待他呵斥,紧接着便有一人道,“那顾公子真真不愧是顾连州的嫡子,那风采气度,颇有乃父遗风,唉,当年的尚京六公子,死了其三,其余三人,一个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那风采自非是任何人都能瞧见,一人日日守着坟墓枯坐,有人靠近方圆十丈便不由分说的刀剑相向,闹的现在其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舍,另一人从风/流花花公子变成了妻管严......”
另一人慢悠悠的道,“顾公子是风采非凡,只可惜了连州公子,为了那个女人而死,终了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哦?此话怎讲?”那人连忙问道。
顾子之也是神色一凝,侧耳仔细倾听。
只听他压低声音道,“前几日我在福缘客栈喝酒,见着顾大公子了,可随后我又见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娃娃,奇的是,这两位的面相居然与顾大公子有七八分相象而且,我隐约听见那少年说,是来寻大兄。而客栈掌柜称这两位是他主子家的公子,福缘客栈的主人是谁啊?沈汴这个中蹊跷,你可能看出一二?”
那人恍然大悟,“你是说白氏在白虎门没有被烧死,还带着孩子改嫁给了沈汴,之后又生了两个儿子?”
“可不是,那日白虎门我虽未曾亲眼瞧见,但据闻当时连州公子是中了宁皇一箭,从城头上坠下来,你想啊,当时是,谁人不去关注连州公子?可有传闻说过白氏确确实实是被烧死了?再说,那连州公子是何许人也,会做没把握的事情吗?他要真是想拿自己的命去换白氏,岂会有白氏不活之理?”这人说的煞有介事,有理有据,听起来倒是真有几分道理。
连顾子之也暗暗生疑,若是真有此事,顾翛有个不贞洁的母亲,那对他的名声地位绝对是个沉重的打击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证据,就是此人口中所说的顾翛的两个弟弟。
“走吧,宴会要开始了。”其中一人道。
顾子之屏息凝神,待树丛中两人行的远了,这才绕过树丛,看见有个石几,估摸着这是两个地位不高的士子,自诩清高,不屑低声下气陪着笑脸去攀附权贵,因着宴席还未开始,便跑出来赏月,顺便八卦八卦旁人家的事儿。
顾子之盯着那石几,唇角再次浮起平日里自信且温和的笑容,甩袖往宴厅中去。
他回来的正好,管家刚刚宣布宴会开始,镇国公精神矍铄的坐在主座上,虽然依旧是满头白发,但比之前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见着镇国公这等形容,纷纷暗忖,看来镇国公果然比较重视这个嫡长孙,也确实,顾翛的气度风姿,也很难让人不喜欢。
这样一来,许多人便暗暗拿顾子之与顾翛做比较。
顾翛一袭玄衣坐在镇国公右下手,如星辉皓月,即便厅内灯火通明也难及其万一,他坐在那里,温和中透着些许散漫,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是由内而外的高贵之气。
而顾子之,则是坐在左下手,一袭墨绿色锦袍,面如冠玉,举止合度隐带威严,这是只有受过严格氏族教育的人才有的气质,他虽然不如顾翛俊美的让人移不开眼,却难得在地位受到威胁之时还能从容微笑,丝毫不似作伪,显示出广阔的胸襟和高洁的人品,实在也难掩其光华。
一番暗暗比较,众人也不由叹息,顾氏净是出这样风姿绝代的男子,也难怪会成为当今天下第一氏族。
后续之咸池劫17
大宴开始,镇国公先是拉着顾翛,宣布了他的身份,接着便是众人的道贺。
之前众人并未确定顾翛的身份,如今已经证实,那么皇上赐封的安国亲王也就由他承袭,众人自然是客气的紧。
顾子之心中方才抚平的挫败感陡然又涌了上来,他怎么会忘记世袭王爵这回事人家如今已经是安国亲王了,再加之他是镇国公嫡孙的身份,如果顾翛愿意出任族长之职,恐怕族里那些长老得喜极而泣了。
而他这些年的努力,究竟算什么?终归是抵不上人家父亲留下的荣光
这厢顾子之一时有些偏激,钻了牛角尖,岂不知,无论安国亲王抑或名垂青史,都非是顾翛所求,他本就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挺好,忙时就呆在举善堂,闲时就吟风弄月,可是当日见着镇国公欢喜之中隐带苍凉,他觉得能为父亲尽一份孝心,让他老时在明面上有个陪伴的子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这天下是顾氏的天下,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谁又能奈他何?
一番此起彼伏的客套之后,宴厅中开始了歌舞表演,柳腰轻摆,裙裾翩跹,第一曲舞是很有雍国遗风的舞蹈,庄重大气,每一个动作幅度都很小,但是身着曲裾的舞姬做起来,却是优美至极,说是春风扶柳太过柔弱,这舞蹈便如那战场上的旌旗飘扬,柔软却充满肃然。
这样的舞蹈也只有像镇国公这样的雍国遗臣才会喜欢,现在的风气受顾风华喜好的影响,都偏向旖旎绚丽,且变幻多姿,正是符合青年们的口味,像这样庄重的舞,偶尔看看倒也觉得新奇,若非真的懂得其中韵味,看的多了,总会觉得它淡而乏味。
因着没有多少观众,所以公开表演这种舞蹈的人并不是很多了,只有权贵府上有些还养些会跳这种舞的舞姬,以便看腻了浮华时,再换换口味。
在姜国时,顾府的娱乐项目颇多,顾翛他娘,成日除了研究各种游戏、吃食,基本也没有太大的事,宴席之上却没有舞蹈可供观赏,所以顾翛自是不曾看过这种舞,而这样的舞蹈也恰恰合了他的胃口。
顾子之见他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流露出丝许兴味,唇角微微一勾,旋即回过头去继续观赏。
此时舞蹈结束,又换上新的一轮,这回是穿着暴露的舞姬,薄纱裹身,能清楚的瞧见里面的抹胸和肚脐,凝脂玉肤若隐若现,被裹胸包起来的**呼之欲出,每一个扭动都晃荡起美丽的乳波,令人不禁期待她们的裹胸随时掉落。
舞快要到了末尾时,镇国公朝顾翛招招手,待到他靠近,镇国公慈爱的抚着顾翛的墨发,苍老的声音道,“阿翛,祖父年迈了,才这会儿就有些乏了,你且多与他们亲近亲近,我就先回去了。”
“祖父放心吧。”说着顾翛扶镇国公起身。
这时,乐曲恰好停下,镇国公扬声道,“老朽年老体衰,又不胜酒力,便就此退席,诸君请多多包涵,之后由老朽孙儿代为招待,诸君请务必尽兴”
一时间又是一阵虚伪的客套之言,镇国公没有回话,只是随意的拜拜手,便任由侍婢搀扶着下回去了。
镇国公一离席,宴会上的气氛又浮华放荡了几分,舞姬的衣着比方才更加暴露,曲调也换成了华丽的靡靡之音。
顾翛这才晓得,镇国公并非是真的体力不支,而是对他的一番爱护,镇国公恐怕是知道时下宴会的流程,怕自己在场会让气氛拘谨,本来这是为顾翛接风的欢宴,自然是轻松些会更加畅快。
场中那些舞姬轻轻旋转着将遮掩在身上的薄纱解开,露出了白皙的肌肤,曲线曼妙,让在场的所有的男人都不由得暗吞口水。
宴上这样的美姬是任由宾客享用的,他们可以随意拉过来与之亲近,甚至有大胆些的,更是会与之欢好,可奈何身为安国亲王的顾翛一动不动,也无人敢第一个伸手。
曲子渐渐缓了下来,眼看就要结尾,美姬们眸光盈盈的盯着主座右手边的玄袍少年,似是幽怨,又似是含情脉脉,盈盈欲滴,无不期盼着美少年的垂青。
坐上的顾翛又如何察觉不到这种气氛?可他委实不愿一个满身脂粉香气的妇人近身,一时竟陷入两难,他垂着眼眸,静静的抿了一口酒,俊眉微微拢起,这般散漫中带着英气的模样,让满场注视着他的人都是一呆。
顾子之自然是不失时机的树立自己在人们心中宽厚和善的形象,遂笑道,“王爷一人饮酒岂不孤单?不如在舞姬之中择一作陪?”
舞已经停歇,因着顾子之问出这话,舞姬们便垂首恭立等待顾翛发话。
顾子之不说话,顾翛倒是继续为难下去了,既然有人放下了阶梯,他自然就顺着下去。
顾翛抿了口酒水,修长的的手指轻轻抹去唇上残留的水迹,俊美的面颊上被酒色染红,眸光迷蒙若浮了一层雾气,唇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清隽的声音在酒的浸润之后,带着沙哑,“子之觉得,场中哪一个女姬坐在我身侧更合衬些呢?”
众人愣愣的看着顾翛这般魅惑众生的姿容,闻言也不由转向场中的舞姬身上,的确,在场的美姬也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可是她们不仅比顾翛的姿容差上十万八千里,又曾是众多男人手中的玩物,无论哪一个去伺候顾翛,都觉得是辱没了他。
顾子之语塞,他方才都差点在顾翛一笑间沉沦,更逞论别人呢?眼下自是不好再说些什么,只默默招手唤来小厮,让他去通知准备重头戏。
顾翛略微提高声音,“诸君如何迟疑?尽可饱尝美色便是。”
时下这种风气极盛,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而且以顾翛的姿容说出方才那等话,也无一人不服气,所以此话一出,众人不管是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纷纷都卖给他面子,就近拉扯舞姬入怀。
后续之咸池劫18
起初,那些人也都是应酬敷衍而已,但是美人在怀,又有哪一个男人能真正坐怀不乱呢?不过一会儿,宴席上的气氛就变得无比荡漾,到处玉/体横陈,一些自持身份的人还保持衣裳完好,其余人等几乎只差欢好了。
若是顾连州和白苏见着这个场面,恐怕要感叹“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曾经带着金戈铁马肃杀之气的大雍,清风晓月含蓄婉约的宁国,豪爽、奔放热烈的北魏,如今已经全然被这个浮华的盛世所代替,鲜衣怒马,曲调靡靡。
幸或不幸,改变的也只有上流社会的风气而已,一个朝代是否繁荣昌盛,还是要看民生。
从这个方面去判断的话,顾风华的统治无疑是成功的,流民减少,斗米六钱,比之原来的十钱一斗米的昂贵,有更多的人能够吃上米粮,短短十八年,他能创造出这样一个太平的景象,也算是个明君了。
朝堂肃然,朝下随便你如何风/流,该做事的时候要全身心的做事,该娱乐的时候要放松娱乐,这是顾风华的一贯作风,曾经有人试图将这股骄奢之气带到朝堂,顾风华丝毫不容那人辩解,淡淡一句话,便将此人处了劓刑(yi,古代刑法之一,起于商代,割鼻),贬为庶民,此人的氏族为官者亦全部受到牵连,并且下令,罚该氏族三代不得为官。
这个刑法不可谓不重,对于个人来说,这就是永不得翻身,对于一个氏族来说,亦是沉重的打击,三代之后一般氏族恐怕早就没落了,即便没有没落,那该族的子弟在日后的求官道路上必然是艰难异常,因为这一个污点,是永远洗刷不掉的。
此事一出后,再也无人敢在朝堂上放肆,朝臣们也都暗暗反思,甚至私生活上也比从前检点不少,但又怕皇上不喜,每每还要参详顾风华还是世子那会儿的行径,想来想去也无不佩服,因为顾风华虽然为人风/流,举止轻浮,却从不滥交,平素那么“忙”,也没落下谋朝篡位的活计,当然这些话也大家也都只能在心里想想。
官场之人小心翼翼,可其他氏族权贵可就没有这么收敛了,更别说是远离尚京的政阳城。
大宴之上,除了顾氏几位立志要考太学生员的士子之外,其余人也都拉着舞姬亲近起来。
呻吟声,喘息声,各种不堪入耳,不堪入目的情景,让顾翛入口的酒水都咽不下去,怪不得,大宴刚开始不久,娇娇们便自发的退了下去,而永宁公主则是为顾翛备了一份接风礼,根本不曾出席宴会。
这世道,果然是与母亲所说不同了顾翛心中喟叹。
顾子之笑道,“叔叔可是觉得寂寞了?接下来的美姬绝不会令您失望。”
顾翛看了他一眼,他也拥着一名姿色出众的美姬,姿态亲昵,可眼眸中却并无一丝欲望。以顾子之的姿容,每一个美姬怕都是千万个愿意与他亲近,这等情形,说实话,真不知道那美姬是玩物,还是顾子之被美姬当做了玩物
顾翛平时总是毒言毒语,这不过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对于无关紧要的人,他是断然连尊口都懒得开,所以也就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顾子之怀中的美姬趁着空隙,含情脉脉的看了顾翛一眼,而顾翛甚至连个余光都不曾给。
大殿之中,曲子再次响起,这次是一群红衣女子,衣着得体,所舞雍容华丽,端庄却又不失趣味,这支舞一出,在这样靡乱的场合之中顿时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顾翛原本欲出去透透气,却也停住了。
宴厅中许多人也都纷纷停下动作观看。
“是恪姬”立刻有人惊呼出声。
恪姬,是唐国最负盛名的舞姬之一,清丽脱俗,宛如落入凡尘的仙女,据说是出身宁国士族,随着宁国国破,她的家族败落,恪姬辗转流落,终究落入风尘,但这妇人一直洁身自爱,卖艺只为饱腹,不曾与任何权贵有染。
ωwш Tтkan C〇
此类的故事,从小白苏给顾翛讲的没有百十也有一打,在这样的表象之下,要么就是真的冰清玉骨,但这种人一般不会太长久,贵族们维持一段时间的新鲜感,便会有人忍不住,毕竟非所有人都是君子,即便偷香不成,也总会有风闻传出,例如恪姬这种红了六七年的舞姬,居然冰清玉洁到现在,也不曾传出任何一个风闻,可见恪姬其人要么就是周旋手腕及其高明,要么就是暗中有人做靠山,再不然就是面上装清高。
分析到这里,顾翛忽然有立刻想寻自己母亲聊聊天的冲动,从小,白苏就在他耳边灌输各种不着调的故事,随着他年纪越大,白苏在他面前讲述的事情越是荒诞不经,他也想过其中缘由,却始终未果,往日他不曾真正融入人群,如今真的融入其中,才觉母亲对他所讲的故事,实在颇有益处。
顾翛这般想着,也不曾瞧见从那一群红衣舞姬中旋转而出的白裙女子,径自起身出去。
众人有些诧异的盯着他的身影,但注意力很快又被吸引回来。
宴上总不能不容人出去解决私事吧,众人惊奇的是,顾翛居然在绝色美人恪姬的表演之时出去。
顾翛知晓父亲和母亲就在后园,便一路快步赶过去,纵然镇国公府很大,但顾翛记性极佳,宛如在此生活了十几年一般,步履生风,一路无丝毫停顿,很快便从前殿到了后园。
月色如水下,后园的一间院落中点着灯火,顾翛站在门前,只见父亲正在园中的石几上饮酒,母亲他把盏。两人均是一袭青衣,一个“萧萧若松下风,岩岩若孤松之绝立”,一个闲淡似“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虽是不同的气质,却契合的完美,月色下端的一对神仙伴侣,可他从前如何会以为母亲配不上父亲呢
顾连州早就发觉园外的顾翛,见他迟迟不进来,心知他是想找他们其中一人,便一口酒饮尽,淡淡道,“我先去书房,你命人收拾一下,早些休息。”
顾连州沉默寡言,可并非是一个性情反复之人,白苏见他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要走,便知道有事情,也不曾追问,只嗯了一声,便唤来侍婢收拾酒水。
后续之咸池劫19
“母亲。”顾翛推门进来。
白苏这时才了然,顾连州为何要离开。
顾翛唤了一声母亲后,却也没有再说话,与她并肩而立,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皎月。
院子中静默许久,母子俩也都是懒骨头,所以没站一会儿,便在几前坐了下来。
“母亲再给我讲个故事可好?”顾翛忽然道。
白苏瞧出儿子是有心事了,也猜到约莫是因真正的看到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心中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还有,怕就是关于宁温的。
“母亲曾有一个好友。”白苏以前给顾翛灌输那些人性之恶,不过是怕顾翛隐居久了,不通人世,而现在顾翛真正的开始融入人群,她就不能总告诉他,世间之恶。
仿佛陷入了回忆,白苏目光有些虚幻,“你许是听过她的,她是李氏继武皇后之后所出的女将,其强悍远远更胜于武皇后。”
李婞的大名早已载入史册,她参战不多,也不曾留下什么赫赫战功,虽然她参加的战役也表现出色,但她在史书上留名的最大原因,却是因为在她的最后一役上。
民间有传,李婞是为救顾风雅而死,说书人也将这件事情讲述的跌宕起伏,但真正当真的人却是不多。毕竟顾风雅一举攻破北魏的气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里需要一个女人去救。
“早年,你叔父脾气暴躁,且尤爱颜面,与之有婚约的李婞武功又在他之上,这令他十分不舒服,然,李婞也是个急脾气,她比你叔父大两岁,自是喜欢稳重英武的男子,当时也是对你叔父看不上眼的。”白苏回忆起这二人见面就恰,不禁唇边就浮起一丝微笑,可笑过之后,又觉心伤,想必顾风雅回忆起昨日种种,定然伤心欲绝吧。
顾翛微微皱起眉头,这样的两个人不和睦,实在正常,可是眼下顾风雅日日失魂落魄的守在李氏坟头,又是因为什么呢?
白苏道,“阿婞也尝与我说,她心慕陆离将军,还曾说待陆将军击败北魏,凯旋之时,她想把自己的初次献给陆将军,母亲当时也不懂,只看她听闻陆将军战胜时欣喜若狂,便当真以为她是喜欢陆离的。眼下想来,她欢喜许只是因为打了胜仗,抑或钦佩陆将军用兵如神,但当时她也是不自知的吧。”
白苏缓缓的讲述这两人的爱恋,声音中也不由得染上了惋惜。
园中的琼花被夜风卷起,带着幽幽暗香在空中宛如白蝶一般,轻盈翩跹,和着白苏簌簌如林间风的舒适声音,将这一段过往说的平淡中带着窒痛。
“你叔父那样浑身傲骨之人,在我面前跪下痛哭流涕时,我才晓得原来他也一直都是喜欢阿婞的,想必他那时心中是清楚阿婞已经死了,却不愿相信罢了。”白苏说罢,看着顾翛道,“阿翛,母亲看过太多这样的生死离别,也经历了不少,自然不愿你去尝这其中滋味。宁温此人迫害我太多次,纵然我也同情他半生凄苦,如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是好人’这样的话来,你知道,母亲一向是个记仇的人。”
顾翛面上看不出多少神色,内心却有些不安,他平素与母亲互相挤兑,什么毒言毒语都能说,但他骨子里是个孝顺的人。
白苏叹了口气,道,“你想什么,母亲很清楚,你生出的情愫,母亲断然说不上高兴,但阿翛,你若真心喜欢,母亲可以为了你放弃仇恨,也可以不顾及对方是男是女,但你要答应母亲一件事。”
顾翛心中动容,自己母亲的脾性,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及其护短又极其记仇,而且要命的是她过目不忘,有时候得罪她的人两三年之后被报复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惹下了什么仇。
这样的心性居然能够为了他,放弃夺命之仇
“母亲请讲。”顾翛知道自己这样说,母亲一定会失望,却还是说了。
白苏眸色微暗了一下,转瞬又是旁人看不懂的清浅含雾,“如果得不到,莫要强求,这等事本就是讲究个缘分,强求不过是伤人伤己罢了。”
白苏姿态懒散,她一直都是没有正行惯了,顾翛从小到大也不曾见过她这般郑重的神色,这般郑重的语气,当下也稽首道,“孩儿受教。”
白苏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往书房走,“你明日就随永宁公主去尚京吧,呆在政阳府,美人儿是不会投/怀送/抱的。”
顾翛见母亲又没个正经,正欲反唇相讥,却又闻幽幽低语道,“若是闲暇,便替我去阿婞坟头上烧几张纸钱。”
那声音不咸不淡,恍若呓语,又有些慵懒,几乎听不出任何伤怀,然而大爱无言、大悲无泪,真正的伤情又岂是区区惆怅,抑或几滴眼泪能够表达?
“真是无情。”顾翛哼声道。
白苏自知道顾翛指的不是李婞这件事,转过身讪讪笑道,“只要你这光华万丈的美少年离开政阳,我与你父,还有两个弟弟,也能喘口气,我们家在这世上可只有你一人还‘活着’,就代表我们全家,去惊艳天下吧”
说着,她又折回,一脸郑重的拍拍顾翛的肩膀,道,“任重而道远,少年你要努力。”
顾翛咬咬牙,哪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把他当什么?娈童还是美姬
不过,看在方才母亲十几年难得正经一回的份儿上,顾翛忍了。
白苏歪着头,看顾翛没有呛声,喃喃道,“没意思。”
顾翛气结,霍的起身,甩袖而走。
看着那一袭玄袍如风一般的卷出院子,白苏眼中闪过一丝暗淡,圣人言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果然如此。
罢了,人要知足才能常乐,白苏心中长叹,仰头对上皓皓明月,嘟哝一声,“大神医,你定然能找到烛武。”
旋即步履轻盈的绕过一簇芭蕉树,一眼便瞧见了负手立于窗前的一袭青衣,月辉皎皎,却永远比不上眼前这个俊美无铸的男子。
后续之咸池劫20
翌日,顾翛便在镇国公依依不舍中,与永宁公主的车队一起上京。
因为顾翛也是临时决定要去尚京,所以镇国公府便连夜使人整装了一个车队,约莫有百人,镇国公尚嫌不足,偏要让永宁公主再留一日,他好给自己的宝贝孙子准备行装。
末了,还是顾翛劝说:顾子之的车队也有百余人,且也是顾府,同个宗族,大家一起走,也不嫌少。镇国公这才作罢。
其实若不是顾连州活着回来,并且镇国公还有另外两个孙子陪着,他绝对不会放顾翛去尚京。
顾翛见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府门口,目送他离开,直到以他的目力都看不清人了,镇国公还依旧立于原地。
镇国公中年得子,自然是颇为疼爱,但奈何顾连州因着母亲的关系从小便与他有嫌隙,而顾风华小时还算得体,长大之后竟是流连花丛,数年也不归家,如今坐拥天下,更是不得见,小儿顾风雅十九年前因李婞之死,从此郁郁寡欢,越来越沉默寡言,到如今竟直接搭个茅草屋就住在了李婞的坟前。
镇国公晚年膝下无子孙,怎能不凄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顾翛,能够与他说上几句话的,分别之际,确实舍不得。
顾翛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官道十分平坦,倒也不甚颠簸,顾翛这几日一直不曾好好休息,也就眯了一会儿。
谁知这一眯,就是眯了一日,到得傍晚时,天公不作美,竟然下起雨,起初是淅淅沥沥,不过眨眼之间,便已经大雨滂沱,这北方的雨与南方颇为不同,下的极有气势,豆大的雨点密密的砸在车顶,宛如万马奔腾一般。
约莫过了两刻,大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趋势,而地上却已经泥泞了,马车开始有些打滑。
顾翛正听着雨声,忽闻外面,顾子之大声道,“叔”
顾翛掀开车连一角,见顾子之的马车与他后面不远处,隔着只有一丈的距离,顾子之的声音却被淹没在雨幕里,必须要吼出来才能听得清,“叔叔,道路泥泞,今晚恐怕是赶不到新平了,侄儿知道前方约莫五里处有一座寺庙,不如在那里歇息一晚,不知叔叔意下如何?”
永宁公主回尚京不急,顾子之作为族中派出护送之人当然也就不急,而顾翛就更不急了,他此行便是打定主意走到哪呢算哪儿,便道,“你安排就好。”
顾翛声音悠然,并不似顾子之那般嘶吼,却仿佛穿透了雨幕,直达顾子之耳中。
顾子之微微愣了一下,道了一声,“是。”
五里路若是平时也就是一会儿工夫,可是雨天夜幕来的早,又是一路泥泞,待赶到顾子之所说的那个寺庙时天已经黑透。
顾子之显然是对政阳到尚京之间的路很熟,他与寺庙的住持相熟,很快便腾出了三间厢房。
大雨来的突然,寺庙内聚合了不少人,索性这个寺并不算小,有十几间厢房,这些厢房用来容纳贵人尚还足够,可是随行的仆从和剑客们就只能在走廊上或者大殿里凑合一晚。
借着微弱的灯火,顾翛打量一下这个寺庙的建筑,最先进的并非是院子,而是一座殿,车队的马车都是从侧门进去,顾翛见殿中还有灯火,便由一小厮撑着伞往正殿走去。
大殿中着供着笑颜和善、长着大肚腩的弥勒佛,隐隐能看见墙壁上彩绘各种佛陀菩萨。
佛像前聚合着四五名因雨夜滞留的客人,一名灰衣和尚正与他们讲经,众人听见脚步声,自然的转过头,不想却瞧见一名玄袍俊美男子,男子俊美的容颜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偶尔能瞧清楚他幽黑的眼眸,显得如此魅惑众生,若非这里是佛堂,恐怕要被人误认为是妖精了。
随着男子的靠近,几人才看清面容,看了全貌竟觉得比方才更加魅惑,一时也都忘记打招呼。
顾翛双手合十,朝灰衣和尚行了个佛礼,绕过殿中的佛像,朝后院走去。
正当他抬腿准备跨过后门高大的门槛时,忽而听见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道,“雨夜难行,不知大师此处可方便借宿一晚?”
这声音夹杂在滂沱大雨声中,若有若无,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梦境。
顾翛心跳却不受控制的急速起来,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声音
殿中的灰衣和尚唱了声佛号,道,“厢房已然用完,法兄若是不嫌弃,可暂且挤一挤僧舍。”
这一句话,便如炸雷一般轰隆一声劈在顾翛心上,震的他脑子发蒙。所谓“法兄”是僧人对僧人之间的称呼,可见来人是个和尚无疑
“如此,弟子多谢法兄了。”那温润的声音道。
“阿弥陀佛,不敢当。”灰衣和尚道。
他话音方落,便听见佛像后传出一个清俊冷冽的声音,“门口来的这位大师不妨与在下同间吧。”
随着声音,从佛像后缓步走出一袭玄袍。
顾翛看着一袭灰色僧袍湿透,头上戴着斗笠的僧人,身上的杀气不由自主的便弥散开了,这种气势压的人发不出丝毫声音。
“多谢施主恩赐,贫僧不敢打扰,还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被顾翛冷冷打断,“佛家不是普度众生吗?在下满身杀孽,劳烦大师度上一度。”
冰冷的声音更让雨夜的温度生生降了几分,殿中几人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
掩在斗笠下的脸,看不出神色,声音依旧平静,“寺中定然有能够为施主解惑的师兄,贫僧道行浅,不为渡人,只为渡己。”
对比顾翛的情绪变化,他的声音太平静,太平静。
他说完竟是转身离去,顾翛一急,箭步上前,殿中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不见二人身影,殿内烛火摇曳,仿佛方才的画面不过是幻境。
那一阵风,在雨中犹如一道光影,迅疾闪过,只听一间厢房门砰砰两声,再看去,却依旧紧闭。
顾翛方才听见僧人说厢房的位置,他知道这边的三间都是空的,便择一间最边角的。
后续之桃花业障1
黑暗中,一袭玄袍的少年将灰衣人抵在墙壁上,灰衣人头上的斗笠掉落,露出他温润且惊世的容颜。
抵得近了,彼此的呼吸可闻,宁温身上湿透了的僧袍将泛着丝丝凉意,也同时让顾翛稍微清醒了些。
察觉自己的失态,顾翛心中有些慌乱,生怕宁温察觉出他心中异样的情愫,从此敬而远之,于是来个恶人先告状,冷声质问道“你我虽只是一面之缘,但我视你如故人,何曾有过怠慢之处?你难道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居然不辞而别!”
这个理由实在有些牵强,宁温心中岂能不疑惑,但绕是宁温是个智者,一时也不曾往别的方面想,毕竟他远离那个被男人惦记的年代也远了些,况且在他眼中,顾翛也只是个孩子。“贫僧独居多年,竟是有些疏忽了,施主可否松手再言?”宁温温润的声音让顾翛有些意动,心中实在舍不得如此贴近他的机会。嗅着清雅的气息,顾翛强令自己松开手,转身过去在几上摸到火石,将油灯点燃。
待他做完这一切回过头来时,却看见宁温湿透的僧袍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他完美的身姿,一头墨发早已剃光,恰露出他修长的脖颈,眉目如画,一双宛若琉璃般的眼眸在灯火之下流光寰转,比前些日子见着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出尘的意味。这种转变令顾翛隐隐不安。“你在躲着我?”顾翛纵然已经认定这样的事实,却依旧抱有一丝的幻想。
宁温俯身捡起地上的斗笠,双手合十,冲顾翛微微躬身“贫僧罪孽深重,无颜见故人之子,故而当日不辞而别,自此之后日日在佛前颂经赎罪,愿故人一世安康。”“佛有说过,种下罪孽之后只需诵经忏悔便可消弭罪孽吗?”顾翛从小耳濡目染,若说论经论佛,相信宁温不是他的对手。宁温敛目道,“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如果,我要你用自己偿还,你可同意?”顾翛忽然绽开一抹玩味的笑容。宁温怔了一下,道“施主若要取贫僧性命,贫僧自然心甘情愿。”
顾翛很想脱口而出:我非是要报仇,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但今时今日,他的情根尚浅,不过朦朦胧胧一些感觉罢了,再加之控制力也一向不错,便将到了喉头的话咽回腹中。“施主休息吧,贫僧……”宁温话才一半,便被顾翛冷冷打断,“你今晚就住这里。”说罢起身去唤小沙弥准备热水,又令仆从从马车中取出两套干净的衣袍。
宁温也没有想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能遇上顾翛,觉得冥冥之中似有菩萨指引,他欠的债终究是要还上的,正如顾翛所说,光诵经忏悔便想消弭自己犯下的罪孽偿还,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活至今日,宁温真觉得在这世上已经够了,若是能用一条命换白素心里舒服点,他情愿如此,但他又怎会不知,若是白素想杀他,早十几年前便杀了,恐怕她是最是不愿意见到他罢了,宁温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愿与顾翛有一丝牵连。
不大一会儿仆从抬着浴桶进来,顾翛下意识的挡住宁温,几个仆从只能瞧见僧袍一角,也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天虽已经黑透,时辰还尚早,请和尚讲经打发时间,也可以理解。“你去沐浴更衣吧,你的佛祖不会保佑你不得风寒。”顾翛将手中的衣物抛了过去。
宁温神色眸色微微变幻,他阅人无数,竟丝毫看不透这个少年心中所想,少年明知他是仇人,为何还要对他好?纵然在言语上有些犀利,却是出自关怀。在宁温心里,顾翛不过是晚辈,到了这个境况,却也不曾拒绝他的好意,握着白色的宽袍,转到屏风后面。寺院里的屏风与贵族们所用的屏风不同,简陋倒还是其次,最大的区别在于,比普通屏风矮,约莫只挡住浴桶往上一尺,也就是,站在那个屏风后脱衣,别人至少能够看见光裸的上半身。顾翛见宁温迟疑,嗤道,“同为男子,还怕我看你不成!”宁温低低的吟了一声佛号,才开始解衣带。细数来,宁温在人前宽衣的次数绝不超过三回,其中还包括七王强行撕破他衣物,还有被侍婢下药那次……顾翛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他在几前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但是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却如魔音一般,一直引诱着他的目光。
顾翛觉得奇怪,他小时候常常和父亲一起沐浴,即便现在也常常和顾然一同去浴房,却从未生出任何旖旎幻想,为何偏偏想看宁温?想来想去,顾翛觉得不过就是看个男人,坦坦荡荡即可,为何要做贼心虚!这般自我安慰着,便就转眼看过去。放浴桶的那个角落距离油灯甚远,是以光线不明,宁温恰好刚刚脱了上衣,莹白如玉的皮肤在黑暗中也泛着珠玉般柔润的光泽,只是他胸口、背上以及手臂上那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疤痕,触目惊心!从这些疤痕上,顾翛仿佛看见他凄惨的童年,史书上只寥寥几句,记载他因血统不明,从小被抛弃在冷宫,直到十二岁时,宁国需要送质子到雍国,他才被“重视”起来。顾翛呆怔着,却忽闻有人叩门,然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顾公子,小僧送热水来。”顾翛盯了宁温一眼,竟是起身亲自去接水。“有劳小师父。”也顾不上瞧着他神情恍惚的小沙弥,顾翛提着热水径直走到浴桶边,他将宽袖卷起,伸手下去探了探水温,刺骨的冰冷从指尖传来,便是自幼习武的他,也一个激灵。这座寺庙在山脚下,用的都是旁边深潭中的水,潭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夏季时端上一盆放在室内,能令整个室内凉爽一个时辰,可见其冰寒程度。“你,我马上就洗好。”宁温有些窘迫,他非是不能接受被别人看见赤身裸体,更何况对方是男人,但满身的伤痕,就宛如隐秘的过去赤裸呈现在别人面前,这种境况让他很排斥。顾翛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牙齿,“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你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悟不透?不会是以为剃光了头,就斩断红尘了吧?”万物我都没有看到,所以都不存在,就算看到,也只是一个影子在我眼中,所以诸般事物也都是虚幻罢了。顾翛言辞一向犀利又狠毒,颇有为止的遗风,所以白素才喜欢时不时的找他斗嘴。宁温虽然满腹计谋,却一直温润和气,诽言他的人不再少数,多难听的话也都听过,可是却不曾听闻过这样的奚落。虽是奚落,但看顾翛的形容又像是没有恶意,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后续之桃花业障(2)
最终,他也只是道,“是贫僧道行太浅了。”
顾翛拎起桶,示意他闪开些,然后将桶中的水小心翼翼的倒了进去,伸手试了试,觉得水温尚可,便道,“你多泡一会儿,否则明天免不了风寒。”
顾翛从见宁温的第一面开始,便不曾把他当做长辈,是以说话都是以平辈的口吻,有时候还有些像是教育晚辈。
不等宁温说话,顾翛便将桶甩到一边,余光瞥了浴桶中若隐若现的躯体一眼,抬步离开这个屏风后,翻身上塌。
这张塌是室内有且仅有的一张,而且勉强只能够容得下两个成年人,顾翛的唇角不由微微勾起。
宁温并没有依言多泡一会儿,而是很快的便出来了,取了干净的面帕擦了身体,穿上顾翛命人拿来的白色宽袍。
顾翛一瞥眼,看见一袭白衣的和尚,脖颈和面颊上有些水珠不曾擦干,在微弱的光下反射着柔和晶莹的光芒,衬着眉目如画,真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但顾翛不喜。
“多谢……”
宁温的话又是一半被顾翛截了话头,“唤我辄浅。”
宁温发觉,少年不但脾气琢磨不定,还喜欢用肯定式的语气,虽然不算命令,却有种让人不容拒绝的气势。
回答顾翛的,是一阵沉默,这个结果在顾翛的预料之中,是以也并无任何不悦,从榻上起身,边走边脱去衣物,口中还不忘道,“我不逼你,你愿意唤什么就唤什么,不过,可否请教大师法号?”
顾翛光裸着上半身,冲宁温笑得如耀耀日光,明亮且又显得真诚,令人一不小心便就忽略他话语中戏谑的意思。
宁温自然是不曾被迷惑,只是他不计较,温言答道,“贫僧法号净空。”
顾翛也不嫌弃水是用过的,直接便进了浴桶。
宁温耳根有些发热,这些年来,他真的是每日只知道看花赏景了,方才顾翛让他先沐浴的时候,他竟也不曾推让顾翛先洗。
其实,这也怨不得宁温,他二十岁以前活得甚累,无论是衣食住行都要提防别人下药,所以他从来不曾与人一同沐浴,哪怕是在同一个房间,每次也都是一个人草草洗了结束,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改的。
不经意想起过往,宁温眉头不自觉拢了起来,神思也不知飘去何处。
“你在哪家寺院剃度?”顾翛洗澡也很快,问话的时候,已经开始穿袍子了,他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打算寻个日子去将那间庙拆了。
“是在天龙寺。”宁温那日向一个樵夫打听,才知道天龙寺是最富盛名的寺庙,便前去请求住持为他剃度。
宁温做宁皇时,福缘大师曾见过他,并且佛教能有今日的地位,宁温起了一定程度的推动作用,至少在他在位期间,并不曾为难过佛教,所以福缘大师心中感念,便亲自为他剃度。
在去天龙寺之前,宁温也曾想在寺中做僧侣,但见寺中香客络绎不绝,且都是些权贵,怕惹上世俗,便决定做一名游僧,走到何处便是何处,若是觉得不行了,便寻一处清幽坐化。
顾翛皱眉,天龙寺他也曾去寻过,恐怕那时宁温已经剃度完了吧。
这寺庙他可不能拆,他若是拆了,第一个发飙的绝对是他的母亲,但是让那一帮和尚不得安生,他有的是办法。
“时辰不早了,安歇吧。”顾翛上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能够有一个人在身边安睡而不必猜疑,这是宁温曾经的梦想,这无关于情爱,只是想有这么个人而已,不过从未有这样的机会罢了。以前他倒是信任顾风华的,但一个男人总不能对另外一个男人说“你陪我睡觉”吧尤其是在那种男风盛行的情形下,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顾翛以为宁温要拒绝,却不想他却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将几上的油灯吹熄,在另一边躺下了。
清润的气息铺面而来,顾翛莫名的有些紧张,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顾翛便将被褥扯开,盖在宁温身上,“你刚刚,不知道浴桶里的水是冷得么?”
“知道。”宁温只是感觉不到温度,又不傻,那水连热气都没有,他自然知道不是热水,只不过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凉罢了。
“知道你还进去”顾翛语气严厉,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宁温其人,别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便是天塌下来,恐怕也不能令他目光闪上一闪,唯有关怀,哪怕只有一点点,便能轻易的将他笼络。自然,所谓关怀指的是真心实意不含一丝算计,是有目的关心,还是发自真心,他能够轻易分辨。
从前嘘寒问暖的人甚多,除了白苏,却无一人是用这般斥责的语气,这让宁温心中微有动容。
“你当真杀许多人?”宁温不答反问,如果不是杀过人,不是长期处于高位,实在不可能形成顾翛这种气势,所以方才在殿中顾翛说自己杀孽深重,他便已相信了五分。
雍、宁、北魏还在的时候,杀人的确如家常便饭,且朝廷对这方面限制的也不是很严,可是宁温出来这些日,也隐约知道,顾风华颁布了一个法,大约意思就是杀人偿命,伤人依照伤者的受伤情况处罚,在这样的情形下,还会杀许多人的,绝对不是正常的事情。
“是,杀过许多。”虽是如此,顾翛问心无愧,他杀的那些都是该杀之人,再说,“我是做杀人买卖的,杀人拿钱,不是天经地义吗?”
宁温诧异的转头,“令尊令慈可知晓此事?”
两人面颊距离不过五六寸,顾翛心跳忽然漏了几拍,显得表情微滞,黑暗中,宁温依稀能够看见,心以为他是瞒着父母的,方欲劝,却闻那清俊的声音幽幽道,“记得幼时,父亲常常搂着我入眠……”
这是一个暗示,一般人从上面的对话直接跳到这一句,分明觉得就是他杀人是有苦衷的,而这个苦衷,又得从童年与父亲的关系说起。
“我见着你,便觉得犹如故人。”顾翛抽了抽鼻息,宛如哽咽,身子也往宁温身上凑了凑,“便是连你身上清爽的味道,也像极了父亲,我不禁想起了幼时,那时候父亲是待我极好的。”
顾翛的潜台词是:现在待我很差。
屋内一片静默,顾翛硬生生的把自己逼出眼泪来。
宁温一时感触,修长而白皙的指头,轻轻抹掉了顾翛面上的眼泪,拍拍他的肩膀,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没尝过亲情的滋味,什么样安慰的话都无法令人信服。
“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肯为你母亲舍弃一切,他,大约是待你严厉了些吧?”宁温想了半晌,也只能站在理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关于亲情,他也只能猜测道,“似乎天底下大多数父亲都是如此。”
后续之桃花业障(3)
顾翛距离清新的气息越近,心跳便越快,恨不能直接将宁温拉过来,只是他知道欲速则不达,宁温现在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这才会坦然处之,若是被他发觉了,恐怕今生今世也别想再有亲近的机会。
顾翛只稍微靠近一些,便忍住了,靠着这般近,顾翛几日来的心浮气躁忽然平静下来,他不能确定这样的情愫是什么,只觉得安心。
“你找个寺院修禅可好?”顾翛道,他不想在如前些日一样,心吊在半空的滋味不好受,但他也怕宁温起疑心,遂道,“我想与你常常探讨**,你若是行踪不定,我找不到你,可如何是好?”
顾翛这番话说的可谓很傻很天真,一派纯净质朴的赤子之心,但这做派也不过是为了投石问路,心里也估摸着得到肯定答案的可能性不大。
宁温乍然一笑,暗室生辉,那流转的眸光和润泽的唇,只让顾翛口唇发干,但宁温最终却只说了句,“睡吧。”
宁温是何许人,怎会看不出顾翛如此沉稳干练的少年是在卖乖,他原本以为顾翛真是对他一见如故,才会这般用小手段,但看见顾翛现在的表情,他才柔软一丝的心,陡然又化作千年寒冰。
这样的表情,宁温再熟悉不过了,从前那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见着他,几乎都是这等形容。
静了一会儿,宁温默不作声的拉住顾翛的手,握着它探进自己的衣襟。
顾翛本就已经起了yu火,宁温这一举动,让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上,随之便再也忍不住了,翻身压上他,不由分说的便吻上近在咫尺的润泽唇瓣。
顾翛不满足的叹息一声,这亲吻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还要甘甜。
顾翛初动情欲,自然觉得难以忍耐,手上更是粗鲁的扒掉了宁温的衣衫,见宁温没有拒绝,更是欣喜,然当他的吻落在宁温白皙的胸口时,只听得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道,“你得了这一回,便罢手了吧,若不成,杀了我亦可。”
总之,宁温只想求一个解脱,他从来都不曾想过做谁的娈侍,即便在雍国做质子时,那等艰难的情形下他也无一丝念想。
且顾翛少年心性,约莫也就是尝个新鲜罢了,得不到的永远会惦记,让顾翛得手,日后也就淡了。
这一句话,便如一盆冷水,将顾翛的yu火悉数浇灭,瞬间恢复清明。
他愕然,宁温方才是yin*他,而他居然也没忍住顾翛自问自己的定力是比不上父亲,可比一般人还是强上许多,而方才竟然在一个男人的笑颜里迷失
“世人都道宁皇手段非常,今日受教了”顾翛心中虽觉得歉疚,但也觉得宁温这样做法是故意侮辱,自尊心备受打击。
顾翛翻身下塌,在地上躺了下来,分明是不再愿意与宁温同塌。
其实,方才宁温笑,也不过是笑顾翛少年心性,耍些可爱的小心思让他觉得十分有趣罢了,后又见顾翛那般神色,这才明白少年对他不告而别生怒,后来又转阴为晴,软言请求他定居下来,一切不过是因为起了那样的心思,心中觉得失落也罢,或者是抱着还孽债的心思也罢,所以才……
这些,宁温都是心无波澜,只不过,顾翛眼下的举动,却让他回忆起了许多不堪往事。也就是那年,七王向他大献殷勤,一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模样,到底不过是为了逞一时肉/欲,那时,若不是身边有巫,他早就殒命了,然而天下间却无一人说七王的不是,只说他与他的母亲郝姬一样,是魅惑人的下溅货。
宁温眼光微闪,既然如今已经决定断红尘,这张皮囊也再无用处了,不如弃之
顾翛躺在地上,心中怒气越来越盛,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眠。
他这厢正怒火冲天,六识却一直放在宁温那里,是以宁温刚欲起身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了。
直到宁温将被褥轻轻盖在他身上,少年俊逸的面上才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管宁温是为了什么才关心他,只要还有一丝关心,他就有希望。
顾翛并不确定自己的感情,可就在方才与宁温唇舌相触之时,那种妙不可言的滋味,让他迷恋,就为了这一份莫名其妙的情愫,他也有绝对的耐心俘获猎物。
“你到榻上来睡吧,我睡地上。”宁温静静坐在榻沿,让一个白苏的儿子睡地上,他在榻上如何睡得着。
顾翛装死了一会儿,便从善如流的从地上爬起来,“你也睡榻上,我不会再失控了。”
顾翛翻身上榻,看见宁温迟迟没有动,便低低的道了声,“方才,是我不对。”
“日后,”宁温转过身来,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得劝上一两句,“喜男风者也不在少数,但毕竟不合阴阳之理,日后当洁身自好才是。”
顾翛点点头,满脸纯洁无辜的瞅着宁温,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而是只当成长辈的教诲,不管懂与不懂,都一律应承。
宁温哪里不知道顾翛这是无声的拒绝,遂退而求其次,“若是当真喜欢,寻一两个清白娈童……”
宁温这话却是触到了顾翛的逆鳞,但他硬生生将自己的怒气压下去,又点了点头之后,便面朝墙躺下。
宁温从地上捡起被褥,帮他盖上,便起身出去。
顾翛心中微惊,开始还抹不开面子,稍稍等了一会儿,但是时间过去两盏茶他还没有回来,顾翛也顾不上生气,立刻翻身下榻去寻。
夜晚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廊上挂着两只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明灭不定。
顾翛见廊上有驻守的剑客,便将焦急压下去几分,沉声问道,“方才可瞧见从我房中除来的和尚去往何处?”
一名剑客叉手道,“去往禅房了。”
顾翛定了定心神,转回屋里取了把伞来,缓步朝禅房去。
这间寺庙中的房舍并不多,僧人也只有三十四个,所谓禅房,是僧人们做早课的地方,也是住持为僧人们讲经之处,夜漏更深,自然是没有人,宁温去那里做什么?
后续之桃花业障(4)
夜风带着凉意拂起宽袍,尽管撑着伞,顾翛到达禅房时,浑身也已经湿透。
禅房中灯火如豆,一袭白衣盘膝面墙而坐,顾翛只能看见一个出尘的背影,无论是墨发如瀑,还是如今这般斩断青丝,都令人移不开眼。
顾翛走到廊下,便听屋内那个温润的声音道,“你且回去吧,如今我已舍弃这副皮囊,若君还是执迷不悟,贫僧只好舍命了。”
顾翛心里咯噔一下,疾步绕到宁温面前,瞧见他的形容时,面上惊骇。
那张如温玉般的俊颜上,从右眉弓处一直到下颚被切开一个长长的血口,鲜血汹涌而出,染了半张脸,艳红的血滴落在白袍上,绽开一朵朵梅花,不一会儿便连成了片。
地上丢着一支羽箭,确切的说,是半支羽箭,后半部分的羽毛早已经被切掉,而箭头是用上好的青铜铸造,没有任何装饰,却能看出锋利无比。
顾翛口中发涩,他明白是自己将宁温逼到一个绝境,这个看似温润如水的男人,骨子里有一种决绝,一种无可排解的暴烈与苍凉,是他的步步紧逼,让这个苦活于世之人,不得不自毁容颜。
“我明白了。”顾翛蹲下身,用广袖替他逝去面上的血迹,声音冷冽刺骨,“来人”
夜雨中闪出一个黑影,恭立在门外,“主公”
“金疮药。”顾翛道。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只黑褐色的小陶瓶,上前双手奉到顾翛面前。
顾翛接了药,挥手示意黑衣人下去,自顾的拔开药瓶,用手细细涂在那道可怖的伤痕上。
“来时,我母亲说,她不怨恨你了,她知道当年你射那一箭时,心里明知道是伤不到我父亲的,只是她当时被悲伤恐惧冲昏了头,才忽略了种种。现今她很好,所以也不再怨恨于你。”顾翛冷冽的声音渐渐温和起来。
宁温却是不为所动,他了解白苏,那是个记仇妇人。白苏可能不会寻仇,但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顾翛涂好药,将自己的衣襟撕破,把伤口包扎上,重重的坐在了宁温身旁的蒲团上,看着墙上挂的那副禅字,目光有些恍惚,心里不断的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说,他长这么大从来也不曾像这段时间如此失态,频频出错,他统领举善堂杀**手的冷静果断都到哪里去了?
“回去休息吧,从明日往后,我会当你是陌路,相逢不识,是了,我们确实也并非熟识。”顾翛语气轻松,遮掩去一切惆怅与心痛,毕竟这件事情是他不对。
顾翛转眼看宁温时,不光不经意落在他的脚板上,底下脚掌、脚趾和后跟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看起来是水泡破了之后,又走了许多路,才会磨成这样。
“回去吧,最后一次。”顾翛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
宁温只是不愿白苏的儿子因为他误入歧途,既然顾翛已经再三保证,他也并非是一个不识趣的人,便道,“好。”
宁温想不透,顾翛见他破相之后便答应从此相见不相识,为何还会对他这么好,想来想去也不曾有个结果,只道是少年人心思难猜。
回去时,顾翛将木屐甩给宁温,自己则踩着宁温破损的僧鞋,撑起伞,与他并肩向回走去。
一路无言,宁温也发现了顾翛将伞大部分都只放在了他这边,却不曾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明日便启程起尚京,你身上有伤,便在寺中多留几日吧,求佛问道不是教你自杀,平素爱惜一下你自己吧。”顾翛清雅的声音在雨夜中听来少了几分冷峻,多了些许温暖,“我母亲常说,想爱惜别人须得先学会爱惜自身。”
沉默的宁温终于有了些许回应,“这话确是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对于顾翛之前的所作所为,宁温固然生气,但他内心觉得欠了白苏许多,她儿子如今对他这样也算是报应,所以也并没有责怪顾翛的意思,他相信顾连州教养出来的孩子,再不济也不会成为一个纨绔子弟,也相信顾翛方才的举动并非是有意侮辱他。
难道这个孩子……宁温转眸看着顾翛完美的侧脸,心中黯然。
两人回到房内,重新换了衣物之后,才躺回榻上,一切恢复方才那般,只是宁温面上多了一道伤口。
静默了许久,顾翛翻来覆去睡不着,出声问道,“能讲讲你从前吗?”
半晌没有回应,顾翛从宁温的呼吸判断,他还没有睡着,“史书上几乎不曾记载你的平生事迹,他们说你是男色祸国,可我觉得你是不逊于我叔伯的一方霸主。”
叔伯,指的应当是顾风华吧,宁温心道。最近的史书宁温不曾看过,外面的流言他也不曾听闻过,他也不觉得自己从前有任何一件事情值得去讲述,所以史书才没有记载。
“霸主,不,我最多只能算是个阴谋家罢了,世上的儒士道学看不起我这等卑劣手段,自然不会多有描述。”宁温声音温润的不起丝毫波澜。
“在我看来,叔伯用的手段也未必磊落,难道这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之理?”做了天下之主,纵然儒士再是清高也不敢说一句不是。
宁温道,“我不如他,他是有大志之人,而我不过因为一己之私却累了天下苍生。”
上天也就是给了宁温一副绝好的皮囊,旁的什么也不曾给过,亲人也罢,伴侣也罢,从来也不曾真真正正的有过一回,所以他拼命的追逐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顾翛发觉自己被绕了进去,说来说去,宁温却是不曾回答他的问题,或许过去太惨烈,不忍回忆。
顾翛叹息一声,抬手点了宁温的睡穴,黑暗中出手之快,让人措手不及。他起身,凑近宁温的唇,小心翼翼的亲吻,那股甘冽的滋味让他留恋不已。
也许,自己并没有多么渴慕宁温,不过是因为第一次与人做如此亲密的接触罢了,顾翛只能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后续之桃花业障(5)
翌日清晨,宁温在一缕刺眼的阳光下睁开眼睛。雨后的眼光总是显得格外明媚耀眼,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花香阵阵,一派和煦的*光。
他刚刚撑起身子,外面便有一机灵的小沙弥进来道,“师兄醒啦,小僧叫灵觉,住持派小僧过来照顾师兄养伤。”
在佛门中,所谓“师兄”并非是拜了同一个师傅才可如此称呼,但凡是见对方比自己年长,都可如此尊称,除非是修为高出许多,抑或年长甚多。
不等宁温回话,灵觉将手中一件灰色僧袍放在榻沿,自顾的说道,“师兄,这是住持命小僧拿来的僧袍,上半年为净心师兄做的,但尚未穿过。”
宁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有劳师弟,待贫僧着裳之后去拜谢住持。”
“无需客气,师兄是小僧佛门子弟,原就应该互相照应,不过师兄只与那位贵人讲佛一晚,便感化贵人,为寺中添了不少香油钱,贵人还决定为菩萨铸金身,师兄佛法高深,住持也深感敬佩呢”灵觉满面钦佩。
宁温见小沙弥天真活泼,心知他此话是发自内心,并非是奚落,便道,“那是贵人有悟性,与贫僧没有关系。”
除此之外,宁温也不多解释什么,而是把灵觉送来的僧袍穿在身上,弯身穿鞋子时,发觉自己的脚上裹了几层棉布,那棉布的质地与他头上缠的是同一种,显见,也是顾翛的手笔。
宁温穿上僧鞋,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那位贵人,可曾留下什么言语?”
灵觉摇摇头,“小僧不曾见过那位贵人,自是不知。”
“烦请小师傅领贫僧去拜见住持,以表谢意。”宁温道。
声音如玉,灵觉看着从榻上站起来人,一袭普通的灰色僧袍,头上还裹着白布,但是脖颈颀长,身姿丰伟,侧面的轮廓更是添一分硬朗则过刚,少一分则过柔,鬼斧神工一般,令人望而生慕,阳光从对侧洒进来,在他绝美的侧面勾勒出一条光边,琉璃眸中一派清淡,流光隐动得玉肤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如佛光一般,令人几欲匍匐膜拜。
宁温见灵觉呆愣愣的模样,不由微微皱眉,再次道,“劳烦师弟引贫僧去见住持。”
灵觉这才讷讷的点了点头,“请随小僧来。”
他边走,边不住的回头来瞧宁温,虽则宁温半边脸都被遮盖住了,但琉璃似的眼眸,笔挺的鼻梁,丰润的唇瓣,还有流光隐隐的肌肤,无一不是在诉说他的风华绝代,略微苍白的脸色,不仅无损于俊美,反而让观者心生怜惜。
宁温不知道,自己的气度和容貌,哪里是能够轻易遮掩的但他也发觉了灵觉瞧他的眼神,与以往别人看他的眼神并无不同,心中觉得,如果日后面上的疤痕可怖,别人第一眼便会瞧见疤痕,应当也不会想再看第二眼。
只是......宁温垂头瞧见脚上包的白布,目光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很少有人真正的关心他,正因如此,他对温暖也十分敏感,宁温能察觉到顾翛是真的对他好,并非只是起了邪念,然而,他不能冒这个险,毁了一个天之骄子,所以干脆连朋友都不做,趁着认识尚浅,斩断联系。
时光翩然,时已入四月,车队一路向北,倒不曾特别清楚的察觉气温变化,北方依旧是被淡淡的春寒笼罩。
顾翛坐在马车内,百无聊赖的与自己对弈,一袭黑袍,慵懒的躺靠在榻上,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夹着一粒黑子,黑白分明,有一种素雅且神秘的美,然这一子却始终没有落下。
马车忽然停了一下,一名白衣男子掀开帘子,入了车厢,马车才又缓缓行了起来,“叔,前方五里便是尚京了。”
顾子之看着顾翛面前的残局,眼中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鄙夷。顾子之博学多才,其中最擅长赋诗和围棋,而顾翛本就棋艺算不得顶尖,再加之心烦意乱之下胡乱走的棋局,哪里能入得了顾子之的眼。
“嗯。”顾翛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的棋子丢回钵中,懒洋洋的躺在榻上,漫不经心的看了顾子之一眼。
白衣墨发,五官清俊,端的是一个翩翩美男子,但恐怕这世上再也无人能把一袭白衣穿得如那人一般宛若谪仙了。
“君不闻,扶风飞仙后,再无白衣人?”顾翛语气淡淡,仿佛只是随意一提。
扶风,是宁温的字,自从宁温在凤栖殿中引火自/焚后,这世上当真没有哪个翩翩佳公子还敢再穿白衣以衬托自己的俊逸,尚京城中难免也会有些自视甚高的美公子效仿宁温,但效仿终究是效仿,永远不可能超越。
纵然眼下顾子之也是极为适合白衣的,但宁温留给世人的印象太过深刻,难免会拿来与之比较,这高下自然也就清楚了。
顾子之面色一僵,旋即又恢复如常,笑道,“宁皇离世已近十八年,世人见过宁温者少,人们总喜欢把想象中的人想的太过美好,以讹传讹罢了,难道叔叔也相信?”
顾翛菱唇微勾,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世人传我父亲才华盖世,俊美犹若天神,你见过吗?”
正因为这些传言,所以众人一听说顾翛是顾连州的儿子,便下意识的拿他去做比较,有时候传言不见得真,但信的人多,它就是真的,更何况,宁温的确当得起史书上给出的评价,甚至更胜。
顾翛是不喜欢这样的对比,没想到还有人自己往上凑。
“祖伯生的如何,从叔叔身上也能瞧出来,且祖伯有十余本著作传世,绝非是那只生了一张好皮相的宁温能比”顾子之嫉妒顾翛,心中也怨恨他半路杀出来阻碍了自己担任族长之职,但心里还是十分敬佩顾连州的。
顾翛也不反驳,顾子之的看法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士族对宁温的普遍看法,虽然他们面上这么说,但心中还是暗怵宁温的手腕,心知,若非是他情场失意,心中没了大志,一把火把自己给烧了,当今皇上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统一天下,取得九五之尊的帝位。
“承蒙侄儿夸赞,我不过是身为长辈,给你提个醒,我总不能瞧着自己族中的青年俊才笼罩在别人的光辉之下,至于领不领情,那是你的事。”顾翛神情散漫,这话里面也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然顾子之知道,事实的确如此,遂也就拱手道,“是侄儿狂妄了,多谢叔叔提点。”
其实,人做到顾翛这个份儿上,也很是悲哀,他姿容绝世,地位超然,想要什么只需张一张口便能得来,如今又天下太平,朝中不乏治世之才,他如今是安国亲王,说的好听点就是皇亲贵胄,难听点就是挂着闲职混口富贵饭,积极插手朝政难免不会让人怀疑有篡位之嫌。别的方面,他一不差钱,二不在意名声,对于前路是一片茫然。
也许世人觉得这是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可对于一个胸中有才学的少年来说,生来就站在巅峰,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
所以顾翛即便无意争夺族长之位,也看出顾子之心中的想法,但他却没有摆明态度。
这对顾子之来说不公平,但如若顾子之有些真本事,应当也能看出顾翛并没有争夺之意,若是他不长眼,那也怨不得别人。
“侄儿到达尚京之后,便先将永宁公主送回宫中,而后与太学之中的同窗好友一聚,不知叔叔有何打算?若不嫌弃,不妨与小侄一起赴宴?”顾子之问道。
顾翛手指在棋盘上规律的敲动着,“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今次我要多去父亲和母亲曾经呆过的故地去走动走动。”
“那样也好,届时我命一熟悉尚京的家仆陪您一道去。”顾子之也不想顾翛去抢风头。顾子之奇怪的看了顾翛一眼,明明是这么一个懒散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上三岁,每每与他说话时,却觉得真是与长辈在对话,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不得不尊敬。
这时,车外传来剑客的声音,“大公子,已经到尚京地界了,约莫还有两盏茶的时间便能入城。”
这声大公子本来应该是唤的顾子之,从前顾氏所有人都是如此唤他,可自顾翛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改了口,唤顾子之为“潇公子”,以他的名字开头,这亲疏关系一比可知。
“嗯。”顾翛淡淡应了一声。
马车到城门外停顿了一下,那些守城的兵卒看有顾府马车的标志,连忙迎了上来。
顾子之撩开车帘,下了马车,朝那为首的武将拱手道,笑容可掬的道,“常校尉,在下奉镇国公之命,送永宁公主回宫。”
那常校尉七尺高,生的魁梧,一张国字脸上两撇八字胡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说起话来倒也是和气,叉手会理道,“公子客气了,末将也奉命在此迎接公主,请进城。”
常校尉言语间虽颇为和气,却也没有特别谦恭,似乎对于顾子之这个顾氏一族未来的族长并没有什么巴结的心思,是个做实事之人。
但显见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随后迎上来的尚京令真可谓奴颜谄媚,与常校尉天差地别。
“公子好久不曾入京了,下官可真是想念的紧,自从少了公子落拓风姿,尚京可是寂静了好一段儿时日了,这次可要常留呀”
顾翛单手支着脑袋,听的兴味盎然,一个正五品的官员对一个士子如此姿态,让顾翛觉得既有趣又反胃。
在尚京令的谄媚的声音中,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尚京令言语有些吞吞吐吐,“下官听闻......安国亲王......是与公子一道来京,不知......”
后续之桃花业障(6)
“不知......”尚京令一脸期待的望着顾子之,心道,我平日里可对你小子卑躬屈膝,关键时刻你可不能装傻充愣啊
顾子之自然是一个极懂得人情世故之人,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道,“正是,叔叔一路劳顿,在下想去询问他可需在尚京府衙歇歇脚,公主小憩方醒,惫懒妆容,不便接见大人,容请见谅。”
原本身为嫡公主,不愿见个五品官员也无需另作交代,顾子之这么做,一来是与尚京令打好关系,二来,也表现永宁公主不仅身份高贵,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娇娇,顺便为公主搏个好名声,当真十分的会做人。
“岂敢岂敢,真是有劳公子了”尚京令一张白胖的脸上都笑出了褶子。
顾翛自是已经听见,他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日需要在尚京各出走动,有尚京令在,除了皇宫外,到任何地方都会方便许多,遂也不学妇人那般矜持,还未等顾子之开口,他便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分明是失礼的动作,可是一袭玄袍,广袖宛如蝶翅,在身体两侧绽开,然后又随着少年站定,缓缓落下,当真优雅至极,洒脱至极。
这时众人才看清少年的容貌,轮廓棱角分明,长眉几欲入鬓,那一双墨玉般的眼眸,即便是在朗朗乾坤下,也恍若幽深的星空,善良却看不见边际,墨发在背后松松散散的结起,使得这一张完美却冰冷的俊颜透出三分慵懒。
风起,夹带着樱杏花瓣飘飘散散,顾翛菱唇噙着一抹懒散且疏离的笑意,清冽的声音道,“素闻尚京令伊大人贤明,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三分。”
礼节语气挑不出毛病,只有有心人才能听出,他是以逢迎拍马开尚书令的玩笑。
尚京令胖乎乎的脸上神情如痴如醉,竟是不知答话,不仅是他,连街道上那些原本围观顾子之的少女,都被顾翛这一出场的容色给摄去了魂,原本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一时静若无人,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熙攘声。
倒是那个常校尉,只微微怔了一下,就回过神来,见尚京令迟迟不答话,便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哼声道,“没出息”
常校尉那是在沙场血泊中滚爬出来的,手劲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他这一撞,险些将尚京令给撞飞出去,好在尚京令身边的侍卫给扶住。
尚京令踉跄两步,胳膊上的疼痛才将他的神志稍微清晰了些,连忙躬身拱手道,“下官伊智培参见安国亲王王爷容华摄人,下官一时失态,请王爷见谅”
亲王,也不过是身份高贵而已,若论实权,断然是比不上尚京令的,即便没有这个事实,顾翛也不打算找他茬,顾翛并非是第一次来尚京,是以对这个伊智培有些风闻,此人虽然奴颜谄媚,但治理有方,在他管辖之下,尚京城这些权贵倒是很少闹出什么事儿来,人民安居乐业,倒也是个好官,人家对上是怎么个态度,顾翛也没兴趣过问。
“大人不必拘礼,我初到尚京,日后还要承蒙大人多多照顾。”顾翛笑意盈盈,一双恍如苍穹的眼眸盈盈如两弯新月,一时萌煞了一片。
听闻顾翛如此说,连忙拍上马屁,“王爷比连州公子当年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胸襟宽博,有容乃大,气度容华濯濯如春柳月,汩汩若清泉流,尚京城的浮华在公子抵达的一刹,黯然失色啊”
尚京令自打瞧了那一眼后,每每想再看上一看,可又怕自己再次失态,便生生忍住了。
顾翛扑哧笑了出来,笑声朗朗清发,当真有着清泉般的沁人心脾,“大人口才好生了得,莫非是前朝张相门生?”
前朝的张丞相,名声显赫,尤其是在士族中,被许多士子当做楷模,是中流砥柱般的人物,虽然他已过世许多年,但其名声甚至还在顾连州之上。
但因着幼时白苏便在顾翛面前常说,张相是只喜欢“和稀泥”的老狐狸云云,所以顾翛如此说伊智培,实在没有多少褒奖的意思,可也并无贬低,因为治理尚京城这种权贵云集的地方,还真是得需要高超的“和稀泥”手段。
“岂敢岂敢,下官也甚慕张公博学,只是下官福薄,没有那等幸运。”尚京令做了个请的姿势,将顾翛和顾子之一起让进了府内,然后令人驭夫把永宁公主的车架直接驶入府内。
顾翛笑道,“伊大人何必过谦,若论文韬武略,你或许不如张相,可你这治理的手段或与他能有一比。”
伊智培是跳过张相早年的雷霆手段和杀伐果断,直接到了他晚年的“和稀泥”境界,可不是青出于蓝么
伊智培能混到尚京令的职位,显见不是个草包,但人家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惭愧的道,“折煞下官也”
几人相让着在厅中坐下,便听一个尖细的声音杂着步履匆匆,从外面传来,“伊大人”
门口光线一暗,走进一名墨绿宫服的寺人,生着一双丹凤眼,险微微的上挑,眉淡而疏朗,朱颜华美,端的美到男女不辨。事实上,也的确是男女不辨。
寺人美眸定在顾翛身上片刻,连忙稽首行礼,“奴不知礼数,不知安国亲王尊驾在此,惊扰王爷,还请王爷降罪”
这寺人也十分机灵,转瞬间便判断出顾翛的身份,顾翛容貌与当今圣上有一两分相类,与骠骑大将军顾风雅更是有三四分相类,这样类似他们二人,姿容又如天人的美少年,必然是这些日令尚京沸腾的传言主角,顾连州的遗腹子,顾翛。
“不知者不罪,请起。”顾翛淡淡道。
顾翛也能看出,这个寺人应当是宫里的红人,不然也不可能被派来接嫡公主,便也不曾多说什么,只让他坐了。
几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永宁公主已整理好妆容,领着一干侍婢驾临,缠着顾翛让他许下了许多诺言,这才依依不舍的随着寺人回宫去了。
永宁公主的生日是在回京途中的第二天,因着条件所限,只匆匆的庆贺了一下,皇上素来宠爱永宁公主,早就命人传信说,待永宁回宫后便举办大宴,为她庆生。
其实庆生倒是在其次,永宁公主也已经满十七岁,至今不曾婚配,也该是挑选驸马之时了,不然可就成了大龄剩女,永宁心中也清楚,纵然遗憾顾翛是自己的兄长,心中也抱着小小的期待,还偷偷与顾翛说,让他到时一定要赴宴,帮她把把关。
为了纪念“逝去”的顾连州,原来的少师府被改成了安国亲王府,早在顾翛还在途中时,顾风华便下旨命人将王府重新修整,只待顾翛一到尚京,便可入住。
在尚京令的亲自护送下,顾翛第一次来到自己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这个府邸远远不及顾府在姜国的面积以及精致程度,但古朴大气,别有一番风韵。
就在顾翛独自漫步在王府之中,寻着自己父亲当年的足迹而行时,却不知,整个尚京城已经如炸开了锅似的,四处奔走相告,安国亲王是何等绝妙姿容云云,某些美少年立即有了危机感,觉得自己“尚京一美”的地位受了威胁,表面上云淡风轻,暗地里则是摩拳擦掌,愈发精心的收拾起自己的仪容。
在这样的风波之下,又一个车队徐徐入城了。
香车之内,一个水红色广袖曲裾的美丽少女心不在焉的拨着琴弦,琴音缭乱,不一会儿,坐在她对面的鹅黄色襦裙的少女,便一把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鹅黄襦裙少女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满是无奈,“阿敏,莫要烦心了,回了尚京,我便是让大兄掘地三尺也帮你把人找回来,好不好?”
原来这少女却是永乐公主刘敏慧,她眉眼含愁的道,“他是在天龙寺出现,也许家就是在那里,我们回来还有何希望?”
另一个,自然就是繁星,她嘟着红润的唇,眼睛里却满是笑意,“若是找不见他,我就把大兄、二兄和弟弟都赔给你,是不是很赚?”
质量上抵不过,便从数量上弥补一下,在繁星看来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阿星”刘敏慧薄嗔微怒,俏脸涨红。
刘敏慧从小被寄养在姑姑家里,受士族影响颇深,是以不似尚京贵族娇娇那般爽快,更尤其是,繁星思维大胆又跳脱,自然不是刘敏慧能够理解接受的。
“我的兄长们可是一表人才,尚京许多娇娇立誓要与之生死相许的美男子,弟弟更是姿容不凡,三个换一个,我觉得很划得来。”繁星不死心的努力推销自家兄弟。
刘敏慧面色复杂的看着繁星,咬唇思虑一下,觉得有必要说清楚,“阿星,有些人一旦入了的眼,入了心,便是再多再好的人也不能替换......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自己也看上了顾公子,才推三阻四的不让我去寻他?”
繁星怔了怔,一脸懵懂的道,“看上?”
这个时代的人心智都早熟,女子如繁星这般十四五岁正是怀春的年纪,繁星自然不是不知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事儿,可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却未必能够理解。
繁星平素咋咋呼呼,脑子也灵活,但大部分都用来思虑怎么调皮捣蛋,又怎么逃避责罚,至于男女之间的情意,她从未认真想过。
“什么样才算是看上?”繁星往前凑了凑,虚心讨教起来。
刘敏慧有些后悔,原本繁星如孩童一般的心性,她自己心乱多想,把这话问了出来,指不定便将繁星心里对于男女之事的那朦朦胧胧的层窗户纸捅破,再者如顾翛那般姿容,又有哪个娇娇不喜欢?自作孽啊。
后续之桃花业障(7)
永宁公主的生辰宴会在次日晚上举行,尚京城但凡能排的上名号的,都收到了请柬,尤其皇上还下旨恩准携带家眷。
这些权贵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皇上的意思,立刻欢欢喜喜的把自家儿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带去宴会,不管是有志气有抱负的男儿,还是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无不想做这个驸马,永宁公主是皇室嫡长女,又深受皇上喜爱,相貌华美艳丽,难得品性贤良,且这时候又无驸马不许在朝为官的禁令,岂会有人不愿娶?
苍穹繁星点点,夜风轻拂,入宫的城楼上全部挂上了红色宫灯,从拱门入宫,道旁均是窈窕娉婷的宫女手提宫灯,偶有风起,裙裾轻纱飘扬,在忽闪的灯光之下,宛如仙娥一般,令人惊艳。
顾风华喜好收集美人,甚至连后宫的宫女也均是姿色上佳,稍微长相丑些的,顾风华也嫌恶的要命,有一次,顾风华曾经因看见一个司膳的宫女脸上生了一点绿豆大小的黑痣,竟两顿饭食不下咽,结果将那宫女连夜送出京城百里,心里才稍微舒畅了些。
上有好恶,下必行之,所以,现在后/宫的一等二等宫女数量不多,但个顶个的美。
顾翛放下帘子,无奈一笑。
这时,马车速度放缓,车外领路的寺人缓声道,“王爷,此处已到屛翠宫下,有宫女们接引,劳累王爷步行入宫。”
寺人这一句“王爷”出口,四周目光刷刷的便汇集过来,饶是这寺人见识颇广,也被骇的一个哆嗦,心中暗忖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得体。
顾翛却是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形,下车后,从容的朝众人淡淡一笑,举步走上阶梯,在身后留下一片唏嘘声。
“辄浅”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顾翛抬头,却见一袭葱绿色襦裙的少女笑盈盈的望着他,墨发才脑袋两侧挽成髻,深深浅浅的银色帛带在发髻上绕了一圈,有些许垂下,搭在肩上。
“是你。”顾翛一眼便认出这个活泼天真的少女。
繁星蹦蹦跳跳的下来,大眼弯成两道月牙儿,两颊上深深的酒窝,清甜可人,“是不是很吃惊?”
顾翛也不理她,继续向前走,他可不擅长陪孩子玩儿,顾家三子,他的弟弟顾玉,小小年纪就满腹计谋,虽则用的幼稚,但顾玉毕竟只是个五六的岁顽童,况且相对于繁星,顾玉心智可就显得成熟多了。
繁星也不气馁,小跑着跟了上来,单刀直入的问道,“你有没有夫人?”
顾翛微微蹙眉,淡淡的看了繁星一眼,只是转瞬一瞥,却令人遍体生寒,繁星缩了缩脖子,以为这事儿要办砸了,只闻那清冽的声音道,“没有。”
繁星立刻像是被打了鸡血,把怕气儿全丢到了脑后,锲而不舍的继续追问,“那有没有心上人?”
“是谁让你问这些?”顾翛头也不回,语气平平的丢下一棍,把繁星一棍子砸得蒙了一会儿。
眼见着顾翛快要走到阶梯的尽头了,下面就是随后上来的权贵们,繁星一咬牙,小兔子一般的窜了上去,叹道,“你好厉害,你也像白大人那样会占卜之术吗?一下子就猜到了,我本来是答应别人不能说,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实话告诉你,你也实话回答我,可好?”
“白大人......白子荇?”顾翛顿了一下脚步。
白子荇是白苏之弟,也就是顾翛的舅舅,据说在他八岁便精通卜卦、天文,十六岁做了北地王(顾风华)的幕僚,北地王登基之后,他便以二十岁的年纪做上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可谓少年天才。顾翛对这个舅舅,自然颇为感兴趣。
繁星虽然贪玩贪吃,却不傻,知道顾翛这是在转移话题,她秉承着繁氏一门的做实事传统,继续盘问,“有没有心上人?”
“有。”顾翛看出繁星不是好打发的,于是干脆绝了她的后路,“其实我方才是骗你,我已有夫人,但夫人他不喜热闹,并未跟我一起来尚京,待我拜见了几位长辈,便回去陪他。”
繁星瞠目结舌,心想阿慧这回定是要伤心了,但转念一想,顾翛可是一个亲王,除了一名正妃,还可以娶两名侧妃,屈是屈了点,但总好过没机会。
看着顾翛没入灯火通明中的背影,繁星扑闪扑闪的大眼中满是迷茫,心中喃喃道:我看上他了?可是阿慧说看上一个人,就日思夜想,茶饭不香,可是我怎么觉得吃饭还是那么香?
“睡觉也很香......”繁星喃喃补充一句,懵懂的心里似乎要明白了某些东西,却又始终抓不住,挠的她心里痒痒的,遂觉得还是吃饭睡觉好,没有烦恼。
如今得了这个结果,繁星也不知该怎样同刘敏慧开口说,便决定回家躲上一躲,先写封信让内侍递给刘敏慧,免得今晚要被她拉着秉烛夜话。
打定主意,繁星一溜小跑,下了阶梯,在花径的转角处停下脚步,正要招寺人去寻笔墨纸砚,却闻一个柔润婉转的声线道,“阿星。”
繁星背上寒毛一竖,转过头,入目便瞧见一张清俊绝伦的脸,美好的轮廓中,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星眸璀璨,生的唇红齿白,瘦而颀长的身材着一件月白宽袍随风轻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柔润婉约之美,比绝色美人更甚。
“房,房飞,你怎么不傅粉了。”繁星辨了半晌,才认出此人身份来,不由目瞪口呆,并非被美色所摄,而是对这位大少爷太熟了,成日里他不是妆粉敷面,就是花枝招展,像这么正常,还真真是头一遭
房飞抬手抚着自己的脸庞,自怨自艾,“想当初,尚京除了皇上便无美男,在下也不愿意木秀于林,只好遮掩遮掩,可如今居然出了一个绝色亲王,以在下这清俊绝俗的姿容,自然要会上一会,不然在下如何对得起平日娇娇们的爱戴,怎么对得起‘玉面公子’‘尚京一美’的称号”
房飞满脸“但求一败”的神情,让繁星再是一抖,也不等他再感慨些什么,立即捂着肚子,抓过立于道旁的一个寺人,“啊,我吃撑着了,你快扶我回府去”
这厢繁星方逃过房飞的摧残,出了第二道宫门,便有一寺人急匆匆的追了上来,月光皎洁,灯笼明亮,繁星清楚的看见了那个气喘吁吁奔过来的大胖子,呼啦一下爬上身边寺人的背部,“快跑”
说罢,转头对那大胖子寺人道,“常春,我吃坏肚子了,急着回府,有事明日再说”
背着繁星一通跑得寺人心里纳闷:您究竟是吃撑了呢?还是吃坏肚子?
繁星却想,阿慧催的这么紧,日后少不了还得被她绑着出谋划策,被指使着东跑西跑,卖力还不讨好,宫里的食也都吃腻了,不如写信告知阿慧今晚探到的消息,然后直接躲到爷爷所在的会稽郡去
“哈哈,阿星好聪明”自觉得思虑甚是周密,繁星洋洋自得的将自己夸赞了一番。
此时,宴会刚刚开始,永乐公主刘敏慧含情脉脉的看着顾翛,却不知自己派出去的“大将”早已经叛逃。
顾风华一袭玄色纹龙华服坐在高台的主位上,两侧各设坐,左为珍后,右为太子和永宁公主。
顾风华从前喜欢着一些艳丽的颜色,他这一生只穿过一次白袍,便是在白虎门围攻顾连州之时,而在登上帝位以前,他也从未穿过黑袍。
可即便是这样沉稳幽暗的颜色,在顾风华身上,依旧难掩风流,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但凡弯一弯眼角,便尽是华丽魅惑。
珍后跟着顾风华久了,似乎也沾染了一身的雍容,一双明媚的眼眸,眉梢眼角是温和淡然,偶尔,她会把目光放在顾翛身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但后/宫生活艰辛,便是连这份失神,她如今也能做的十分隐秘。
顾翛方才拜见帝后时,便注意到了这个她,她是他的姨母,母亲曾说过,珍后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姐妹,但是与母亲所描述的性格不同,如今的珍后,看起来是如此的典雅端庄,丝毫寻不到活泼和直爽。
白珍看着顾翛细节处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合,眼睛不觉间有些湿润,白珍对自己的变化自然是心知肚明,在这争奇斗艳的女人堆里,她想不沉稳也难。
当年,白珍怨恨白苏狠心拆散她与陆扬,真的怨了许多年,但即便在那等满怀怨念的情形下,看见别人欺负白苏,也忍不住想要出手保护。
白珍也不傻,她自然知道自己跟着陆扬是危险的,但是有时候妇人就是如此,冲动而执迷,明知道那是火,却也要扑进去,这是一部分女人年轻时爱犯的错,爱情与生命,在风华正茂、天真无邪时,很难掂量出孰轻孰重。
起初,白珍觉得全心全意的爱一场,即便是死,也不枉此生了,可是白苏一次一次的将残忍的现实血淋淋的扒开在她眼前,所以她怨,怨白苏的残忍。
而今,坐在这个母仪天下的高位上,享受着世人的仰望膜拜,这是作为一个妇人,最无上的荣光,纵然不能纵情肆意,纵然顾风华有许多女人,纵然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平淡如水,却无疑是幸福的。
如果当初跟了陆扬,说不定在哪次战乱里,她就被丢弃而后死于离乱,或者在日复一日的逃难中与陆扬渐生嫌隙,到底,什么情爱真心,也不过是笑谈罢了。
现在陆扬也因战功赫赫,在朝任越骑校尉,看来,相忘于江湖,对谁都是利大于弊,只因她这些年的执迷不悟,失去了真心关怀她的妹妹,成为平生最大的遗憾。
唉,悔之一字,不提也罢。
后续之桃花业障(8)
(暂缺)
后续之桃花业障(9)
翌日清晨,顾翛戴上准备好的祭拜之物,便乘车往城南而去。
城南有数座连绵的山脉,是顾氏的族墓和皇家陵墓所在,自从顾风华登基之后,便将顾氏的族墓迁到此地,从动工直到迁移完毕,足足用了三年的时间,可见其规模之大。
清晨天气还有些阴沉,顾翛到达墓地之时,阳光却像是挣开了束缚一般,喷薄而出,从厚厚的云层中洒下万点金光,晨光并不耀眼,但破云而出的一刹,却显得生机勃勃。
山间的绿树之上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林间鸟叫花香,景色宜人,若不是事先知道此处是墓地,定然会以为是不慎闯进了别人家的私地。
随行而来的车夫是顾风华府上的家生奴,知道李婞墓地的位置,由他引领,很快便看见了一处桃花林,北方桃李比南方普遍开得晚些,是以四五月能看见桃花,也并非怪事。
顾翛还未曾绕过眼前的一片灌木丛,便察觉一股凌厉的风扑面而来,顾翛身形未动,隐在暗处的剑客身影一闪,朝那劲风迎了上去。
叮当一声,两条人影在顾翛前面五步远处定住一瞬,顾翛的暗卫被生生逼退两步。
顾翛打量来人,只见那人头发凌乱的在身后用帛带随意绑起,面上胡须犹如乱草一般,毫无秩序的生长着,笔挺的鼻梁,墨玉似的眼眸,让人依稀能够辨出,这是个十分俊朗的男子。一袭灰衣布袍,身形高大俊伟,手持三尺青锋剑,浑身煞气凛然。
那人看见顾翛的容貌时,微微一怔,垂下手中的剑,“你是......”
顾风雅看着对方隐隐熟悉的面容,心里也猜不准顾翛的身份,因为顾风华的儿子实在太多了,他早年征战沙场,后来又一直守在阿婞的墓前,也没见过几个,他虽猜测眼前俊美出尘的少年是大兄的遗腹子,但也保不准又是哪个没见过的皇子。
“叔父。我代母亲前来拜祭婶娘。”顾翛看着面前这个犹如落魄游侠儿的大将军,心中感慨。
顾风雅眼中闪过一抹激动之色,“你是大兄的儿子”
顾风雅虽没有见过几个皇子,可但凡顾风华的儿子都会唤他一声皇叔,且后宫的女人与阿婞也都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只有白素......
“正是。”顾翛道。
顾风雅哈哈一笑,看也不看被吓到瘫软的车夫,拉着顾翛从林间小径走到坟前,“阿婞,你看,是大兄和白素的儿子,你与白素交浅情深,她也不曾忘了你啊”
那墓碑有半丈高,上面刻着:爱妻李婞之冢。左下的落款是顾风雅。坟墓旁边两丈处便是一座简陋的茅屋。顾翛心中微动,这些日听闻顾风雅的传闻甚多,他以为来到这里,会看见一个消沉不振的男人,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爽朗,开怀一笑时,也并非是强颜欢笑,而是真的发自肺腑。
顾翛在墓前燃起烛火,将祭拜的食物放在了石台上,跪在坟前,烧了纸钱。
顾风雅心情似乎很好,待顾翛祭拜完毕之后,拉着他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点点头到,“想来我二兄也生不出这么出色的孩儿。”
这话,祖父镇国公也曾经说过,但当时顾翛并未在意,只当是大伯的儿子多了,祖父不稀罕,又一次听到这话,顾翛也难免好奇。
“他放浪形骸,所幸之妇不下数百,孩儿成打成打的生,只交与旁人教养,更有些不闻不问,自然不能好到哪儿去”顾风雅说着,转向李婞的墓碑,笑道,“阿婞,侄子来了,我与他去城中喝酒,晚间便回,你答不答应?”
回答他的是山风阵阵,花瓣飘飞,等了一会儿,顾风雅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别回头又冲我发脾气。”
顾翛一直静静的看着他这般自说自话,不动声色。
“好了且候片刻。”顾风雅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去了茅草屋后。
不到五息,顾风雅牵着一匹白色的骏马走了出来,边走边道,“你是不知道,你婶娘脾气大的很,有一回我随二兄逛了一趟勾栏院,无非是瞧瞧歌舞,喝喝酒,她就提剑杀了过来,口口声声说我是败类,明知道我打不过她,还剑剑不留情,呵呵,不过我明白,她是吃醋拈酸。”
是明白了,可是直到守在李婞墓前许久,才想明白,而彼时,他却是豁出去跟李婞拼命了,两个人一场战,都挂了彩,险些把勾栏院的房梁都给拆了,还是陆离将他们制住。
当时许多人围观,顾风雅只觉得没脸,便割袍断义,扬言要悔婚,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然,过后却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旁人问起来,他却道:割袍断义断的是兄弟情,我与她自小一块长大,她又像个男子,自有兄弟情,兄弟情是断了,但娶她做婆娘是家里面给定下的,不能不从。
事情闹的大了,顾风雅也有段时日战战兢兢,生怕李太尉生气真的退婚。
顾翛默默的听着顾风雅絮叨李婞这样、李婞那样,竟是没有一句不好的,连小时候被她揍的鼻青眼肿,也觉得她甚是贤惠。
“婶娘就没有什么不好吗?”顾翛觉得他八成是魔障了,故意问道。
顾风雅当真仔仔细细的想了一下,无奈的摇摇头,叹息道,“往常,她天天在我跟前转悠的时候,我总觉得看她哪儿都不顺眼,她做的事,也从挑不出好,可自从她去了,我却心心念念都是她的好,从前觉得耻辱的事儿,如今想起来也甚是欢喜甜蜜。”
只要说起李婞,顾风雅的话便是没完没了,可是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黯淡略带沙哑,“十九年前,她对我的最后一句话,她说: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原来是喜欢你的。这句话,常常在梦中回荡,既欢喜,又心碎。”
顾翛心中一震,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但旋即又回过神来,大步跟了上去。
回到城中,两人坐在景春楼的雅间里,相对无言,一个满怀伤情的举坛豪饮,一个心事重重的时时忘记添酒,从午时一直喝到日暮,后来顾风雅坚持要回去,说是阿婞虽然骁勇善战,呆在山林里也不至于害怕,但他怕她一个人孤独。
顾翛便没有留他,令剑客暗中护送他回去。
有时候,其实心里很明白事情的真相,但须得用一些美好的事情来骗自己,才不会痛及心肺骨肉,才能活下去。顾风雅便是如此。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晴朗的夜空中缀着繁星点点,夜风轻拂,又是一个不错的夜色。
也许,明日应该再去拜访皇上,那个看惯风月的人,应当对他心中的结有些不错的建议,顾翛暗忖。
登上回府的马车,顾翛从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色,雾霭蒙蒙,路上的行人依旧许多,喧嚣嘈杂声中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坊间道路笔直狭窄,两面都是高低错落的房舍,也无甚美景。
马车行出了闹市,声音渐远,顾翛刚刚抬手准备放下帘子,却见面前的视野倏然开阔,平整的青石板铺就了一个偌大的广场,月色之下,层层阶梯往上,以顾翛的目力,能看见半山腰处,有一座巍峨的殿宇。
那一处隐在雾气中,在苍穹星空下,显得飘渺而神秘。
“那是何处?”顾翛问道。
车夫恭谨的答道,“回禀王爷,那里是巫殿,因着没有了巫首,巫殿一直空着呢。”
巫殿虽是空着,但普通人依旧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信仰与敬畏,尤其是最后一代巫首离世才不到二十年,尚京人曾那么信奉大巫,巫殿也不可能立刻被损毁。
“停车。”顾翛一跃下车,转头对车夫道,“你在此处等我。”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听闻顾翛如此吩咐,连忙道,“王爷,巫殿尚有神灵庇佑,不可随意乱闯啊且,天黑不能视物......”
“只是代父母拜祭故人,那人乃是曾经的巫首,若是真有神灵庇佑,也应当也会庇佑于我。”顾翛知道自己不说清楚了,如车夫这般认死理的人,是不可能放他独自进巫殿的。
车夫听顾翛这么说,又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便只好应了声是,而后驾着马车停在附近,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但转念一想,早上在城南时便看见王爷有暗卫,应当不会有事。
顾翛徒步登上石阶,在云山雾绕里,颇有种步入仙境之感。
这段路也不算很长,顾翛走到巫殿前不过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大殿正门紧闭,门上积尘极厚,却连一点蛛网也无,大门上的黑色漆亦无剥落的痕迹。
月光如水,全然不似车夫所说的“夜黑不能视物”,想来车夫也只是想说晚上进巫殿这种神神鬼鬼的地方太可怕。
顾翛却是没有这么多忌讳,他听母亲常常提起妫芷,还说他们娘俩的命是妫芷给的,家里白夜楼上有那么多她留下的奇药,顾翛如何能不好奇?
后续之桃花业障10
巫殿大门紧闭着,顾翛便从大殿一侧往后山去。
草木疯长,早已经看不见许多年前的小径,顾翛运起轻功,宛如燕子般轻盈的在草上行,所过之处几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行了一会儿,放眼四野依旧是草木葱茏,月色寂寂,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连一只虫子鸣叫都无,寂然的让人觉得孤绝。
顾翛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样宛如枯井的地方,让他不自觉的便想起了宁温,宁温这一生也许被千千万万人迷恋过,但是那种从眼眸里散发出的孤独,让他高贵到凡人不可触摸,然而可以想象,在这温润平和的表象之下,有一只被禁锢的渴望温暖的猛兽,一旦脱出牢笼,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么,宁温心中的那头猛兽是死了,还是再次被他自己禁锢?
顾翛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想见那个人,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
顾翛转身之际,忽觉风里夹带着一阵清冷的香气,冷冽如山巅之雪,令人一嗅而忘俗。他不由自主的随着这股冷香向右手边的林子走去。
在林子边缘,立着一座丈余高的石碑,碑上偌大的两个篆体——禁地。
只要不是瞎子,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都能看见这块碑,月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芒,仿佛是肃然的警告,顾翛没有见过巫术,却在各类杂记上看过不少记载,心中不尽信,却也并非全然不信。
犹豫了一下,顾翛决定进去,他绕过一排挡住视线的林子,还未跨越石碑,眼前便已豁然开朗,视线之中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白茫茫的一片,似是皑皑白雪,在这四月春暖的夜里令人叹为观止。
“休要进来。”就在顾翛抬脚的一刹,蓦地,一个和煦如春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辨不出声音方向,顾翛讶然的环顾四周,都不曾发现有人。待回过头时,却见一袭黑袍的年轻男人里于“雪”中,明亮的月光照射下,能清楚的看见他的容貌,鼻梁高挺,眼窝极深,眉弓处投下的暗影遮掩住眼睛,整个人温和却神秘。
“白素的儿子。”那人似是自语,语气中带着淡淡伤感。
顾翛小心戒备,“你是何人?”
“禾列。”黑袍人说完自己的名字,忽然神情转为愤然,“烛武这个合该遭劫的家伙,我好心好意的将阿芷的遗物送来与他合葬,没想到他居然在此处设了巫阵把我困在这里十八年”
如果白苏在此,一定知道禾列这话究竟是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说好心送妫芷遗物过来不假,但恐怕更多是觉得妫芷为烛武而自裁,心中怨恨不甘,特地来刨人家坟墓的结果误入巫阵,但自己个儿巫力太差,出不来了,便将所有罪责推倒旁人头上。
禾列一向喜欢顶着温柔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去做一切令人发指的恶事,今日肯出言提醒顾翛,全然因为他是妫芷曾经用了心思去保护的人。
顾翛虽然隐隐觉得禾列的言辞不尽实,但毕竟受了人家的提醒,他这个人,一向不怎么喜欢欠人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么?”
禾列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和和气气很好说话的模样,“无,我在此处过的不错,且这世上怕是在也没人能帮我了。我的巫命只有五十年,算算时日,也没几日好活,倒是你……红鸾星中隐带煞气,可需要我帮忙?”
“煞气?”顾翛心中一紧,禾列既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眼下的烦恼,说明多半是确有其事。
“罢了,你这煞伤不到自己,也无需做些什么……唔,阳气盛?原来你心慕的那人是个男子……”禾列絮絮叨叨的自语,也不再理会顾翛,慢悠悠的转身离开。
“禾先生”顾翛很想问许多问题,陷入恋慕之人,往往都喜欢问一些与智商不符的傻问题,做出一些与智商不符的傻事儿,这是旁观者永远无法理解的。
如白苏,自负聪明,也曾做过几件没脑子的事儿。
而爱情不仅仅会令人变得愚蠢,亦会令人变得冲动盲目。
许多人在变得盲目之前,对于爱情,还有过理性的思考,而另外一些人,尚未思虑情爱为何物时,便已经懵懵懂懂的陷入,两者对比,显然后者更傻一些,顾翛便是属于后者,典型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禾列来的突兀,走的莫名其妙,仿佛他出现只不过是为了提醒顾翛一句,没有多少叙旧的心情,也显然,他与白苏都没有什么情分可以叙,同顾翛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阵夹带这白色雪瓣的风吹来,冷香幽幽,顾翛伸手接住几瓣,细细一看,原来眼前漫山遍野的白色并非是雪,而是某种花。
据说妫芷降生之时,下了六七个月的雪,不知道,这样壮观的美景是不是她达成夙愿的证明。 щщщ★ ttКan★ ¢○
顾翛站了一会儿,便下山去了,这一趟巫殿之行,似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似乎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却又似是什么也不知道。果然玄乎的很。
又是一夜辗转无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顾翛便匆匆进宫拜别了顾风华。
出宫之时,遇见了顾子之的车架,随口寒暄了两句,顾翛便上马离去。
不久后,城中的主干道上便陆陆续续的出现了许多顶轿子,朝中官员开始上朝、点卯了。时至此,除了顾风华和顾子之外,无别人知道安国亲王离开,天大亮之后,还有许多人携礼拜访,自然也都是无果而归。
官道上,一人一骑,黑马玄衣,宛如闪电一般绝尘南下。
顾翛想到不日便可见到那个人,心中便是一阵雀跃,随着骏马一路狂奔,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可是,老天偏偏要与他作对似的,在距离新平还有十几里路时,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顾翛本想冒雨赶路,可似乎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因此不得不找个地方躲躲。
顾翛一边策马,一边留意道路两旁,行出约莫两里路,便瞧见了一处简陋的茅棚,附近只有几亩良田,大概是农家看瓜田用的凉棚,建在官道旁边,瓜熟季节,可以顺便在棚中出售新鲜的瓜,一举两得。
此时瓜秧子才长出不久,棚子里自然也无人看瓜。
顾翛牵着马进凉棚时,浑身已然湿透,躲不躲也没有太大区别了,顾翛打算待马歇一歇,吃些草,然后继续赶路。
大雨磅礴,遮天连地的雨幕,一丈开外看不清景物,天空压的很低,仿佛站在屋顶伸手便能够着,忽然天空一亮,隐隐能瞧见乌云翻滚,一道刺眼的闪电宛如撕裂天空一般,在云层上划出几道曲折凌厉的光线,刹那间,天地都泛着一种苍白的明亮。
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来,马匹不安的踱着,看样子几乎随时可能惊走。
顾翛伸手轻抚着马头,闪电、雷声不断,过了好一会儿,马匹才适应这种环境,稍减了几分躁动。
雷电伴随着哗啦啦的大雨声成了天地间的主音调,顾翛抚着马的手一顿,侧耳屏息静听,果不然,约莫三十丈之外有一大群人脚步匆匆,踩着地上的积水啪啪作响,混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不易被察觉。
顾翛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正常情况下,这种暴雨天气,也有可能官道上会有行人急匆匆的赶路寻找避雨之处,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整齐有度,没有丝毫杂乱,且若是寻常人,距离三十几丈时,以顾翛的听力必然能够清晰的听见脚步声,而这一群人的脚步显然轻了许多,若不是偶尔踩到水的啪啪声,恐怕要到十几丈时顾翛才能发觉。
“可是安国亲王?”蓦地,棚外有一个粗犷的声音问道。
顾翛闻声转头看过去,只见十五名健壮的黑衣大汉头戴斗笠,个头身材相差无几,腰间配着青铜剑,整齐的站成一排,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也无丝毫狼狈之感。
来人似乎没有恶意,也许是顾风华派来保护他的也不一定,但顾翛并未松懈,手按剑柄,清冽的声音却极为慵懒的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话音未落,耳边一阵破风之声,那群剑客齐齐挥剑而上。
顾翛早有准备,剑一出鞘,发出了嗡嗡的争鸣声,就在那几剑距离身体不到三寸之时,顾翛手中寒光一闪,只闻叮叮当当几声,几个剑尖被削落。
那几人怔住,他们是剑客不是刺客,对于剑客来说,剑便如性命一般,不可弃不可毁,可自己的武器只是一个照面便被人家切断,这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被人知道,他们都没脸不用在世上活了。
身前轻松解决,身后劲风又至,顾翛脑海中忽而不合时宜的闪过今早去拜别顾风华时,他说的话:既然你爱慕之人对你的容貌并不迷恋,看来美人计是无用了,那就用苦肉计好了,情人之间,保证一用一个准。
后续之桃花业障11
顾翛知道宁温便是个用计的高手,无论是什么计谋,对他大抵上都是没什么作用的,而且此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根本算不得情人之间,但想到宁温根本不愿意见自己,而他又欠了母亲很大的债,若是自己奄奄一息,他应当不会不闻不问……
顾翛脑海中想起这些,也不过是两息的事情,便是这短短的时间,他背后猛然一冷,顾翛手中冷光如电,背后袭来的那一剑,只划破了皮肤,却不曾刺入顾翛体内。
反而,那剑客不可置信的看着插在自己腰腹之间的剑,不明白这少年明明纹丝未动,连头都不曾回,如何能轻而易举的刺中自己
几乎是在那剑客偷袭顾翛的同时,棚中忽然悄无声息的多了四名黑衣蒙面人,那群剑客一见来人领口上纹着金色的狼头,失声惊道,“举善堂”
黑影伴着寒光一闪,声音戛然而止,十几名剑客纷纷倒地,杀人的剑刃上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红血痕。这样惊世骇俗的杀人手法,恐怕也就只有举善堂做的出来。
“主公”举善堂的刺客叉手行礼之后,立刻有一人上前检查顾翛的伤势。
他们几个心中疑惑,这些剑客虽然看起来勇猛高强,但行内人一看便知,他们都并非什么以一当百的高手,多半是权贵养在府中充门面的普通剑客,也不过是借着雨天之势才得以顺利隐藏行踪。
这十五个人完全不是顾翛的对手。举善堂刺客,出手便是杀招,招招致命,从来不会只伤人不杀人,白苏曾有令,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手,所以他们才一直隐在暗中戒备。
谁知这少爷不知想些什么,居然在生死战斗中走神这些人实力虽不怎么样,可都是来索命的
“不用。”顾翛淡淡阻止正在给他上药的刺客,转眸瞥了倒在他身后的那名剑客一眼,“卑鄙,居然偷袭。”
几名刺客面巾下的嘴角一抽:这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要知道,顾翛要求举善堂杀**手做事要不择手段,对目标只求达到目,过程自然是快、准、狠,可不会讲究什么道义。
顾翛自然是看出几人的心思,“他们是剑客,你们是刺客,有何可比?”
雨还在下,顾翛翻身上马,身影很快没入雨中,举善堂杀**手自觉留下来处理尸体。
在马上,顾翛略略想了一下,这一次行刺主事者,多半就是顾子之,他这次出城就只有两个人知道,顾风华不太可能会杀他,况且以顾风华那种人,也不会派这么弱的剑客前来,而顾子之,他有动机,这些充门面型的剑客也很有可能是他养的剑客。
顾子之也猜测他匆匆出城,身边暗卫不会很多,十五名剑客对付一两名暗卫,加上顾翛,已经足够。只是他没料到顾翛会武功。
顾翛墨玉似的眼眸黑沉,顾子之不笨,他肯定察觉出自己没有做顾氏族长的打算,但他仍然下杀**手,只能解释为出于心里不平衡。
顾子之的目的显然是想要顾翛的命,但他也许以前从未做过暗杀之事,不明白想要成功的杀掉一个人,要么就是用压倒性的武力,要么就是不择手段,而他用十五名剑客明目张胆的前来围杀,即便顾翛身边只有两名暗卫,也并非是能百分之百的将人置于死地。
顾翛冷哼一声,顾子之,等本公子有空再收拾你
大雨磅礴之中,血水很快染满了顾翛整个背部,明明是不甚严重的伤,看起来愣是触目惊心。
失血,风寒,加上十几个时辰的策马疾行,纵使铁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了。
从小道绕过新平,赶到宁温所在的那个寺庙的时候,顾翛这一身行头看起来要多凄惨就多凄惨。
顾翛运起轻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落在了宁温所居住的僧舍前。
因着顾翛为了宁温给了寺中不少香油钱,且又颇守信用,走后第三天,便派人过来给弥勒菩萨铸金身,在加上宁温本身气度非凡,是以寺里上上下下都觉得他是个道行高深的法师,所以被单独供在一个院子里,平日他也常常去听住持讲禅,但往往都是一句话也不说,见了人,笑容温润高洁,宛如佛陀一般,越发的让寺中的和尚尊重。
这些,顾翛也都听暗卫回禀过。
不知是何因缘,这院子里竟也有几颗粗壮的老桃树,桃花早已落尽,树上长着嫩绿的叶子,泡在雨水中透出勃勃生机。
顾翛站在树下踟蹰了一会,听见禅房中传出梆梆的木鱼声,心中焦躁渐渐平复,眼前却是一黑,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木鱼声一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顾翛朦朦胧胧之中看见有一人朝他走来,着一袭灰衣僧袍,手中撑着一把杏黄色破旧的油纸伞,身材颀长,头颈之间即便没有墨发如瀑,也依旧优雅至极。
僧人躬身,纤长而白皙的手中轻触到他脸庞时,顾翛安心的闭上了眼。
顾翛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这是他这些日以来最安心的一次,顾翛浅眠,即便是疲惫的睁不开眼,也能够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时不时的放在他而上试一试温度,有时候放在额头上许久也不曾移开,这让顾翛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至少,宁温心里并不像表面这样排斥他。
不知睡了多久,顾翛醒来的时候,屋内燃着油灯,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屋内飘着淡淡的药香,橘黄昏暗的灯光显得别样温暖。
顾翛眼眸微动,目光找寻到那个灰衣僧袍的身影,干裂的唇角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宁温似是察觉到榻上的人动了,放下手中的佛经,转过身来。温润如玉的面上从眉弓处到下颚,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上面结了厚厚的痂还不曾脱落,可见当时下手时是多么不留情。
但这些在顾翛看来,根本无损他的气度,即使绝世的容貌没有了,他依旧是他,还是那个在桃花烟霞之中,那一袭白衣飘逸如仙的男子。
“可要喝水?”宁温站起身来,却并不靠近。
顾翛点点头,扯动背后的伤痕,顾翛却“嘶”的一声,苍白的俊颜上眉头拧起,这等形容若是让旁人见了,定然连心肝都碎了,但宁温却不动声色的倒了水,放在他嘴边,“你且试试冷热。”
宁温感觉不到冷热疼痛,只能凭着经验大致上判断水的温度。
“我躺着没法喝,我伤口疼。”顾翛幽怨的看着宁温,可怜兮兮的模样,加上弱弱的口吻,像极了撒娇。
宁温早已经不记得疼是什么滋味了,只是判断顾翛背后的伤算不得什么,只是伤了皮肉不曾伤筋动骨,但转念一想,也许顾翛从小被娇养着,受不了疼,也是可能的,便也就迁就了他,伸手将顾翛的头扶起来,把碗放在他唇边,“冷热如何?”
顾翛嗅着宁温身上独有的清爽气息,幸福的抿了口水,是冷的,但无碍顾翛的心情。
喝着喝着,顾翛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一般人都会试好了温度,才会端给病人,宁温这样的做法却是有些奇怪,“你感觉不到温度?”
宁温身子僵了一下,是的,他感觉不到,然而,在这世上,也不是感觉不到所有温度……
不用言语回答,顾翛从他细微的变化中,便已经确定了答案。
“也感觉不到疼痛,可是?”顾翛目光幽深,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宁温划破自己的脸,那么深的伤口,却丝毫没有普通人的正常反应,脚底板上磨破溃烂,顾翛给他清理的时候,也是没有丝毫反应。
当时宁温虽然被点了睡穴,但睡梦中,遇到疼痛也有反射性的动作,可他没有。
“你这伤也并无大碍,热也退了。”宁温不曾回答,慢慢的将顾翛放在了榻上,然后继续坐在几前看佛经。
顾翛闷闷的道,“我疼。你与我说说话吧,要不念佛经也行。”
宁温静静的看了顾翛一眼,竟果真捧着经书念了起来。
温润如水般的声音,犹如暖风拂过,有一种特别的安定感觉。
外面大雨瓢泼,屋内灯下诵禅,顾翛静静的看着宁温修长身姿,侧脸。脖颈还有腰背,无一处不是优美的线条,顾翛瞬也不瞬的盯着灯下那人,刹那间永远。
这样平静的场面持续了一会,顾翛忽然想到,宁温既然感觉不到温度,那么自己昏睡的这几日,那只手是谁的?
顾翛起身下榻,走到宁温面前跪坐下来,拉起他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我觉得自己还烧着呢。”
宁温琉璃般的眼眸看着顾翛,看得他心里发虚,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直接询问,而是用这种法子试探,宁温是个聪明的人,自己这点小心思,怕是一眼就能被他识破。
“你感觉到我的体温,是否?”现在问,应该不晚吧。
宁温收回手,淡淡的嗯了一声。许多年前,他也能感觉到白苏的体温,他就像是常年活在黑暗地狱中的人,一旦发现那点光明和温暖,便不顾一切的靠近,这一次,他不能如此放任自己。
后续之桃花业障12
“这个给你。”顾翛把手腕上一只小叶紫檀的佛珠取了下来,放到几上,“这是福缘大师开光的佛珠,放在我这里许久,我却从来不曾戴过,这次进京,不知为何我却想着将它给带上,既然冥冥之中注定,便将它送与你了。”
顾翛这些话半真半假,他有这佛珠许久是真,不喜戴也是真,只是,此次能想到把它带出来却是有目的的,便是要将它送给宁温。
顾翛也不知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它不能帮他得到宁温,也没有任何益处,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这佛珠是福缘大师赠与施主,施主还是好好保存吧,贫僧不能受。”宁温并不接,起身双手合十给顾翛行了个佛礼,“施主净心修养,夜已深,贫僧告辞。”
一袭灰衣僧袍,宁温却习惯性的轻甩广袖,身姿飘逸俊伟,清爽的气息中隐带檀香味,不经意的便飘至顾翛鼻端。
“不要走。”顾翛不自觉的便急急说出口。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出带有乞求的话语,但凡是第一次,哪怕是这等小事,都是无比的艰难。
宁温竟是连步子亦未顿,径直走了出去。
房门未关,冷风袭人,顾翛心头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打小时起,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想要办到,费尽心机也会达到目的,而面对宁温,他真真不知该从何入手。
宁温……无论什么样的计谋,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虽则他不言语,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办。”顾翛喃喃自语,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因为宁温的无情,又化作泡沫。他抓起几上的小叶紫檀的佛珠,眸色幽深。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
宁温坐在禅房中,面对墙壁上一个大大的禅字,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动,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白皙的指头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粉红有酱色,深深浅浅便宛如争奇斗艳的繁花,这是这些年或是无意、或是不在意而留下的伤口。
许是过去的十几年间,他的生活太过单调,以至于坐了一整夜只是看着指头,竟也丝毫不觉得枯燥。
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时,主院的禅房响起了诵经的声音,宁温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走向住持的禅房。
禅房内传出梆梆的木鱼声和低低的诵经声。
宁温迟疑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去,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阿弥陀佛,净空法师既然来了,缘何不入而返?”
宁温对佛道知之甚少,实在当不起“法师”的称呼,然而无论他推脱几次,寺中的和尚包括住持也都执意如此唤,若说口辨之才,宁温自然是比不上这个常常论佛的老和尚,便也不去在意了。
“扰了方丈清修,还请恕罪。”宁温道。
屋内窸窸窣窣片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披着红色袈裟佝偻老和尚走了出来,雪白的胡须,满脸皱纹,一举一动都是颤巍巍的,让人忍不住忧心他是不是随时可能摔倒。
“净空法师是来向老衲辞行?”住持苍老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嘎哑,听起来有几分像籍巫,宁温心里觉得很是亲切。
“贫僧叨扰多日,是时候离开了。”宁温声音温和,添了平素并不多见的一丝亲近。
老住持自然也是发现了他这种改变,也并说破,一双枯涩的眼眸看着院子中几棵修竹,目光显得有些飘渺,说实话,这些日的接触以来,在老住持心中,并不觉得宁温具有修佛的慧根,他心中执念太重,现在看起来是淡漠了红尘俗世,但并非是佛道所求的大道,而只不过是一种死心,对这世道的死心。
“如若可能,老衲建议你去天龙寺,那里有我佛道比较齐全经书,多读经书,你应当会有所悟。”住持缓缓道。
宁温没有修佛的慧根,但他是个聪慧之人,聪慧的人如果理智些,也能够理解佛经中所传达的意思,即便只是表面。
“多谢住持指点,贫僧在未曾出家时,曾对故人许下一个诺言,那人如今已经离世多年,待贫僧完成这一桩事,便去天龙寺。”宁温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老住持平静的看了宁温一眼,连下了两日的大雨初歇,清晨第一缕阳光在他周身布上一层淡淡的黄色光,衬得那如玉的肌肤光光晕流转,琉璃一样的眼眸里波光潋滟,似是盛了一池净水。住持心中业已明白,为何他会把自己一张好好的脸,划出一道可怖的伤疤。
宁温出生时太受上天眷顾,得了一副绝可倾世的姿容,这是幸,亦是不幸,若非这副容貌,他也许根本活下来,但若不是这副容颜,他亦可以不必如此孤绝辛苦。
过犹不及,即是如此。
房门关上,饶是宁温有七窍玲珑心,也猜不透方才住持那枯涩的眼眸中所透露出的含义,是怜悯?是惋惜?还是根本没有任何情绪?
宁温顿了一下,正欲转身离去,却闻房内那个苍老略带嘎哑的声音缓缓道,“人生如梦,想抓住梦里事物,这段梦却总是过去了。梦在耶?实时实矣,虚时虚矣,回忆历历在目还如昨日,真真假假难辨,一生追求无憾又是如何,还在梦中没有醒来罢。”
他说:人生似是一场梦,人总想抓住梦里的一切,可这段梦境终究是过去了。梦在吗?在的时候在,过去了便就都是虚幻,但过去的种种还都那么真实,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一生都在追求没有遗憾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还在梦里未曾醒来罢了
其实住持的话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说的更为直白,对于宁温来说更犹如当头棒喝,让他蒙住了。
这样说来,他从前种种仇恨,竟都是可笑的执拗了?那么,那些逼他、害他、伤他的人,他难道竟是不应该恨吗?
罢了,往事已矣,应该放开。
宁温闭眼平静片刻,朝房内行了个佛礼,“多谢住持指点。”
宁温来时是孑然一身,现今要继续北上,依旧是孑然一身,也就无需带回禅房中拿什么东西,只是走至门外时,微微顿了一下脚步。
便是这一顿脚步,也是极其细微的,若不仔细看,旁人根本不会发现他还曾在意了一下。
宁温不是不知道顾翛的心思,顾翛时而浑身冷峻之气,时而慵懒散漫,时而又天真的彷如不知世事险恶,每一面都真的让人不能怀疑,或许那也的确是顾翛真实的性子,然宁温确定一点,能散发那种冷峻气息的人,是不可能被轻易伤到,更何况,顾翛受得伤也并非是什么致命伤。
然而,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即便是二十年前那样孤寂,宁温也不曾想过委身于一个男人,也不曾想过找一个男人来爱。
“是否,我下次再见你时,要把剑捅到心窝里你才会未我驻足一时半刻?”一个清冽的声音忽然从寺院旁边的树林中传出。
宁温转眼看过去,一棵须得四人合抱的古树后缓缓走出一袭玄袍,不知何时,那张俊美如天人的容颜上去了几分少年之气,尽是冷峻和沉稳,苍白的脸上,眉间紧紧拢起一个拂不开得结。
阳光透过树冠,斑驳的落在他身上,衬着那张俊美的容颜,宛若梦境。
“你年纪尚幼。”宁温不再用“贫僧”、“施主”这样的称呼,走下台阶,站在里顾翛约莫一丈远的地方,“这世间定有一个美好的女子在某处等着你。”
顾翛不做声,只是眉头拢的更紧,在政阳和尚京待的这些日子,他越发的肯定,这世上不会有一个能合心意的女子在等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已经用在别人身上。
“我要去尚京。”宁温面上平静无波,虽不比从前那样绝艳无双,却依旧温润,“你可要去?”
顾翛心中一喜,恍如做梦一般,再次确认道,“你这是在邀我一起?”
阳光下,宁温点点头。
顾翛忽然觉得今日阳光真正好。
“那走吧”顾翛心情大好,便将早上的一腔伤情抛诸脑后。
顾翛从前也是个活在当下之人,并不会如顾连州和宁温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却也不会是这般大怒大喜,像个孩子般。
暗中的斥候暗暗记下了一笔,看来这个和尚在自家主公心中着实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
“你身上伤未愈,暂且在寺中休息几日再上路吧。”宁温道。
顾翛背后的伤经过一天一夜,已经有些愈合的迹象,眼下一动又裂开来,不过这点小伤过几日就会自行痊愈,但既然宁温也会留在寺中,呆在哪里对于顾翛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便也不曾拒绝,随着他回了禅房。
宁温则去与寺内的管事打个招呼,请寺庙与个方便,再在寺中打扰两日。
顾翛在宁温离开之时,便命暗卫去给寺中再添些香油钱,并说明是冲着净空师傅的面子才添的,是以,宁温去的时候,那管事很好说话,甚至还承诺每日早晚让小沙弥送热水过去,后听说香客是来此处养伤,甚至还送了一只红泥小火炉,以便他们必要时可以自己熬药。
宁温自是猜到事情的缘由,也并未说什么。
顾翛对宁温忽然的转变有些忐忑,明知道不可能是瞬间便想开了,但也难以真的去计较什么,哪怕是以进为退的计谋。
只是,宁温,你莫要伤我的心……顾翛承认,他是生平第一回有些怕了。
后续之桃花业障13
在寺中的生活甚是闲适。
宁温每日里就是看经书,诵佛经,而顾翛则是看着他做这些事情,偶尔会有举善堂的暗卫来禀报事务。两人互不干涉,虽然十分惬意,但顾翛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须得找些事情亲近亲近才好。
“下一局棋,如何?”顾翛从住持那里借来一副棋,放在几上。
宁温手中的木鱼一顿,探究的看了顾翛一眼。
顾风华已是原雍国著名的围棋高手,但宁温与他对弈可是从来也没有输过,传说顾连州的棋艺还要在顾风华之上,宁温放下木槌,“好,那贫僧就领教一下顾小公子的棋艺。”
顾翛汗颜,心中觉得实在失误,都怪看了母亲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话本,书中常有情人之间下棋的场景,明明男人很厉害,却要装作输的不着痕迹,搏对方一笑,可眼下同宁温下棋,压根就不需要装,自己毫无悬念的会输,只是要想着怎么输的体面点吧
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既然宁温都已经应下了,他怎么能不战而退
棋局摆开,宁温持白子,顾翛持黑子,两人刚刚开始时棋走如飞,到后来就艰难了许多,主要是顾翛比较艰难,每每都要思考好一会儿。
“等等等等,这一步棋,我要重新落。”顾翛毫不客气的抓起刚刚落下的子。
宁温也不反对,任由他把棋子取回去,又落了别处,这才拈起一粒白子,刚刚落下,便又听顾翛低呼一声,伸手抓起他的白子还了回去,“不行,我要再重来”
宁温看着他匆匆忙忙又耍赖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
夕阳光下,这一笑便如融进了一片金橘色里,温暖炫目,顾翛看的有些呆怔,他想,如果能让宁温时常这样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他宁愿放任自己永远孩子气。
宁温似也发现了自己的失常,微微敛了神色,却清楚的感觉到,有一种不曾体会过的情绪在心底盘旋,它叫愉悦。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终于外面小沙弥的声音打破了宁静,“顾公子,净空法师,小僧送晚饭来了。”
“端进来吧。”顾翛道。
小沙弥将托盘中的三菜一汤放下,宁温道了句,“有劳师弟。”
“阿弥陀佛,法师客气了。”小沙弥双手合十,欠身回礼。
小沙弥退了出去后屋内又只剩下这两个不尴不尬的人,宁温给顾翛盛了饭,“用食吧,不是说明日启程去尚京吗,用完饭早些休息。”
顾翛和宁温都算是贵公子,用饭时十分安静,顾翛忽而想起自己母亲经常喜欢在饭桌上说笑话,美其名曰为活跃气氛,因此被父亲板着脸训斥了许多回,但却不曾被重责,想来父亲应当是喜欢的。
“请教一个问题。”顾翛忽然道。
宁温放下筷箸和碗,静静的看着顾翛,这是礼仪,一般饭桌上对方想说事情,就必须停止用餐,听对方讲完之后,做出回答,然后才可以继续用饭。
顾翛看着他这样,也没说什么,便的道,“诸葛亮的母亲姓什么?”
“这……史书上并未记载。”宁温想了一下,他遍阅史书,尤其是像诸葛亮这样的谋臣,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姓何”顾翛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既生瑜,何生亮”
宁温怔了一下,他自然是听明白了顾翛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宁温皱眉道,“这是何人教你的?”
同辈之中,宁温唯一佩服的人便是顾连州了,白素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如何会教出这样的结果?
顾翛心中再次暗暗怨念自己母亲一遍,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虽然如此,但也不能气馁,顾翛甩开大袖,端坐起来,“我这是说笑话,与我原来所想有些偏差,我还要再讲一个故事。”
宁温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便道,“好。”
顾翛精神一振,娓娓讲道,“古有一国,风气迥异,举国男子皆畏惧妻子。君主要选宰相,他在朝堂上对文武大臣道:任宰相一职者,要有才能,要勇敢最重要的是不能畏妻君主说完此话后,便道:畏妻者,站到右边,不畏者,站到左边。君主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都往右边站,君主大为失望,待到站定以后,发现竟有一位形貌英武的大将军还在左侧,君主大悦,便询问道:卿乃是真丈夫只是寡人想知道,卿为何不畏妻子呢?”
顾翛在此停了一下,抿了口茶水,挑眉问道,“你知道为何吗?”
宁温道,“将军百战死,生死都置之度外,又如何会畏惧区区妇人?”他虽然隐隐觉得这个答案可能不正确,但作为对顾翛讲故事的回报,还是认真答了。
顾翛向前探了探身子,神情肃然道,“将军声音雄浑,响彻大殿:我家夫人说,不许我往人多的地方挤”
“哈”宁温乍然失笑,温润的声音朗朗如珠如玉,白净的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眸宛如两粒黑珍珠浸在一汪净水中,那水滴含在眼中,仿佛随时都能滴落,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去触摸。
此时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就已经如此的风华绝代,更别提他容貌尚好时,史书上说他“一笑天下皆春,一哭万古皆愁”,当真不是夸大其词。
顾翛自己的容貌与宁温也是在伯仲之间,他自然不会痴迷于这样的表象,只是看着他笑得时候,心里特别欢喜。宁温皱眉时也是风姿卓绝,别有一种俊美之像,可顾翛不喜欢他皱眉。
宁温歇了笑声,温声道,“用食吧,饭都冷了。”
顾翛心中得意,往常布局一场完美的狙杀也从未如此得意过,心想着,自己的母亲有时候还是能干点有用的事儿,就比如,她在饭桌上讲这个笑话,导致兄弟几个喷了满桌子的饭,让父亲把她罚站了小半个时辰,又罚他和顾然抄书,但此时顾翛觉得这笑话讲的真好。
两人刚刚用完饭,外面却忽然起了大风,不出片刻,天色便忽然暗了下来,风渐渐缓了,却是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宁温走到廊上,望着大雨倾盆,目光有些飘忽。
“放心吧,待雨停后,我们策马赶往尚京,也不过是一两天的功夫。”顾翛忽然道。
宁温微微一顿,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俊美少年,心中说不清是何感觉,这少年居然能懂他的心思。宁温原本打算等到将宁秋的尸骨运回建邺之后,便自绝性命,如此便不会再与白素有任何瓜葛,也不会为旁人带了什么困扰,可是,相处这几日,顾翛处处都照顾着他,不仅仅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也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心情……
顾翛做的一切,正中宁温的软肋,对于前半生处处算计、时时防备的宁温来说,是任何人也想象不到的诱惑。然而,这样纯至的顾翛,让宁温自惭形秽,让他曾经黑暗的心无地自容。
“你……”宁温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转而道,“不急,阿秋等了十八年,再等一日半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的**。”
顾翛撇撇嘴,“你我相处多日,你连个名字都吝啬唤我。我的字是,辄浅。”
宁温无奈笑笑,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顾翛也不曾逼迫。
雨中,小沙弥撑着油纸伞啪嗒啪嗒的跑了过来,见两人都站在廊下,便未上来,吃力的撑着大伞,生怕大雨掩住自己的声音,高声道,“顾公子,净空法师,寺里今日躲雨的人有些多,这又来了位公子,管事师兄命小僧来与二位打个商量,可否让那位公子过来挤一挤?”
寺中厢房甚多,但多半都极为简陋,只有这处的两间比较精致,想来又是客人给了不少香油钱,那个管事才会如此安排。
但顾翛不管那么多,此事他正求之不得,遂道,“可。”
那小沙弥唱了声佛号,“多谢二位”便欢欢喜喜的跑了出去。
“今晚你得收留我。”顾翛回头道。
“好。”宁温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顾翛心里却是惊了一下,他以为宁温又会提出去与僧舍挤挤,不想他却是一口答应了。回想起这几日宁温的变化,顾翛欢喜的同时,隐隐有些不安。
两人在廊上观雨,不一会儿,小沙弥便领着一名苍色衣袍的男子过来,油纸伞挡住了他的容貌,但是长身玉姿,广袖轻甩,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男子上了走廊,收起油纸伞,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面容,却原来只是个少年,一袭苍色广袖大袍,漂亮的脸上处处精致,便是连藏在眉尾的淡褐色小痣都显得规矩而干净,尤其是他望过来的眼神,只需瞧上一眼,便道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加纯净之人了。
雨幕为背景,这样一个纯净如雪的少年,纵然比不上顾翛的龙姿凤章,也比不上宁温气质出尘,却是能令世间万物都觉得自身污秽。
少年正欲给对面让出房间的两人作揖致谢,一抬眼却怔住。
后续之透水白(1)
少年瞧见了负手而立的顾翛,神情欢喜的正欲上前唤“大兄”,但转而想到母亲交代在人前不能如此叫唤,便压抑着欢喜的情绪,憋了半晌,俊俏的脸涨红,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在顾然心里,顾翛是他的大兄,遇见大兄却要装作不认识,不唤大兄,又能唤什么呢?
然而这形容落在旁人眼里,还道是羞涩。
“阿然,你怎么在这里?”顾翛笑问道,其实他想问,母亲怎么舍得这个宝贝疙瘩独自跑出来转悠了。
“大……母亲说让我外出游学,若是见着你……我的意思是,令慈说,若是见着你……其实是,我母亲让我外出游学,令慈说让我见着你,便与你说,让你寻一寻弟弟,哦,是你弟弟……”顾然颠三倒四的说完这番话,中衣都湿透了。
这老实的孩子平日从不说半句谎言,这回被逼着说谎,他也自知轻重,自然是顺了白苏的意思,只是,是个人都能看出这话是假话,可怜的孩子带着满腔的罪恶感说完,一抬头却发现和尚和小沙弥都已经离开了。
“大兄。”顾然赧然的凑上来轻声唤道。
“你从政阳过来?”顾翛平时显得冷峻刻薄了些,其实心里对两个弟弟还是十分疼爱的,尤其是父母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就注定了两个弟弟不能用真实的身份生活,所以身为兄长,顾翛认为自己有责任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是。我出来前,父亲发了好大的火。”顾然有些不安的抓着自己的袖口,道,“上回因我与弟弟私自跑出去,似乎是在客栈里被人瞧见了,之后便有谣言传出,说,说母亲没死,还改嫁给了福缘客栈的老板,说母亲……”
说白苏什么,不用顾然说下去也能想象的到。约莫都是说她不贞,夫君为她而死,她却转身就嫁了旁人。
顾翛猜测,以自己父亲的名望,大约舆论已经出现一边倒的情形了,各种侮辱的言语加诸在母亲身上,只有如此,父亲那样一个淡漠的人才会动怒。
“放心吧,此事父亲会解决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游学?可想好了路线?”顾翛问道。
提到出来游学这件事,顾翛纯澈的眼睛亮亮的,“父亲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真如此,这一路上见闻颇长见识。至于路线……我想先去尚京瞧瞧。”
顾翛看了顾然一眼,以他的姿容和很傻很天真的劲头,若是到了尚京那种地方,指不定就给哪个权贵哄去当娈宠去了。顾翛对这呆头呆脑的弟弟很了解,他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最多只晓得男人应该娶妻,至于男人和男人之间,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
想了一下,顾翛才道,“待雨停后我便返回尚京,你同我一并回去,去看一看,再与我一起离开,三日可够?”
“如此甚好。”顾然也发觉这一路走了,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走出姜国,且又是一个人,即便暗中有人保护,心中也难免不安。
“如此,你且进屋歇着吧。”顾翛丢下这句话,便转身朝宁温的屋里去。
方才顾然一出现,向顾翛打招呼时,宁温就悄悄退回了屋内。顾翛明知道宁温吃醋的可能性极小,可还是忍不住有些期待。
屋内,宁温跪坐在窗边几前,白皙修长的手中握着一卷经书静静看着,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顾翛,复又垂头继续看。
“看来雨天留客,最早也要到明日过后才能走了。”顾翛说的还是天气晴好的情形下,否则刚下完雨,路上泥泞不堪,肯定是车马难行。
“嗯。”宁温应了一声。
宁温这般问也不问,毫不在意,顾翛心里有些堵得慌,在他面前跪坐下来,“阿然想在尚京逗留几日,你看可好?”
“此事你自己做决定便是。”宁温话虽这么说,心里却着实有些惊讶,本以为顾翛不过是打算送他去尚京罢了,现在听这话的意思,却原来是打算一直和他把阿秋的尸骨送回江南?这事,他不能答应,“到尚京后,我自行返回即可,你可以陪令弟在尚京多逗留几日。”
顾翛和顾然长得有几分相类,宁温看出他们是兄弟,顾翛也不吃惊,但他忙着撇清关系,让顾翛很是懊恼,哼声道,“那你是不答应了?既是如此,那留下暗卫护他周全,我与你一起回江南。”
宁温敛眸不语,静了片刻,才点点头,而后拿起经书继续看。
顾翛与宁温相处了有些日子,对他的性子了解不少,遇上不情愿的事情,只要不触到逆鳞,他表面上不会有任何抗拒,暗中却不一定了。方才冲动之下说出赌气的话,顾翛也有些后悔了。
“你若是不愿意,我不逼你,但你走时知会我一声。”顾翛妥协。他感觉无力,心头也堵着一口闷气,可他不想把宁温当做娈侍一样对待。
他们现在的实力悬殊,如果顾翛执意要囚禁宁温,恐怕是轻而易举,毕竟宁温便是再有心计,手下一个人也没有,也难以成事。
夜幕降临,顾翛见宁温还在看书,随手将油灯点上,小沙弥送来热水后,便脱下身上的宽袍丢在榻上,去沐浴了。
许是顾翛扔衣物的时候,心中还带着怒气,用的力气过大了些,不慎将衣袋中一块玉甩了出来,那玉骨碌碌的滚至宁温脚边。
这一是一块有鸡蛋大小的玉佩,圆润自然,没有任何雕琢,只在一个边角处刻了极小的“扶风”二字,玉的颜色是白色几近透明,其中有蓝色的光影闪动,宛若水波浮动,便如宁温琉璃眼眸。
宁温怔了怔,俯身捡起它,不自觉的想起当日赠玉佩的情形。
他曾说:我可以摸摸他吗?
白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在他靠近时动了动,他说:既然我与他有缘,便将这个物件送给他做纪念吧。
宁温的手有些颤抖,当初他便是利用了一个还未出生的小生命,使白苏收下透水白,从而造成后来所谓的“妖后”谣言。再想起这几日顾翛对他的百般讨好,委曲求全,越发让他觉得无地自容,哪怕就是在顾翛身边再呆上一时半刻,也是亵渎了那颗真心。
宁温知道,顾翛从小到大,父母宠爱、诸事顺遂,便如一只骄傲的天鹅,哪有人敢真的给他半分气受,可无论自己如何冷漠,他却不曾有任何怨言,这已足见心意了。
顾翛从屏风后出来,看见宁温对着那颗透水白,神情痛苦,心中不由一紧,以为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几步上前拿过玉佩。
“这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宁温声音温润中带着沙哑,在这样的雨夜里,魅惑人心。他记得白苏是很记仇的,为何还不把这玉扔了或者卖了?
顾翛收起一腔醋意,道,“母亲说我小时很喜欢这玉,从不离身,所以便将它给我了……”
看着玉上小小的字迹,扶风……顾翛心中一窒,是了,宁皇在未登基之前的字便是“扶风”,他曾在一本野史上看过,却不曾怀疑这个扶风与自己母亲有什么瓜葛,后来知道一些仇恨和情愫,但顾翛都下意识的排斥,也从不想更深入的了解,因此直到现在才确定这块玉原来真是宁温送的。
宁温看着顾翛的神色,便知道白苏和顾连州并未把当年的恩怨告诉他。
既然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儿子继承仇恨,宁温也就不曾解释,但人家不报仇,让他在这世上苟活十余年,他不得不感激,再加上顾翛对他的心思,宁温心中的罪孽感也越发沉重。
“你有何伤情之事,何不说出来,闷在心里只会更加伤情。”顾翛见他明明目光中满是沉痛,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隐隐觉得心疼。
“我不是曾与你说过,我当年是想杀了你母亲的,纵然她不曾…不曾死,但是杀母之仇你怎可全然不当一回事?”宁温声音有些低沉。
这话正戳了顾翛的痛处,他心里如何能不挣扎,但每每想到宁温,他便只能逼自己忽略这些,现在这样被赤luo/裸的揭露出来,这些天心里的憋闷与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你若真悔过,何不用你自己偿还?”
他怒声道,“你的身体,你的情。常言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便用你自己抵了债,不是正好?”
用自己抵债?宁温苦笑,“我这般残破的身体和肮脏的心,非但抵不上债,还会污了旁人……”
“我若偏要你呢”顾翛忍不住冷声打断,“卖东西的人都肯,你一个买东西的人却还要推三阻四,你心里恐怕根本没有歉疚,不过嘴上说说罢了”
不,不是如此,在宁温心里,是宁愿以死谢罪,也不愿用这样的方式偿还,他觉得自己肮脏,同时不愿失去最后的一丝尊严,他从前宁愿冒死得罪七王,也要保留的男人的尊严。
可,如果顾翛非要如此……宁温完美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静默了一会,缓缓站起身来。抬手将自己的僧袍解开,然后一件一件脱下,露出里面颀长的躯体。
宁温的前胸处并不像后背那么多伤痕,长腿蜂腰,许是十几年的清苦生活,让他整体显得很瘦削,但结实的胸腹之间还能看见隐隐成块的肌肉,胸口亮点粉红在白皙如温玉的皮肤映衬下,鲜嫩无比。
微弱的光线凭空染上浓浓的暧昧气息,顾翛心里的怒火熄了不少,喉头开始发干,他们距离很近,他只要一伸手便能够碰着眼前这诱惑人心的男人。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入手,亦是如温玉般,顾翛的指尖却有些凉,宁温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颤,但声音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你要,就拿去,但也只有如此而已,别的宁温没有。”
一直都没有,从前他心里都是仇恨,仅有的一丝温情,是对白苏的依恋,然而现在的他连仇恨和依恋都没有,若非说有什么,只有一腔的自卑而已。
后续之透水白(2)
顾翛静静的看着宁温无甚表情的脸,伸手将他的搂入怀中。
两人之间只隔了顾翛身上一件薄薄的丝袍,体温互相交融,顾翛能感觉到宁温身体僵直,连一向温润的面上都绷了起来。
顾翛将头伏在他的脖颈之间,细碎轻吻,牙齿轻轻咬着他如玉般的皮肤。
宁温心中觉得屈辱,他堂堂一个男人,却要被迫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且这个男人是他侄子辈的少年,这样不对,不应该……可是顾翛说的对,如果连这点都舍不得牺牲,光是吃斋念佛遁入空门又如何?
这些,宁温想的很透彻了,既然顾翛不嫌弃,那么就用身体去偿还也无妨,只是不知为何,想起这个前一刻还对他好的少年,这一刻就翻脸,心中便闷痛起来。
宁温正想着,身下陡然一轻,居然被顾翛打横抱了起来,这样的姿势对一个男人来说更是莫大的侮辱,宁温刚想挣脱,但想到顾翛之前冰冷的话语说“卖东西的人都肯了,你一个买东西的还要推三阻四”,他也就不再推拒,既然事情已经如此,多一样少一样又能如何?
顾翛将宁温放在床榻上,直接便压了下来,唇狠狠的覆上他渴望已久唇瓣,辗转吮吸。
宁温即不迎合也不抗拒,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任他索求。忽而,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如玉面的那道疤痕上,轻轻浅浅,仿佛怕是弄疼了他一般。
然后便再也没有了动静,顾翛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顾翛伸手拽过被子把两人裹了起来。
“睡吧,如果明日雨是停,便启程上京,你若是再不愿意再见我了,我便先派一辆马车送你去,我与阿然在这里逗留几日,看看风景。”顾翛声音宛若呢喃,带着动情后的沙哑。
少年人心性本就起伏不定,纵然顾翛这些年的历练比同龄人沉稳许多,但初次动情处处碰壁,那种无从下手,没有希望的感觉让他情绪十分不稳定,近段时日,性情有些反复无常。明明是不想伤害宁温,明明是想要循序渐进,慢慢捂化他的心……却总是忍不住动怒。
顾翛从前不曾爱慕过别人,却也清楚这样的自己也只会一次次的伤害对方而已,还未得到就已破碎,这不是顾翛想要的结果。
顾翛翻身下榻,从地上捡起白色的中衣,伸手探进被子里,默默帮他穿上。宁温躺着,顾翛也只能帮他套上一只手臂。
宁温撑起身,被褥从身上滑落,露出他光裸的上身,在灯火照映之中莹莹如玉,便是连身上的伤痕也妖娆莫名。
顾翛只看了一眼,便飞快的转过头,起身朝外面走。
阿翛宁温很想这么叫住他,可是他知道一旦自己唤出这个名字,便算是妥协了,这第一步,他不能迈出去,宁温按在床板的上的手用力到隐隐泛白,直到那一袭宽袍消失在门口,终究也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今日顾翛的所作所为,宁温不怪他,也明白这不过少年人一时冲动罢了,到底他还是顾全了彼此的颜面,半途住了手,末了还出言安慰,如若不是真心喜欢,怕根本不会在乎自己是什么感受吧。
想想这些日顾翛的无微不至,宁温觉得该满足了,他对顾翛并不是那种感情,又是顾家的仇人,顾翛心里应当很是煎熬吧。
宁温慢慢穿起衣服,朗目疏眉略有一丝愁绪。
整理好衣襟,宁温正在系衣带的手一顿,心中忽然惊恐起来,他这是怎么了心中居然没有想过使用些手段从顾翛身边消失而是开始心疼担忧起顾翛?
的确,如果宁温想,定然会不动声色的布局,然后等待机会,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然而对顾翛的纠缠,他到现在也没有想过要用计。
是舍不得顾翛对他的好,还是不忍对这样一个予他真心的少年耍阴谋诡计?宁温不知道,也许两者兼有吧
那是否能够奢望一点?宁温对顾翛没有爱慕之情,却依恋他给予的舒适安心。
原来,还未曾真正踏上修佛之途,他便已然身陷业障……
夜雨淅淅沥沥,廊上点着几只竹笼做灯罩的灯笼,光线昏暗,照在一张俊美冷峻的容颜上,火光摇曳,忽明忽暗,也使得这张脸的情绪阴晴不定。
顾翛从宁温房中出来后,便一直站在廊上,凉风习习,吹去他内心的浮躁以及yu火,耳边回想起从政阳离开时,母亲曾说过的话。
她说:你想什么,母亲很清楚,你生出的情愫,母亲断然说不上高兴,但阿翛,你若真心喜欢,母亲可以为了你放弃仇恨,也可以不顾及对方是男是女,但你要答应母亲一件事。
她说:如果得不到,莫要强求,这等事本就是讲究个缘分,强求不过是伤人伤己罢了。
“缘分……”顾翛喃喃自语。他那日无聊之下便想去师傅所住的隔壁山谷去看看,便遇见了在桃花林里一袭白衣的宁温,这不算缘分吗?一眼钟情,这不算缘分吗?在这间寺庙再见他,不算缘分吗?
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雨业已停了,廊上的灯笼已灭了三盏。
吱呀一声,宁温的房门打开了,顾翛不知是因为怒气未消,还是因为心中对宁温的愧疚,并未回头,反而转身往顾然的房间里去。
“辄浅。”温润如玉的声音毫无预兆的闯入顾翛心里,令他不觉的顿下了脚步,转回头来看他。
宁温一袭白色中衣,身材颀长。
黑暗中,宁温看不见顾翛的神色,可是顾翛却将他的容颜看的清清楚楚,然而,即便看清楚了,也看不透他藏在那温润之下的真实情绪。
“我若现在同意,迟否?”宁温道。
顾翛眉心一跳,压制住内心的狂喜,他不明白宁温怎么忽然就同意了,就如之前忽然转变态度,他只想弄清楚现在,是不是因为他站得太久,有些恍惚才出现了幻觉。
“你说你,愿意与我在一起?”顾翛神色郑重的确认道。
“嗯。”宁温想明白了,他一生都在追求温暖,现在温暖就在眼前,有个人对他好,甚至抛却仇恨、不嫌弃他已经损毁的容颜,纵然并不是他所求的那样,也算是上天的垂怜了。
“我愿意做你的……你的,娈侍。”在今天以前,宁温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出身皇族,纵然尊严被作践的所剩无几,但他骨子里还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所以即便在雍国那样艰难的处境中,也依旧固执的保持这一份仅有的高贵。
今日,他把这唯一坚持也抛弃了,只为了对得起顾翛的一片真心,也为了自己求得一份渴望已久的幸福。纵然,幸福二字,显得如此渺茫。
“娈侍?”顾翛心中又惊又怒,面上却还算冷静。
即便隔着暗夜,宁温也隐隐感觉到顾翛情绪不对,转念一想,白素和顾连州根本不可能接受此事,做一个娈侍,恐怕也是奢求。
“你就这么作践自己?”顾翛声音中含着隐忍的怒气,不等宁温回答,他便欺身近前,“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像夫妻那样”
宁温怔愣的看着逼近在眼前的这张俊美冷峻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神情渐渐敛了下来,“我答应与你在一起,也是有条件的,你要娶妻生子,不能因我而有任何改变。”
顿了顿,宁温道,“如若你不答应,我们便从此分道扬镳,半分瓜葛也无,且,只要我不想,你的暗卫决然跟不住我。”
顾翛目光闪了闪,他相信宁温说的话,但同时也明白了宁温其实并不排斥他,只不过心中有种种顾虑而已,否则也不会任由暗卫跟着。
“好。”顾翛神色郑重,心中却想,娶妻也不一定要娶妇人,就娶你好了,至于生子,我可是个正常的男人,生不生的出来是你的问题,与我没有关系。暂且答应下来,只要捂化了你的心,到时候也不怕你不从。
宁温不知道顾翛黑心肝的想法,却也是另有打算。
两个人各怀心思,便定下了关系。这窗户纸一旦捅破,彼此都有些尴尬,尤其是宁温,即便他辗转反侧的思虑了一夜,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如此境况,他心里还是不可遏制的涌起一种羞耻感。
“回去吧。”顾翛心中欢喜,看似随意的拉起宁温的手,便回屋里去了。
宁温也发现了,顾翛的情绪来的也快,去得也快,只要给点甜头,立刻就缴械投降,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变化,甚为单纯,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因此,宁温与他在一起时,也觉得很轻松。
两人相携回了屋内,顾翛知道宁温虽然松口了,其实依旧不愿做那种事情,便也没有动手动脚,只抱着他睡。
“太欢喜了,却像梦一样,我明日清晨睁开眼睛,你可会不承认今晚说过的话?”顾翛懒散的趴在宁温脖颈间,呼吸着清爽的气息,咕哝道。
宁温看着他孩子气得模样,便觉得像是宠爱一个孩子般,也不似想象中那么糟,“不会。”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
“那作为盟誓,你主动亲我一下。”
“……”
“害羞?我亲你如何,想亲多久就多久,可否?”
宁温决定收回方才的想法,顾翛这个无赖的家伙,与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后续之透水白(3)
最终,顾翛磨了许久,才飞快的在宁温脸颊上偷吃了一口。
之后便安静下来,躺在榻上的两个人心绪各异,皆是有些不定,宁温一直紧绷着身体,不曾有丝毫放松。
而顾翛欣喜的同时略带隐忧,因为以这些日对宁温性子的了解,他并不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总是温润之中带着毫不留情的拒绝,而现在……
“你明日别再穿僧袍了吧?”顾翛说完,还不待宁温应声,便又道,“还是穿着吧,穿着不会惹人非议。”
宁温的头发没了,若是穿着普通的衣袍定然会为他招来一些无妄之灾,现在的人虽然开放了许多,却依旧受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约束,尤其是士族之人。
流言猛于虎,顾翛可不愿意宁温成为他们言语攻击的目标。
“嗯。”温润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逸出唇,宛如一根羽毛,恰是挠到顾翛心底里的痒处。
顾翛喉头发干,故作懒散的翻了个身,趴在宁温身上抱怨,“要出人命了。”
“何故?”因着顾翛的这些小动作,黑暗中宁温面上不自觉的浮上一抹笑意。
顾翛哼哼道,“不说,说了你定然会不高兴。”
听闻此话,宁温也就没有追问,这下顾翛又不乐意了,“你这人,一点情趣也无,看来日后还要靠我。”
宁温为人向来如此,且从不与人深交,便是与顾风华关系不错的时候,也只是下下棋、喝喝茶、聊聊风花雪月,每次宁温也听多言少,因此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亲近的人相处,尤其像顾翛这种成日粘着他的。
“好。那就有劳了。”宁温唇角含笑道。
顾翛抬起头,忽然笑了起来,清越的声音响彻雨夜,“是没情趣了点,不过呆得可爱。”
宁温见过各种姿态的顾翛,他心里也一直以为,顾翛是个做正事时冷峻、平素散漫不羁情绪反复的少年,却是第一回看见他如此爽朗的一面。
两个人裹在一条被子中,顾翛则是越来越得寸进尺,身体也贴得越来越近,但他也很有分寸,一旦发觉宁温不自在,便打住,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的。
才睡了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顾翛很浅眠,所以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侧,而宁温睡觉很安静,几乎不会翻身,恰是合了他的心意。
当清晨明媚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时,顾翛便已经醒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静静的看着宁温的睡颜,心中略有些紧张,后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美好,他怕宁温一睁开眼,一切不复存在,所有的欢喜都是他的梦而已。
“不睡了?”宁温呼吸平稳绵长,眼睛还未睁开,却忽然开口问道。
好在他的声音温润动听,即便有些让顾翛有些惊讶,也不至于吓到人。
“昨夜……你说得话,都还当真吗?”顾翛好看的眼睛里有些忐忑。
宁温睁开还带着朦胧睡意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却是未说话,静了一会儿,才翻了个身。
他们本就离得近,顾翛又是用手支着头,宁温这一翻身便如投/怀送抱一般,如此情形,比任何肯定的回答还要令人欢喜。
宁温本只是单纯的想转个身,与顾翛面对面郑重的说说这件事情,却没想到弄出这个情况,宁温也呆了一下,白净的面上唰的红了个透,宛如沁了朱砂的美玉,夭夭灼华,胜过十里烟霞,看得顾翛移不开眼。
叭顾翛飞快的在偷吃了一口,正欲温存几句,外面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先是敲了一下,而后传来一个文雅的声音,“兄长。”
没有得到回应,又规规矩矩的敲了两下,再次唤道,“兄长,兄长?”
依旧没有回应,这次是三声敲门,“兄长,兄长,兄长。”
再无回音,便是四次敲门声,外加,“兄长,兄长,兄长,兄长。”
……
顾翛一直死死的拽着宁温,不让他起来穿衣开门,直到敲了第二十二遍,唤了二十二遍,顾翛才不胜其扰的出声道,“何事?”
“兄长,小师傅送来了早膳。一日之计在于晨,还请兄长起榻。”外面,顾然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初次听的人必然会觉得动听,但对于顾翛这种熟悉他的人,简直就是噩梦。
“你知道一天之计在于晨便好,为兄眼下有要事须得利用这大好晨光在床榻上办,你先行用餐吧。”顾翛声音冷峻,说着不着调的话。
这一番话顾然是断断听不懂的,顾翛不过是顺便用语言调戏一下宁温。
宁温有些尴尬,身子却被按住。如果宁温用上全力,顾翛也未必制得住他,只是他不曾忘了昨晚说过的话,自己已经答应做顾翛的娈侍,作为娈侍最基本的要求便是不能违抗主人的意愿。
然而,顾翛像是能看透宁温的心事一般,他心中才有所想,顾翛便就松开了手。
“兄长不先用,为弟怎能先用……”外面,顾然絮絮叨叨的引经据典,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其锲而不舍的毅力,实在让顾翛毛骨悚然。
“昨晚才睡了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吧。”顾翛翻身下榻,将被子给宁温盖上,飞快的将一袭玄袍套在身上,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将披散的墨发捞起,只用一根帛带松松系上之后,便匆匆出门。
宁温瞧着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动作,微微怔了怔,亦起身穿衣。待到他走出门时,正看见顾翛一只手拎起顾然的后衣领往隔壁房间拖,顾然一张温文的俊脸涨得通红,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君子应当举止有礼、行为有度云云。
顾翛进屋的时候看见宁温,便将顾然一丢,走过来拉着宁温的手一起去洗漱。
用完早膳之后,顾翛便派人出去查探道路,看看是否可行。
由于许多日不曾处理举善堂的事务,顾翛有些忙,但他不想让宁温离开自己的视线,便着人把文书都送过来,他在禅房的一张矮几上办公,建议宁温和顾然切磋棋艺。
三人在屋内进行或娱乐、或公事,却是十分安静。
顾翛处理事务的速度快的令人咋舌,一堆文书、信件,宁温和顾然一局棋还未下完,他便将半个月堆下的事情处理的妥妥帖帖。
无事一身轻,且刚刚得了喜事,顾翛心情自是大好,见棋盘上战的如火如荼,顾翛便饶有兴趣的在宁温身侧坐下观棋。
宁温和顾然的棋艺和学识,恐怕当世之上,也就只有顾风华、顾连州、还有几位圣人级别的能与之相提并论,其余人等也只能高山仰止,就譬如顾翛。
顾翛学识虽然广博,棋艺远就比不上这二人了。
棋逢对手,两人自然都是全力以赴,均沉浸在棋局之中,拧眉思索。顾翛明明棋艺一般,可看着宁温,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油然而生,仿佛自己是一代棋圣般,但求一败。
有典故言道,樵夫山中偶遇两叟树下对弈,观棋一局,不知世上已过百年。樵夫遇见神仙,遂过百年,但也须得是高手对弈才能令人浑然忘我,顾翛眼下关宁温和顾然的对弈,也有此感,从开始单纯的靠近宁温,到后来的深陷其中,可见二人棋艺之高超。
这一局棋从早一直下到傍晚,直到顾翛饥肠辘辘,这强迫二人终止。
结果因为这一局棋,顾然对宁温好感激增,饭后亦拉着他聊天,棋艺、书画、琴曲、歌赋、诗词、文章、花草、天象、玄学……
两人的谈话内容,如果用白苏的话来总结起来说,便是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纵然是说的正事儿,但也是一种隐晦的**。
这厢二人惺惺相惜、相遇恨晚,却不知顾翛眼睛都快冒出火来,自己一个大好美少年就这么被华华丽丽的忽略了,尤其是还是在他面前明目张胆的“**”。
“聊完了?”顾翛趁着他们喝茶的功夫,冷飕飕的冒出这一句。他现在无比的后悔自己建议什么切磋棋艺,更后悔带顾然一道去尚京
宁温放下杯子,与顾翛客气了两句,便默不作声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等着顾翛发话走人。
顾翛令人将热了三遍的饭菜端了上来,三人均是食不言,安安静静的用完一顿晚膳,才各自回房。
“我今日……”宁温也不知怎的,今日居然能如此放松的与顾然对弈聊天,想起把顾翛一个人撂在一旁大半天,忍不住想出言解释,但思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翛慵懒的靠在几旁,见宁温跪坐的端正,便直接把头枕在他腿上,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责怪,“累么?反正我看着你们现在就已经腰酸背痛了,便是再喜好相投,也不能废寝忘食啊。”
宁温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以对。
不一会响起敲门声,是小沙弥的声音,“顾公子,您的百合莲子羹煮好了。”
顾翛坐起身来,依旧是没骨头似的靠在几旁,懒懒的应了一声,“端进来。”
小沙弥进来之后,放下一个小瓦罐和几只碗勺便退了出去。
顾翛道,“你一日未进食,晚饭吃的又少,我便吩咐他们煮了羹。唔,莫要太感动,你也一大把年纪了,不好好爱惜身子,若是早早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欠的债还没还清,我心里觉得亏的慌。”
后续之透水白(4)
对于这样另类的关心,宁温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定然会不着痕迹的打击回去,或者直接不闻不问,可顾翛不是……
食不言,寝不语,在顾连州的管束教育之下,顾翛自是深受这样的观念影响,也一直奉行,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私下与宁温一起用餐时讲些不冷不热的笑话,就寝时则是谈心。
“你从前爱慕我的母亲?”沐浴过后,顾翛靠在榻上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宁温问道,“能说说么?”
宁温心里明白,顾翛迟早会问这个问题,便答道,“我遇见白素时,她才十二三岁,那时她便是尚京有名的才女,擅赋诗,琴技高超……”
顾翛心里有些酸溜溜的,纵然吃自己母亲的醋感觉十分怪异,可他还是想了解宁温的过去,也就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那时,我与她相处,也不过是为了想利用她谋算七王,并未真正上心。可后来,她成了连州公子的姬妾……犹记得那日,雨中木槿花开的大好,她看我的那双眼眸隔花掩雾,有一种让人探究的欲望。”宁温琉璃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温和而又耀眼的光芒。
顾翛很不喜他这个样子,不喜他回忆着别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有一次,我故意把自己的皇妹至于险境,只为了激起我父王的愤怒,从而对雍国施压,却不想不甚把素儿也牵扯进来,看见她的马车被重重围困,而她只有数名护卫,我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如若她死在此次,便永绝后患了,因为经历过生死的素儿太过聪明,让我开始觉得有了威胁……可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居然出手救了她,到现在也不明白。”
宁温下意识的隐瞒了一些与白苏之间的仇恨,包括白虎门那一回,宁温本就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将一段隐去许多的回忆讲述的毫无破绽,任何人听了都会信以为真。
可他却没有隐瞒自己阴暗龌龊的一面,他把自己怎样不择手段讲的一丝不落,甚至连心里阴毒的想法也都说与顾翛听。
听完讲述,顾翛默不作声的起了榻。
门吱呀一声打开,顾翛走了出去。
徐徐凉风吹的人心里隐隐作痛,宁温微微蹙眉,像自己这样一个心思诡诈又无情无义的伪君子,是该被世人唾弃的,可是,想到顾翛对他的种种好,而今怕是要失去了,宁温眼中发涩。
宁温敛目叹气,却不曾发觉那个人又返回来了,且就站在距离床榻不远处。
“渴不渴?”清冽的声音在宁温上方道。
宁温转眼,诧异的看着那张俊美无暇的脸,月光从窗缝中照进来,衬得他本就冷峻模样,越发棱角分明,然而,在宁温以为他要放手的时候,他却着一袭白色宽袍,静静的端着一杯水问他:渴不渴。
“说了这么久,不渴吗?”顾翛垂头贴近宁温的脸,一双清冽的眼目盯着他的唇仔细看,距离的太近了,从肩膀垂落的发梢触到了他的脸颊,痒痒的。
“你不动,是想要我用嘴喂你?”顾翛微微勾起唇角,邪肆魅惑。
不知怎么的,平生第一次,宁温的心跳忽然乱了一两拍,但隐忍如他,也只一息的时间便恢复如常。
他起身接过顾翛手中的水,垂头啜饮,即便是渴的厉害,他的举止仍然完美的没有一丝可挑剔。
顾翛直接便将水壶拎过来,又将空杯注满水。
“你不觉得,如我这等卑劣之人,不值得相交吗?”宁温很难理解,顾翛明明是个挑剔的人,却对他讲述的种种龌龊事情充耳未闻,“我方才所言,俱是真。”
“嗯。”顾翛见他不再喝了,遂把水壶放在矮桌上,笑言道,“是啊,我法眼如炬,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见了你这孽障。”
说到一半,顾翛神秘的凑近宁温的耳边,道,“其实我是佛祖转世,专程来度化你的,所以你可要好好跟着我。”
宁温霎时间有些慌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明明对方是自己的小辈,他却有一种被宠爱的错觉,明知道顾翛说的玩笑话,却还是莫名其妙的心悸,感动之余,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歇息吧,白日里我派人查探过了,路上泥土松软,却还没有到泥泞的地步,今日天气大好,想来明天就可以出发了,早些了却你的心愿,你也能安心些。”顾翛爬上榻,爬到一半的时候,故作无力的赖着不起,恰就是趴在宁温的腿上,哼哼唧唧的不肯再动弹。
宁温任由他趴了一会,忽然很想伸手抱住他。
宁温是个聪明人,同时是个见过无数痴男怨女、鸳偶比翼的聪明人,他原先不了解顾翛,只觉得顾翛是少年心性,情绪起伏变化飞快,很是孩子气。然而昨日到今日,看顾翛对弟弟的稳重,和处理公务时的干练,才明白,那样一个随时随地身上带着逼人气势的人,又如何会毛毛躁躁、心性不稳?顾翛如此做,不过是为了全他的自尊心,让他觉得,对方只是个孩子,需要长辈的宠爱和包容。
顾翛,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甚至不惜用耍赖的方式也要赖在他身边。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何就……”如何就糊涂到千方百计的想讨好自己父母的仇人
“什么?”顾翛翻过身,蹬掉脚上的履,四仰八叉的占着宁温。
宁温收起纷乱的思绪,淡淡笑道,“无事。我只是想到些事情。想问问你,可有心仪的娇娇?”
顾翛眉头一柠,散漫的态度也收了起来,也不回答问题,一双平静清冷眼眸定定的看着他,等待下文。
宁温能隐隐感觉到,他是在紧张,真正发自心底的紧张,而非平时故意流露在眼眸中讨他垂怜的模样。有了这样的感觉,宁温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也许顾翛的态度,是自己想象不到的认真,而非是一时喜好。
“你也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莫负青春。”宁温劝道。
“你反悔了?”顾翛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抖,音量也提高了一些,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反悔了?”
宁温看着他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微惊,连忙安抚道,“莫要多想,我虽行事不光明磊落,但说出去的话,不会轻易食言。只是,你答应我娶妻生子,也要做到。”。
后续之透水白(5)
顾翛好看的眉头拢起,应了一声便转过身去,背对宁温。
次日清晨,是宁温先醒来。还未睁眼,便感觉到顾翛八爪鱼一样扒在他身上,暖暖的感觉,让宁温有些依恋。
是巫……宁温明白了,自己能感觉的白素和顾翛身上的温度,均是因为,他们身上有妫芷巫命,而非是什么奇特的缘分。
顾翛习惯醒后再赖一会儿,相处了几日,宁温也有些了解,看着他呼吸均匀且浅,便知道他已经醒了,也就任由他赖着。
“主公”门外暗卫的声音有些急促。
举善堂的成员向来冷静稳重,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们不会如此急切。
顾翛倏的睁开眼睛,翻身下榻,披上外袍,便就这个一身凌乱的走了出去,“何事?”
暗卫与他耳语几句,顾翛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全然没有在宁温面前耍赖的孩子气,慵懒形容中透着冷峻,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你先派人回去告诉堂主,我七日之内返回。”顾翛淡淡道。
宁温趁着这个时候,也已经起榻穿妥衣物。
门口光线一暗,宁温抬起头来便看见顾翛背着晨光站在门口,看不清神色,清雅的声音比方才与剑客对话时要温柔许多“我有事,离开几日。”
说罢,也不等宁温的回答,兀自转身离开,早膳时也不曾出现。
顾然早已习惯了自家大兄神出鬼没,自是没有在意,拉着宁温继续切磋棋艺。
宁温自也是没有拒绝,他对顾然这个少年很是好奇,也想不通白素和顾连州那样的人如何会教养出如顾然这般纯然无暇不谙世事的孩子。
两人棋盘上战至正酣,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剑客,“净空大师,我家主公已然离开,主公吩咐属下等护送您上京,不知大师何时启程?”
宁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钵中,转过身来对那剑客道,“待我与二公子下完这局棋吧。”
“大师既然也要去尚京,不如同行吧,路上还可继续。”顾然笑容可掬的道。
宁温不语,只是淡淡的回以一笑,这剑客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顾翛不并未安排顾然与他同行,这样明显的区别开来,恐怕也只有顾然这个书呆子听不明白。宁温淡淡一笑,也许,这一切也都并非是顾翛的主意,这些日的事情,应当也传到那个人的耳中了。
“这……二公子,请您移步,夫人有话让属下带给您。”剑客道。
“母亲?”顾然是个听话的乖宝宝,一听说是母亲大人有吩咐,立刻拱手与宁温致歉,然后飞快的与那剑客去了。
夏初的风带着融融暖意从支开的窗子中吹进来,卷入几瓣残红,飘飘摇摇的落在棋盘之上,那花瓣蔫蔫的,早已不复鲜润,许是在枝头上挂了许多日,才被暖风拂落。
宁温收棋的手顿了一下,拈起棋盘上的花瓣,红色的花瓣映衬着纤长白皙的手指,煞是好看。
一阵脚步声,暖风将一股熟悉的馨香送了过来。
“你终于来了。”宁温说着,回过头去,便瞧见一袭浅青色的深衣,阳光从后面照射进来,剪影出一个曲线玲珑的女子。
“怎么,比你预想的来的晚了?”宛若风过竹林的声音簌簌飘过,女子在他对面的端正的跪坐下来。
宛若美玉般晶莹剔透吹弹可破,眉眼算不上多绝色,却有另有一种云卷与舒的淡然,比起十几年前,丝毫不显老态,只多了中成**人的风韵,而那份淡然,愈发的令人倾心。
宁温看着她,琉璃的眼眸中微微泛起了潮气,似是自语般的轻声道,“素儿容颜一如往日。”
白苏却是不曾与他寒暄,直入主题的道,“你对阿翛可是真心?”
“你说呢?”宁温不答反问,纵然面上伤痕破坏了美好,但他一笑起来,依旧难掩风华。
“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不,是我把你想的太善良,总以为,你杀了我一回,杀了连州一回,总有些良知,不会再来伤害我的儿子,而宁温终究是宁温。”白苏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黑褐色的瓶子放在棋盘上,“我本是小人,学人家什么君子,终究是有了报应,这是我的错。”
宁温目光落在黑褐色的瓶子上,“我可以托付你一件事吗?”
白苏微微一挑眉梢,示意他继续说。
“帮我把阿秋的尸骨运回江南吧,或者将我的尸骨与她葬在一处。”宁温伸手拿起棋盘上的小瓶子,无比的平静,他等了这么多年,便是等的这一个结果,如此,他才觉得还上了一些债,下辈子也好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或许辛苦,但会有妻儿,不再是他孤身一人。
“你全然是在利用阿翛?便是到了这一刻,也不肯问一问他?”白苏声音中渐有冷意,她对顾翛太有信心了,忘记了感情这回事并不是沉稳自持便能够把持住的,“我近些年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顾家有一见钟情的传统,白苏也不能肯定,她出手阻止,便能断了顾翛的情根,这事情不一定,她只是遗憾自己太溺爱儿子,不肯伤了他的心,而最终让旁人伤了去。
“他……还年少,又是如此人才,纵然如连州公子一般是天上的月,也总会又另一个如云一般的白素去陪伴他。”宁温拔开瓶塞,兰花香气扑鼻而来,他垂眸,盯着瓶口道,“我身在沼泽,与他有天地一般的距离,永不可能。”
“那你还招惹他”白苏终于忍不住发怒,“你既是明白这些,为何要答应他的要求”
“得到的东西,永远都比不上得不到的难忘。便如,我从前与你在一起时,不知珍惜,后来得不到了,却成了永远的心病。”宁温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还思念白苏只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已。
“他得到了么?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阿翛远远比你看见的要聪明,你对他是真是假,他又如何会不知道,只不过由着你的意愿罢了。”白苏虽然时常被顾翛那张毒嘴气的半死,但也时常觉得,他的细心、宽容,将来会是比他父亲更加完美的夫君。
后续之透水白(6)
宁温淡淡一笑,举起那黑褐色的小瓶,仰头饮尽。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毒发,宁温微微一顿,“不是毒?”
“是毒。”白苏微微勾起唇角,站起身来,“阿翛既然如此纵容你,我作何要去做那恶人。这瓶子里是情毒,相思缠。”
白苏垂首,乌黑的发丝从肩上垂落下来,暖风习习,宛如一幅绝世名画,淡淡的却韵味隽永,“相思缠对于无情之人是致命毒药,但这天底下又有谁真正无情?你服下这相思缠,我与你便两清了,如若你还有心里当真还有一丝愧疚,相信能够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昭德公主的遗体,还是你亲自带回建邺安葬吧,这是你欠她的。”
以宁温的手段,如果想从顾翛的身边消失,定然能够消失的不露一丝痕迹,顾翛固然聪明,但与白苏的性子很像,一旦被感情动了心神,很难再去站在客观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因此如若宁温想骗他,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相思缠是什么,宁温也有所耳闻,因为若不是为了保护他,籍巫恐怕也早就服了此毒,相思缠对于得不到结果的人来说,是毒,也是疗情伤的药。
宁温放下药瓶,继续收拾棋盘上的残局。
期待了那么多年的再见,终究是如一阵清风吹过,在春末的暖阳中带着一丝冷意,恍若梦一般,但是这样已经足够了,宁温原本也未曾期待的太多。
“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却总做蠢事。”一个清冽的声音悠悠从头顶传来。
宁温浑身一僵,方才说的甚是潇洒,但发觉那些无情的话被顾翛听到之后,心里竟然有些慌。
一袭玄袍从房梁上轻飘飘的落了下来,带起些许灰尘,缓缓坐在宁温对面,修长白皙的手指按住宁温收棋子的手,袖子中滚落一瓶同样黑褐色的小瓶,直直滚入他的手背上。
顾翛将宁温的手翻过来,把那瓶子放在他手心里,“母亲狠不下心,就让我来吧,你不该骗我。”
宁温抬眸瞧了顾翛一眼,那俊美的面上满是笑意,眼中也尽是温柔,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冷意,那从眼底透出的绝望,便如一把利剑,刺痛他的心。
对,是痛,宁温眸子一颤,原来自己还是会痛的,只是这滋味并不妙。
“对不起。”宁温拔开瓶塞,胡乱饮了下去。
顾翛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院中的修竹,看着白苏离去时走的路,体味母亲的苦心,心中百味聚杂,眼神暗了暗,道,“御史大夫繁湛之女,繁星,我瞧着不错,过几日我便让祖父去提亲,与你厮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这天下,除了我一人如此想,怕是没有任何人会明白,包括你。”
宁温捏着瓶子的手微微一紧,却听顾翛继续道,“其实我所求不高,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好,哪怕只能做朋友、叔侄、陌路,只想偶尔能看见你一眼。”
“呵其实我也不亏。”顾翛笑声中带着哽咽,玩笑一般的口吻道,“你瞧,你身上我哪儿没摸过?就差……就差……也不差什么了,这样挺好,占了很大的便宜。”
顾翛忽然背过身去,用袖子在面上胡乱抹了抹,将一张俊脸揉的泛红,才转过身来,微红的眼睑已经出卖他方才掉的眼泪。
“我也不想这般怂。”顾翛笑道,他真的不想露出一丝丝的不舍,在一个根本都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如此悲伤,并不能获得丝毫回报,只是让自己的尊严倒塌罢了。
“辄浅。”宁温说不清为何,看见这个强装坚强的少年,心里堵的厉害,很想使劲的呼吸来让自己舒服一些,然而他是习惯了伪装的人,即便难受,也能够不动声色。
宁温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轻飘,顾翛比谁都看的清楚情况,他连白苏的调虎离山之计都能一眼识破,偷偷隐匿在房梁上一上午,就为了偷听白苏想说些什么。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一瓶是解药。”宁温越发的难受,他对顾翛并不是那种感情,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且正如白苏所说,这个少年太过睿智,根本无法敷衍。
“嗯。”顾翛淡淡的应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来,想要去触碰宁温面上的伤痕,但指尖刚刚摸接触,便又收了回来,嗤笑道,“执着,伤人伤己,自欺欺人亦不能长久,今日听了一番真心话,我再也装不下去了,明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顾翛起身,墨发散落,密密的遮住脸,阳光透过黑发,在面上留下投影,丝毫看不见表情,只是那一身的悲伤,即便玄袍墨发遮的严严实实,也令人觉得不安。
“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倒是有些道理的,青灯古佛必然能消弭业障,我之前,不过为了与你呛声,才会狡辩,放开心胸罢。往事已矣,莫要放在心上了。”顾翛一袭广袖大袍丝毫没有从前优雅且意气风发模样,口中却还说着安慰宁温的话。
这等情形是何等的戮心,宁温知道在自己的一生里,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对他,即便最终被伤的体无完肤,心里惦记的还是他。然而,这份感情不属于他,他要不起,也不敢要。
看着顾翛的身影越走越远,宁温想说些什么,说,日后会想起他的好,说,会在佛前为他祈福,说,如果能有来生也会去找他。
可终究,没有能够说出一个字。
“净空大师。”一名黑衣剑客捧着一个包裹放到宁温面前,“这是主公命属下转交给您的,主公说,日后只要大师待自己好些,他绝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之中。”
宁温解开包袱,里面有几本经书,两身僧袍,六七双鞋履,还有一顶柳条编的斗笠。
翻开经书,清俊的字迹跃入眼帘,字字皆好,力透纸背,有当年顾连州的几分神韵,应当是顾翛亲自抄写,但看纸张有些泛黄,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宁温翻看着,里面忽然掉出一张信笺,上面的字明显已经成了形,翩若游龙,潇洒不羁,自成体系,上只写着几个字:临别赠友。落款是顾辄浅。
后续之透水白(7)
这个春天似乎特别短暂,而夏季又显得尤其漫长,闷热的气息吸进体内似乎都堵在了心头。
到这个夏季的末尾,顾翛与宁温分别已经有三个月了,他放出暗卫保护宁温,却一次也不曾召回询问那人的情况,仿佛今年的春天,只是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面,那桃花林里头的一袭白衣倾国倾城,乍然一笑十里桃花为之黯然,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那个男人,表面温润,骨子里却固执极了,即便看似妥协,也带着难以言说的抗拒。
事到如今,顾翛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走进他的心里。
在宁温眼中,他只是故人的儿子,只是一个有些渊源的晚辈。
“大兄”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亭子外传入。
顾翛靠在栏杆上,手中拈着一粒黑棋,懒懒散散的瞥了那小小的人儿一眼,继续把注意集中在棋盘上。这三个月来,顾翛闭门不出,苦练棋艺,如今竟也能与顾连州一决胜负,可见他也并非是没有天赋,只不过疏懒罢了。
“大兄。”小人儿在顾翛对面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再过半个月便是顾玉的七岁生辰,可是小家伙好似只长年岁,不长个头,还是这么小小的一只,白苏倒是很欢喜,成日里让香蓉做各种女娃的衣物,将小顾玉当成娇娇来养,所以,小家伙动不动就出走是有原因的。
顾玉一件鹅黄色的小袍子,头上揪了连个髻,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黑白分明,挺翘的小鼻子上渗出点点汗珠,小家伙看了荷风阵阵的池塘,鼓着腮帮子道,“还是大兄这处院子好,既有男儿的气概,又有儒士的风雅。”
顾翛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今日又惹祸了吧。”
“嘿嘿,还是大兄懂我。”顾玉笑嘻嘻的扭着肉肉的小身子蹭过来,“这回倒也没惹什么大祸,只不过是把陈师傅的药房给烧了,这样没想法的事情,我如何会去做呢?真的是不慎走水。”
“哼。”顾翛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也不表态。
顾玉有些着急,去父亲那里等于自投罗网,二兄又不在,为躲避母亲“追杀”只好躲在大兄这里,他若是不帮忙,估计不到晚饭时刻就会被父亲拎过去罚站,虽说只有罚站这一种惩罚,可是父亲偏偏就能想出各种各样的法子,从小到大,真的是少有重复过。
看着顾翛微微拢起的眉头,顾玉眼珠一转,装模作样的清咳一声,“大兄,我听母亲说,你瞧上一个男子?”
顾翛一粒棋子险些没捏稳,他向来知道自己的母亲不靠谱,却没想到不靠谱到这种地步,居然把这等事情都说与顾玉听,不由声音变得冷冽起来,“继续说。”
“你不必觉得害羞,有个把男宠又有什么大不了,我听说叔伯的后/宫里头,绝色男宠都有二十几个,改日我去向他要几个给你。”顾玉拍着小胸脯道。
顾翛的眉头拧的越发紧了,这件事本就触到了他的逆鳞,顾玉又是这种口气,但转而一想,顾玉也不过是一个小童,与他计较这些作甚,遂也不接话,只冷声道,“你立刻走,否则,待会儿想走也走不了了。”
把顾玉扣住,直接送到顾连州那里去,这事儿顾翛以前不是没有做过。
顾玉耷拉着脑袋,嘟哝道,“你与那原雍国刘氏的七王是一样的,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可惜人家抱得美人归,你却只能在这里枉自嗟叹,唉不是做弟弟的说你,大兄真是很怂。”
顾玉一个小小的人儿,只抵到成人大腿,垂着脑袋故作深沉的说出这一番老成的话来,着实可爱紧。
只不过顾翛没工夫欣赏他的可爱,问道,“你说七王刘昭?他……”
“大兄,此事我与你说了,你帮我这一回可好?”顾玉立刻摆上条件。
原来又是一出计谋,虽用了稚嫩了些,但架不住正中要害,顾翛也就不与他计较这么多,“成交。”
顾玉立刻很有职业精神的盘起小腿坐到顾翛旁边,奶声奶气的讲起了陈年的一件八卦,“据说七王那个相好的,还是宁皇的侄子,长的那叫一个祸国殃民,起初,七王是看中了宁皇的,那会儿宁皇还在雍国做质子,险些就给他弄上手了,谁知宁皇骨子硬,抵死不从,还把七王给伤了,雍宁两国交战,宁温一剑穿心的以死谢罪在七王府前,终于才歇了战,巧在那一剑刺得偏了些,宁温身边又有三名大巫,这才将人给救了回来……从此宁温便只穿白衣,一说是为了铭记耻辱,一说是他穿白色如仙临尘令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顾玉吧嗒几下小嘴,喝了杯水,才继续道,“可后来,七王一回去太平城,瞧见了城主的儿子宁梵,临走时将人给拐走了,关在王府后院,收做脔侍,不知怎么的,叔伯兵临城下时,那宁梵却忽然出现,带一队死士,硬是把他给救了出去,两人这才修成正果。嗯……我觉着,大兄你不如拍斥候去查探刘昭下落,讨教讨教他如何就驯服了宁梵。”
顾玉摸着小下巴,老成的道,“嗯……我就奇了怪,怎么关在后院年把时间,就情根深种了,等我再大几岁,也抓几个来关一关。”
啪顾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扇子,正敲在顾玉的小脑袋瓜上,“我也奇怪,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谁教给你的”
顾翛知道母亲不靠谱,但也没不靠谱到这种地步,八成就是这小家伙自学“成才”,才七岁,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思路清晰,口齿伶俐,比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还能折腾。
但七王这事,顾翛不过是听个热闹,寻求些安慰罢了,纵然不曾见过宁梵,他也知道,对付宁梵那些办法对宁温没有用,那个人……终究是只能相忘于江湖吗?
后续之透水白(8)
“大公子,夫人来了。”亭外侍婢垂首恭立。
顾玉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抡起两条小短腿就往花丛中窜,临了还不忘提醒道,“大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顾翛不可置否的嗯了一声,垂眸继续他的自弈。
荷风阵阵,卷携着岸边垂柳树上的知了声吹送过来,广袖长衫飘飞,墨缎一般的发,映衬着棱角分明的完美侧脸,形成一幅令人不自觉便屏息凝神的惊艳画面。
白苏在亭下静静的欣赏了一会儿,这些日看着儿子越发冷峻沉默,她既是心疼,又是无奈,这种事情终究是要自己看开啊
“阿翛。”白苏唤道。
顾翛微微坐直身子,请白苏上座。
白苏笑道,“阿翛越发沉稳有度了。”
“不是好事么。”顾翛挥手令侍婢进来泡茶,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这种形容,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顾连州,沉稳中总是无端的带着些孤绝落寞。
白苏不就此事再作评论,转而道,“你曾与我提过,中意繁氏家的娇娇,可是叫阿星的?”
“嗯。”顾翛接触过的娇娇,也只有繁星不让他排斥,相处起来轻松自在,至于中意,却是谈不上,“母亲可曾提亲?”
“你知道繁星有婚约了,我若冒然去提亲,你父亲定然饶不了我,不过……现在恐怕你父亲不管此事,我也无法代你去提亲了。”白苏心里烦的慌,一边同情自己儿子,一边又无可奈何。
“嗯?”顾翛手支着脑袋微微挑眉。
“阿然回来了,带回一个娇娇,就叫繁星。我想应当不会如此巧合,同名吧?”白苏同情的看着顾翛,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放弃宁温,娶个感兴趣的女子,谁知下手晚了。
根据暗卫的禀报,顾然是从尚京返回的路上,遇见了同样逃难一般南下的繁星,似乎顾然对繁星并没有情意,可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就跟定了顾然,一路相伴南下,途中有一回顾然不小心看见了繁星的小腿,觉得应该负责,这才把她带了回来。
这么一个乌龙不要紧,却让顾翛落空了。
“收起你那种眼神。”顾翛见白苏这种模样,忍不住又没大没小起来,“我还没到没人要的地步。”
白苏很专业的收起的同情,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开玩笑似的道,“举国上下想嫁给你的女子数不胜数,只是我儿曲高和寡,配得上你之人,却不是很多,配得上你,而你又中意的,更是少之又少,互相中意的,又能有几个?学你父亲一般,将就将就,也能过的不错。”
白苏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明白,配不配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顾翛心里头装了一个人,能否尘封或者忘记,否则这世间再好再美娇娇,终究是抵不上那个气质出尘、又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宁温。
“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不会插手,但是阿翛,莫要让母亲失望。”白苏懒懒的起身,一袭淡淡的青衣,堕马髻垂到腰臀之间,依旧是那么弱不禁风的模样,轻轻浅浅的声音也融合在风中。
从小到大,在顾翛眼中,自己的母亲一直都是这般模样,哪怕是在说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也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平日里散漫懒惰,什么事情都交给手底下人去做,她一天到晚就只是看看闲书,摆弄摆弄花草,纵然她摆弄的水平高超,却总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
尤其是,她还总喜欢用这样的漫不经心的调调,给幼年的顾翛讲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当顾翛十四岁时,白苏甚至又重拾旧业,写起了黄书,还把这些黄书混在顾翛私人书房中。
再加之她常常一起被罚站,在顾翛心中,这个母亲并没有多少威严。
现在想起来,顾翛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误会真的很深,那些所谓的“黄书”,不过是用故事的形式讲述了男女的区别和常识。
纵然所有的人都如此看她,可是作为儿子,却从来没有真正认真的去了解母亲,体会母亲的苦心,无疑是失败的,也是不孝。
“母亲。”顾翛忽然唤道。
白苏已经走到快要转弯的地方,听见声音回身道,“何事?”
顾翛正襟跪坐起来,宽袖一甩,却是给白苏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白苏一向隔花掩雾的眼眸微微一颤,淡如樱花瓣的唇微微一弯,双手拢在袖中,从花径中缓步而去,转过月季花园圃,入眼便见一袭青衣,丰神俊朗,萧萧肃肃,墨玉眼清浅淡漠,拧着好看的眉头,正用一方帕子捂着口鼻,看见白苏,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白苏戏谑一笑,从拢着的袖中伸出手来,握住那只大手,两人相携着往主院走去。
顾翛站在凉亭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心中既是羡慕,又有些揪痛,如果没有遇见宁温,他也许会如父亲这般,遇上一个娇娇,然后在她那里失了心,宠着她,依恋着她。
然而,现在怎么办?
之前倒也罢了,无论是威逼还是欲擒故纵,都是为了虏获宁温手段,表面上,也确实起到了一些效果,他松了口,可顾翛又如何能不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利用的罢了,但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知如此还是任由他利用。
终究,是个伤情,还让顾翛有种与别人合伙算计自己母亲的负罪感。
顾翛转身坐回棋盘前,一如之前的靠在栏杆上,拈起白棋把玩一会儿,终觉得无趣,复又从袖袋中去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轻轻摩挲边角上的两个字。
许久许久,他伸出手去,手臂悬空在池塘的上方,玄袍广袖,白皙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根红色的线,下面坠着的玉石,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光芒,煞是好看。
只要一个松手,玉佩便会落入池塘中,这池塘是活水,水流不算湍急,但也不弱,如果玉佩掉了下去,恐怕很难再寻到。
啵一声清亮的水声,玉佩带着鲜红的丝线坠入水中,宛如一丝飘散的血,转瞬不见。
一块顶好的透水白玉魄,价值连城的美玉,便就这般毫无滞留的无影无踪。
“辄浅”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欢呼雀跃之声从亭外传入,仿佛是对他方才所做的决定庆贺一般。
这倒声音还未落,一个嫩绿色的身影便如风一样的刮了进来。
面容上上下下的晃,顾翛只看见一双灵澈的大眼弯的像新月一般,大袖被人拽来拽去,好一会才消停,这是一张灵秀美丽的小脸才堪堪定住,满是激动的道,“原来你果然是阿然的大兄方才他告诉我时,吓了我一跳呢居然还是同父同母的”
顾翛神情一敛,“谁告诉你此事?阿然?”
“好歹是故人,这么不热情”繁星不满的坐到顾翛对面,很自觉地的从桌子上抓着点心吃,含含糊糊的道,“我都见过顾夫人了,真是年轻,像我姐姐一般……唔,你们府中的饭食和点心都好好吃,比天龙寺还好吃……”
顾翛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顾然气喘吁吁的疾步走了过来,冲顾翛做了个揖,面红耳赤的道,“大兄,这……她,是太唐突了,大兄莫怪,莫怪……”
说着,有些手足无措的上前轻轻扯了扯繁星的袖子,“那个,你若是喜欢吃这些,我请十二做一些便是,咱们莫要在大兄面前失礼。”
繁星欢欢喜喜的道,“如此甚好”但是满嘴的糕点碎屑,零零星星的喷出,落在顾然整洁的苍色袍子上。
看见顾然原本通红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顾翛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觉得悲惨的也并非只是自己,遂也平衡了很多。
顾然从小就有洁癖,还有一种,被白苏称为“强迫症”的习惯,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规规整整、干干净净的摆放,每次拿了东西之后,还要原封不动的归还到原处,他心里才觉得妥当,否则便坐卧不宁,心里扎了一根刺似的。
眼下这一出,让顾翛瞧的兴味盎然。
繁星这还不算完,咽下去之后喝了口茶水,就着顾然的广袖擦了擦嘴,又翻过来擦了擦手,才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眼中亮晶晶的道,“阿然,我们去找十二吧。”
顾然紧紧抿着漂亮的唇,防止发抖,面色惨白的点了点头,不管怎么着,看了人家的腿脚,就得对人家负责,这个苦果自己咽就可以了,不能连累大兄
“大兄,为,为弟告辞。”顾翛看着衣服上的渣滓,心里难受的紧,连告辞都显得心不在焉。
繁星笑眯眯的抓着顾然的袍袖,爬起来,末了转头对顾翛道,“这么看,你们兄弟倒也有几分相似,虽然你比我们家阿然长得差了一些,不过不要灰心,除了阿然,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
顾翛冷哼一声,“说话要摸着良心。”
客观来说,顾翛比顾然好看不止一点两点,但架不住一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各花入各眼,繁星就是摸着良心,也觉得顾然更好看些。
繁星一句“我们家阿然”说出口,顾然惨白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两团可疑的红晕,红红白白,妖异至极。
“哎哟”繁星一回头,看见顾然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没病吧”
“有病的是你。”顾翛看见自己弟弟被折腾的够呛,也看不下去热闹了,冷冷抛下这句话,便甩袖离去。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1)
重峦叠嶂之间,一汪碧波被风吹皱。
炎炎烈日下,一身短打的魁梧男子正在门前的地里除草,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晰的看见他胳膊上块块分明的肌肉,刀刻一般的俊朗面上,汗水不断滚落。
敏感的捕捉到轻微的破风之声,男人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转过头,便看见湖边垂柳下的一袭玄色广袍,俊美的少年长身玉立,两只手中各拎着一个酒坛。
“师傅。”顾翛唤道。
陆离将手中的杂草丢在菜园旁,拍拍手上的泥土,大步朝湖边走来,蹲在湖边净了手,倏然出手朝顾翛袭来。
那一拳甩出凉凉的水珠,呼呼带风的直逼顾翛面门,顾翛一个侧身,铁拳堪堪从他鼻尖擦过,同时抡起酒坛猛的朝陆离怀中丢去。
陆离一手接稳酒坛,一手松开拳头,拍拍顾翛肩头,“小半年未见,功夫有进无减,尚可。”
顾翛淡淡一笑,他这三四个月,所有的精力全部都放在武功和棋艺上去了,怎么能不进步?
陆离睨了他一眼,在柳树下席地而坐,拍开坛口,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飘了出来,“小子今日有些反常,还了盗德均几坛好酒,说罢,寻我何事?”
陆离的识人功夫也是一流,况他十分了解顾翛,懒散成性,又口舌带毒,简直是集白苏和那个女巫的精华,十几年都不曾改的性子,怎可能半年就变了个人,眼下他虽然沉稳犹如当年的顾连州,但那眼眸中的迷茫和伤痛骗不了陆离,顾翛并不似其父那般会伪装。
“无他,只是想与你聊聊。”顾翛也不在乎身上袍子,效仿陆离席地而坐。
陆离剑眉一皱,谈心什么的,他最讨厌了不过,顾翛也就如他半个儿子一样,儿子有心结,开导开导也无妨,顶多是做个聆听者,多听少说,遂也十分爽快的饮了口酒道,“说罢,你遇上什么难处了?”
“你如今,心里还是惦记着我母亲的吧。”顾翛直截了当的问道,他想知道,心里面惦记一个人,如何做到若无其事的过日子。
陆离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心道,就知道谈心不是什么好玩意,这话题还没扯开呢,就这般血淋淋揭他痛处,待到真正聊起来恐怕就体无完肤了。
在陆离心里,所谓“谈心”就是把愈合的伤口再扯开一遍,一次疼个过瘾,疼到麻木了,也就会渐渐冷静下来,再变成旧伤,然后指不定哪一天又旧疾复发。
顾翛静静的等着答案,可陆离就只是喝酒,丝毫没有作答的意思,不由催促道,“师傅,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如此作为,可不大爽快”
“是。”眼见着顾翛真是要谈心,陆离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了,但他也敏锐的察觉了顾翛的心思,反问道,“你是瞧上谁了,偏又人家瞧不上你?”
“是。”顾翛也答的干脆,转而好奇的问,“那你为何还搬到我家附近?看着我父母举案齐眉,不觉得伤情吗?”
“伤情,怎么不伤情。不过,我就是想等等看。”陆离往腹中灌着酒,声音显得有些含糊。
“等什么?等他们感情渐淡?还是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横刀夺爱?”顾翛道。
陆离瞪了他一眼,略带怒气的道,“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顾翛不语,陆离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但他自己经历过感情之后,发现自己居然可以为了得到那个人不惜一切,多无赖的手段都使得出,所以现在陆离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竟一时无法确定。
陆离叹了口气,道,“我是想看看顾德均是否会比我先死,若是他先死了,我再问问白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语气认真,全然没有一丝看玩笑的意思。
顾翛讶然的看着陆离刚硬俊美的脸,当着别人儿子这么说人家父亲,估计也只有陆离能做的出来,但顾翛更惊讶的,他居然用一生的时间,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你如何认识我母亲?”顾翛从来没有听陆离提起过此事,他也愈发好奇,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妇人,竟能令三个当世人杰真心交付。
陆离和白苏的邂逅,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当初雍帝赐了一名宁国供上美姬给德均,结果那美姬在从皇宫的往少师府的途中私逃,儒士认为这件事辱了他们的圣人连州公子,朝廷迫于压力,便着虎贲卫追查此事……”
彼时,已经追查了小半个月,曾经所向披靡的将军竟连一个逃妾都寻不到,陆离又顶着降臣的名声,那段时间实在煎熬,也十分上火,在书馆中遇见白苏时,见她目光躲闪,又与画像有几分相似,便令人抓了她。
马车失控,直奔到城外,陆离听见白苏顺溜的北方口音时,便知道自己似乎是抓错了人。
这在平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抓错了人,放了就是,谁知这个小女子是个马蜂窝,捅了之后,麻烦连连,最后连他自己的心都搭了进来。
要说陆离是什么时候看上白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感情的转变悄然,什么时候完成由深恶痛绝到痴情不悔的极端转换,掐算不出个具体时间。
顾翛听着陆离的讲述,也想不明白,这两人见面就掐,又非是打情骂俏,没有一丝暧昧可言,怎么会成今日的这个局面,很难想象,但顾翛知道陆离是个固执又有足够耐心的人,他决定的目标,一定会坚持不懈的走下去,哪怕最后等来一场空。
“你了解宁温吗?”顾翛忽然问道。
陆离不知不觉已将酒坛喝空,随手将坛子放在身侧,听闻顾翛的问题,微微一顿,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宁温隐忍、狠毒、冷情、城府深不可测,但如果我处在他的境地,会不会变得与他一样,也未可知。”
同是寄人篱下,陆离的处境比宁温好了许多,顶多遭受些背地里的冷嘲热讽,至少出入自由,也没人敢对他如何,可宁温不一样,时时受人监视,更因为生的绝世无双,被不少人惦记。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并且排斥断袖的男人,陆离觉得肯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陆离心里一个念头一闪,“你瞧上那人,不是宁温吧?”。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2)
顾翛默默的抿了一口酒,疏眉紧皱,朗目微垂,映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显得思绪不定。
“是你祸害他,还是他祸害你?”陆离一把夺下顾翛手中的酒坛,扔在地上,语气宛如带着刀锋一般,随时可以将人刺的皮开肉绽,如果是宁温故意为之,陆离不介意手上再沾点血。
顾翛也习惯了,陆离的表达方式从来都是别具一格,他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心性又直,所以才会这么多年,只能等待。
“什么祸害不祸害的,不过是瞧上了眼,放进了心,没来由就想与他一道,看花、下棋、闲聊,至于别的心思,是存着的,却也没有奢求。”顾翛冷峻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你这不是很明白?那就收起你那别的心思,与他赏花下棋便是了。”陆离稍稍放心了些,眼见着顾翛似是并没有执迷不悟,顿了顿又道,“宁温这人我是知道的,当初雍国惦记他的人可不在少数,包括七王刘昭,但他宁死不屈,浑身的傲骨,你若是存了龌龊心思,他怕是也不愿近你。”
顾翛一愣,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居然一直没想明白,还使出各种无赖的招数去接近宁温,最终却只落得这个结果。
如果,当初他便藏起这份心思,只做单纯的朋友相交,恐怕宁温也不会如此抗拒,也不会像现如今这样僵持着,可他心太急,只晓得自己心里渴望宁温,便要想尽一切办法的让人家接受,如果不是太贪心,想达成心愿也是一件极简单的事。
顾翛垂下眼帘,心叹道:枉负聪明,终究是办了一件蠢事。
可这唯一的一件蠢事,已经无可挽回。心思都已经都揭穿,承诺的话也已经放下了,如今再去见他,也不过是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陆离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神思也不知飘到何处去了,陆氏还有许多男儿,便是他这一支也还有个弟弟陆扬,即便他一辈子不娶妇人,留不下后人,也没什么大碍……
陆离正想着,却听顾翛忽然道,“蓉姨也等了你许多年,我知晓她不是个执着感情的人,言好听的是务实,不好听的,便是世俗,一个如此世俗的妇人,能等你这许多年,着实不容易,师傅,你认真考虑考虑吧,不用娶她,收做姬妾亦可。”
顾翛不明意味的一笑,“我也等等,若是许多年后,有个如蓉姨一般的妇人,我便娶了她。”
他这一笑,映着湖光山色,华美不可言说,只是青山绿水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
佛曰: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顾翛嗤笑一声,他如此轻易的动了心,伤筋动骨,也是活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转寒这一段时日,是疾病的高发季节,九月中旬时,府中便接到了镇国公府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镇国公病了。
一个耄耋老人病了,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也有可能夺去老人家的性命。
顾连州和顾翛轻装简行,带上妫芷的两名徒弟,还有一些续命用的药丸,便一路策马奔驰,披星戴月的赶往政阳。他们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嫡长孙,若是往坏处想,镇国公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便是不见顾风华,也得要长子长孙在侧才不算遗憾。
而白苏则是领着顾然和顾玉随后赶路,一切从简。顾玉虽然顽劣,却也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的,一路上车马颠簸,若是放在往日,他定然不会乖乖随行,可这回却是半句怨言也无。
政阳,镇国公府门前人满为患,明知道不可能进去探视,还是带着礼物来拜访,就是在管家面前露个脸,以表示关心罢了,有人带头,大家伙自然都不甘落后,纷纷前来探病,将偌大的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顾连州和顾翛到达府门口时,是半步也向前不得。
顾连州索性丢了斗笠,声音灌注了内力,“让开”
声音清贵而有磁性,令喧闹的气氛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纷纷回头来看。
一入眼,便看见两个极出色的男子,一袭青衣者萧萧如松下风,俊美无铸,怒若泰山之将崩,令人不寒而栗,一袭玄袍者,慵懒中透出莫名的冷峻,丰姿俊秀,萧疏轩举,两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中其余一切都在刹那间黯然失色。
那些人看着那青衣男子步履飒飒的走来,竟然不知不觉的向两旁退让开来。
直到那两身影走入镇国公府,所有人还处在震惊之中,一是惊于两人的姿容,还有便是在场大多数人都认识顾翛,而顾翛与顾连州生的极为相像,他们没见过顾连州,但这些上门巴结讨好之人,没有一个是蠢的,稍微联想一下,便能猜出顾连州的身份。
过了好长时间,才有人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连州公子我们是遇见连州公子的英灵了?”
一个在人们认知中死去近二十年的人,忽然间出现,的确令人恍惚。
顾连州此刻无暇顾及外面那些人的震惊,步履匆匆的领着顾翛往寝房去。
顾翛看着父亲修长结实的背影,心中明白,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顾然和顾玉,顾然和繁星早晚是要议亲的,顾然没有个身份,如何能娶到一个士大夫之女?况且,就算没有顾然这桩事情,父亲也不会任由母亲被人鄙视唾弃,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公开出现。
诈死之事,没几个人知道,当年顾连州命人散布的谣言中,有许多是暗示他并没有死的,便是为了应对今日的情形,他一出现,不用出言解释,人们便会对号入座,认为某一条谣言是事实。事情早已经过去,现在天下是顾家的天下,没有人敢揪着这件事情不放,顾连州迟迟不愿出现,不过是不愿应对那些人情世故。
推开寝房的门,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顾连州悄然在榻前跪下,轻声唤道,“父亲。”
久久,镇国公才稍稍张开了眼睛,嘶哑的声音不确定的问道,“是德均回来啦?”
“是儿。”顾连州紧紧握住镇国公枯瘦的手,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曾经是握着长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从镇国公枯槁的形容中,也难寻到一丝年轻时英武的模样。
这一番光景,让一向冷漠的顾连州喉头微哽,墨玉眼中泛起了潮气。
生时,父子关系尴尬,即便是最后原谅了,一时也难以弥补上鸿沟,然而濒临生死,这两只手交握的却如此自然,人,永远是如此难以揣度
“辄浅也来了?”镇国公枯涩的眼眸微微转动,落在了顾翛身上。
“是,孙儿来了。”顾翛动容。
镇国公嗯了一声,复又看向顾连州,骨瘦如柴的手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握住顾连州的手掌,叹息道,“我儿,为父看见你,走的也安心了。”
“父亲不过是伤寒,孩儿这次带了前朝伏翛大巫的徒弟前来,父亲定然会痊愈。”顾连州语气笃定诚恳,连顾翛这样清醒之人,都不免相信了几分。
顾翛令两名医者进来,轮流给镇国公号脉,之后便领着二人出去询问病情。
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镇国公脉息微弱,乍疏乍数,是胃气已败,是死症,已然药石罔效。
顾翛令两人商量着开一副药,只求让镇国公少些痛苦,转身之际,却看见石径上一袭月白广袖宽袍的顾风华垂手而立,神情怔忡,显然是已经听见了顾翛与两名医者的对话。
隐约能看见院子外面有重兵把守,十余名寺人垂首恭立,顾翛原以为来人是顾风雅,却没想到是他。
“陛下。”顾翛屈膝行礼。
顾风华自嘲的轻笑一声,“起来吧,我又何曾拘泥过礼节。”
顾翛站起身来,这才看仔细顾风华,许这是顾风华平生第一回穿真正的素服,不带丝毫花纹,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袍服,雅致也不失庄重。那双一顾一盼均是风流韵致的桃花眼,此时却显得有些呆滞。
减了华丽,减了风流,原来这样的顾风华也一样出色的动人心魄,那浑身的雍容气度,并非是一两件衣物,或者一些浮华能够撑起,他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男子。
顾风华缓缓走上台阶,与顾翛并肩而立,顿了一下,抬手正欲推门,却隐隐听寝房中镇国公嘶哑的声音伴着重重的喘息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的母亲。她是个贤淑的妇人,我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亏欠过的都千倍万倍的补偿给她,这悔意,在她自缢的……那一刻,便已然生出……”
台阶下,传来细碎略带凌乱的脚步声,一袭深紫曲裾的妇人端着一碗汤药,在镇国公的叙说之中顿下脚步,妇人保养的极好,从容貌上不能分辨出她真实的年纪,却是镇国公夫人,当年的政阳公主。
“可我纵然悔恨不曾厚待她,心里却明白,我从来……不曾将真心交付与她,如若不是阿旬,我许是这一生……也不知情爱滋味,然……得到这份温存,我却付出了,莫大的代价……”
断断续续的声音结束,许久才又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你恨我,也是应当。”
屋内再度寂静无声,而屋外,镇国公夫人已经是泪如雨下。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3)
顾风华垂下眼帘,黑羽翎一般的睫毛遮掩中眸中的水光。
镇国公已然八十岁,也算是高龄了,得的也不是什么重病,也是他的寿命该尽于此,顾风华心中并没有十分悲戚,他与镇国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不比顾连州好到哪里去,上面有那样一个优秀的大兄,镇国公常常挂在嘴边,心里又觉得对顾连州亏欠,顾风华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顾风华聪慧,不下于顾连州,生的虽没有顾连州俊美,却也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可在镇国公眼中,他从来不能与顾连州相提并论。
但毕竟,父亲该给的关心疼爱,抑或严厉,镇国公一样也不曾落下,而顾连州从没有得到过,这一点,在顾风华第一次在尚京见到这个冷漠孤独的大兄时,便已然想通了。
顾风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镇国公夫人道,“母亲,进去吧。”
“你先把药端进去。”镇国公夫人将药碗举到顾风华面前,待药碗被接走,她便匆匆朝耳房走去。
顾风华与顾翛一同进入寝房,顾翛看着这一对风姿卓绝的兄弟服侍着镇国公药喝,觉得镇国公此刻心中必定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镇国公说的事情,对他震动很大,原来有时候得到一份不该得到的温存,竟需要付出如此之多。
镇国公服了药后便睡下了,到晚间醒的时候,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能够下榻行走。
顾连州便扶着他到院子中看夜景。
夜凉如水,院子里的一片月桂开了花,馥郁的香气萦绕整个院子,在九月中旬的寒夜中化作冷香,院周都挂了灯笼,一株古松下铺了羊毛毡子,镇国公披着雪狼皮制成的大氅跪坐其上,须发花白,与雪狼的皮毛混作一体。
“你怕是不知道,这院子的月桂都是你母亲亲手种下的,她喜爱桂花香,我却不大喜欢,觉得香味太重,熏得人头晕眼花,你啊,随我。”镇国公目光缓缓浏览着院子中的一草一木,回忆便如潮水一般的涌来,他也知道自己恐怕要不行了,所以尽可能多得看看着世间的一切。
“父亲……”顾连州余下的话,全部都哽在喉头。
镇国公拍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道,“为父前半生是在生死中滚打出来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所以对生死这事也看的淡了,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马革裹尸固然光荣,可是,闯出一番名堂,还能活到老的,才算是本事。”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我三个儿子都是人中之龙,便是这一点,为父的腰杆就挺的笔直。”
站在一丛月桂后的顾风华微微一颤,原来,在父亲的眼中,竟从未看不起他。
“皇兄。”
顾风华回身,瞧见一袭灰衣的男子,风尘仆仆,鬓发凌乱,像是个游侠儿般。顾风华冲他微微点点头,“一起过去吧。”
至此,顾氏父子齐聚。
镇国公府的所有事情都搁置下来,管家寻不到人决断,便只好请了顾翛处理,包括没有人愿意提及的镇国公的后事。眼看着医者估算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切事宜都须得准备妥当,虽然宫中的准备了太上皇规格的丧葬礼制,但以镇国公的性子,恐怕不会应允,顾翛便只好命人连夜赶制两份不同规格的用物。
一应事宜交代下去,已经快至子时。
“主公”
顾翛刚刚走出书房大门,一袭黑衣便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廊上,语气虽然平稳,顾翛却听出了丝许焦急。
“何事?”顾翛疑道。
那黑衣人叉手答道,“江南流行瘟疫,那一带的福缘客栈中均有人染病,各个城池的掌柜都向举善堂传来了求救密信,堂主拿不定主意,请主公示下”
举善堂中各个都是精英,折损一个都够堂主肉疼大半年,更何况这瘟疫是天灾,再精英也不能担保不染上。
顾翛皱眉,“先派堂中的医者过去查探,看看能否寻到救治的办法,你们一群刺客去作甚”
“是”黑衣人的语气不由轻松了许多。
“瘟疫从何地传出?”顾翛问道。
黑衣人道,“是从建邺附近的一个小镇。”
顾翛心中一紧,沉声道,“按我说的办,举善堂刺客不可出面,且最近接上手的生意,若有在江南一带,全部推迟。”
顿了顿,顾翛又问道,“朝廷有什么动作?”
黑衣人道,“这次瘟疫来的迅猛,五日之内长江沿岸的十余个大小城池皆有人染病,照朝廷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属下猜测,消息可能会在后天早上到达尚京。”
顾风华此次来政阳也是事出突然,负责传递消息的官兵一时半会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陛下不在尚京,只会按照平素的流程来办事,若是消息传到尚京,再从尚京传到政阳,恐怕又得耽误个三五日,瘟疫可不是儿戏啊
顾翛沉吟一声,“派人连夜护送医者到达最近的染瘟疫之处,看看能否医治,过去的医者和护卫,在瘟疫得到控制以前都不许返回府内,去吧。”
“是”
顾翛下达完命令,疾步朝镇国公的寝房走去。
此事还是要提早通知顾风华才是,有朝廷出面,能省不少事。
顾翛在院子门口驻足片刻,眸中浮起一丝担忧,五个月了,宁温送昭德公主的遗体回建邺,也不知可有送到,眼下,不管是在建邺还是在天龙寺,都十分危险,若是在天龙寺还好,若是在建邺……
顾翛心中叹息一声,推门进入院子。
镇国公已经安睡了,有镇国公夫人照料。院子中,三兄弟跪坐在松树之下,面前的红泥小火炉上热水冒着袅袅白色水汽,将三人出色的容颜映衬的如仙似幻。
站在廊下的侍婢们,屏息凝神,那模样,似是害怕自己的喘息声惊动了仙人。顾翛的出现,令这样的画面更添了许多惊艳,玄袍广袖轻甩,说不出的飘逸。
“皇上。”顾翛屈膝行礼,打破院中的沉默。
顾风华不悦的用那双桃花眼淡淡瞥过顾翛,最终落在顾连州身上,“如此拘泥于礼,想必也是大兄你教的,辄浅,你下次若再是这般,得先拖出去打上几十板子。”
他眼中看着顾连州,这后半截却究竟不知是说给顾翛听,还是说给顾连州听。
“叔伯误会了,因着辄浅此次来说的是正事,所以才行得君臣之礼。”顾翛道。
“坐下说吧。”顾风华用一把玉骨的折扇点着自己身边的位置,形容之中,依旧没有一丝办正事的严谨态度。
顾翛道了声谢,也就依着他的意思坐了过去,坐下之后,立刻便直指主题,“叔伯,今日母亲的福缘客栈派人传来了求救消息,江南爆发瘟疫,至今日起,已有十余个城池出现瘟疫。”
顾翛下意识的把举善堂隐瞒了下来,毕竟顾风华是君,举善堂近些年做的事情,说出去件件都会让朝廷中人闻之色变,纵然顾风华不可能全然不知,但他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
“哦?”顾风华斜斜躺靠在羊毛毡子上,一手撑着头,一条腿曲起,修长的手指握着的玉骨折扇轻轻敲打着膝盖,约莫敲打了十余下,才慵懒的唤了一声,“来人,拿纸笔。”
附近树丛微动,不出五息,园外便有一着墨绿宫服的寺人持着白色拂尘,领着四名年轻寺人,快步进来,在顾风华面前跪倒一片,为首的寺人声音略显阴柔的道,“陛下,纸笔来了。”
为首的寺人接过托盘中的笔墨纸砚,在羊毛毡子上膝行向前,将纸笔放在了矮几上。
啪的一声,顾风华将折扇丢在几上,提笔在纸上飞快的写下几行字,待墨迹干了,才拎起来丢给寺人,“明天天亮之前,把这封信交到荀句手中。”
“是”寺人领了命,又领着几个人跑一般的快步出去。
从政阳到尚京,正常用马匹疾驰少说也得二十个时辰,而眼下已经快子时了,便是一路换马不换人的跑也来不及,除非用大巫的法子。
顾翛也无暇去想他们怎么传递消息,顾风华对于政事的严谨与他的表面轻浮的姿态恰恰相反,他既然吩咐天亮前送到,便一定能送到,令顾翛心神不宁的,却是另有其事。
当真不去管宁温的安危吗?倘若宁温真的在这场瘟疫中出个什么意外,定然会成为顾翛一辈子难以磨灭的悔恨,袖手旁观,终究是不能。
“叔伯,父亲还是早些歇息吧。”顾翛道。
顾风华看向镇国公的寝房门口,瞳孔微颤,却是很快的收回了目光,笑道,“是啊,一路疾驰,我这一把骨头都散了,你们愿意坐便坐,我是得回去了。”
顾风华起身,握起他那边玉骨扇,墨发轻扬,广袖微荡,一举一动莫不是风/流,只是在路过寝房门口时,顿了一下脚步,他终于还是不能肆意悲喜,早年处处隐藏,只能以一副浪荡子的模样出现在世人眼中,如今处在这个孤绝的位置上,更加不能真性情。
只不过,顾风华从来都是一个能看得开之人,并不会太在意这些事情,更幸而,他的一颗心如今还安安稳稳的揣在自己身上,不曾交给任何人,所以是人皆醉他独醒。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4)
镇国公到底是没有能够等到白苏他们到来,便在九月十九的夜里去了,临走前也没能留下什么话,但是十分安详。
经过顾氏兄弟三人的商议,最终决定用藩王的礼制下葬,好在顾翛早早的便准备了藩王礼和将军礼,其实若是让镇国公自己选择,想必他会择后者,只是为人子的总不愿意太屈了父亲。
镇国公这一去,顾氏族中起了不小的波澜,镇国公本就年纪大了,族里的长老们也有准备,候选人就列了几位,其中以顾翛和顾子之最为出色,可是顾连州又活着回来了,这族长一职,若是顾连州担着,任凭谁也没有半个不字,可顾连州以为父守孝三年为由,拒绝了。
这样一来,可忙坏了一族的长老们,镇国公刚刚下葬没几日,他们便结伙的每日过来,希望顾连州改主意。
其实任这个族长之职,以顾连州的能力,自然应付的妥帖,但是这也要顾及顾风华的想法,他是一国之君,有个样样都高自己一筹的兄长,即便他心胸开阔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可保不准天下人会怎样说,族长之位,顾连州说什么也不会接。
自打顾连州还活着的消息一传出,镇国公府外成日被围得的水泄不通,那些人变着法的想目睹连州公子的风采,其热烈程度,远远超乎族里的想象,正因如此,他们就更没有理由放弃让顾连州做族长的想法。
双方也就这么僵持着。
与此同时,另有两个人已经到了煎心的地步,一是顾子之,一是顾翛。
顾子之的烦恼的事情很简单,顾连州的想法他也能猜出一二,心知肚明这个祖伯断然不会出任族长,可是顾连州的出现,给顾翛又增添了几分筹码,长老们一旦意识到顾连州是铁了心的,定然会退而求其次,让顾翛出任族长,那时候,他顾子之又算什么?
而顾翛,却全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他忧心的是江南瘟疫,忧心那个温润如玉的人,若不是手上事情多得脱不开身,他恨不得就立刻飞过去。
目下,派去守着宁温的暗卫也因为瘟疫的缘故,不敢贸然返回,因此,也就断了消息。
顾翛心不在焉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盘棋,手中拈着的一颗黑子,迟迟落不下去,棋盘上,两条大龙势均力敌、各占一边,随时都有可能厮杀起来,这一厮杀,必然死伤惨重,因此落子要更加慎重。
“公子,这是礼单,是这些日送来拜访主的。”镇国公府的管家,把一本账册呈在顾翛面前。
因着得知顾连州还活着,老管家便改了口,不再称呼王爵,只唤主上、公子。
这些日顾连州说是为父守孝,果然是真正的守孝,什么事情也不管,而顾风华和顾风雅也早已回京,夫人又吃斋念佛,估摸着过不了几个月,便会被接进宫,成为正儿八经的太后,这里能拿主意的,也就是顾翛了。
顾翛随意的翻阅了一遍,目光停留在繁湛的名字上,顿了顿道,“除了士大夫繁湛的礼,其余的都原样退回去,只说父亲清心守孝,怠慢之处请多包涵,便是了。”
“是。”老管家接过顾翛递来的册子,心中纳罕,怎生公子偏对繁氏另眼相看?繁氏是书香门第,家主繁湛做的也是清贵的官,只是名声不错而已,可也比不上顾连州啊
“繁氏……他家有个娇娇,叫繁星的,说是与尚京某个氏族公子定了亲,你可知道此事?”顾翛知道这个老管家是个百事通,尚京的事情,也没有不知道的。
老管家不解的神色倏地明朗起来,心以为是顾翛看中了人家的娇娇,连忙十分热络的道,“原是定了尚京房家的嫡长子,房飞公子,房飞公子也是生的好相貌,在尚京颇有才名,只是不知怎的,繁氏家的娇娇很是抗拒,甚至上门兴师问罪,闹的两家都失了体面,这事儿也就搁置了,只是两家家主口头约定,还未立下婚约。”
顾翛嗯了一声,想到这个“房飞公子”恐怕就是繁星十分嫌弃的玉面公子。顾翛也曾在皇宴上远远见过他一回,看上去是个精明的主儿。
管家见顾翛从思虑中回过神,连忙又补充道,“虽说是口头约定,可房飞公子毕竟也不小了,恐怕婚期也在议。”
顾翛瞟了他一眼,挑眉一笑道,“便按照我原先说的办,再准备一份厚礼,你派个合适的人选亲自送过去,别的也不用说。”
“是。”老管家心中暗赞顾翛年纪轻轻,处事老练,比当年的连州公子和风华公子,也丝毫不逊色。
顾翛微微松了口气,这事情,急不来,若是太突然急切,人家恐怕还会说他们顾氏仗势欺人,强抢人未婚妻了
繁湛既然也送礼过来,那就说明他也并非是个目下无尘、自命清高之人,得了顾府这样特别待遇,心中也自然会揣测究竟是为何,若是揣测不明白,自会想办法弄明白,到时候再稍微引导一下视线,让繁氏一族知晓顾然和繁星之间的关系,这事情也就成了一半。其余的事情,由父亲母亲出面即可,也无需他操心。
况且,顾然也不一定情愿,现在又是孝期,一切还都是未知数,不过是提早做个准备罢了。这是他身为兄长,应该为弟弟打算的。
“公子”
这厢事情刚落下,便又有小厮捧着一摞册子进来,“公子,族中长老说因着老族长过世,各个支族的月例已经两个月不曾支出,还请公子拿个主意。”
这芝麻大点的事,镇国公做挂名族长的时候,也是不管事儿的,族里一切不都是好好的,没出任何篓子?长老们怕是拿此事试探顾翛的态度。
“你去回禀长老们,我年少不知事,且又是初来乍到,对族中一应事务也不熟悉,不如让长老们找个熟悉的人应对应对吧。”顾翛懒懒的倚在靠背上,一边对答,心中一边思忖要如何才能从此地脱身,去江南一趟。
“是,公子。那这些东西……”小厮为难道,“这些东西是长老们交给主上的,可是主上拒收,奴也不知如何是好,便送到公子这里来了。”
顾翛淡淡瞥了那小厮一眼,生的白净俊秀,从面相来看,便不是个木讷愚笨之人,这个,也还是试探,于是顾翛便随口道,“你送回去,实话实说便是了,父亲一生为名声所累,如今他想净心守孝,如此至孝的愿望,长老们应当体谅成全才是。”
小厮瞧着顾翛对此事不大上心,而且形容中似有些不耐,便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顾翛觉得疲累,闭上眼睛,抬手按揉着太阳穴,顾府的大大小小事情全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再加上举善堂、福缘客栈,还有父亲手中的私兵,件件都是大摊子,想从这里面脱身出去,着实不容易。
去请父亲担着吗?眼下有母亲瞒着一二,父亲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他与宁温的事情,若是父亲知道他为了一个男子如此任性妄为,恐日后哪怕想一想宁温,也是奢侈了。
去求母亲?
顾翛拧眉,母亲是个记仇之人,曾经与宁温之间的深仇大恨她不可能释怀,为了他不为难,已经退让到现在这个地步,若是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了曾经的仇人,身涉险境,约莫会第一个反对吧
“来人”顾翛坐直身子。
面前一个黑衣人垂首而立,“主公”
“可有联系到眀恪?”顾翛沉声问道。眀恪是派去保护宁温的暗卫,当年堂中第一斥候雷胥的徒弟。
“还不曾,不过有分舵传来消息,曾在半个月前收到过眀恪转交给主公的密信,之前并不是很着急,所以……信函至今还在路上,现在朝廷戒严,严禁南北往来,信件约莫会三日之后才能弄出来。”黑衣人恭敬的答道。
先前顾翛怕睹物思人,太过伤情,便不大愿意收这样的信函,所以举善堂的人手都先做别的去了,这件事情就推迟下去,这也不能全怪他们。
顾翛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丢给黑衣人,“这是皇上的玉佩,五品以上官员都认识,想办法尽快把信传出,另外,继续寻找眀恪的踪迹,府中不是有眀恪驯养的鹰隼么?把它们放出去。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属下明白”黑衣人听着顾翛散漫却冷冽的声音,脊背上唰的一下冒出冷汗。
鹰隼能否寻得到主人,尚是未知数,顾翛不过是听白苏说过,动物的某些感知比人要敏锐的多,就比如圈养的动物,在方圆十里都能轻松的寻到主人。
眼下,寻到宁温的踪迹才是正经,若是寻不到,便是他亲身下江南,也是一样。
“天龙寺的和尚有何动静?”顾翛问道。
黑衣人想了一下,道,“福缘大师带一批徒弟去了建邺,除此之外,天龙寺也在救济灾民。具体情形,属下并不知晓。”
顾翛心口一阵堵闷,直想跳起来将面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暴揍一顿,声音也陡然冷如寒冰,“我让你查眀恪,你就只知道查眀恪?他受命保护的是什么人?和尚你听明白了没有”
顾翛年纪虽轻,但是养气的功夫一流,便是遇上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轻易让情绪太过起伏,而今日的顾翛,比之平时,显得极为暴躁。黑衣人脑门上冷汗直冒,连忙答道,“是属下听明白了”
顾翛似也察觉了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舒了一口气,缓缓道,“立刻去查。”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5)
两日后,顾翛终于收到了眀恪之前留下的密信。
信中的内容并不是很多,却字字都如刀锋一般划在顾翛心头,秋初时,宁温便开始咯血,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大兄。”顾然从曲径走上廊桥,乍然看见顾翛眼中的泪水,骇了一跳,连忙几步上前,关切道,“大兄可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一滴眼泪从面庞上倏地滑落,剩下的全被顾翛生生逼了回去,他轻笑一声,“你何曾见过我因不顺心而掉泪?”
顾然清俊的脸上微微有些忧心的形容,顿了半晌,才道,“大兄的事,弟弟都同我说了。”
原本顾然是想来劝劝顾翛,男人与男人相恋,本来就是有悖天道,自小受到儒家思想熏陶的顾然,便是想想也觉得不能接受,可是,长兄如父,顾翛在他心中一直是与顾连州一样的位置,是一座山,是能够担负起任何事情的男儿。
“你可是觉得肮脏?为人所不齿?”顾翛淡淡的道。
顾然摇摇头,白皙的脸色却涨得通红,他显然,并不会撒谎。其实顾然倒不是觉得肮脏,只是想不通男人和男人之间如何会生出那种情思。
“大兄,你,你忘了那个人罢,我听说你也曾想着娶繁星的,我……你若是不嫌弃……我真的只看了一眼”顾然结结巴巴的道。
“阿然,你还是莫要再出去了。”顾翛被顾然这番形容逗乐,故意撩拨他道,“如今民风豪放远远出乎你的意料,若是如你这般,看了人家的小腿便要负责,为兄现在就筹划一下,帮你盖个阿房宫,好让你藏尽天下女子。”
顾然瞠目结舌,脸色涨红,手脚都不知要怎样放才妥,“大兄,为弟是认真的,你,你莫要开我玩笑。”
顾然出去这一趟,定然也见过不少女子,眼下民风豪放,袒胸露乳的也大有人在,那些顾然怎么都没有看见?偏偏就看见了繁星的?顾翛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他一向秉承着“非礼勿视”的观念,想来多半是他自己心中喜欢繁星,偷偷看了,却又觉得自己心思十分龌龊,亵渎了人家清白娇娇,这才要负责。
说到底,顾然心里还是喜欢繁星的,只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好。”顾翛清风伴月似的一笑,然后盯着顾然,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那她日后可就是你的大嫂了,你当避着点才是,不能再容她冲你撒娇耍赖。以后,她只能对我撒娇,只是我一个人的,她的笑,她的娇蛮,她的眼泪,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看着顾然一点一点灰败下去的脸色,顾翛眉梢微微一扬,漂亮的菱唇勾起,“便是你现在心里对她的念想,也是不能。”
顾然一阵阵的头晕目眩,顶着苍白的脸色,咬着牙点了点头。
顾翛心中一暖,真是不枉平日里,事事都帮他挡着,这个弟弟果真是十分心疼大兄的。当下顾翛也不再逗他,叹了口气道,“是否更加心如刀割?有时候,即便是得不到那个人,也容不得你不去想,不去惦记,如若连这点权利都没有,纵然一切如旧,也觉得了无生趣,阿然,我……也不过就是想想……只能想想了。”
只要宁温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他便安心了。
顾翛仰头望着朗朗晴空,心叹,如今他已经把要求降到这样低,上天应当不会太苛责吧?更何况,那个人一生凄凉,纵然早年心思狠了些,却也是被逼迫成那样,如今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应当给个平淡安稳的结果。
“大兄。”顾然怔怔的看着顾翛,见他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伤情,心里才明白,大兄心里当真只有那一个人,那个在历史上如璀璨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的宁国后主。
“主公”一袭黑衣悄无声息的落在廊桥之上,幽深的目光在顾然身上停留一息。
顾翛缓缓转过身来,道,“无妨,你说吧。”
“是,前日听从主公的命令,将鹰隼放了出去,今日我们已经与眀恪联系上了。”黑衣人语气中掩饰不住的佩服。
顾翛浑身一僵,拼命压抑内心的狂喜,勉强保持声音平稳,“他说了些什么?”
因着是从南方过来的密信,举善堂中怕带沾染了瘟疫,便没有将原信带回来,而是选择口口相传,黑衣人有些迟疑,字字斟酌着道,“眀恪如今与宁公子身在建邺。宁公子咯血伴有发热,医者判断,并非是瘟疫,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应该是更不容乐观
“究竟是什么病”顾翛笔直的站立着,岿然不动,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欲晕厥。
“医者也不知,只说大约是早年忧思过重、常常重伤而落下的病根。”黑衣人看着过于平静的顾翛,心里一阵忐忑。
“都走”顾翛冷冷道,“让我一个人静静。”
顾然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说出半个字,也实在想不出任何有分量的安慰之言,便只好听从他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在廊桥上,迎着九月底十月初的冷风足足站了两个时辰,顾翛才觉得好些。收起神思,顾翛转身飞快的朝二门外去,“来人”
“属下在”黑衣人陪着顾翛在冷风里吹了两个时辰,最终却被华华丽丽的忽略了,终于轮着表现的几乎,声音尤其的响亮。
顾翛冷冷瞪了他一眼,“你想嚷嚷全城的人都知道吗去备马”
黑衣人噎了一下,应了声是,然后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视野之中。
一旦下定了决心,顾翛整个人便轻松起来,即便不能出现在宁温面前,也好过在这里煎心。
北方已经降霜了,甚至有的地方开始下雪,尚京在十月初的时候便迎来了第一场大雪,随之整个北方的气温开始猛降,这意味着,瘟疫过了建邺再往北的传染速度便开始缓慢甚至终止了,这是值得欢庆的事。
而建邺城中,已经浮尸遍野,到处都充满了腐烂的气息,城北的营房里,成千的人聚集在一处,哭喊,呻吟,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6)
营中,大批的灾民聚集在一起,中央有一块略略高出的岩石,上面一名灰衣僧人盘膝而坐,与他们讲经。
朝廷官员非但不阻止,反而积极鼓励,自从这些和尚来了之后,灾民暴*的次数渐渐减少,这减轻了他们许多负担,可以全力的帮助医者进行救治工作,因此,虽然目前还没有治病的良方,疫情也已经缓解了不少。
重病区的营帐中,一袭灰袍正从医者手中接过药碗,给这些染上瘟疫的重症病人喂药。
灰衣人的头发只到肩部,但墨发如瀑,犹如上好的黑缎,拢了一半在脑后,用帛带胡乱系起,他低头的时候,能看见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以及一双修长漂亮却伤痕累累的手。
医者面上罩着一块粗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声音十分疲惫,“今日的药已经喂了,净空,你先回营帐休息吧。”
灰衣人咳了几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掩住唇,咳了一阵,才应声道,“好,晚间你使人来唤我。”
医者看着他唇角的一丝血迹,轻叹一声,“你如今身子弱,怕是更容易染上瘟疫……”
“将死之人耳,又何必贪生怕死,那些大好男儿,让他们好好活着吧。”温润的声音,轻轻浅浅,夹杂着几次急促的喘息,他随手将那块沾了血的帕子塞进袖中,转身离去。
医者看着那个颀长而瘦削的背影,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温润高贵,每一句话都是淡淡的疏离,让人觉得温暖却遥远。
待宁温走的远了,帐篷一侧缓缓走出一名医者打扮的人,面部也用粗布遮掩,目光中是无法言述的痛惜。
医者从帐篷中走出,与这个人的目光一接触,立刻叉手道,“主公”
“嗯。”顾翛似有若无的应了一声,而后沉声道,“去他的帐篷,用安魂香。”
“是”医者恭谨的应声之后,转身便朝营地的一个角落走去。
顾翛度着步子,随后而去。
等到他到达宁温的帐前,医者已经放了安魂香。这种迷香有促进睡眠的作用,对人无害,但见效慢了点,顾翛站在帐外等了一会,算准了时间差不多才进去。
里面的空间的很小,只有一张小几,卧睡的地方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席,那一袭灰衣斜斜躺在上面,极薄的被子压在身下,头颈枕着一个灰色的包袱,看样子是正准备睡,却先被迷香迷晕了过去。
除了这些,帐子里再也没有别的物件了。
顾翛心口一阵闷痛,跪坐在席子上,轻轻将宁温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眼中含着雾气,看着消瘦的容颜,顺着朦胧的视线,顾翛伸手捏住宁温的脉搏,试了一会儿脉,紧紧拧着的眉头才稍微松了一些。
顾翛修长的手指小心的在宁温面上摩挲,这个他小心翼翼放在心里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呵
“你如何就不怜惜些自己呢?”顾翛解下面巾,垂头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对于宁温来说,恐怕现在的生活比从前那种锦衣玉食更让他觉得满足,这种轻松为人的肆意,就连顾翛也能感觉一二,顾翛在为他高兴的同时,心里却犹如刀割一般,被切的一寸一寸,连带着身上,无处不疼。
顾翛叹息着也躺下来,将宁温揽入怀里,这一抱,心里更加难受,半年多以前,宁温还算是健硕,而眼下几乎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就这一把傲骨,宁死不屈,真真是让顾翛又爱又恨,顾翛心伤至极,竟是抬起身,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宁温的腰臀之上,随之便是将头埋在他的脖颈之间,久久,不曾抬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帐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主公,药效快要过了。”
顾翛这才微微动了动,在将宁温放在席上时,心口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顾翛伸手摸了摸,探进宁温衣襟中,竟取出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这是……”这是他送给宁温的,没想到居然还被保存着。
顾翛连忙压下心中燃起的一丝丝希望,告诉自己,宁温不过是还念着他的好罢了,心中内疚,无关情意。
“主公”外面又是一声催促。
顾翛麻利的将遮上面巾,飞快的闪了出去。
药效过去许久,宁温却并没有醒来,借着迷香的劲头,竟是一觉睡到天黑。顾翛知道他随时可能会醒,便也不敢再进去,只在十丈远的地方守着。
宁温醒来的时候,月已东升,如水般的月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进来,在地上映射如霜。
宁温看着那月光,心中隐隐诧异,自己居然睡的这么沉他站起起身,抬手整理衣襟时,竟发觉放在怀中的佛珠不见了,心中一紧,连忙撩开帘子,步履匆匆的朝早上呆过的病房走去。
几名在帐外生火煮药的医者不禁有些好奇,宁温在他们眼中是个怪人,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模样,不管多急切,举止都优雅而温和,可是方才竟然瞧见他步子中有微微的凌乱,岂不是怪事?
宁温入了帐篷,见医者正亲自给病人喂药,缓了口气,便伸手接了过来,同时问道,“你在此处,可曾见着一串佛珠?”
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急切。
医者顿了一下,转身从药箱拿出那串小叶紫檀佛珠,递给宁温,“可是这个?”
宁温扶着一个人喝完药,转头看着医者摊在手中的佛珠,伸手接了过来,笑道,“正是,多谢了。”
医者怔住,他来这里半个月了,却从来没见过宁温笑,纵然这张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但当真是一笑十里桃花黯,满室生辉,怨不得主公心里放不下。他借着火光看了看那条疤痕,虽然是伤得深了点,但若要是医治,也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以他医术便能够八九不离十,若是主公亲自出手……
“小叶紫檀做的佛珠,却也是极好了。”医者似是随口评价道,顿了顿,又道,“却也不算十分难得,瞧你这紧张欢喜的模样。”
宁温心中一顿,紧张欢喜?想到方才自己步履匆匆,倒也似有些紧张的,眼下,也似是欢喜,“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了,留着以后随葬用的。”
人下葬时总会放上几件生前用的东西做陪葬物品,权贵之家会随葬极为贵重的物件,甚至活人,在这样的风俗之下,宁温有这样的想法,是再正常不过。
医者准备好的所有说辞一下子被堵在嗓子口,竟然没一句派上用场,想到主公的吩咐,知道眼前这人是极为聪明的,哪怕露出一点点破绽,也会被他看穿,便也不好再继续探问下去,只道,“还有两个人便结束了,我自己来吧,你去用完晚饭之后再来值夜。”
宁温点点头,将药碗放下,起身出去。
出了营帐,宁温看着手中的佛珠,渐渐卸下疏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将那佛珠塞入怀中。
他这一笑,便如暗夜破月,直令人移不开眼去。
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千夫长愣了愣,吞咽了几口口水之后,大步朝宁温走来。
旁边的几名兵卒见着了,也连忙的跟了上来,一个个头矮小形容猥琐的压低音道,“头儿,你快活完了,可否让给弟兄们快活快活?”
千夫长咧开嘴一笑,“是你们几个臭小子,看在本家的份儿上,成”
“嘿嘿,就知道,跟着头儿有荤腥。”几人此起彼伏的恭维这,脚上可一点儿也没落下。
达成了协议,那几个兵卒积极的先一步围上宁温,“哎,小白脸”
“嗤他还小,得有三十岁了吧”另一名士兵调笑道。
宁温静静的看了几人一眼,声温如玉,“何事?”
那几个兵卒没想到眼前这男人不仅笑起来好看,连声音都这般好听的声音,那叫起来……
几乎是同时,这几个兵卒脑海中闪过同样龌龊的念头,当下就更加劲头十足,有两个性急的,也不等说什么,上来就按住宁温,低声吼道,“你们还有什么好废话的,直接掳了人走”
其余几人也都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帮忙。
见宁温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嚷,当下放心了许多,拽着人献宝似的跑到那个千夫长面前,“头儿”
千夫长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营地一个暗角,让几个人把宁温带到那处去。
暗中的顾翛眼中冒火,从一棵大树后,一踮脚尖,宛如一只鹰隼一般跟了上去,如果那几个人敢动宁温一根指头,他绝对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兵卒们压着宁温来到的是一个僻静处,四周草木丛生,外面根本看不见这里,他们隐秘了,却也让顾翛更便于隐藏。
“头儿,这人脸上虽有道疤,凑近了看,却勾人魂儿的俊呢”其中一个长相矮小,形容十分猥琐的男人猥琐的将脸凑近宁温,险些就亲了上来,却被千夫长一把拽了起来,像包袱一般被扔到地上。
千夫长凑近了看,恰好对上宁温转过来的琉璃眸子,那双眼,流光溢彩的仿佛要对人诉说什么,细细看了,却有觉得根本没有表达任何意思,而白皙的皮肤上除了那道疤痕,更无任何瑕疵,宛如蛋白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着实是个妖孽。
千夫长狠狠的咽了口口水,却也不似那几人猥琐,忍着欲望询问道,“你今晚陪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后续之此情共待何人晓(7)
那几个兵卒惊得下巴险些脱臼,他们几个是同宗的兄弟,即便不是兄弟也是沾亲带故的,都是光着腚就认识,自然熟悉彼此的脾性,见一向横行霸道的族兄,居然装起君子,不禁都回头去看宁温,看看这个人究竟有什么魅力。
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个子,猴急道,“头儿你这是玩儿的哪出赶紧的上啊”
千夫长似也回过神来,正要伸出手,宁温淡淡一笑,道,“好。”
暗中的正要冲出去杀了那几人的顾翛忽然停住,一口牙都要咬碎了,额头上青筋凸起,连呼吸都不平稳起来,他不相信宁温会如此自甘堕落,于是生生压住一腔惊怒,静观其变。
“松开我。”宁温的声音温润如玉,并不是命令的口吻,可抓着他的几个人竟当真松开了手。
宁温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宛如带了携带清风般,越过千夫长,缓步朝那个矮个子的兵卒走去,距离他只一步远的时候,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衣襟,轻轻一拉,便将人带入了怀中。
其余几个人被着莫名其妙的状况弄的一愣一愣,难道这人放着魁梧健壮的千夫长不喜欢,偏看上了贼眉鼠眼的吴小三?这品味也太……别树一帜了
“以前与男人做过没有?”宁温声线温柔的问道,修长的手缓缓的抚着他的后脑勺。
顾翛藏身的地方距离他们很近,甚至能看见宁温唇角弯出得漂亮弧度,他紧紧咬着牙,甚至将腮边的肉都咬破,血腥味在口中淡淡溢开。
那吴小三是个老手,自看见宁温第一眼时便知道他是个极俊的男人,见此刻终于有机会一品其滋味,猥琐的笑道,“我玩儿过汉子,十个手指头可掰不过来,定然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是吗?”宁温轻轻一笑,抚着他头部的手陡然转移到颈部,熟练的拿住后颈,只听咔嚓一声。
吴小三面上还带着那猥琐的笑,眼中却充满了惊恐和不可置信,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男人,居然轻轻的、毫无预兆的便捏断了他的脖子
宁温松开手,任由吴小三从他身上滑落下去,转身朝千夫长和另几名兵卒云淡风轻的笑道,“谁还想?只管过来便是。”
这几个人已经吓的腿脚发软了他们离宁温五六步远,不知他怎样出手,便就瞧见吴小三脑袋似是要掉了一半,连一丝挣扎也没有的倒下,竟似是死透了
“你是巫”千夫长向急急向后退了几步,黝黑粗犷的面上全是惊惧,除了巫,他想不通还会有什么人能够不用刀剑轻而易举的取人性命。
千夫长垂涎宁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起初以为宁温是是医者,所以迟迟不敢出手,后来观察了几日,发觉并不是,今晚再瞧见那灿若云霞的一笑,便再也忍不住了,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人,居然这么厉害
宁温笑而不语,他自然不是巫,但只要抓住要害,人,其实是很脆弱的。
而那些人见宁温笑的神秘莫测,越发认定了千夫长的猜测,忙不失迭匍匐在地,磕头求饶。
“你们走吧。”宁温道。
吴小三在守营的半个月里,玩弄这里的妇人,几乎是每天一换,营地里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偏偏这吴小三被宁温瞧见,而且又胆敢把主意打倒他身上。
伏在地上的人听见宁温发话,如闻大赦,连忙爬起来脚步踉跄着往营地中跑。
宁温看了一眼倒在他脚下的吴小三,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力道恐怕不能将他一击毙命,只不过是个不死不活罢了,便躬身抽出吴小三身边的佩剑,起身时,毫不犹豫的把人一剑穿心。
隐在暗处的顾翛怔怔的,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咳嗽几声,松开剑柄,从袖中掏出帕子掩唇擦拭,然后又将帕子塞入袖中。那样淡然的姿态,那样取人性命于股掌之间的从容,委实令人胆寒。
顾翛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人,一直以为他温润如玉,他处境艰难,步步维艰,可是却从未想过,这个人作为质子时便能够挑起天下战争,在没有军队的情况下能够谋得宁国皇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甘愿辗转在别人身下?哪怕那个人对他再好。
清楚的看见这样一个宁温,让顾翛忽然觉得,从前的痴心妄想实在可笑,从前那些小小手段,更加可笑。这样一个男人,应当不会被他的痴情打动,更不会因计谋而臣服。
顾翛忽然很想冲出去问一问他,当初他答应做娈侍时,是不是一分一毫的愿意也没有?是不是,全都是利用?
顾翛怔怔愣愣的,再回过神来,宁温早已经离开了。
顾翛从树丛后走出,站立在吴小三的尸体前,青铜剑插在胸膛上,直直的指着苍穹,宛若一块墓碑,只需目测,顾翛便知道他的颈椎骨是被生生捏断了,手法之精准迅捷,绝不逊色于举善堂的杀手。
宁温虽然不曾练过武功,可是自幼习弓箭,臂力和指力自不是一般人能比,他也习惯于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只是久病之身,力气大不如从前了,因此最后才会补上这一剑。
从树丛中走出,宁温在明亮的月光下静静的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右手,着手上的伤痕大多是为了掩盖练弓箭的茧子而故意弄上去的,许多年,不曾用过这样的手法杀人了他还清楚的记得,这只手杀过的最后一个人,是白素。
宁温感觉到塞在胸口的佛珠,伸手取了出来,想到那一袭玄袍的少年,对他百依百顺、仿佛无论他做任何事情都能包容似的,空洞的心居然能够泛起一丝丝温暖。
宁温这一辈子,对他好真正好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籍巫,一个便是顾翛,但是顾翛与籍巫不同。即便是到了现在,宁温对籍巫的印象也只是那一袭巫袍,以及那嘎哑的声音和银白发丝,而顾翛,那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却无比清晰,甚至在饭时偏要给他说笑话的赌气模样。想起来便很是愉悦。
所以,能够用这一串佛珠作为随葬,宁温亦很是高兴。
树丛中,暗卫见顾翛对着一具尸体整整呆站了两刻,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
顾翛这才动了动脚步,抬手将粗布面具勾起来挂在高挺的鼻梁上。
这时外面飞快的闪进一条黑影,落在顾翛身侧,急声道,“主公宁公子呕血晕了过去属下已经把他背回您的帐……”
话音还未落,顾翛便如鹰隼一样飞出几丈远。
无论宁温是利用他也罢,还是对他无意也罢,顾翛终归是不能袖手旁观宁温的生死。
十几个起落,顾翛悄无声息的回了自己营帐,撩开帘幕疾步走了进去。
温软的榻上,宁温静静的躺着,没有一次痛苦的神色,然而脸色苍白,唇边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令那张温润的面添了几分妖娆。
顾翛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宛如游丝一般,若有若无,并且有愈发减弱的迹象。
“来人”顾翛急道,“把我的银针取来”
暗卫急忙从营帐一角的药箱里取来一包银针,顾翛头也不抬的接过来,吩咐道,“去准备炭盆还有,将我带过来的那支千年参切片送进来”
暗卫应了一声,闪身出去。
顾翛全神贯注的飞快下针,直到所有针都落完,心中才开始紧张,如果这样救不了他,那该怎么办?
顾翛和顾然的医术都是出自妫芷的徒弟,而他们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妫芷收的几个徒弟要出色的多,尤其是顾翛,起医术上的造诣,几乎可比当年的妫芷了,只是妫芷还有巫术,她能够生死人而肉白骨,而顾翛不能。
但妫芷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拥有那样的能力。
“主公,参片”一名暗卫将参片呈上来,同时又有两个人把点燃的火盆放进帐内。
顾翛在宁温口中放入两三片,然后开始轻轻捻针,声音冷冷的道,“去唤医逡,令他准备人参鹿茸丸,和贻赤方。”
约莫过了两刻,顾翛再次探了探宁温的脉搏,依旧无力,却好歹没有了衰弱的迹象。
取出所有的银针时,顾翛才发觉自己的中衣已然湿透了,连握着针包得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顾翛握着宁温的手,喃喃道,“你不能死,扶风,不能死……”
一个时辰后,医逡把药熬好令人送了进来,暗卫道,“主公,医逡说怕身上带有瘟疫,不便进帐来,人参鹿茸丸要晚一个时辰才能制好。”
“嗯。”顾翛接过药碗,用汤匙搅着,稍微凉了些,才一点一点的喂给宁温。暗卫识趣的退了下去。
这个咯血病,说重不重,却也能要了人的命,想治好这病,最重要的是需得保持心情舒畅,不能郁结于心。顾翛想起自己极小的时候,母亲给他讲的《红楼梦》,这故事里头讲些什么内容,他至今已经印象模糊,只记得里面有个叫林黛玉的,便是患了这个病,平素忧虑过度,葬花垂泪,花样的年纪便殒命。
顾翛眼中含着泪,却是笑了,他把头靠在宁温肩窝,清俊的声音低低道,“等你醒了,我便要给你讲讲这林黛玉,你看看,你如今成日的咯血,与她当真是一个样”
这是戏谑之言,宁温不会伤春悲秋,不会对花垂泪,任何的伤情,只会隐忍不发的埋在心底,成为沉疴旧疾。
这是戏谑之言,顾翛不知道宁温会不会愿意见着他,所以不会轻易的再食言,徒增烦恼。
后续之此情待何人晓(8)
宁温连续昏迷了三日,顾翛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的守了三日,直到试探脉搏沉稳而有力,顾翛才稍稍放下心来。
“让他住在这里吧,便说医逡给他找的地方。”顾翛对着虚空淡淡道。
帐外很快便传来一声应答,“是”
顾翛在宁温身边躺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起身。
“辄浅……”微弱几不可闻的声音,令顾翛的步子一顿,僵立在原地。
一声辄浅,让顾翛心里生不出任何怨怼,哪怕从前全都是利用。
顾翛缓缓转过身来,冲他笑道,“怎么办?我又食言了。”
宁温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笑容,温和如玉,琉璃似的眼眸中流转着极美的光彩,便是重病,也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风采。
宁温这些日虽然一直昏睡,但有时候意识处在半清醒的状态,他能够察觉身边有个人一直守着他,不离不弃,在这世上除了顾翛,宁温实在想不起还有谁能够这样对待自己。
“我现在走,你当做不曾瞧见,如何?”顾翛话虽这么说着,人却是举步朝宁温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宁温对顾翛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新引力,不由自主的便会去想,去靠近,哪怕被伤了心,也依旧止不住的沉沦,这份情意便如罂粟一般。
“咳”宁温轻轻咳了一声,垂眸道,“我这是快不行了吧?前些日子,从前的人和事越发清晰起来,想来,是过不了多久……”
“休要说这等话莫说你还有一口气在,便是你咽气了,我也有办法把你救回来。”顾翛这话是夸张了,也正因他内心的恐惧,才这样安慰着宁温,也更是安慰自己。
宁温无奈的笑笑,他心里是喜欢顾翛耍赖的模样,这样相处着,不仅不觉得厌烦,反而觉着是因为亲近,所以才会无所顾忌。
“离开建邺吧,你身子这么弱,极容易染上瘟疫,一代枭雄,你不会打算死的这么虎头蛇尾吧?”顾翛赌气般在坐在床榻,想起宁温前几日晚上杀人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觉得堵闷,非是因为讨厌,而是一种莫名的心疼。
宁温眸光闪了闪,心里已然猜测到,是杀吴小三的时候顾翛便已经在了,所以才会如此挖苦他。宁温伸出手指,轻轻按住顾翛放在榻沿上的手、
顾翛心中一喜,见他这般拘束,便伸手反握住他的手。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宁温闭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那温暖犹如源源不断的力量灌入体内,令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而顾翛则是摸索着他的指背,面上不自觉的笑着。
还是顾翛先打破了宁静,“你不是要做和尚么,怎么又蓄起了头发?”
宁温静静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答话。
顾翛猛的醒悟过来,宁温答应做他的娈侍,是真的答应了,并未利用完便过河拆桥,这个应承是一直算数的,只是自己先不要他了而已。
顾翛对宁温是包容的,但宁温对他纵然利用了,恐怕更多的也是包容,由着他纠缠,由着他出尔反尔,由着他使尽各种手段,从不责怪。
“那答应我离开建邺?”顾翛问道。
宁温道,“好。”
顾翛俊美而年轻的面上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映得整个帐子都敞亮起来,他凑近宁温,得意洋洋的小声道,“那好,我十四岁时便在川地寻了一个幽谷,瞒着父母偷偷建了处院子,正好我们俩便去那里住着。”
宁温微微蹙眉,“那里还是留着你以后用吧,你答应过我,要照常娶妻生子,不必与我住在一处,我自寻个地方住下,你想来时便来看看罢。”
顾翛很想道:我时时都想去。但想通了一些事情后,终究不愿太强求了,只道,“你不是还病着呢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好的医者了,待你病痊愈,我便走。”
宁温点点头,形容有些疲惫。
顾翛虽不眠不休三日,却因着此刻心情极好,没有丝毫疲惫之色。他原本并未想过这样的时刻,只要宁温好好活在世上,他偶尔能够暗中见一见便好,这样算是意外之喜了。
“扶风。”顾翛俯下身,将脸埋在宁温的脖颈之间,“不要再骗我、利用我,我现在并无奢求了,只想与你下棋、赏花,我择的那个山谷里,漫山遍野都是桃杏,院中有池,种有荷花,园后有梅、菊,我们春可赏桃杏,夏可观荷,秋可品菊,冬可咏梅……若是……”
“若是你心中还有什么打算,只管与我说,我必不会纠缠不清。”
顾翛说话时的气息喷洒在宁温颈间,温热如毛絮一般,挠的人痒痒的。宁温却并未推开他,郑重的道,“好。”
但凡宁温给了明确回答的,必然会一丝不苟的遵守,顾翛才敢放下心来,享受内心的欢喜。
在建邺又呆了四五日,宁温的身子稍微有了些起色,顾翛便令举善堂的人过来接应,半夜往川中去了。
马车中,宁温靠在榻上,看着懒散倚在几前看文书的顾翛道,“在川地也并非是长久之计。”
川地,是前朝孝闵公主刘挚的封地,川蜀的道路向来以险著称,与外界往来困难,但川府之地也有沃野千里,是个极富饶的地方,又是易守难攻,自成一国。
不过一块地方,顾风华自然不太放在心上,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若汉中王是一个没有野心做吃等死的人守着便罢了,可刘挚是个极为聪明,又很有野心的女人,任是谁做了皇帝,也不会放任不管。
宁温看着顾翛兴趣盎然的等待下文,便道,“若我猜的不错,当今皇上已然盘算好今年或明年攻打汉中,只被这一场瘟疫给拖延……”
顾翛目光一闪,“你是说,这场瘟疫是刘挚故意弄出来的?”
“猜测罢了,我从前与刘挚有些交集,她这人是个敢作为的。”宁温咳嗽几声,微微喘息着。
顾翛放下文书上前帮他顺气,撇撇嘴道,“交集,我记得有本野史上说,你在尚京得以保全,是做了刘挚的裙下之滨,欢快否?”
“你说呢?”宁温唇角一弯,知道顾翛只是提出来挤兑挤兑他,并非真的责问。
顾翛答非所问的道,“无需忧心,阿然阴阳八卦学的好,我让他仿照姜国府中的迷宫也弄了一个,便是真的打起来,我们府上也是安全无虞。”
我们府上也是安全无虞……这句话,让宁温心里微微一暖,有种家的感觉,他忽然间已经不大确定,自己对眼前这个少年没有任何别样的情思了,这种意识,让他微微有些抗拒,却又舍不得松手。
后续之无妄海(1)
宁温大病初愈,顾翛怕他受罪,所以一路上便将马车换了又换,绞尽脑汁的改装再改装,行路上,也是一脱离瘟疫区,便立刻放慢的速度,怕宁温大病初愈颠簸受罪。
从衣食住行上,顾翛照顾的无微不至,但相处之时,他又显得十分任性、孩子气,总之尽可能的不给宁温丝毫压力,这份细心,让宁温心中颇为动容,因此也少了许多防备,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月的相处,让他们彼此都更加的了解对方,同时也都被对方的惊才绝艳深深折服,顾翛没想到,宁温除了对国家大事十分有见地,本身竟也是一个满腹才华之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均不在话下,而宁温也未曾想到,顾翛小小年纪,为人处事居然如此沉稳圆滑,医术高超,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才学上虽不如当年的顾连州,但他出色的这些方面,也是当年顾连州所不具备的。
居然,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车队停到一处湖边休息,进入川地之后,道路虽然艰险,可一旦走过那段险地,剩下的便都是湖光山色了。
顾翛十三岁开始便喜欢到处游历,他不大喜欢去闹市,尤其爱在崇山峻岭之中寻访美景,川地尽是奇景,自然是顾翛常常光临的地方。
此处的湖泊与别地不同,明明是一眼可见着底的,却偏又如碧玉一般的颜色,碧绿浅蓝中透着自然的灵气,通透灵秀。湖底和河岸便都结有白色晶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一匹匹华美的银缎。
绿树红花、苇蔓泽石之间,高低错落的湖面上形成高低错落的小瀑布,构成了珠连玉串,似银帘、似锦帛。
水清石出鱼可数,树深无人鸟相呼,幽静和绝美,像是不甚误入了仙境。
宁温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美景,甚至忘记眨眼,这辈子,他见过太多的苦难和不堪,甚至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美好的东西,竟有这么美好的地方顾翛上前拉住他的手,献宝一般的道,“如何?痴傻了吧,当初我见着这一片仙境时,也是在此呆怔了半日此处水光浮翠,倒影林岚,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翠海。”
“嗯,甚美”宁温乍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宛若琉璃一般的眸子如这湖水一般透澈,波光潋滟,连白皙通透的肌肤上也闪烁着流光,与这样美的景色浑然一体,若不是面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真真要让顾翛误以为自己闯入仙境,遇见了仙人。
顾翛喉头微动,连忙转过头去,不再看他,握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因为此情此景,顾翛忽然觉得自己的欲望显得特别龌龊肮脏,实是亵渎了这个男人。
宁温怔了一下,任他再是聪明,也不会猜想到顾翛现在的想法,“怎么了?”
“扶风,我帮你把面上的疤痕去掉,身上的疤痕也去掉,好不好?”顾翛也不看他,只望着碧绿浅蓝的湖水,望着旁边那些犹若银缎的白色结晶,眼睛有些灼痛,“以前你留下那些疤痕,是想铭记自己受过的耻辱,总有一日要寻回来,你毁容,也是为了我好,可是扶风,有些时候那些不堪的过去需要放下,你现在便应该放下。”
“你这样一个人,本就应该如这湖泊一眼,纯净的一眼见底。”顾翛笑容灿灿的转过头望着宁温,“娈侍之事便不要再提了,我只当你是朋友来处。”
这是顾翛看见这一个人景相融的场景时忽然冒出的想法,不得不放手的时候,还是放手最好。
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便是如此,你想着他好,不想他受到一丝伤害,不想他有一丝的不情愿……除非有一日宁温能亲口对他说:辄浅,我心里其实是有你的。
恐怕这样的可能,是他白日做梦吧
“辄浅。”宁温微微蹙眉,少年的心思总是这般的难以揣测,只是他明白顾翛终于决定要放手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些发疼,他明白自己在顾翛心里的分量。
宁温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顾翛的手,他从一开始笃定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男人,更不会喜欢上一个侄子辈的少年,到现在弄不清楚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他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孤单的一个人,和顾翛在一起,感觉身心都洋溢着温暖,于是他害怕再回到孤寂冰冷的时候。
“此处甚美,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们便在此处扎营过夜吧。”顾翛一边拉着他往林子深处走,一边絮叨,“在那边有个温泉,可惜了,我选的那个地方,什么都好,就是距离温泉甚远。待到了之后,你瞧瞧,若是喜欢此处,咱们就在此处盖个木屋,等到皇上和刘挚真的开战,咱们再搬回那里不迟。”
顾翛话里的这个“咱们”让宁温放下心来,遂也稍显轻松的随着他拨开层层藤蔓,向前走。
顾翛认路的功夫甚佳,他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两年多前了,如今却还能够准确的找到温泉的所在。
随着越往前去,水声便越是清晰,不禁水声清晰,空气中也渐渐能感受到温热潮湿的气息,不过宁温,只能感觉握着他手的这份温暖而已。
拨开最后一层障碍物,终于瞧见面前热气腾腾的一池温泉,这里的温泉与湖水不同,它更偏向碧蓝,宛如一块冰蓝的宝石,镶嵌在白雪之中。
透过袅袅的雾气,能一眼看见水滴的细沙和岩石,甚至能看见那处深蓝色的泉眼正在汩汩冒水,神秘而美丽。
“你先洗洗,我去旁边的山脚下悄悄有没有野味。”顾翛不是不想与宁温一起泡澡,可是每天晚上同眠,便已经挑战他忍耐的极限了,这会儿若是赤luo相对,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精虫上脑。
宁温虽然臂力比常人大上许多,可毕竟敌不过武功高强的顾翛,顾翛不想事后悔恨不已。
“一起洗吧。”宁温笑笑,声音依旧温润且平淡,“便是你真的忍不住,我也不会怪你。”
诱惑赤果果的诱惑
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顾翛心中清醒无比,可是却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宁温径自开始解衣,顾翛这时候才醒过神来,“扶风,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清楚我……我十有八九,十有八九……”会忍不住啊
“我何时不清楚过?”宁温是那种十分明白自己方向的人,纵然这回他并不十分清楚,可是潜意识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而且宁温很敏感的察觉到了。
在宁温看来,顾翛待他这般,无论从他这里拿走什么,都无可厚非,看着这个少年如此的忍耐,折磨着自己,本不是反复的性情,却一再禁不住诱惑,他也觉得于心不忍。
他与他之前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爱慕,也远远超出了欲望,把自己给他,宁温不觉得屈辱。
顾翛似乎被温泉的热气蒸腾的有些发晕,刚刚在湖边悄悄期待的事情,居然真的美梦成真了?纵然宁温并未说心里有他,可已经用实际行动表示了。
眼前的宁温是个灵动的宁温,并不似之前空洞疏离……
顾翛胡思乱想着,再回过神来,宁温已经脱到只剩下中裤了,长腿蜂腰,身材的比例完美绝伦,只是比以前消瘦了点,幸亏这一个月以来,他还拼命的想法子补着,否则可想而知,当时他在建邺时瘦成了何等样子。
泡温泉是临时起意,他们也不曾带衣物来,寒冬又不易捂干衣物,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都要脱光衣物,才能下水。
宁温发觉顾翛没有声音,转过头来便瞧见他呆呆的一动不动,不由笑道,“怎么不动?”
烟雾蒙蒙之中,那个眉目如画的男人转过身来,笑问他:你怎么不动。
顾翛顿了顿,默不作声的开始解衣,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如果不是细看,根本不能发觉他解衣带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厢内心挣扎的厉害,宁温却早已经下了水。顾翛暗恨,方才怎么没注意看,结果错过了一个光明正大占便宜的好机会。
三下五除二的也脱了衣物,跳下水去。
对比宁温的处之泰然,顾翛可就嫩得多了。宁温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一直都是淡然如温玉似的。
顾翛在距离宁温正对面,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可这片温泉并不大,热气蒸腾之中,能看见宁温在水中渐渐开始泛起粉色的皮肤,和身上越来越接近绯色的那些伤口,极妖娆如藤蔓蜿蜒在身上,以顾翛的目力,甚至能看见那胸口鲜嫩欲滴的两点,便如藤蔓上结得小小红果,诱人之极。
顾翛忽然觉得,温泉里的热气不断的冲进体内,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泡温泉,对于宁温来说没有任何享受上的意义,因为他根本感觉不到热度,不管这里是千年寒冰,还是滚烫的热水,他都不知道。
“扶风。”顾翛轻声唤道。
后续之无妄海(2)
“扶风。”顾翛轻声唤道。
宁温没有应声,而是缓缓向他走过来。温泉的水直漫到胸腹之间,半长如黑缎的发在热气的蒸腾中有些湿漉的贴在脸颊边上。
他走到顾翛面前,一举一动荡起的涟漪轻轻的抚触着顾翛的每一根神经,温柔而又清晰。
顾翛内心挣扎的越发厉害了,这一刻能想到很多事情:若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关系,能够保证与宁温在一起吗?若真依着宁温所说,他真的必须得取个妇人传宗接代,他们之间又该将如何呢?
所有的问题在脑海中炸开一般,让他一时蒙住了。
便是在这时,一个携着清爽气息的柔软事物轻轻触上了他的唇。
顾翛是半倚靠在池壁上,宁温着垂头,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两人的喘息均有些不稳。宁温见顾翛久久不曾动,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便转身往岸边走。
看着宁温的背影远离,顾翛才堪堪回过神来,一咬牙,没入水中。
宁温正向前走着,忽觉得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的腿,紧接着便是径直的握住他的分身。纵然宁温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表的人,可顾翛如此直接且大胆的动作,还是让他惊了一下,蓦地红了脸。
顾翛在水底下绕到他前面,哗啦一声,整个人钻出水面,一把将宁温拉入怀中,狠狠亲了上去。
毫无间隔的贴合,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
顾翛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身材十分健硕,肌肉分明,宽肩猿臂蜂腰,再加之他有些紧张,浑身的肌肉崩成极为健美的线条,微微泛着小麦色的皮肤与宁温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面对面的紧紧贴合,顾翛能明显感觉到宁温动了情,对待性,男人从来都是很诚实的,如剑挺立的分身便能说明一切问题。
渐渐的宁温僵直的身子有些放松,也尝试着回应顾翛的亲吻,虽然只是微微的动作,也足够顾翛欣喜若狂。
两人耳鬓厮磨了半晌,顾翛抚摸的手才缓缓移到宁温的腰臀之间。不得不说,宁温的身子即便伤痕累累,也是极少人能比的,他的身材并不是很纤细瘦弱的那种,反而很男人,个头颀长,作为一个男人来讲,算是极致了。
“你在上,还是我在上?”顾翛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宁温微微一愣,他一直以为顾翛是把他当做一个女人的角色,因此才会那般的悉心呵护照顾,绝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能够,顾翛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
“嗯?”顾翛见宁温不说话,催促了一声,声音里呆着细微的颤抖,显然已经是濒临忍耐的极限了。
“你来吧。”宁温道,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去破坏这个完美少年的想法,纵然被人玩弄,也不是他所情愿。
顾翛得了答案,手才缓缓下滑,到了臀间,用指稍稍试探一下,不禁微微蹙眉,“这样紧,真的可以吗?”
宁温腾地血气上窜,一张脸红的可以沁出血来,“你休要说这些混账话,大丈夫做事怎的如此拖泥带水”
顾翛轻轻抚摸着那处,贴近宁温耳边惭愧的道,“可是我不会,怕伤着你了,你若是会,便教教我罢”
这是宁温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他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撩拨动情过,尤其是他能感受到顾翛,那轻揉慢捻的动作,再加之这样暧昧的话语,若说顾翛不会,宁温不信。
宁温恼怒的涨红着脸,忍着异样的感觉道,“反正我感觉不到疼,不需小心翼翼。”
顾翛将宁温推到岸边,两人正欲开始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样两个人都站着,无论怎么着都够不到那处。
若是宁温弯腰,头必然是要没入水中,还不等事情办完,恐怕就窒息了。
“怎么办?”顾翛一副抓心挠肝的模样,“你也一把年纪了,该知道怎么弄啊?”
宁温憋了一口气,道,“我如何知晓,我往日从未对断袖有过半分兴趣”
两人呆呆的对了半晌,连情/欲都退却了不少,宁温才问道,“白素不是爱写画这一类的小册子么?你就没看过一本?”
“看过,但她话男女的居多,男男的,我只记得有本是在榻上……”顾翛说到这里,眼睛一亮,伸手将宁温****,哗啦一声托了起来,“就是这个姿势。”
宁温嘴里发苦,居然是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罢了,做这种事情本身已经够难堪了,也不在乎多这一点。
这个姿势一下子刺激到了顾翛,方才退却不少的欲望,竟然翻倍的返了回来,他一手托着宁温,一手扶着自己的分身,缓缓试探着进入。
即使明知宁温感觉不到疼痛,顾翛也十分小心。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宁温忽然蹙起,因为他竟然感觉到了疼痛,而且是十分十分的疼,宛如被撕裂开来一样。因着很久不曾疼过,这一疼,竟让他有些承受不住,压抑在口中的呻吟偶然飘散出来。
顾翛本就忍的极为痛苦,再听见宁温这样的声音,当下真是急死个人了。
这样慢慢的,两个人都有苦说不出,宁温索性猛的迎了一下,长痛不如短痛。
顾翛没料到宁温会如此,看见他神情似乎有些痛苦,连忙问道,“扶风,你怎么样?”
“无事。”宁温声音带着重重的喘息,他真是想不明白,这样痛苦的事情,为何还有许多权贵子弟混在一处,自愿为受。
顾翛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紧密贴合的那处,那种紧致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驰骋,想要解脱,当下靠着本能的引导,缓缓动了起来。
每动一下,便是酣畅淋漓的畅快,但他便如不知足的饕餮,越是畅快越是想索求更多。
与顾翛相反,宁温本就是从心底里排斥这种事情,纵然他对顾翛产生了一些情愫,也不忍心看顾翛如此忍耐折磨自己,决心如此,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一时半会难以抹去,再加之,他很久不曾疼痛,乍一痛起来,真是苦不堪言。
但是渐渐的,当痛到麻木之时,身体里开始隐隐发热不安,顾翛似乎也感觉到了宁温的变化,适时的握住他的分身。
热气飘渺的温泉之间,两人辗转缠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令人面红耳赤。
青山碧水之间,花木繁盛,两个如此俊美至极之人动情的模样,把整个山谷都增添了几分明媚绝美的意味。
纵 情过后,顾翛还有些意犹未尽,但退出来时,才惊觉满池的血水,当下什么旖念都没有了,急急道,“扶风,你,你伤得重不重?”
宁温微微张开眼睛,琉璃似的眼眸中*光不经意间流泻,带着极致的慵懒之色,魅惑之色,令仙境一般的美景乍然失色。
顾翛呆了呆,燥热的感觉竟又忽然回到身体中,他知道,如果再次索求,宁温多半不会拒绝,只是看着这半池触目惊心的血水,他是万万不敢再来一遍。
“无事。”宁温声音有些沙哑,让人听了,心尖都发颤。
顾翛把他扶到干净的池水中,水很透明,能清晰的看见逸散看来的血,在水中卷曲蜿蜒,美的极妖娆。
“让我瞧瞧……”顾翛说着便要将他托起。
宁温猛的攥住他的手,“不用”
“不看,不看,那你穿上衣服,我帮你上药。”顾翛翻身上岸,飞快的穿上裤子,然后直接套上外袍,把中衣留下来给宁温擦身子。
顾翛给宁温上药的时候,他倒是没有抗拒。
“你的想法真怪,摸都让摸了,怎的还不让看?”顾翛手探进他衣服里,一边小心翼翼的抹着随身携带的药膏,一边小声问道。
宁温脸色涨红,恼怒道,“你少与我耍混账,好了没有,快走”
宁温觉得顾翛分明就是故意,若要看到那处,必然是个放/荡的姿势,他哪里会肯。
顾翛抹完药,笑嘻嘻的帮他理了理衣领,又在他耳边悄声道,“扶风,你动情的模样,真真是天地为之黯然。”
“你”宁温哼了一声,甩袖便走。
顾翛心情愉悦的跟了上去,今日的宁温已经被他惹怒了好几回,这样会喜会怒,会动情的宁温,让顾翛更加迷恋不已。
回到车队时,举善堂的剑客们早已将营地弄妥当,两人换了衣物,顾翛依旧亲手给宁温做饭,尤其是他今日心情极佳,竟是多做了六七个菜,即便宁温没有味觉,心里也能感受到顾翛满满的关心。
用完晚膳,两人沿着湖畔散步,如水的月光下,银白的河堤,湖水泛着幽幽的蓝。
剑客们坐在岸边,远远的看着那两个神仙般的人物,久久分辨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顾翛跳过一道窄勾,回身向宁温递出了手,宁温习惯性的便握了上去,越过窄沟之后,顾翛也不曾松开手。
两人并肩看着就在脚下流淌过的小瀑布,月光下如一串串珍珠,莹白透亮。
“咦?好大一条鱼”顾翛望着水中叹道。
宁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清透的水中两尾银白的大鱼悠悠然然的游动,缓缓摆尾时,银色的鳞片上一点一点的盈亮,竟是如碎了一片片的月光。
“真是奇特的鱼”宁温前半辈子就是在尚京城、建邺和姜国谷中,对于自然中美景,自是见的极少。
顾翛见他瞧的认真,心里一痒,吧嗒在他面颊上偷袭了一口。
宁温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赏景,但面上微微泛起的红晕出卖了他,这种掩耳盗铃的模样,让顾翛觉得十分可爱有趣,于是这次散步,一个不亦乐乎,一个不胜其扰,倒也和谐的很。
月色下顾翛清冽的声音认真而期待,“扶风,我带你去我去过的所有地方赏景,如何?”
顿了许久,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好。”。
后续之无妄海(3)
两人在堤上闹了两刻,宁温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白皙的额头渐渐有细密的汗水渗出,在月光下盈盈发亮,但如玉的面上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扶风,是不是药力过去了?”顾翛蹙眉看他,心里也已猜到答案,“你既是痛,怎的还闷不作声。”
顾翛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我背着你回去。”
宁温神色羞怒,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让人背着,成何体统,“不用,我可以坚持到回去。”
顾翛也不答话,闷不作声的将他拽上背,便就背了起来,“不要动,我这是先提前练习,你应当学着习惯才是。”
“练习?”宁温怔了一下。
“嗯。”顾翛转头瞟了他一眼,绷着脸,认真的道,“等你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我便天天这样背着你去看风景,方才不是约定过了么,带你去我去过的所有地方,天下美景如此之多,我去过的地方也实在不少,怕是你走不动道的时候,还没看遍呢所以,我只好这般背着你。”
说罢,径自笑开了,明亮的笑容灼灼似日光,在这月华如水的夜里,带着阳春三月的温暖,照进了宁温心底的幽潭。
等你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我便天天这样背着你去看风景……
便是这句话让宁温放下了骨子里的骄傲,安安稳稳的让顾翛背着。
顾翛见他不再反对,不禁微微一笑,心中也渐渐对他了解许多,宁温也并非是油盐不进,至少,他对这样朴实又真诚的话语没有任何抵抗力。
回到营地,剑客们已经搭好了帐篷,蒙古包似的,里面十分宽敞,甚至有矮几之类的家具,下面铺了厚厚的羊毛毡子,角落空地上燃了火盆,帐内温暖极了。
顾翛将宁温放在塌上,径自去矮桌上取了药箱过来,将里面的药瓶一一摆了出来。
“扶风,我瞧瞧你的伤势吧?”顾翛皱眉道,“你知道,那处……光靠把脉……实在不能确定伤情。”
宁温顿时僵了僵,“无需,过几日自然便会好了。”
往常宁温都是如此,受了伤也极少会用药,过几日便会自行愈合,他经过大巫锻炼的体制要比一般人强上许多,愈合的速度也比常人要快。
看着宁温不自在的形容,顾翛心里别提多乐和,面上却更加严肃的凑了过去,“扶风,我们之间已经‘坦诚相见’……你若是想看我的,我也给你看便是了。”
“我不想看。”宁温淡淡的道。
顾翛扁了扁嘴,嘟哝道,“可是我想看你的。”说着,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伸手要扒宁温裤子。
“辄浅莫要胡闹。”宁温腾地涨红了脸,顾翛又不是七王,他也无需用极端的手段来反抗,可不用极端手段,他绝不是顾翛的对手。因此,除了这句话,以计谋著称宁公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顾翛闹了一阵子,却也是没有真的耍无赖,笑着趴在宁温身上,指头捏住他的脉搏,试了一会儿,不禁调笑道,“你心跳好快”
宁温甩开他的手,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这厢还未平复,唇忽然被人霸占,紧接着便是狂风暴雨一般的侵略,那双手也不老实的在他身上四处游移,终于探入他两股之间。
指头轻轻触到那处,小心翼翼的抚弄着,不一会儿清凉的感觉便散开来了,原来顾翛是怕他自己上药觉得尴尬,帮他上药,又难为情,这才想出的法子,既占了便宜又达到目的。
可是渐渐的,这一把火有点失控的趋势,顾翛连忙松开宁温。
正在此时,帐外响起暗卫的声音,“主公,府中有信来。”
顾翛起身理了理衣襟,闭眸“嗯”了一声,片刻,再睁开眼时,已经不见一丝情欲,连面上的红晕竟也退却的差不多了。
“我出去片刻。”顾翛道。
宁温也在收拢着情绪,听闻顾翛说话,便应了一声。
“主公……”暗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公已来信催促数遍,请主公尽快返回政阳,繁氏娇娇……”
随着外面两人越走越远,屋内,宁温也逐渐听不见了。
“繁氏娇娇……繁星……”宁温喃喃道,心口某一处有些微酸钝痛,还未及他明白这是何种情愫,顾翛便已然回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扶风,我怕是必须得回去一趟了。”顾翛把信丢在几上,苦恼的道。
宁温坐起身来,依旧是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既然尊长有令,当是该回去,你明日一早便动身吧,留一两个人给我领路便是。”
对于宁温的理解和宽容,顾翛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这世上无论男女,也都再不能找出一个堪比宁温的了。
“可是洞房花烛刚过,还是新婚燕尔,我不想走。”顾翛翻身上榻,窝在宁温身边,做鸵鸟状。
宁温一时郁结,只干干的斥道,“混账”
顾翛越发得劲,干脆如八爪鱼一样的缠住他,“这天底下,我也只对你一个人混账罢了。”
这话说完,沉默了许久,顾翛才又闷闷的道,“信上说,母亲有了身孕,你说,我都马上要弱冠了,他们竟然又给我整出个弟弟妹妹,真是……唉还有繁氏娇娇……我曾与你说过的,叫阿星的那个……”
顾翛说到这里明显感觉到宁温身子有些僵硬,因着宁温与白苏有些过去,顾翛便自然而然的想差了,以为他还在意,心里虽有些吃味,却还出言安慰道,“我本是不该与你说这些,可我,不想瞒着你什么,放开些罢。”
“嗯。”宁温的伪装的微笑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可他第一觉得,原来想笑竟是如此艰难,“我知晓了。”他心知肚明,自己介意的不是白素怀孕,当年她怀顾翛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顾翛见宁温果真有些介怀,连忙转移话题道,“还有一桩事,繁氏阿星与阿然的婚事定下了,我当初只是暗示了繁湛一下,没想到,两方手脚却是够快,我这出来不到两月,竟是连婚期都定好了。”
“与阿然?”宁温诧异道。
顾翛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是啊,当初我还说娶了她,可人家看不上我,说我虽比阿然长得差些,还是值得骄傲的。”
“她觉着你比顾然长得差?”宁温更加诧异了,同时心中也隐隐高兴。
顾翛絮絮叨叨的与宁温讲了此事,宁温却被自己心情的变化弄的蒙住了。
后续之无妄海(4)
顾翛却并未急着赶回去,现在距离顾然的婚期还远,距离白苏生孩子,那就更远了,因此只让人送信回去,说顾然婚期之前半个月赶回去。
趁着这断时间,顾翛开始配药去掉宁温面上和身上的疤痕,看着日益淡化的痕迹,顾翛心中很是得意,并非为自己的医术得意,而是觉得,这种感觉像是亲手抹掉了宁温一切不愉快的过去。
在翠海休息两日之后,这才再次启程。
翠海距离顾翛的宅子需要翻过两座山头,马车是不能再用了,只存放在山下建的一个宅院里,一行人骑马从山间小道前行。
幸而天公作美,赶路这几日,除了有一日傍晚下了点山雨,一直都是艳阳高照,因此在第三日的午时便到了府中。
这一处的山谷甚美,且只有春夏两季,山谷中有许多桃树还开着花,繁花掩映之中,偶尔露出飞扬的黛瓦屋角,站在半山看过去,竟然是个极大的院子。朱门之前不远,有一个小湖,湖水是与翠海相类,镜面似的水透着碧色,岸边尽生桃李,粉红fen白与碧绿透蓝得湖水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顾翛与宁温并肩走入府内,得意道,“这宅院是我亲自布置,我虽少来,却是极喜欢这处。”
宁温看着顾翛笑容灿烂的模样,心情也不禁好了起来,前些日内心的忧虑也都悄悄压在心底,他也下意识的管着自己的心,但情绪依旧很容易便被煽动,因为与顾翛在一起时,几乎都是轻松而惊喜,每时每刻都能看他折腾出一些新花样,宁温只是浅笑的看着,即便如此,顾翛也是乐此不疲。
“主”正房的门口跪着一对年老的夫妇,还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均着这粗布麻衣,一见便知是下人。
顾翛敛了神色,与他们介绍到,“这位是宁公子,日后他便是你们的新主。”
“是”几个人齐声答了,微微挪动了方向,朝着宁温俯首道,“见过主”
“起来吧。”宁温声音如玉,让人一听便心生好感,这几个奴仆吊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平日这里也就我一人,没有很多奴仆,这些人虽老得老,小的小,可也算懂事,伺候人也还妥当。”顾翛道。
宁温淡淡一笑,往日里伺候他的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但是即便再多的人,也挥之不去那种孤独。宁温过过地狱一般的生活,也享受过世间的浮华,只是从无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充实,至于有无人伺候,他当真并不在乎。
“我们去沐浴吧?”顾翛一身武功,都觉得有些疲乏,恐怕宁温更是累,只是他擅长伪装自己的一切感觉而已。
“好。”宁温依旧一副淡淡的模样。
顾翛偷偷瞧了宁温一眼,方才他故意说了“我们”,这样明显的暗示,相信宁温不会听不懂,既然应了,应当是答应了吧。
顾翛愉悦的勾起唇角,引领宁温一同往后院的浴房去。
府内的浴房,经过顾翛的精心设计,虽算不上华丽,却绝对舒适。
浴房内有个长宽两丈的浴池,墙壁上伸出三只神兽头,汩汩的向外吐水,那水散发着缭绕的热气,衬着黑色石头砌成的墙壁,墙壁的石头被打磨的光可鉴人,石头里面有一点一点的光亮反射油灯的光,犹如星空,显得神秘而幽深。
顾翛看宁温似是极喜欢,便问道,“我还道你会不喜欢这样的深的颜色……你喜欢什么颜色?”
“黑色。”宁温的回答出乎顾翛的意料。
顾翛不禁问道,“最厌恶的颜色,不会是白吧?”
宁温随着顾翛往帘幕围拢起来的侧间,看见侧间中摆着一张精致的塌,榻上铺着红银相间的锦缎不禁皱眉,答道,“绯色。”
红色……宁温有生以来只穿着过两次红色,一次是在七王宴上,那次宴会他是穿了藏蓝色的广袖宽袍,半途时,被人“不慎”撒了酒水,整坛子的酒让下半身都湿透了,情况万分尴尬,还是七王挺身而出,请仆役领他去换衣,当时七王准备的便是一件绯色的华丽宽袍。
当时他不过十二岁,虽觉得着如此华丽的服装甚为不妥,但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衣物,让仆役取一套下人的衣物来,他们偏说七王交代好生伺候,不得怠慢,遂无法,只好穿上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便是这一件红衣,是他绝地噩梦的开始。
红衣的宁温一出现在宴上,便惊艳四座,四周安静得甚至能听见有些人吞咽口水的声音,以及那些毫不掩饰的丑陋欲望,宁温至今还记得当时那种恶心的感觉,如同吞了苍蝇。
从那以后,他便成为了尚京权贵争相追求的男人,七王甚至霸王硬上弓。
第二次着红衣,是大婚那次,虽然新妇换了人,但那次,宁温是为白苏而穿。
顾翛不知道这些过去,看宁温眼中变换的神色,伸手抱住了他,是男人安慰男人的那种抱,不用说什么,只是一个用力的拥抱,什么言语也无。
宁温微微一笑,推开了他,“无碍。”
顾翛撇撇嘴,不满的道,“不过想顺便占些便宜,推脱的可真快。”
顾翛是口头上占占便宜,面对宁温时,他觉得胆怯,明明心里很想,却不敢动手,典型的有色心没色胆。因为他知道宁温骨子里还是排斥做这种事情。
“扶风。”顾翛目光乱飘,就是不敢看宁温的表情,干咳了几声道,“我后天便启程回政阳,我……我们……亲近亲近,可好?”
半晌,无人应声,顾翛急了,连忙道,“就一次”
等了半晌,依旧无人应声,顾翛这才抬起头来,一入眼便瞧见宁温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神情,分明是在看逗弄他他怎么忘了,宁大公子可是出了名的黑心肝,当下牙一咬,迅速欺身上前,吻住了那温软的唇。
直到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才堪堪停住。
宁温面上的疤痕已经退了一半,只剩下淡淡的红印,犹如一条曼珠沙华的花瓣,从眉弓处一直延伸到下颚,再加之他此刻微微动情的模样,实在是魅惑之极,顾翛叹息一声,埋头在他脖颈之间。
后续之无妄海(5)
这一次,宁温并无第一回那般排斥,偶尔也若有若无的回应了顾翛,这让顾翛乐得合不拢嘴,连晚间用饭之时,唇角也止不住上扬。
但想到这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四个月不能见面,顾翛便难受的紧,刚刚涌上心来不久的欢喜,又落了下去。
饭罢,两人便只着了宽袍在寝房中看书。
因着宁温替换的衣物少,只暂时穿了顾翛的玄色袍子,斜斜靠在榻上,温玉一般的姿容在黑色的映衬下,琉璃似的眼眸宛若一汪幽潭,直视人的时候,便如带着巨大的吸引力,便只需淡淡的瞧上一眼,便令人忍不住沦陷。
顾翛穿黑衣也是魅惑的,但他浑身散发的冷峻气息,通常会使人不敢直视。
两人便就这么静静的,宁温靠在榻上,顾翛则是横躺枕着他的腿,均是悠闲的翻看书册。窗外一池荷花簇拥,大多都还是花苞,至多绽开一半。
微风拂过时,伴有阵阵清雅的荷花香气。从窗子举目望去,荷花池后有个桃花林,烟霞般的绚丽中若隐若现的又几处黛瓦白墙的房舍,宛若江南水乡。
顾翛余光瞥到宁温观景,放下书卷,一个翻身便到了宁温身侧,巴着他道,“想到家乡了?”
宁温淡淡摇头,“我只是在想,桃与荷同时绽放的奇景,怕也只有你这处能看见。”
宁温虽然生在江南,却对那里并没有任何乡情,他从出生便在冷宫之中度过,大一些便被送到雍国做质子,也没有过什么愉快的回忆,因此无论是哪个地方,都无甚可思念的。顾翛想到这个,便也不再多问,只是不满道,“这是我们的地方,不是我的地方”
宁温面上泛起一丝笑容,“与我一同到府里四处看看吧。”
“你不疼吗?”顾翛坏坏的抚摸着宁温的腿,慢慢上移。
宁温顿时血气上涌,狠狠拍下他的手。
闹归闹,两人却是起身一并往院子里去了,繁花缤纷,人走入其中都不由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只是宁温看着满院子的桃花,心里百味聚杂,当初他便是在白府附近的桃花林中毫不留情的想扼死白素,如今却毁了她的儿子,若是愧疚,宁温觉着,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白素。
看着顾翛如阳光耀眼的笑容,宁温不禁想起初初遇见他那会儿,一直以为他是个心性不定的少年,谁知,这少年沉稳的心思,已经堪比当年的顾连州,独独对自己才任性罢了。
一路无话,不知不觉间走到一间水阁,一座常常的曲桥通往水中央的一座四角小阁。小阁不大,四面均有门窗,周围还延伸出水榭,掩映在茂盛的荷叶里,情趣宜人。
亭子中,摆放着桌几,几上有把古琴,算不得名贵,宁温伸手拨了一下,音色不错。
“扶风,弹奏一首曲子吧。”顾翛靠在水榭边,懒懒的道。
宁温也未曾推辞,顺势将琴携到了水榭之上,盘膝坐下,将琴横放在膝上,些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潇洒,颇有几分洒脱不拘的意味,这样的气质,在宁温身上出现极是难得。
弹的是《酒狂》,这是一首意在泄发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的曲子。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鸿荒……
这样狂放、浪荡、不羁的琴曲从一个温润如玉的人指间流泻出来,不禁令人恍惚在梦中。
每时每刻,顾翛都会感叹:原来扶风竟是这样的性子。
听见此刻这酣畅淋漓的曲子,顾翛不禁疑惑,这样一个男人,充满男子气概的男人,如何就会同意与他行那等事?或许……是否心里可以有些期待,其实宁温……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待弹到第二段时,顾翛进水阁中去处一管箫,与之合奏。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将那原本便有几分惆怅的曲调渲染的愈发悲伤迷茫。
两人相视一眼,眸子中都流露出丝许笑意,有种知音之感。
水榭上,晚风伴着荷香真真,两名绝代风华的黑袍男子临风和曲,契合的感觉微妙不可言说,使得整个情景看起来美丽之极。
最后一段曲子,气若长虹,姿似游龙,箫声渐渐弱了下来,以琴曲为主。旋律忽然变得极为微弱,缓缓而出,之后沉闷的一声,犹如叹息。
相视一笑,忽然压抑的笑声爆发出来,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澈朗朗,两人歪倒在水榭之上,好一阵子才渐渐歇了下来。
顾翛畅快的伏在木质的地板上,“扶风,真真没有想到,你这张温如水的皮囊之下,还装着一颗如此狂放的心。”
宁温平躺在地,面上还带着大笑后的红晕,一双眼眸是前所未有明亮,他从未,有过这样寻着知己的感觉,心情自是愉快极了,将之前心中的烦恼挥去了不少。
美好闲适的时光总是易逝,隔日,顾翛便启程返回政阳。
宁温站在半山腰处,远远看着那一骑绝尘,心中有些空,又回到一个人孤单的生活了。然而心里一直孤寂着的煎熬,和充实的心一下子被抽空的感觉,全然不同,有了对比,才觉得落寞。
宁温眯着眼睛盯了许久,在半山腰上站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去,却隐隐约约又听见有马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正是顾翛离去的方向。
黑马,玄袍,在山间小道中宛如飞影一般的掠过,仿佛刹那,又仿佛许久,那一人一骑已经立于山下。
宁温迎了下去,顾翛执着马鞭朝上走去。
宁温方欲询问他有何事,顾翛一个欺身便抱住了他。
静静拥抱了许久,宁温伸手抚着他的背,像是安慰孩子一般,询问道,“如何又回来了?可是有东西落下了?”
“有。”顾翛闷闷的道。
宁温拍拍他道,“那快去取,再晚,山路可就难行了。”
顾翛姿势动也不动,闷声道,“我魂儿落下了。”
“稚气。”宁温轻笑着道,他虽然并不大待见顾翛说这样腻歪的话,心中却是生出许多惆怅来。
离别,原是这种滋味。
后续之无妄海(6)
顾翛说完这句话,扭头便走,再也不曾留下别的什么话。
骑马疾行,从川地到政阳也得需近一个月,顾翛风尘仆仆回到镇国公府时,白苏已经显怀了,顾翛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母亲可算是圆满了,终于又盼来个乖顺的。”
白苏懒懒的翻了个白眼,淡淡道,“唉母亲是圆满了,可你却处境糟糕,月前你父知晓你与宁温之事,至今心里头还憋着一口气呢。”
顾翛心中一跳,他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父亲坚决反对的话,只有两个结局,一是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再不然,就是用什么手段拆散他和宁温,绝不会有第三种选择。父亲又一向古板……
白苏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禁不住心疼,出言提醒道,“阿翛,你身为大子,当知道你父亲在你身上寄托了什么样厚望,他尽心尽力的培养你,对你关爱备至,希望你自在活,但……”
白苏并没有把话说尽,她知道顾翛能明白。
顾连州可谓是个完美的父亲,甚至比做夫君更加完美,他少年时候缺少父爱,每一步都走的胆颤,所以他做了父亲,便竭尽全力的对待自己的孩子,尤其顾翛是大子,他倾注的感情和心血自然更多,而今顾翛这番作为,恐怕是令他失望至极,伤心至极吧
白苏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也很为难,说实话,她打心眼儿里排斥儿子和宁温的事,因为她了解顾翛,他与他父亲一样,一旦倾注了感情,便是全部。
“夫人。”侍婢在门外躬身道,“主请大公子过去叙话。”
白苏看了顾翛一眼,道,“你去吧,莫要整理仪容,就这么去。”
顾翛知道母亲是在帮自己,父亲的软肋,只有母亲掐的最准,听她的保准没错。
看着顾翛的背影,白苏手指敲击着几面。
小七跪坐在一旁,帮白苏揉腿,浅笑着安慰道,“夫人宽心吧,我曾听福缘大师说,情分这回事呢,都是有定数的,大公子注定是要有这个劫,不如待福缘大师从建邺归来时,请他开导开导大公子,说不定就奏效呢?”
白苏弯着眼睛道,“小七还是这般嘴巧,我现在也懒得去管他,只求着这回能生个娇娇,我要把她养成妫芷那样的。”
“夫人也就是嘴硬心软,哪里能舍不得管大公子”小七并没有接关于妫芷的话头,每每提起,总惹得伤情罢了,她抿唇一笑,转移话题道,“夫人要管得事儿还多着呢,可不能只想着娇娇,总得把十三姐和香蓉姐的婚事给定一定罢?”
白苏身边的四个丫头,十三发誓终身不嫁,定要尽心尽力伺候白苏一辈子,香蓉巴巴的等着陆离,哪怕只求个姬妾身份,只有小七是自愿被白苏指婚给了雷胥,已育有一子,如今是顾玉的伴读。
二丫也是个死心眼的丫头,见自己姐姐不嫁,说什么也不愿意嫁,举善堂的堂主过来求了几回亲,她明明是喜欢人家的,却死活不同意,让白苏硬是给捆上了花轿。
白苏也知道小七的好意,便顺着她的话道,“她们两个,一个倔脾气,一个烈性子,十三心思藏的忒深,我也不知她究竟有没心仪之人,总不能乱点鸳鸯谱吧,香蓉更不必说,我若逼她嫁给旁人,她立时就能在我面前抹脖子,但陆离……又非是我能掌控。”
“唉,都是多情种子,我当初也只是看着雷胥长得挺好,肯吃苦,人也务实,便觉得合适,就嫁了,现如今也是过的好,也不知什么样的情,值得这般耗着。”小七揪着眉头道。
小七生着一张娃娃脸,便是如今人已经年过三十,也依旧是副孩子样,笑起来两个小酒窝,让人感觉温暖亲切。
白苏嗤嗤笑道,“你这样也挺好,当初香蓉也是与你一个想法,还在尚京时,她瞧上了夫君身边一个暗卫,真真是殷勤照顾,那段时日事情多,我也忘记给她婚配,后来想起时,她却说,情分这个事一旦久久没有着落,也就淡忘了。可你看她现在。”
有些人,一生也遇不到生死相许的人,不失为一种遗憾,但这种人往往都能过的幸福安宁,而另外一些人,生死纠缠,所谓物极必反,爱的太深,总容易受伤,能得到好结果的寥寥无几。谁都不必羡慕谁,都是幸运的,也同是不幸。
白苏是幸运的,纵然犯了些糊涂,纵然历尽坎坷,如今这个结果她很满足。
这厢两人闲话家常,书房中,顾连州与顾翛亦在聊天,气氛却不甚轻松。
两人的手边各有一只火炉,上面煮着水,顾连州从容的煮茶,烟雾袅袅之中,若隐若现他俊美无铸的容颜。
顾翛却只是用开水冲泡了一杯龙井,他现在的心静不下来,不合适煮茶。
“你与宁温之事,我听闻了,你有何话要说吗?”顾连州一边煮茶,清贵的声音缓缓道。
这等形容,顾翛知道父亲是动怒了,不宜说什么触怒他的话,遂垂头道,“儿,知错了。”
“只是知错?”顾连州将煮好的茶倒出,拢起好看的眉头,静静的看着他。
知错,并不等于不会继续犯错,顾翛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错的,但他放不下。
顾连州见顾翛满身疲惫的模样,却也没有过于责问,只道,“你当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是顾氏的大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并非是见不得断袖,但你要摆正自己的态度,那个人,不管是谁,只能是一个宠,陪你走完一生一世的,当是你的妇人,为你生儿育女的,亦是你的妇人,孰重孰轻,不要有丝毫偏颇才行。”
“父亲,”顾翛的话戛然而止。
他想说:如若有人嫌弃母亲的出身,让她一生一世只能为妾为宠,你可愿意?我也不过是瞧上一个男人,他在我心中,是与母亲在你心中样的地位啊
只是,此话他不能说出口,不过是个男人,只因是个男人,所以,才万万不能。
后续之无妄海(7)
顾翛虽没有直接表明意思,但顾连州又如何猜不出来,再说,顾翛是他的儿子,某些方面与他的脾性一模一样,终究,还是退后妥协了一步,“寻个愿意为你生子的妇人,只要生下嫡孙之后,为父便再也不管你。”
这已经是顾连州最后的退让。
顾然和顾玉都是他的嫡亲儿子,但在世人眼中,大子就是大子,不是任何人能够替代,这种观念在顾连州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与白苏不同。
“在嫡孙出生以前,你不许离开政阳半步”顾连州起身走出书房,在门口顿下步子,微微垂眸看他,“你好自为之。”
顾翛没有怨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这是顾连州溺爱,才会有这种妥协,否则绝无商量的可能,这已经比他预想的结果好上太多。
愿意为顾翛生子的妇人并不难寻,只要他一松口,定然有数不清的女人愿意,可是顾连州口中的妇人可不是那么好找,因为大子的母亲不能含糊,纵然不是世家贵女,也得才华过人。
有身份、有才华,又愿意下半辈子独守空房的妇人,一时半会哪里寻的到?就算寻到了,孩子也得一两年才能生出来,而谁又能保证,一举得男?
顾翛垂眸凝思。
时五月底,已经有了初夏的炎热,南方的瘟疫经过一冬的控制治疗,已经消亡,但在这一场瘟疫之中,共计死了六万余人,许多良田荒芜,即便朝廷及时调配,也错过了春耕,导致南方元气衰弱。
正如宁温所料,顾风华暂停了攻打蜀地的计划。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静。
六月初九宜嫁娶、宜安床,顾然的婚事便定在了那一日。长未娶,顾然娶妻自然不合理,顾连州便将顾然的婚事推迟到十月十六日。
这摆明着是给顾翛一个期限,看似短了点,但顾翛找得只是一个能生孩子的妇人,又非是互相爱慕的恋人,合适的娇娇自然甚多,顾翛手中有天下间最优秀的斥候,寻几个适龄、貌美、贤淑、有才的未婚女子,自是不在话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翛心里越来越焦躁不安。
“大公子。”声音淡然却不失严谨,一听便知道是个极重礼仪的人。
凉亭中,顾翛转过身来,看见台阶下一袭暗紫曲裾的妇人,简单的堕马髻垂在身后,双手只从广袖中露出指尖,微微交握在腹前,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恭谨,却让人不觉得卑微。
十余年,十三已经蜕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管事。
“十三姨。”顾翛起身相迎。
“大公子请坐。”十三步上台阶,在席子上跪坐下来,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名帖,“您送去的名帖,夫人已经看过了,只去掉了其中三名,夫人道,其余的请大公子自行定夺。”
十三将名帖推到顾翛面前,微微垂首,“大公子可还有话要奴婢转达?”
“没有。”顾翛看着那张精致的名帖眼睛有些刺痛。
十三见他有些发呆,半俯身道,“既然如此,奴婢告退。”
纵然十三变得不再卑微,比从前更加沉稳,性子却是没有多少改变,不该说的话,半句也不会多问。
“十三姨,你定然也知道我的事吧?”顾翛懒散的靠在栏杆上,微抬眼看着十三。
一袭玄袍,胸襟半敞开若隐若现的露出结实的胸膛,俊美至极的面上慵懒中带着几分疲惫。然十三一直低着头,站在亭口,应了一声,“是。”
“你怎么看?”顾翛想知道,这个平凡又似清心寡欲的女子,究竟能给出什么样的建议。
若是对旁人,十三定然是一句“不敢妄言”,但她看着顾翛长大,对他的性子也十分了解,他向知道的事情,定然会弄出个结果来,遂道,“若是让奴婢说,大公子定然会不爽快,所以奴婢只能说,大公子只求随了自己心意便好,奴婢纵死,也护着您。”
“那照你自己的想法呢?”顾翛问道。
十三依旧垂着头,静了一会儿,答道,“妄念,莫要生,莫要想,若是生了又断不掉,那便带进棺材里。”
顿了顿,她道,“奴婢妄言了。”
她说,不切实际的念头,就不要生出来,不要去想,如果不小心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却又断不掉,那就只有埋在心底,带进棺材里。
顾翛忽而一笑,“我便不该问你,你这拘束的性子,怕是永远也改不了,不过,十三姨,我可是发觉你的心思了,既是说了一半,便说说那人是谁吧?”
十三淡淡道,“奴婢什么也没有说过。”
顾翛叹息一声,也不再继续盘问,既然她把那个人深深埋在心底,打算死也不说出口,顾翛便不再逼迫,但同时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个人影,以十三现在的身份,什么人是她不敢想,不能想的呢?师傅?还是父亲?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人符合条件,可见她每次面对这二人时,神态没有丝毫变化,顾翛也了解十三,她不是一个擅长演戏的人,那么这个人又能是谁呢?
“奴婢告退。”十三躬身,缓缓退出了凉亭。
晚风清凉,顾翛拈着那张薄薄的名帖倚靠在栏杆上,漫不经心的翻看着,上面无非是写了家族背景以及娇娇的性子,个个都那么雷同,温婉贤淑,才华出众,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安宁公主刘敏慧的名字上,这个人,他有一丝印象,与繁星关系十分要好的。
既然母亲将她放在最后一页上,似乎是对她不太满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顾翛暗自揣测着,抬首间,却见着池塘对岸柳树成荫的堤岸上,那一袭紫色曲裾,对迎面而来的魁梧男人慎重的欠身行礼。
顾翛微微一怔,仔细看过去,那人与她不知说了什么,竟然令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虽然只是一瞬间又低下,但顾翛看的分明。
对岸杨柳飞扬之间,男子叉手回礼,然后便大步朝白夜楼的方向走去。两人,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很快的错开身影。
十三微不可查的侧脸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垂头飞快离去。
后续之无妄海8
顾翛择了名帖上摆在第一个的名字,叫宋婉婉,是户部。。的嫡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贤淑女子,孝顺、恬静,让这样一个女子半生孤寂,顾翛心底有一种负罪感。
宋婉婉,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顾翛决定之后,并没有急着通知父母,也没有派媒人去求婚,而是先写了一封请帖,邀请宋婉婉去郊游,一来与她表明一些情况,二来看看这个女子的性情究竟如何。
宋家在京城,顾翛发出帖子的同时,便启程上路了,虽然时间不急,但闲着总容易胡思乱想。
这次一同上京的还有陆离,路上有伴,也不觉得无趣。
“阿扬终于想开了,娶个媳妇好为我们陆家传宗接代。”陆离笑声爽朗,心情极是愉快。
顾翛倚着车窗沿,手中把玩着玉骨白瓷杯子,淡淡道,“陆家便没有嫡出这一说?”
“嫡出?”陆离哂谑道,“我大兄二十几年前便死在战场上了,也没留下一蛋半鸟,将门不讲究这个,我只是觉得父亲不容易,得给他留一脉烟火,这才盼着阿扬娶亲。”
陆离说的轻松,深邃的眼眸中,伤情却是一闪而逝。
将门常常被一些儒士贬低,说他们没有规矩,不懂礼数,是野蛮粗人,其实将门又何尝不想讲究一下,但战场上需要人,哪怕就是大子也必须得披甲上阵,谁会在乎你是否留有子嗣?战争频发的年代,能留下一脉烟火就不错了,哪还能容得挑三拣四,嫌弃是不是嫡出大子?
陆氏是传承悠久的将门,所以对这一方面看的很开。
顾翛扯了扯嘴角,“估摸,老天是觉得我过的太顺风顺水了,所以诚心给我添堵。”
陆离是看着顾翛长大,顾翛性子一向稳重,也很少对什么事情放不开,因此眼下这个摸样让陆离不禁忧心,也尽可能的劝慰他。
“我虽然与宁温不甚相熟,可他我能看出,他温润之下实在是执拗的厉害,但凡将心交付出去,便不可能再收回来。”陆离笃定的道,也许骨子里是同样一种人。所以陆离确定,宁温与他一样。
看着脸色微变的少年,陆离继续道,“所以,你若真的要牺牲一切与他相守,至少也要弄明白一件事情,他曾经是否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你母亲。否则,你不觉得冤枉吗?”
陆离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刺到顾翛的痛处,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开的结,解不开,放不下。
“与我讲讲他们的过去吧?”顾翛道。
“我不清楚。”
陆离一直保持着行军时那般端坐的姿态,与对面懒散的顾翛形成鲜明对比。
陆离并非是推脱,他确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只是,“白素曾给宁温写过诗,而德均在与你母亲不相识时,还曾亲笔写过,那副字,眼下已经价值十万金。”
顾翛微微瞠目,十万,一幅字居然卖到如此添加!卖得并非单单是好诗,好字,还因着这卷字上连接着三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卖得是好名声,好故事。
“木兰花决绝词谏友?”顾翛记得这首词,他当初知道是出自母亲的手笔,还满心惊讶,没想到一向只会画春宫,写淫词艳曲的母亲居然还能办点正事。
后来,顾翛私下收集了母亲当年作的所有词,包括那些艳词,发觉自己的母亲,果然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当然这些诗词,有的是盗用,也有白苏自己的作品,林林总总竟不下百首。
松月书馆的老板便因搜集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白苏诗词,集结成册,然后专门贩卖诗集,狠狠的发了笔横财。
抛开母亲的身份,顾翛也开始欣赏尊敬白苏,现在看来,如果宁温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完全可以理解。
更何况从那首诗看来,他们之间的纠葛必定不浅。
陆离拍了拍顾翛的肩膀,他也很无奈,好好的一个孩子,竟断袖了,但此事他也只能说到这里,只是兀自叹息,以德均的性子,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妥协,逼顾翛娶妻,怕只是第一步,而非妥协的开始。
顾连州对顾翛向来疼爱,所以即便顾翛再聪明,一时半会也不会想到自己父亲有别的目的。
当然,以顾连州的段位,自然不会做出杀人灭口或者逼宁温离开这样低级的事情。
到达尚京时,是第四日的傍晚,陆离在还未进城时便已经与顾翛分道扬镳,顾翛此次回来,并没有瞒着行踪,此刻尚京城中恐怕全都知道他回来了。
事实证明,陆离的决定实在英明。
顾翛的车架在城门口便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娇娇围住,茶楼上,客栈上,到处都是临窗围观的士子雅客,从申时初入的城门口,到申时末才走了不到五十米。
任由外面又哭又喊的请求顾翛露面一观,他竟在车内睡着了。一觉醒来,发觉外面依旧嘈杂不堪,不禁出声询问道,“怎么回事?”
这清冽的声音一出,人群顿时沸腾了,叫喊声音比之前更大了几倍,有些甚至因为喊的久了,十分嘶哑。
“公子,请出来容我等一观!”
“公子!自从半年前一别后,我等相思甚苦,请掀开车帘,容我等一观!”
……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顾翛微微皱眉,出声命小厮将四周的车帘卷起。
顾翛一副午后懒睡醒的形容,墨发披散,身后系发的帛带几乎掉落,一袭玄色锦袍,散漫的靠在几边,慵懒中带着几分冷冽,真是让吵嚷的人群猛然噤声。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顾翛墨玉一般的眼眸宛如寒潭一般,深邃又冰冷,淡淡地扫视一圈,“看也看过了,在下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诸位却久久不散,不是想学那看杀卫玠吧?”
此话一出,车前渐渐让出一条道来。
顾翛也不吝啬的微微一笑,也并未令人放下车帘,车队从人群之中缓缓驶过。
经过松月书馆时,顾翛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恰巧有个着黄色罗裙,带着帷帽的娇娇正在一名侍婢的搀扶下下了车。
娇娇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纷乱,转头看了一眼,她面容被帷帽挡着,看不清面容,却能明显察觉到她怔住了,手中握着的稿子掉落下来,被风吹散如花瓣四处飘扬。
有几张纸飘到顾翛的车外,他一伸手抓住,展开一瞧,纸上尽是文采飞扬,一篇篇,毫不重复的……情书……
篇篇情真意切,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奇怪的是,却不是写给同一个人
后续之无妄海(9)
顾翛抬起头来再看书馆门口时,却发觉那个黄裙娇娇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顾翛注意到两旁柱子上的诗句,不禁低声吟道。
仔细咀嚼,顾翛叹道,“好意境。”
然而,就是这个一间看似品味高雅的书馆,却倒卖艳词、裸画,顾翛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至少自己母亲的禁书就是卖与此处。
车队缓缓从书馆门口驶过,顾翛命人放下车帘。
书馆旁边的巷子里,一个娇娇拎着裙摆狂奔,后面的侍婢因着穿了曲裾,迈不开步子,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唤道,“娇娇,休再跑了,辄浅公子已经走远了”
听闻这话,那黄裙娇娇才停下步子,呼吸不稳的道,“走了?”
“走了。”侍婢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黄裙娇娇探头瞧了瞧巷口,见真的没有车队的影子,才松了口气,“没想到,他比传说中生的还要俊美可见当年的连州公子得是何等的风姿”
“娇娇,别再想连州公子了,辄浅公子是他的大子,你若嫁过去了,定然能够瞧见,前些**收到辄浅公子的邀约,主和大公子都快合不拢嘴了,依着奴婢说,这样好的人家,这样的好的人品,娇娇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侍婢缓了口气,便是一通说教。
黄裙娇娇扁扁嘴道,“我知道,可他只是约我郊游,又不是谈婚事,会不会开心的太早了”
黄裙娇娇一见侍婢深吸了口气,心知大事不妙,连忙扯住她道,“我只是说笑,说笑的我知道,他没有给别的娇娇发邀帖,这是对我有意,我会珍惜的”
说罢,举起三根指头,神情诚恳的道,“我发誓”
“娇娇什么都明白,就是喜欢胡闹。”侍婢无奈的叹了口气。
“走,我的稿子丢了,心中郁结,我要去斗鸡发泄一下怨气”黄衣娇娇一把扯过侍婢,撩起帷幔,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庞,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道,“上个月,黄家那个纨绔居然使诈,哼哼,姑奶奶今儿要教训教训他”
侍婢一脸要哭得模样,抵死不从的蹲在地上,“奴婢求求你娇娇奴婢上个月被打的板子,现在还没好全呢奴婢死也不去”
“还不是你自己嘴巴不严随便被喝问两句,就全招了本娇娇可是被关在闺房半个月,我不管,你要赔偿我”黄裙娇娇蛮横道,灵动的大眼微微一转,凑近侍婢道,“你若是不从,本娇娇回去就把你绑了,扔到二十一的榻上”
侍婢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表忠心,“奴婢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
黄裙娇娇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折回来,绕道成衣店去了。
旁边一个死巷中,顾翛一袭玄衣,缓缓走出巷口,脸色明灭不定的盯着那个欢快似云雀的背影。
许久许久,直到杀气蔓延开来,暗中忽然闪出一个黑影,额头冒汗的单膝跪在顾翛面前,“主公属下办事不利”
“哼这就是你说的,温婉贤淑、、孝顺可人的宋氏贵女”顾翛冷哼一声,脚尖一点,从围墙上掠了出去。
其实女子活泼点也没有什么错,但是一般像宋婉婉这样的娇娇,都很有自己的主见,定然对未来也有一定的规划和想象,并不是会愿意下半辈子独守空房的妇人。
但凡是也无绝对,说不定宋婉婉是个能够放得开的女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会顾影自怜,将来也不会影响到孩子……
顾翛胡乱的了许多,停住脚步时,人已经在安国亲王府内。
名帖上面,还有谁是合适的呢?
顾翛烦躁的揉揉眉心,命人准备沐浴的热水,自己则径自走入了清风殿。
清风殿还如从前那般,一排排书架上摆放着珍品孤本,没有留下任何顾连州的痕迹。
顾翛在几前坐下,目光落在琴上,脑海中便自然而然的浮现了,离开川地前,曾与宁温合奏的情形。
顾翛起身走到琴前,俯身轻轻一拨,无意间便成了《酒狂》。无意间,已经相思甚深。
怎么办……顾翛坐下来,随意的拨弄琴弦。
不知不觉,月已东升。
想到宁温曾经留住的质子府,或许能寻到些安慰,顾翛便悄悄从窗子闪了出去,趁着月色,朝质子府潜去。
自顾风华登基之后,尚京城便不再宵禁,夜市热闹非凡,甚至比白日还要多几分喧嚣,京河两岸挂了一排排的灯笼,到处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顾翛避开人群,专走小巷,很快便到达了质子府。
质子府荒废许多年了,许多人想出高价购买,可惜这是朝廷的院子,没有皇上的御批,谁都不能动。曾有几个皇子想要这处,出言试探,但均被皇上不着痕迹的挡了回来。
院子里,一片梨树,时是五月初,尚京梨花开的晚,眼下虽落英缤纷,却还有许多挂在枝头,绿叶白花,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顾翛刚一落地,便察觉此处有人。他绷着神经,从梨花林中缓缓穿过,越往前走,便听的越清晰,汩汩的流水声,不,确切的说是水倒进容器的声音,紧接着便闻见酒香四溢。
是谁?竟然入夜在荒废的质子府饮酒?
透过茂密的枝叶,顾翛看清亭子中是一袭宝蓝广袖华服,袍子上发丝一般的银丝绣成大片的藤蔓,其间坠红色珠玉为花心,绣有朵朵盛放的曼陀罗花,他斜斜靠在榻上,一手支起,不紧不慢的用一把白孔雀毛扇子敲打着手心,俊美的容颜上,半眯着的眼睛,似是享受,又似是睡着了。
一袭墨绿衣袍的寺人,倒满了两杯酒后,便退至一边去了。
月色静谧,顾风华忽而缓缓张开眼睛,慵懒的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站着?叔伯良苦用心,你不去见我,我便巴巴的赶过来,还准备好酒水为你接风,啧啧,不感动吗?”
顾翛叹了口气,他这个妖孽一样的皇帝叔伯,做事总是让人出乎意料,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惊愕。
既是被人算着了,也由不得顾翛继续隐藏,便也就从林中走出来了。
“侄儿没有叔伯这般风趣的性子,本欲明日收拾妥当再按章程拜访。”顾翛虽这么说,却也是懂得世故的,既然顾风华提私下再次等候,自然是不希望他拘礼,所以顾翛也径自在几前坐下。
顾风华嘭的一声展开扇子,下了榻,在顾翛对面坐了下了,白色的羽毛,轻轻拨去几上落的几片梨花瓣,看着长相俊美无可挑剔,举止优雅的顾翛,淡淡一撇嘴道,“自小,我便是样样都比不上大兄,就连他生的儿子,也比我那些个强。”
这是事实,那几名皇子,俊也是俊的,可连顾风华五分之一也不及,再加之没有他的气度,越发显得普通,聪明也聪明,却又比不上顾风华十分之一,所以他自然恼的很。
当初立珍女为后,也不为别的,只因她生的儿子比旁人都强上那么几分,再加之,白子荇是开国功臣之一,却没有强大的家族支撑,再加上给白苏个面子,立珍女为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顾风华浅浅一笑,“那些虽然都是不省心的,可加一块也没有你不省心,我时常这么一想,心里头也就平衡了。”
顾翛不可否置的一挑眉,紧接着道,“听叔伯这么一说,我倒是很同情叔伯,还有我父亲。不过我最同情还是祖父。”
顾翛抿了口酒,笑道,“对比叔伯、父亲,还有叔叔,我这点不省心也就不算什么了。”
顾连州与镇国公关系不睦倒也罢了,末了居然跟个妇人跑了顾风华平时作风不佳也就算了,竟然造反谋朝篡位,自己做了皇帝顾风雅为了死去的李婞,铁了心打算一生不娶……
算起来,这已经不算不省心,而是个个都是混账。
要说毒嘴,出了过世的妫芷,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顾翛。总之不仅毒,而且让人无从反驳。
顾风华哈哈一笑道,“有意思辄浅比你父可要有趣的多看来,叔伯没白费苦心。”
顾翛笑着饮了一口酒。
顾风华忽然敛了笑声,凑上前来,问道,“怎么样,叔伯教你的欲擒故纵、再擒再纵外加苦肉计奏效没有,可有把扶风弄上榻?”
顾翛咽到一半的酒险些又呛回来。
顾风华虽然没半句毒言毒语,却能将人弄的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眼下这状况,还是他怕吓着顾翛,故意缓和一些问的。
“怎么样?”顾风华饶有兴趣的看着顾翛的神情,从那细微的变化之中,心里已经了然,却还是坏心眼的锲而不舍的询问。
而其实,顾风华心中十分惊讶,宁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了解不过了,宁温虽被诸多权贵视作玩物般的男人,可顾风华知道,不是,宁温纵然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却从不以此为荣以此为悲。
对宁温来说,这张脸是个祸端,也是他的筹码,一样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有用的时候可以顶着诸多压力也要保留,相信无用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留情的舍弃,这就是宁温。
这样一个人,能够愿意与顾翛做那等事,让顾风华不禁不怀疑,“不是他把你弄上塌了吧?”
以顾风华对宁温的了解,这种情形也不是没有可能。。.。
后续之无妄海(10)
顾翛咬牙,有这么一个叔伯,当真是让人既心烦又担忧啊
顾风华也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淡淡的看了顾翛一眼,“你回京城,是为了娶个妻子?”
顾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的行程的确如此,但心中也没有决定,他总觉得父亲这一次退让的太过容易,不符合平日的性格,所以在他不曾想通这件事情之前,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辄浅啊,我与宁温相识二十余年,他在尚京时,我出了勾栏院,便赖在质子府,他的性子,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顾风华端起酒杯,却不急着喝,指头沿着杯壁轻轻转着,“他,怕是对你动了情。”
“那他对我母亲?”顾翛急急问道。
顾风华微微挑眉,“他对你母亲是何样的情愫我并不知道,但对你……他这辈子最恨别人把他当做玩物一样,那些痴迷的眼光令他觉得恶心,可他却轻易的答应了你,如果不是动了情,扶风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自己骨子里仅仅存留的一丝尊严。”
“他一辈子孤苦无依,终于肯对一个人敞开心扉,也许现在他自己也还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你应该明白,这是绝好的机会,如果你错过了,便会永远错过。”顾风华微微勾起唇角,仰头一口饮尽酒水。酒香在唇齿之间游离,他满足的眯起了眼睛,目光却若有若无的从顾翛面上扫过。
“叔伯与我父亲的关系,其实并不好吧。”顾翛被这一番话醍醐灌顶,但同时也转变了话题。
顾风华的放浪、华丽、雍容,让人很容易便忽略了他内心的想法,可顾翛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嗯?被你发现了?”顾风华笑呵呵抓起酒壶,分别在两个杯子中注满酒水。
顾连州与顾风华的兄弟之情,的确十分微妙,两人似是陌生人一般,却又有那么一丝联系,在面对敌人时,也更容易的结成同盟,若是出现分裂,也保不住会分崩离析,出现手足相残的境况。且以顾风华的性格,兄弟反目时,他绝不会有丝毫手软。
“顾然生性木讷,顾玉……我断定他与你父一样,有谋才,却无雄心。”顾风华不紧不慢的道,“只有你,有谋有才,颇有一种统领天下的霸气,我得除了你对我江山的威胁,但我现在又不能得罪大兄,只好出此下策。”
“叔伯未免想的太长远了。”顾翛其实想说,未免忧虑过甚,他没有任何想篡位的念想,他对天下没有丝毫兴趣。
“情情爱爱,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当初我若是不诱着你回去找宁温,以你的自制力,指不定也就搁在心底,把这事儿忘记了。可,自此之后世上便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勾出你的心。一个人若是无聊了,总想尽办法的让自己不无聊。”顾风华笑盈盈的分析着。
顾翛怔了一下,笑道,“叔伯当初不会是因为无聊,才会想要谋权篡位吧?”
这原本是顾翛的戏谑之言,谁知顾风华竟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叹息道,“可不是当初暗中养私军,一是看出局势不容乐观,须得自保;二是,瞧着他们你来我往挺热闹,便凑凑热闹。你不知道,叔伯这个人最爱凑热闹,但这个热闹不好凑,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于是只能赢不能输”
人处在一个极度安逸的状况之下,有些人学会享受这种安逸,有些人在这种安逸中渐渐废了,还有某些人不甘于寂寞。顾风华显然属于后者,他猜测,顾翛也会是属于后者,所以不得不为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儿子想想。
“若是少了我,皇子们也免不了会争斗。”自古以来,但凡皇子多了,都是如此。
顾风华懒洋洋的往后靠上塌沿,笑道,“既然是游戏,自然要公平,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些话,不过是戏言,做皇帝的自然不愿意看的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但更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落到别人手里。
纵使顾风华心胸开阔,也依旧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平生未曾爱过任何人,却对情爱这回事参悟的深。”顾风华若有所思的看着顾翛。
顾翛知道他话外有话,即便自己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可他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继续深陷,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放开手了。
为了这一份感情,顾翛需要放弃很多,更不可能向天下公布宁温的身份,毕竟在历史上已经是个死人,顾连州可以“死而复生”,是因为他做了许多铺垫,他是天下人眼中的圣人,一个圣人没有死,不会有多大的动荡,可宁温这样一个挑起天下战争的人,最终又亡送掉自己国家的君主,若是活了,那结果可想而知。
“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初宁温在凤栖殿纵火,是我助他逃出。”顾风华笑的雍容华丽,不需什么衬托,便知他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当然,顾风华助宁温离开宁国,自是不可能想到今日的结果,只不过是出于对一个多年好友的帮助,既然宁温已经自己放弃权势,心已死,对顾风华也没有什么威胁了,他不介意做一些锦上添花的事。
情网,是天底下最毒的陷阱,即便真的中招陷下去,却是恨不起来。
顾翛唇畔掠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既然叔伯如此喜欢做媒,须得做到底才行,否则,我没有个好结果,哪日无聊之极,做起了大逆不道之事,岂不令人扼腕?”
顾风华眼睛一弯,活像一只狐狸。他本就这个意思,原本听说顾连州逼顾翛成亲,便知这个事情有变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顾翛又是心甘情愿,宁温特别爱雪中送炭。
“此事包在叔伯身上,嗯……我一下子便想到了十分有趣的法子,你可要听一听?”顾风华双眼亮晶晶的盯着顾翛。
要说“忽然想到的法子”,顾翛不信,恐怕是早就有组织有预谋的吧。.。
后续之无妄海(11)
“叔伯也助你死遁如何,学你父亲,上行之,下效之,他约莫也不好意思斥责你吧?”顾风华笑道。
看着顾风华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顾翛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狐狸”,他口中之言,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玩笑话,顾风华开始争夺天下直到现在,无论是误把真话当做玩笑,还是把玩笑当做真话,那些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顾风华面上话是说的不错,但顾连州已经死遁过一回,若是顾翛再死遁,且不说瞒不瞒得过顾连州,便是连天下之人恐怕也不会相信,顾翛不认为顾风华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愚民?叔伯是觉得世人愚笨,还是想要愚弄天下人?”顾翛淡淡的道。他虽如此问,心中却知道,顾风华并非觉得世人愚笨,也不是想愚弄世人,他想愚弄的,不过只是一个人——顾连州。
顾风华将扇子抛丢在几上,抚掌大笑,“好,通透天下聪明人多着呢,我原本便未曾瞒住谁,既然你猜想到了,定然是不会愿意戏弄自己一向尊重的父亲,我呢,只是随便试探试探。”
试探什么?试探顾翛是否真的聪明,值得忌惮;试探顾翛是不是诚心归隐;试探顾翛的反应……总之是一举数得。
顾翛的表现,尚在顾风华的预料之内,但又有些看不透,若是更老辣些,他得知有人想要戏弄自己的父亲,便是心中不生气,也会装作生气,一旦他发火,顾风华自有办法辨别他是真动怒,还是假装。
可眼下,顾翛四平八稳的跪坐在几前,连饮酒的姿势都不曾有丝毫改变,却是让人看不明白他内心所想。
顾风华暗自沉吟,当年的白苏,便是这个性子,不管你是风雨飘摇,只要触不动她的逆鳞,她无论何时都只给人一副懒散又淡淡的形容。
珍后曾说顾翛的性子像极了白苏,当时顾风华还不觉得,眼下看来,竟是给她说中了。
“不能死遁,遁走倒是十分合宜。想来你幼时便已通读孙子兵法,有时候莫要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三十六计,走为上。”顾风华半眯着眼睛抚着手中的羽毛扇子,余光微微瞥了一眼顾翛,缓缓道,“你心中放不下的太多,担忧的太多,所以下意识的便忽略了这个办法,可是辄浅,你要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顾全亲情,又想与宁温相守,呵呵,你莫不是看白苏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看的多了,竟是天真起来了?”
“听母亲说,父亲看的第一本禁书叫《品花宝鉴》,是叔伯你放在父亲书房中的,可是如此?”顾翛冷峻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即便是唇角勾起,也辨不出笑中是何意味,“若看过母亲所写书籍之人,都会变得天真,那想来叔伯竟也天真许多年了。”
面对顾风华句句正中要害的言辞,顾翛心里越发平静。宁温能够卸下最深的防备与尊严,他还有什么好顾虑呢?
况且,也不过是玩失踪罢了。
玩失踪,说来容易,可是想要玩的彻底,让顾连州和白苏找不到,恐怕还得靠眼前这个狐狸一样的人。
顾翛猜测,顾风华约莫还想借这次机会诈出他们家手中究竟握有多少力量,但这个打算注定是要落空的。举善堂、福缘客栈还有父亲手中的私军,都是用母亲制定的阶层网来管理,一层一层向上,最高管理者都是顾家的忠心不二的死士,他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决断,找不到顾翛的话,会自动报给顾连州和白苏。这个网中,少了谁都不会崩坏。
顾翛向顾风华深深做了个揖,“您也知道我们家那两位,都不是好糊弄的,我怕是没有能力在他们眼皮底下销声匿迹,此事,还要仰仗叔伯”
顾风华站起身来,一袭宝蓝华服折射清亮的月光,蓝光粼粼,血红的宝珠透着一种冷冽尊贵的美,与那张雍容俊美的脸相得益彰。
顾风华俯下身,面上带着风华万千的笑意,在顾翛身侧耳语了几句。
言罢,直起身,嘭的甩开羽毛扇,“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辄浅,莫负青春呢呵呵”说着用羽毛扇子拂去顾翛肩膀上的梨花瓣,笑道,“叔伯可要去温柔乡里赏月煮酒去了,你且在此处,想你那看不见,碰不着之人罢”
一句话,无端端的勾起相思。
顾翛第一次没有反唇相讥,神情怔忡的看着那个华丽雍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梨树林间快要长满杂草的小道上。
回过神来时,忽然越发的想念宁温了,恨不得此刻便策马疾驰到蜀地。
天涯共此明月,蜀地之中亦是月光如水。
一袭白衣,手中点着一盏灯笼,刚刚从府邸北侧的那座上下来。走到山脚下时,便有一个年迈的仆从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然后一同返回府中。
“主今日完了些呢。”一段时日相处,老仆从知道宁温平易近人,再加之他温润的气质,让人倍生好感,因此与他说话倒是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关怀。
“嗯,一时忘了时间。”宁温淡淡笑答道。
老仆从与府中所有人一样,都不敢直视宁温,生怕失了礼数。宁温面上的疤已经不见痕迹,恢复完好如初的那张容颜,再加上比从前生动的表情,怕是一看便让人回不过神来了。
似是能感受到宁温的情绪,老仆从随着露出慈祥的笑容,讲起了顾翛,“主上每隔四个月便会来此小住一段时日,几年来从未间断过,算算时日,再过一个月怕是会过来了。”
自从宁温来了之后,这里的仆从也唤宁温为“主”,为了区别开来,便唤顾翛为“主上”。
“他来此处,都做什么?”宁温问道。
老仆道,“看书、垂钓、练功、抚琴、煮茶,兴起时还会饮酒高歌,不过他近两次来却是有些沉闷,躺在水榭上看桃树,一看便能看上一日。这次与您一道来,却是更加高兴似的。”
不仅更加高兴,且打破了他四月一来的习惯,老仆不是个没见识的人,也能隐约猜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宁温抬头看着月下院前湖边的一片桃杏,花已经落尽,徒留一片青碧。
“那湖,辄浅给取了什么名字?”宁温想起顾翛给路上一片湖泊取名翠海,想必自家门前的,更是不会落下吧。
老仆答道,“主上说,他初寻到此地时,兴起卜了一卦,说是无妄卦,所以这个湖便被取名叫无妄海。”
后续之无妄海(12)
无妄,六十四卦卦名之一。乃论述料想不到的祸福的卦。
宁温也懂一些卜卦,只是他未曾想到,原来顾翛还会卜卦。
顾翛曾说过,顾然才华横溢,对卜卦十分精通,却从未说过他自己也很精通,或许是觉得和顾然比起来不值得一提吧。
看着不远处透着幽蓝的无妄海,宁温心有一种东西越来越清晰。顾翛离开之后,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没有人不死心的讲笑话想要逗他开怀,无人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亦无人陪他笑看美景,这样如枯井一般的日子,过的万分艰难。
所以不知不觉中,他便想着,若是顾翛来时他定然不会再整日绷着脸,更甚至,偶然间瞧见了什么美景,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无意识的想要等顾翛回来的时候,讲与他听。
这样的宁温把自己吓了一跳,顾翛还是年轻,还要娶妻,要生子……想到娶妻,宁温心头发紧,紧的有些钝痛,日后顾翛娶了妻子,他便不能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现在的一切。
宁温无妻无子,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无遗憾,只是很难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有时候宁温会想,若他遇见的人不是顾翛,而是个女子,也许也能有个好些的结局。所以,他也是打心底里不想顾翛以后有这种遗憾。
“主,主上来信了。”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在宁温身侧。
宁温怔了一下,禁不住微笑着接过信,道了声谢后,往回走的步履加快了些。
待回到寝房,便就着油灯把厚厚的信拆开来。
若是宁温见过白苏的信,便知道顾翛写信的风格与她甚为相似,絮絮叨叨,细枝末节,都要写进信里去,恨不得把自己也夹在信里头。
顾翛的信里讲了许多尚京见闻,生活细节,每页还附了笑话一则,不得不说,顾翛写笑话的水平比他平素讲述水平要高出好多层次。
厚厚的一沓信,宁温便是细细的读,也不消片刻便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上约莫都是询问宁温的生活状况和身体的恢复情况,却没有一句提起他什么时候会来。
但想到信里提起顾然的婚事推迟到了十月中旬,肯定是要喝完喜酒才会回来……想到这里,宁温心猛的一沉,世人一向讲究长幼有序,顾翛的婚事还没有着落,顾然又怎么能够定下婚期?
宁温十分了解顾连州的秉性,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顾翛写信的时候已经分外注意,没有一句提及到他到尚京物色妻位人选之事,百密一疏,也是他写信的时候心情起伏太过,便是无意间透露出这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却注定逃不过宁温的眼睛。
宁温抓着信的手越来越紧,指关节绷紧泛白,方才他还在想顾翛迟早是要娶妻的,只是不曾想,竟然这样快方才想的时候,虽然有些难受,却没有太过计较,眼下猛然得知这样的信息,竟是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间,心伤、惊疑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容不得他不多想,顾翛在还未得到他的身体前,百般讨好,还曾信誓旦旦的说不会娶妻,言犹在耳,宁温虽并不赞同,但顾翛得到他的身体之后,便立刻准备娶妻,这让他情何以堪?
或许是迫于压力吧,顾翛的处境,宁温也能猜想一二,但他终究是瞒着他了,这信上的一字一句就仿佛尖利的嘲讽一般,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的身份,是个娈侍是个宠
宁温以为自己可以放下自己的尊严,放下一切,可直到现在才明白,他能够如此想,是因为顾翛给了他足够的尊重,把他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他,终究还是有自尊心的。
罢了,罢了,顾翛娶妻也正合了原本的打算,宁温虽是这么想着,一口血却是喷溅到几上,白色的信纸上被沾染些许,红色的血珠在纸上迅速晕染,宛若乍然绽放的红梅。
宁温抬起修长的手指,淡淡的抹去唇上的血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凄然。
想他一生,遇到过多少艰难险阻,又有多少次只需他献上身子便能换来好生活的机会,可他从来嗤之以鼻,紧守着自己最后一点傲骨,最后一丝尊严。
他答应顾翛,一是因为顾翛不像别人那样把他当做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男宠,二是因为,顾翛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所以他愿意用所谓的傲骨和尊严去换取这份温暖。
宁温唇瓣扯起一抹浅淡的自嘲笑意,这原本就是一桩不平等交换,他的尊严失去便失去了,永远也找不回来,而顾翛给的这份温暖,却是有时限的,随时可以结束。
拿自己的全部去换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温暖,这个,他一开始便意识到了,却没有终止,说到底,只是现在的变得贪得无厌了。
不管此次顾翛怎么想,会不会真的娶妻,这个些问题,早晚也都要面对。
宁温稳定情绪之后,心里也就劝说自己淡然些,寻了抹布来,把几上的血抹干净,信件折好装回信封,一如往常般熄灯,然后躺上塌。
月影西沉。
尚京城中,天已破晓,顾翛才从质子府中离开。
休息了两三个时辰,便让人备了汤浴。今日下午,是他邀约宋婉婉郊游的时间,为了不惹人起疑,他还是要去赴约。
与顾风华一见之后,事情总算有个着落,顾翛心情颇佳,心想着敷衍敷衍便是,总之,不管这宋婉婉合不合心意,都是要定下个夫人来。
一番洗漱之后,顾翛便随意扯了根帛带把湿漉漉的头发松松的系起来,寻了件日常的衣物穿了,便登上马车。
到郊野还有一段时间,顾翛便靠在榻上小睡一会儿。
因着昨晚想的事情多了,颇为疲惫,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不一会便沉沉睡了过去,竟还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中,宁温看着他笑,但是那笑容飘渺极了,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感觉,令人十分堵闷,可是无论他想什么法子,说什么笑话,宁温依旧是那温润又疏离的笑。
梦是极简单的,也无什么波澜,顾翛却觉得疲惫极了,便是醒来后,也心有余悸。
后续之无妄海(13)
到了约定的地点,时辰也恰好,顾翛赴约,与顾连州赴约一般,都是掐准了时间才到。
而他刚至不久,宋氏的马车也已经到来。
马车上的帘子被拨开,一名侍婢装束的女子探出头,问道,“可是辄浅公子?”
车夫见到马车上有宋氏的标记,答道,“正是,公子此刻正在水亭中。”
水亭距离停车之处不远,顾翛倚着围栏,神情淡淡的看着那辆马车停下,而后,一名身着浅樱色曲裾的少女被扶了下来,纤腰楚楚,堕马髻柔顺的垂在身后,肤白娇嫩,浅樱色将她明艳的五官衬得柔和,整个气质与那日的黄裙娇娇丝毫挂不上关系。
顾翛眯着眼睛,盯着她莲步轻移,背着湖边的青柳柔枝走来,当真温婉的没有丝毫可以挑剔。
“宋氏婉婉,见过辄浅公子。”宋婉婉声音柔腻,也浑不似那个大吼着威逼胁迫婢女一同去斗鸡的人。
如果不是顾翛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恐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温柔婉约的女子,竟然有着截然相反的一面。
宋婉婉久久不曾得到回应,怯生生的抬眼,唤道,“辄浅公子?”
那一身慵懒,墨发松松在身后用帛带松松系起俊美少年,不是顾辄浅又能是谁?
宋婉婉未曾想到,这男子远看俊美,近看更是俊的天怒人怨,一张脸略带棱角,面部曲线干净利落,五官生的极美,如梦如幻。只是他慵懒的气质中带着不甚友好的冷冽,令人大气也不敢喘。
宋婉婉在心底一叹:可见连州公子得俊的如何惊天地泣鬼神
宋婉婉喜欢美男子,可是相对于顾翛来说,她更梦想做顾翛的小妈,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他爹的侧夫人。
“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顾翛忽而菱唇微启,缓缓念道。
宋婉婉倏地抬头,眼眸中闪过一丝震惊,旋即又飞快的回过神来,赞道,“真是好句子。辄浅公子果真如传说中那般,俊美之极,才华横溢。”
这一转折,便使得她的震惊像是被顾翛念的这句诗震住,真真是既自然,又理所应当。
只是,这样的雕虫小技又如何能够瞒得住顾翛,所有人都赞颂他的才华,却无人知道他顾翛最引以为傲的并非是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个东西,他上比不过父亲,下比过弟弟,在他心里实在不值一提。
顾翛微微蹙眉,往往满腹计谋擅长做戏之人,更喜欢与直爽却不愚笨的人相处。因此,相比之下,顾翛宁愿与顾然、繁星那样天真接近白痴的家伙做一家人。
“坐。”半晌,顾翛只淡淡的吐出一个字。
若是别的男人如此怠慢,宋婉婉早就发难了,可这人是辄浅公子,是她父兄心心念念想让她嫁的人。
这世界,比顾辄浅还要优秀的男人,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连州公子,恐怕再也寻不到了。
宋婉婉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毕竟是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子呢然而面对顾翛的淡漠,宋婉婉觉得有些凄凉,她是个聪慧的女子,猜测他不过是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才会想到娶她。
“今日私下约你出来,只是询问询问你的意思。”顾翛顿了顿,还是决定直说,他原本放松下来的心情,因着方才马车中做的那个梦,微微不安,在加之宋婉婉的不坦诚,心中不喜,遂也没有心思敷衍下去,“这些私话,你若愿意让这些侍婢听,我便直说了。”
宋婉婉微微抬手,“你们下去。”
“是。”两名侍婢齐齐应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凉爽的湖风习习,亭子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跪坐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够看清彼此面上最细微的神情。
“我意欲聘你为妻,你可愿意?”顾翛问道。
宋婉婉微微一动,然后动作渐渐的有些僵硬,这样一个美男子,在如此情景之下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恐怕是所有女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可宋婉婉有些犹豫。
静了片刻,她稍稍放松下来,反问道,“公子为何选我?”
顾翛微微挑眉,面上笑容和煦,宛若神佛一般,说出的话,却事实的有些残忍,“我将许多娇娇的名字呈给母亲,她选了之后,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我自然便选了你。”
“师云。”宋婉婉喃喃道。
顾翛想起自己母亲曾在太学中做过博士,师云之名,怕也是那会儿用的,宋婉婉如此称呼她,可见心里是十分尊重的。
“既然公子如此坦诚,婉婉也不敢隐瞒。婉婉心里喜欢连州公子,若是真的嫁了去,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丑事来,公子若是不在意,婉婉自然一万个愿意。”宋婉婉甚是贤良淑德的一笑,竟是隐隐透出些许明艳妖娆来。
顾翛微微一怔,喜欢他父亲娶个媳妇回去,难不成是引狼入室,给自己娶了个二娘?
但是旋即淡然一笑,“我自是不会在意。”
这下轮到宋婉婉发怔了,不禁脱口问道,“为何?”
顾翛慢慢的道,“我母亲这些年过的太顺风顺水,且又无趣,相信她不介意有人陪她玩一玩。只不过,我这母亲心肝比旁的妇人稍稍黑了些,手段又稍稍狠了一些,其他都好。”
稍稍,是多少?宋婉婉打了个冷颤,她自问是有些小聪明的,但要比起师云当年以五百剑客大败数千敌兵的智慧,恐怕不是一个段位。而且,传说当初顾连州那些个姬妾全是给师云处理干净了。
“更明说了吧,我娶妻,不过是因为我弟弟急着娶妻,长幼有序。婚后,我恐怕也不能尽到一个夫君该尽的责任。”顾然索性一棍子闷到底。
宋婉婉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夫君的责任,是指欢好,还是指平素生活?
“你可以仔细想想,我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今日之事,若是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你懂的。”顾翛怕吓着她,故意把语气放的轻柔些,谁知,竟不慎达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境界。
宋婉婉忙不失迭的点点头。
后续之无妄海(14)
与宋婉婉一见之后,顾翛觉得此女虽然颇有些心思,却还算识相。
反正也只是利用一下,又非真的要娶妻,所以顾翛也不大挑剔,只要她一点头,此事便就定了下来。
不管是家族需要也罢,还是宋婉婉本人的意愿,倒是不曾让顾翛久等,五天之后,宋氏便来人回了话,应下此事。
顾翛便连夜派人将这个“好消息”传到政阳。
万事俱备,顾翛也就安安心心的呆在尚京,等待顾风华吹起那一阵东风了。
离开蜀地之前,顾翛已经把所有的心腹都留在了蜀地,一来是为了保护宁温,二来,他自己也做好了遁走的准备,原本他苦恼以一己之力无法瞒得过自己那对精明的父母,眼下,既然有人为他抹掉行踪,自是再好不过了。
七月中旬,顾翛的婚事便定下了,婚期是在九月底,正好不耽误顾然的婚期。
而后,顾风华便决定九月御驾亲临政阳。
顾风华回政阳,有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那便是镇国公的忌日,皇帝要行孝,满朝上下,哪有一个敢阻止?
在等候的这段时日里,顾翛实在煎熬的厉害,他让最后一个影卫前往蜀地送信之后,便不必返回,因此这段时日,他丝毫没有宁温的消息,所谓度日如年,大抵如此。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底,政阳派人来尚京为顾翛收拾大婚用的院子,以及婚礼所需的一应物品。安静的安国亲王府一下子热闹起来,颇有几分大喜的意味。
顾翛最是闲暇,偶尔进宫去陪顾风华下棋消遣,要么就是乔装去茶楼里听说书,时间久了,府中的人也都见怪不怪。
这一日,顾翛依旧如往常一般,着了便服,带上斗笠,去了那间常常去听书的茶馆。
今日的茶馆生意有些冷清,也无人说书,顾翛上了二楼的雅间。
小厮过来招呼道,“公子,今儿大家都瞻仰皇上龙颜去了,您怎么不去凑凑热闹?”
“今日不说书吗?”顾翛问道。
“说,不过,要等到过午时之后了。”小厮赔笑道,“您要喝点什么?”
顾翛顿了一下,道,“我过午再来吧。”
顾翛抛下一金,定了一个位置最好的雅间,便出了茶馆,恰遇上一群往城门外跑的人,顾翛便就跟了上去,他着的是粗布麻衣,带着普通的斗笠,人群中的汉子十有八九都是这个打扮,身影很容易的便没进了人流之中。
到了城门口,有人一把抓住顾翛,低声在他耳畔道,“公子且随我来。”
顾翛反应极快的跟了上去,在人流的掩盖下,从角门又偷偷潜回城中。
此时顾风华正一袭黑色华服,老神在在的等在宫中,见随着侍卫潜进来的顾翛,唇角微微一勾,狐狸一般的和煦笑道,“今日可要委屈你了……”
两个月之后的北方已是秋高气爽,蜀地还残留着夏季的余热,一池莲叶正是碧绿。
一袭白衣盘坐在水榭上,膝头横着一把琴,却不曾弹。他已经咯血多日,形容消瘦,若非许多人看着,许是早已经形销骨锁了。
人生到这个份上,不得不说是一出悲剧,一个以天下为棋之人,漂亮的赢了那场对弈,然最终回首一看,原来,除了赢过一场棋外,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最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怀疑顾翛对他的关心是一场虚假,还是因为心底悲哀,失去了这份温暖……
想到顾翛,宁温心头一闷,口中猛然涌上了一丝腥甜。
“扶风。”
一个满怀激动的声音从池岸传来。
清俊且熟悉,宁温顺着声音看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楞住。
一池碧荷摇曳,河岸边的垂柳下,一袭红色罗裙的绝世美人盈盈而立,手中还握着一顶帷帽,墨发微见凌乱,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满含激动。
绝世美人抛下帷帽,足尖一点,宛如花瓣一般,从荷叶上飘过,引得池塘内一阵微风,红裙飘飞,她便这么轻飘飘的落在了宁温面前。
“怎么,欢喜的傻了?”美人十分不雅的凑近宁温,眼眸中浮起一丝心疼,“你瘦了。”
“你。”宁温终于从顾翛这一身惊悚的打扮中回过神来,心里一时又欢喜,又是惊诧,“你如何穿成这副模样?”
虽然也像极了一个美人,但顾翛身上的男子气太重,动起来时,简直可谓一大奇观。
提起这一身装扮,顾翛便恨的牙痒痒。当时看见顾风华那一脸狐狸的笑容,便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结果竟是让他扮作妃嫔不过,此时见着了宁温,心里什么怒气也都消了,任由他外面闹翻天,有顾风华兜着,毕竟他家那两个可不是吃素的,不会有顾风华什么好果子吃,所以相比之下,扮作女装,也就不算什么了。
顾翛看着宁温呆愣愣的表情,一时起了戏谑的心思,轻推了他一下,故意掐着嗓子道,“妾身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辄浅……”宁温喉头发哽,他一见这情形,便能够猜想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时百味聚杂,只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对顾翛,不能放手了。
见着这样阳光似的笑容,他心里便高兴,见不着时,便会挂念……
也许,真的是动心了罢?
“你又咯血了?”顾翛看见宁温唇边的血,眉头忽的紧拧,飞快伸指捏住他的手腕,试了一会儿脉,顾翛一双长眉越发皱紧,不由责备道,“我走前,你还曾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只是敷衍我么?”
“无,只是近来想的事情多了些,便……”宁温底气不足的解释道。
顾翛伸手抹掉宁温唇上的血痕,叹了口气道,“幸好,我回来的还算及时,这咯血之症可大可小,平素便要十分小心,不能郁结于心……”顾翛说着说着,转而问道,“对了,你何事郁结?”
宁温有些窘迫,他郁结的那些事情,哪里是能够言出口的?
顾翛也能料想一些,但现他们在一起,便不再去想过去,遂故意调笑道,“可是害了相思?”
“不曾。”宁温声音淡淡,眼眸中却全是笑意。
“死鸭子嘴硬,我可是相思不浅,那你可有想过我,哪怕一回?”
“……”
“不说便是默认了,呵呵,我穿着这个难受死了,一起沐浴去吧?”
“……”
“你不说便是默认了……”。.。
后续之无妄海(15)
九月初到十月底,发生了两件令举国上下震惊之事,且皆出自顾氏。
顾连州嫡长子莫名失踪,九月底时,顾连州亲自上门向宋氏致歉,并退婚。随之便传出十月中旬,次子顾然要迎娶繁大夫家的长女。
这一切,顾连州都秉承着他万年不变的淡漠,平静的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白苏知道,他是把所有的心伤都埋在了心底。
十月中的尚京城,一派喜气洋溢。
今日是顾连州次子顾然成婚的日子,这是顾然第一次在公众的视线中露面,众人自然是翘首期待,尤其是那些因顾翛失踪而心碎的娇娇们,打算从顾然身上寻找些许安慰。
“来了来了”
挤在繁府门口街上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马车中的娇娇们,亦将车帘卷起,探头张望。
远远的,便看见一片红云,缓缓向这边移动。时下习俗,迎亲其实并不算十分重要的流程,最重要的正婚礼还是在夫家,包括同牢、合卺、结发,但由于顾家邀请观礼之人不多,所以众人都把视线转移到了这上面。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之上,一袭红色广袖直裾,翩然儒雅,俊颜上带着腼腆的笑意,宛若一股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那种亲和力,即便离得极远,亦能传达。
“顾然公子”
也不知是哪位娇娇,忽然激动的呼喊出顾然的名字,当下,许多娇娇也都跟风一般的喊了起来,更有甚者,将自己的绢帕等随身之物朝顾然抛掷过来。
顾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脸色涨红,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些朝他丢物件的娇娇,显得有些狼狈。可他这样的狼狈,不仅不会让人觉得难看,反而引得一片娇呼。
时下的风气本就开放,顾然如今只是娶了个正夫人,又非不能再接近别的女子了,所以,娇娇们的热情有增无减,甚至把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等护卫赶来开路,接到新娘。繁氏见情势控制不住,连亲人告别只是草草结束。
迎亲弄得好像抢亲一般,一行人回到安国亲王府时已经筋疲力尽。
幸而,正婚礼上气氛严肃,所宴请的宾客,也都是极有声望的,多半都是冲着顾连州而来,所以对为为难新人之类的事情,都不大感兴趣,因有顾翛那样一个优秀的大子作为铺垫,众贤士面对顾然时便淡定矜持多了,摆出一副长着的姿态,心中却暗叹,不愧是顾连州的儿子啊
前面有自家父亲扛着,顾然得以早早的便回到了新房。
此时天刚擦黑,新房内燃起了牛油灯,顾然既忐忑又兴奋的推开新房的门。
这时候的新妇是不需盖头的,繁星跪坐在榻上,看见顾然进来,一张涂满厚厚脂粉的脸居然神奇的显出几分红晕来。
“你饿不饿?”顾然记得繁星最爱吃,一日都干坐在新房里,定然没有多少东西可吃。
繁星一听吃,立刻两眼放光,但想到母亲说新妇要娇羞,立刻抿了抿唇,小声问道,“有吗?”
顾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繁星面前,“这个是我在宴上拿的,虽然比不上十二做的好,但……”
但他是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啊顾然现在想起来心中还万分羞愧,只是当时不知怎么的,脑海中一想到繁星饿肚子时那双可怜兮兮的大眼,他便鬼使神差的藏下了这只鸡腿。
繁星与顾然相处时间不短,很了解他的为人,因此看着这个鸡腿,心中感动,也就好心的没有告诉他,其实等他回来后,可以唤侍婢送膳食进来一同用餐的。
脸上的妆粉实在碍事,繁星赤着脚丫子,啪啪啪的跑到放置铜盆的架子边,抄水将脸上洗得一干二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嘟囔道,“真不知道为何要将脸涂成白白得一片,害的我嘴都张不开。”
顾然张了张嘴,繁星的举动明明不合礼数的,平时虽觉得可爱,却也少不了要念叨几句,可他今晚却不知为,并未说什么。
繁星爬上塌,抓过鸡腿,啃的满嘴都是油,顾然脸色在她一鼓一鼓的嚼着鸡肉时,一点点的变白。
好不容易待她吃光了,顾然连忙从袖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的把她面上的油擦拭干净,又将帕子丢得远远的,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繁星漱完口后,见顾然依旧盯着那帕子看,立刻扬声道,“来人”
“奴婢在。”一名侍婢推门进来,垂首恭立。
“把几上那帕子拿去洗净了。”一般娇娇若是遇见顾然这般仔细挑剔的,不免心中会以为自己被嫌弃了,繁星却是从不以为然。
直到那帕子被拿走,顾然才算真真正正的松开了心里的疙瘩。
顾然这种严重的洁癖外加强迫症,白苏也是束手无策,曾经开导无果之后,仔细回忆自己究竟在他幼年时怎么把一个好好的孩子虐待成这样,反复思量,最终只能归结于天性。
两人在帐子中静静坐了一会儿,繁星忍不住红着脸道,“休息吧?”
“等等”顾然忽然起身,到榻旁的柜子里翻出了个布包,放在榻上,“这几个东西,分别是母亲、大兄和阿玉给的,说是到娶亲当晚再看。”
“什么好东西?”繁星也好奇的接过一只大红色的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是五六本书,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儿媳,敬启。
繁星看了一眼,上面也提到她,便就拆开来念道,“真理来自于实践,吾儿,切记。”
这句话,白苏曾经教过顾然。这意思很明显,这几本书里装得是不是真理,要让他们实践一下的。
另外两个包裹打开,同样是书,不过都只有一本。
繁星和顾然跪坐在榻上,将书籍一本本摊开,发现上面都绘着类似的东西,均是光溜溜的两个人,这样又那样……
“这是何物?”顾然仔细的翻看,不知怎的,越看越是有些燥热。
繁星也歪着脑袋翻看,横过来,倒过去,终于一拍到脑袋,“啊,我想起来了,这个八成就是禁书”
顾然手一抖,一本书被他甩的老远。
繁星道,“这个我在兄长书房也瞧见过,他说这个是禁书,学习医理用的。”
“禁书,不是秽乱之物吗?”顾然一脸茫然道。顾然也学医,书上偶尔也能见着筋脉图之类的东西,好像繁星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后续之无妄海(16)
两人将禁书一一摊开,看着书上这样又那样的男男女女,呼吸渐渐不稳起来。
繁星到底是比顾然多懂一些,当初她无意间发现禁书,被自家兄长欺骗说是医书,因着她对医术不感兴趣便没有再看过,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男女之事,娇娇们连养面首的都有,她混迹贵女群,怎么可能一窍不通。
“你会不会?”繁星问道。
顾然红着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是单纯,不是白痴,以前没有看过这种书,作为一个男人,看了这样露骨的书,还有什么不懂的?
“你躺着,我来。”繁星看着顾然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禁好笑,“高家的娇娇最爱养面首,我上回不小心闯入她的闺房,瞧见了一些,怎么也比你有经验。”
说着,嫣红的小嘴便顺熟的亲上了顾然的嘴唇。
两人同时一颤,轰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据说是十分有经验的繁星,只瞪大眼睛,感受从唇上来的温热柔软,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顾然骨子里到底流得是顾家血脉,顾家的人从来都是喜欢占主导权,一旦有了兴趣,便绝对不会退缩。
顾然伸手勾住繁星的脖颈,使她更贴近自己,而后嘴上便笨拙的顺应着本能亲吻。
月明星稀,一轮半圆的月悬在半空。府中的宾客都散尽了,顾连州一袭暗绛色锦袍,负手站书房廊下,眉间拢起的小丘仿佛抹不平般,一双墨玉眼平静宛若沧海,看不清里面丝毫情绪。
“夜深露重,夫君怎么还站在这里?”白苏抱着一件大氅,从房中出来。
顾翛的任性让顾连州有多心伤,白苏很了解,顾翛小时候很黏父亲,小小的人儿跟着父亲跑这跑那,喜欢与父亲撒娇,要他下厨去做膳食,淘气时,常常惹的他黑着脸训斥……
顾翛是顾连州第一个孩子,是他看重的大子,无论从心理上还是从现实上,在顾连州心里都占据着极重的分量。
他也能猜得到是顾风华帮顾翛逃走,是他对自己的儿子太过信任,所以在顾翛定下亲事之后,便不曾继续派人监视,所以才造成了今日的结果,令他伤心的是,顾翛辜负了他的信任。
“你身子重,怎么还出来?”顾连州伸手扶着白苏。
白苏帮顾连州披上大氅,懒懒的靠在他怀中,“你又不是不知,你不在旁边,我睡不着。”
顾连州笑声中带着微微的沙哑,带着些许疲惫,听起来十分魅惑,白苏环住他结实的腰,仰头道,“夫君,是我没有教导好儿子,如今才惹得你伤心。”
顾连州抚着她的发,道,“我们顾氏的儿郎,对情爱一事都执著的很,譬如我,在不曾遇上你之前,只想着寻个贤淑的女子为妇,相敬如宾,却从未想过,我会为了一个妇人抛弃一切隐居。我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阿翛不是。”
“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白苏笑道。
顾连州菱唇弯了弯,搂着白苏的手微微收紧。
这种微小的变化,白苏立刻便感受到了,亦回以同样的力道,她将脸埋在顾连州心口,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轻声道,“佛家说,每个人生来都须得经受劫难,夫君,不管什么样的劫,我都会在你身边。”
顾连州是个通透的人,他知道当初如果宁温不是有心放他一马,甚至似有若无的帮助他演那场欺瞒天下人的戏,结局还未可知,所以最终宁温选择放手红尘时,顾连州与白苏都不曾为难他。
可就是这个选择,让他们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纵然情爱这等事不能用输赢来衡量,但无疑,宁温此人在他们夫妇生命里,是最大的赢家。
白苏曾不止一次的后悔过,为何当初没有狠一点,杀了宁温,顾连州也未必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为时已晚。他们虽然有智慧,却不似宁温,也不似顾风华,做事快准狠。
“主公。”忽而一个黑影落在院子中,语气十分急促。
“何事?”顾连州微微蹙眉,这些暗卫都是训练有素,若非是紧急之事,绝对不会深夜贸然打扰。
“暗主不行了。”黑影声音带着微微颤抖。
自从生意上的事情由十三和香蓉负责之后,婆七便在暗中统领剑客和管理举善堂大小事务,剑客们称呼他为“管事”,而举善堂的刺客则呼他为“暗主”。
白苏身子微微一僵,她与婆七说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在她心中,婆七一直都是一个侠客,一个真正的大丈夫,十分的敬重他,直到如今,白苏还能够回想起,她穿越到这个世界,落入的第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便是婆七的。
婆七把一半的生命都渡给了妫芷,眼下也是到了寿命的极限了。
“命人去婆七房间寻一个褐色的包袱,里面装着许多黑褐色小瓶的”白苏猛然想起,当初在崖下发现婆七时,他身边有个包袱,还有妫芷留下的信,信上说,包袱里面是延长寿命用的药,是还给婆七的命。
“是”黑衣倏地消失在院中。
紧接着,便有个身影从主屋内冲出来,急急的往院外冲去。木屐哒哒的声音凌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能跌倒一般。
“十三?”白苏只看见衣角的余影。
顾连州安抚着白苏,边扬声道,“来人”
院子中唰唰,多了两条黑影,顾连州道,“随行保护十三。”
“是”二人齐齐答道。
顾连州和白苏住在政阳,而婆七则是留在姜国,偶尔过来回禀事务。
十三一路狂奔向马厩,解开一匹马,翻身上去。从此处到姜国,至少也得半个月,而婆七能撑得住半个月吗?十三骑在马上,从侧门中出去。
这是十三一辈子唯一一次任性,不要求许多,只求能见上一面,告诉他,其实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婆主事身边时,便已经喜欢他了,其实不管是他眼里心里都是妫芷也好,她从未变心过,其实她一直都在等着他……
只是十三有自知之明,她长得不好看,又不是处子之身,她的这具身子在被辗转倒卖的时候,就已经残破不堪,所以,她甚至都不能像别的女子一般请求婆七陪她共度第一夜。
即便是现在,十三也没有更多妄想,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后续之春风渡(1)
姜国,占据之处实在算不得要塞,偏僻到所有的当政者都会忽略它,小到所有的野心家都不屑它,所以它才能够得存至今,纵然它已经穷得“千山鸟飞绝,万里人踪灭”。
十三一路疾驰,半月之间,几乎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停下用餐的时间也绝不超过半个时辰,就连跟在她身后的暗卫都觉得吃不消,可是她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到达姜国的府邸时,十三两条腿的内侧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
“主事”府内的侍婢见到十三狼狈的模样,惊的目瞪口呆,在她们心目中,十三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气度从容,永远都那般从容。令人折服。
“管事现在情形如何?”十三努力忽略腿上的上的疼痛,拖着疲惫的身子往举善堂的方向去。
侍婢道,“听说时好时坏,具体情形奴婢不知道。”
是啊,一个内院的侍婢怎么可能知道婆七之事?
十三顿住脚步,抿了抿唇,道,“为我准备浴汤。”
“是”侍婢领命下去。
十三又折回自己的院子。是的,她不美,也不可能拥有慑人的容光,可她从来都是以最从容的姿态出现在他视线之中,与他微微颔首,打个招呼,就如路人一般。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完美的相见。
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侍婢已将浴汤备好。十三进了浴房,解开衣物,看着自己腿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一咬牙踏进了木桶。
温热的水宛如芒刺一般从伤口刺入,疼得她额头陡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沐浴过后,草草清理了伤口,而后寻了一件墨绿色的曲裾,细细的整理仪容,不曾傅脂抹粉,看着铜镜中那平凡得眉眼,十三淡淡垂下眼帘,起身再次朝举善堂去。
走过梅林之时,禁不住抬头看了看断崖,上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伸出的栏杆。那是白夜楼的所在,医女便是从这崖上化作粉尘。
妫芷,十三想起那个清冷绝俗的容颜,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十三内心的卑微,在那样一个女子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如蝼蚁一般,从白苏那里得到的鼓励,得到的自信,在妫芷面前一溃千里。
十三过了白夜楼后,便加快了脚步。
举善堂中,一如往常的肃然,就像是尚京的巫殿,庄严却让人觉得孤寂。堂内的人极少,大都执行任务去了。十三来过举善堂许多回,因此也无人出来拦她。
婆七的房间就在举善堂议事厅的左侧,十三路过很多次,知道他就在那里,却一次也不曾进去过。
深吸一口气,十三推开门扉,入眼便是一处小院,与她想象不同的是,院子里并不似婆七那种刚硬的感觉,满院子的六月雪,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还开成了一片,犹如刚刚下过雪一般。
十三呆愣了片刻,沿着花丛中细细的小径走至寝房门前。
手抬到半空,半晌却也没能敲下去,等了一会儿,十三终于下定决心要敲门时,门却忽然打开了,门内一张清秀的脸上微微错愕,旋即反应过来,连忙朝十三躬身道,“主事。”
“嗯,管事如何?”十三放下手,语气平淡的问道。
“刚刚吃了药,精神尚好。”侍婢轻声道。
十三挥手令她下去,抬步进了屋内。
屋里面倒是很符合婆七的性子,一几一榻,旁的什么也没有。婆七比以往更消瘦了许多,也老了很多,一向如铁塔般的大个子,眼下与普通人无异。
婆七健壮时如熊,消瘦时,却也玉树临风,可现在躺在榻上的人,除了沧桑,便只有虚弱。
“是你?”婆七看见十三时微有诧异,不过想到十三是白苏的心腹,也就了然,一如往常的道,“请坐。”
十三喉头微微发涩,她日夜兼程的赶过来,反反复复在心里打好的腹稿,在见到人时一切却又都回到了原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相对无言,静静坐了半晌,十三才打破沉默,“身子如何?”
“尚好。”婆七道。
然后,屋内又陷入了静默。十三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又向来拘束自己的行为和感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情,让她动情的表白,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
“想出去走走吗?”十三终于鼓起勇气迈出艰难的一小步,她垂着眼帘,缓缓道,“方才路过梅林时,瞧见有些梅花开了。”
话说出口,十三发现,其实除了表白,说些别的事情也可以,并非想象中那样困难。
婆七咳了两声,目光越过十三,看向院子里的一片六月雪,“好。”
十三起身,上前扶着他起榻。
婆七个头高大,即便受到现在这样也很重,他一半力道压在十三身上,让连续半个月都不曾好好休息的十三感觉十分吃力。只是,这可能是此生最贴近的一次,十三紧紧抿着唇,扶着他缓缓往白夜楼下的梅林去。
用妫芷来诱惑婆七,十三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悲哀,她只是想靠近他一回,哪怕是代替妫芷在他身边,也心甘情愿。
从举善堂到梅林的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婆七是个剑客,意志力比常人超出几十倍甚至百倍,他适应了一下,便靠着自己行走,不再将中心都依靠在十三身上,但即便是如此,到达梅林之时,十三鬓发也已经湿透了。
十三将婆七靠在一棵粗梅树边上,这里恰是从前婆七日日守着妫芷的地方。树上打了许多花苞,有些绽开了一半,有冷香幽幽。而上天却只容他在这里守了不到一个冬天。
“梅花开的甚好。”婆七目光掠过白夜楼,心头一阵闷痛。他与妫芷,终究还是只有那一夜的露水姻缘。
十三微微笑道,“是啊,比往年开的都好。”
十三的笑很平和,平凡无奇,却令人觉得舒心,这让婆七第一次看清十三的长相。
从前见面时,她总是微微垂着头,即便抬眼,也只是迅速的一瞬,然后冲他颔首,让至道旁。婆七向来只凭着感觉辨认白苏身边的侍婢,十三恭谨,十二活泼,小七温和,二丫羞怯……
后续之春风渡(2)
再然后,便又是相对无话。
静静的站了许久,随着夜幕降临,呼出的气体变成的了雾花,在面前卷曲蜿蜒,然后淡淡散开来。院子里点上了灯笼。
夜幕低垂,能看出乌云压的极低,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我们回吧?”十三知道,如果她不说,婆七即便在这里站上几天几夜也不会觉得厌烦。
婆七恋恋不舍的看了崖上的白夜楼一眼,应了一声,“走吧。”
这一刻,十三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明知道婆七会留恋,会回忆,而他回忆时的神色,正是如一把刀子,狠狠的凌迟她的心。可是她又觉得幸福,他能带给她的某些东西,哪怕是心伤,而不是像陌生人那样的打个招呼,匆匆别过。
十三扶着婆七走出不远,天空中忽然落下了一丝凉凉的东西,这些东西越来越多。
婆七顿住脚步,苍白的面上忽然绽开一抹温和的笑意,“下雪了。”
妫芷便是在一个雪天湮灭,十三腾出一只手来揉揉落在发上的冰晶,固执的道,“是盐粒子。”
北方,习惯把细碎的冰,叫做盐粒子,它不似雪那般飘渺,落在地上的时候,会发出悉索的声音。
“嗯,今年冬天来的早。”婆七道。
十三顿了顿,而后道,“不早了,十月底,正是初冬。”
婆七好笑的看着十三,却只瞧见
后续之春风渡(3)
(推荐歌曲,爱恨恢恢,周迅)
三个月间,十三寸步不离的守着婆七,看着他一日日的憔悴苍老,十三便觉自己的生命亦在流逝。
每日傍晚时分,十三都会搀扶着婆七去梅林一趟,今日也不例外。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梅林里的花儿开的越发娇艳,冷香四溢。
婆七下颚的胡须已经生的很长,与鬓发一般,开始有些花白。他身上披着黑色貉子毛大氅,在十三的搀扶下,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下雪了。”婆七感觉到落在皮肤上冰凉,他喜欢下雪,每次下雪的时候,那种无处不在冷冽气息,就仿佛妫芷无处不在。
十三默不作声的将他扶靠在那棵梅树的横枝上,伸手理了理他乱了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便退至一侧,垂首而立。
“陪我说说话吧。”婆七低头看着她道。
“好。”十三应了一声。
“你心里,放着一个人吗?”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寒风太大,婆七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他问了,却猜到十三不会回答,兀自接着道,“曾经也有不少娇娇献身于我,可是缠绵过后,很快便忘记了她们的模样,回头细数,我回忆里竟然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阿芷。”
“人总是会对得不到的东西更加执着,我懂得这个道理,但你知道,有时候明明心里什么都明白,也想的通透,却还是会止不住的去想她,想看着她,守着她,哪怕什么也得不到。”婆七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十三。
十三依旧是垂着头,站在一侧,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认真听他说的话。
婆七侧过头,只能看见她一个平凡侧脸,垂着眼眸,雪落了她满身头,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静静站了许久许久,十三才疑惑的抬起头来,却对上带着笑意凝视她的目光。
婆七的眼瞳比常人黑,眼睛狭长,眼窝略深,十三见过他杀人的时候,那眸光冷的像是一把刀,然而含着笑时,竟然也等显现出几分柔和。她愣愣的看着他,一时忘记了收回目光。
婆七撑着横枝,站到十三对面,仔细审视她怔楞的模样,毫无预兆的垂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长长的胡须触在十三鼻梁上,痒痒的,可无法令她忽视额头上微凉的温度。
她听见他在耳边低低叹了一声,声音暗哑,“其实你与我,是同样的人吧。”
他知道十三禁不住微微颤抖,他原来是知道的,不过只是与她一样,装着不知道罢了
婆七抬手摩挲着十三满是震惊的脸,用似有若无的声音道,“忘了他罢……”
婆七的唇离开她的额头,被吻过的地方显得特别冷,雪越下越大,密密的宛若帘幕一般,隔在两个人之间。
抚触在她面庞的手陡然滑落。时间似是刹那静止,只有大雪在下。
雪落在梅林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不知何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四周点起了灯笼,温暖的光线投射过来,十三怔怔的抬头看他。
这是十三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直视一个人,然而入眼,却是一张闭上了眼的安详面容,大雪落了他满头满肩,花白的鬓发、眉毛和胡须已然被雪覆盖成雪白。
十三微动,婆七站立的身子便向后倒去。
十三一直怔怔的看着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白雪飞扬。
他静静的躺在雪地里,便如许多年前,她发现他摔在崖下时,那时候雪地里还散落着妫芷的信,和一包药。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落了满脸,在风里冷的刺痛皮肤。十三跪坐在婆七身边,将他头部托起枕在自己腿上。
梅林里安静如初,雪很快把两人掩埋一半,十三看着漫天的大雪,忽然失声痛哭。
他说:其实你与我,是同样的人吧。
他说:忘了他吧……
恋慕了二十三年,等候十九年,最终却只换来他一个吻,一句:其实你与我,是同样的人吧。十三的眼泪不断的涌出,彷如把她这二十三年恋慕全都哭净,彷如把她这十九年等候的苦涩,尽数流干。
四周的暗卫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却无一人打扰他们。半晌,梅林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二丫在远远的地方顿住了脚步,一朵朵雾花从她口中喷出,呼吸急促的看着失声痛哭的十三,喃喃的唤了声,“姐姐。”
十三恍若未闻,捂着心口那两瓶药,哭的撕心裂肺,这两瓶药她贴身藏了十几年,从不离身,只为了待他寿命尽时,救急来用,她想,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他说不定会肯吃下这药。
然而她终究低估了婆七对妫芷的感情,十三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安详的面庞,哽咽道,“怎么忘,你到最后一刻都不曾忘,又叫我怎么忘……”
二丫禁不住跟着流眼泪,她们姐妹俩在所有奴隶中算是极为幸运的,被婆主事买下仔细调教,后又遇见白苏这样好的主,不仅给了她们一生衣食无忧,还让她们活得像个人。可是看着十三现在这个痛彻心扉的模样,她忽然宁愿被关在奴隶棚里,衣食不济,成日被打骂的那个时候每天的奢望就是一碗干净的饭。
不应该奢望太多,十三常常对二丫说这句话,可是她自己终究是陷了进去,恋慕一个注定永远都不可能给她回应的男人。
妫芷是大巫,烛武是她生命唯一的阳光,曾在滇南丛林里相依为命许多年,二丫能够理解妫芷的执着,但却想不通婆七为何不能将就一下呢?姐姐又是为何不能将就一下,寻个合衬的人度过一生?
大雪连续下了六七日,待到婆七的死讯传到政阳时,已经是近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而身在蜀中的顾翛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然开春,望着无妄海中一池碧波,他有片刻的慌神,婆七相当于他的第二师傅,明明是那样一个健硕的硬汉,竟去得这样突然。
后续之桃花引(1)
无妄海堤岸边的桃树盛开一片,灿若烟霞,宁温一袭白衣拎着木桶和一根钓鱼竿缓缓走来,若温玉般的面上带着愉悦的笑意,与一片烟霞交相呼应,成为一幅恍如梦境的美景。
“今日收获如何?”顾翛懒懒的躺在一棵古树下的榻上,睁开一只眼睛看他。
“钓到一只甲鱼。”宁温将木桶放在地上,自然的在榻沿坐了下来。
顾翛翻身爬着,伸出头去,斑驳的树影下,桶里果真有一只约莫有巴掌大的甲鱼在扑腾,咂咂嘴道,“今晚有甲鱼汤喝了……清蒸也可。”
“这一只我要养着。”宁温果断拒绝。
顾翛仰头看了他一眼,“你何时怀了佛家慈悲?纵然当了一段时间和尚,可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剃个光头,你不是学佛人才。”
恋慕归恋慕,与过日子不同,一旦日子平静下来,顾翛就管不住他这张带毒的嘴。
宁温也早就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自动忽略掉了,只默默的把木桶拉了过来,看了那甲鱼半晌,缓缓道,“这巴掌大的一块,也无甚可吃,我原本打算养上一段时日,养大些再杀,你若是要吃,池子里还有一只,捞上来一并炖了吧。”
顾翛抖了抖嘴角,他怎么忘记了,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歇一会儿吧。”顾翛旁边挪了挪身子给宁温让出一块地方,嘟嚷道,“我瞧你每日忙活的着,没一刻得闲,累不累?”
“哪像你,一把懒骨头。”宁温笑道。人却是依言躺了下来。
古树茂密的枝叶间漏过几束阳光,微风拂过,光线微微抖动,宁温眯着眼睛,与顾翛生活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是他这一生最圆满的时刻,顾翛嘴上带刺,行动上却是无微不至,知道他依旧不能接受男**爱,所以举止之间很有分寸,甚至很少求欢。这令宁温感觉颇为窝心。
“过段时日,我想去一趟尚京。”顾翛忽然道。
宁温心底微微一颤,口中却是应了一声,“嗯。”
“来回大约也要两三个月,嗯……也许我要多呆一段时日,一两年也说不定。”顾翛用手撑起头,垂眸看着宁温道,“这次的事情……”
“你去吧。”宁温闭上眼睛,温润的声音一如平常,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家里怕是也添了弟弟妹妹,前段时日我得知阿然的媳妇怀孕了,我顺道去瞧瞧。”顾翛翻了个身,巴着宁温笑道,“我这得未雨绸缪,让阿然媳妇多生几个,到时候过继一个给我们。”
宁温袖子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半晌,才答道,“顾然又不是养不起,骨肉分离,总是难为人家,况且旁人的孩子总不如自己的好。”
“嘿嘿,要不,你给我生一个。”顾翛无赖的道。
宁温抿唇,忽而睁开琉璃般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顾翛,“辄浅,我这个咯血恐是没有好得可能了,待我去后,你便寻个合心意的妇人成亲罢,没有孩子是莫大的遗憾,我便深有体会。”
顾翛神色渐渐有些发沉,“你现在还身强力壮,想要孩子还不是轻而易举?以你的姿容,随便勾一勾手,便不知有多少娇娇千肯万肯,你如何不去?”
“你,辄浅,听我的话,莫要固执”宁温语气肃然,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宁温深深了解孤家寡人是怎样的凄凉,他注定是要比顾翛早死许多年,所以不想等到他死了以后,顾翛一个人孤独终老。
“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合我心意的了。”顾翛明白宁温是为了他好,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来,心里的怒火旋即被欣喜代替,耍起了无赖,死死搂着宁温的腰道,“你也不许遗憾,我不要孩子,你也不要。关于咯血症,你要相信我的医术,我会治好的。”
一阵无言,他们两个之间无论是气息还是习惯,都契合的甚为完美,这一段时日的相处,亦是十分自在,那种莫名的温暖让两个人紧紧相连。然而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没有任何问题。
宁温忧心顾翛的子嗣问题,忧心他的前程,因为真得在乎顾翛,所以见不得这样一个青年俊才年纪轻轻就只能陪着他隐在深山之中,顾翛应该有更精彩的人生……
而顾翛,因着宁温咯血症,已经焦心不已,再加上宁温年纪本就比他大上许多,纵然眼下没有任何问题,可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
当初妫芷给婆七留下的药便能够延长几十年的寿命,不过那是妫芷用了巫咒炼制的药,其中含了婆七的命格,别人服用无效,而顾翛又不会巫术,这次去尚京,顾翛便是去寻禾列,巫,总会有法子让人多活十年二十年吧
静静的躺了一会儿,顾翛道,“我们一起去尚京吧?想来叔伯也想见你。不过……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见他,不见也好。”
宁温一个男人,还是有自尊心的男人,委身于男人这等事,让他如何能在故人面前坦然?只不过顾翛希望宁温能够以平常心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而不是觉得羞耻。
“去年江南收成如何?”宁温并未回答顾翛的问题,反而询问起了别的事情。
顾翛稍稍想一下,便知道宁温是什么意思,遂答道,“是个丰收年,年尾时又是瑞雪,想来今年的春收也会不错。你的意思是,叔伯可能今年会攻打蜀中?他是如此沉不住气之人么?”
“会,他一定会起兵。”宁温笃定道。
“哦?”顾翛回忆这些年,刘挚(孝闵)在蜀中的作为,算是无为而治了,行动算不上积极,除了怀疑她放瘟疫,应当也没有任何一点触怒顾风华。顾风华是个尤其会抓时机的人,二十年他都能沉得住气,现在就沉不住气了?
宁温淡然一笑,“别看顾风华洒脱不羁的模样,事实上,最受不得旁人在他头上动土。他准备攻打蜀中不是一天两天,也非一年两年,不过是想看看刘挚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然刘挚一旦有动作,他便不可能再容她。”
“嗯,我叔伯的确是能做出此等事的人。”顾翛赞同道,看见顾风华那个玩世不恭的模样,以及做事不着调的程度,很难想象他能做一个好国君,可是他竟然做到了,实在很令人费解。
“所以你去了尚京便不要急着回来,我怕路途上会遇危险。”宁温侧过脸看他。
顾翛皱眉,“这么说,你不与我一起去了?”。.。
后续之桃花引(2)
“嗯。不去了。”宁温缓缓闭上眼眸。他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出去了。
顾翛心里十分想宁温能够陪他一起去尚京,毕竟这一别又是数月,更有可能一年半载,再加上即将爆发战争,他如何能放心的下?只是宁温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顾翛也不好强迫。
“我今晚就要走。”理解归理解,顾翛还是忍不住失望。
“莫要赌气。”如温玉似的声音说得淡然。
顾翛静静盯了他半晌,斑驳的树影落在他俊美的面上,漏下得光斑被莹如玉的皮肤折射,散发着柔和又耀眼的光芒,只是因着长期咯血,唇色有些苍白。看着宁温淡定的模样,顾翛蹭的窜了起来,穿上木屐甩袖而去。
顾翛着木屐哒哒哒的向前走了几大步,怒气冲冲的回头,却见宁温已然侧过头,唇角微微弯起,琉璃似的眼眸含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他。
顾翛气结,猛的别过脸,在阳光下站了半晌,复又回头看了一眼,才不情不愿的走缓步走了回来,甩掉木屐上榻,赌气得抓起宁温的白衣袖在脸上抹了抹汗迹,“你说几句好听的,让我消消气。”
“今晚我亲自送君到十里之外。”宁温笑道。
顾翛一口气闷在嗓子口,哼了一声,“送我到尚京如何?”
宁温眼中笑意更浓,知道他不生气了,便也不再哄,只道,“昨日我在后山猎了几只山鸡,你今晚是想喝鸡汤,还是甲鱼汤?”
“鸡汤。”顾翛眯着眼睛,一脸陶醉的道,“我今晚要在水亭里喝鸡汤,把生伯叫来,一边给我讲故事,嗯……就讲我从前返回尚京那段时日,什么人天天跑到山上望夫归。这个故事我百听不厌,最是下饭。”
那段时间,宁温刚刚与顾翛分别不久,心里觉得尤其孤寂,便日日跑到半山腰上去盯着顾翛离去时的那条路。
顾翛回来第二天,生伯便与他讲了此事,顾翛喜得合不拢嘴,每天必让生伯讲述一遍。
宁温因着长这么大,没有做过比这个更丢人的事情,每每都是黑着一张脸,特别怕看到顾翛美滋滋的听着生伯讲此事。
宁温微微挑眉,唇角一勾,“你不是今晚走吗?”
“我随便说说,你管我。”顾翛躺在榻上哼哼道。
宁温撑起身子,缓缓凑近顾翛,唇蜻蜓点水的落在他唇上。
顾翛眸子一颤,这是宁温第一回主动亲他,这么毫无预兆的,令他心脏猛然狂跳起来,不管不顾得伸手抱住宁温的脖颈,舌尖撬开对方的唇齿。
唇齿相依,火一下子燃遍了全身,顾翛正时年轻血气盛的时候,为了宁温,只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会索求,但每次小心翼翼的生怕弄伤他,哪里能够尽兴,是以特别容易便被挑起冲动。
“扶风。”顾翛声音颤抖,目光幽深。
宁温知晓他每次想索求欢好时便是如此,永远不说出口,如果想拒绝他,只需装作听不懂便是,然后两个人便当做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宁温推开他,起身理了理衣襟,下榻穿上木屐,拎起木桶取了钓竿,往无妄海边的桃花林里去。
顾翛面上难掩失望,不过宁温肯主动亲他,也算是一点进步,他相信自己能等到宁温心里能够平等的看待这份感情。
“据说,今晚某个人要喝鸡汤听故事,那定然是没有时间与在下一起做旁的事情了,那么在下决定晚膳过后去夜幕垂钓。”温润如春风似的声音传来。
顾翛身子微微一僵,抬眼却看见一袭白衣立于阳光下,墨发松松的在脑后用帛带系起,阳光在俊朗的眉眼上渡了一层耀眼的光晕,那人便宛若谪仙一样,温和的笑意中略带戏谑。
看着顾翛怔怔的神情,宁温转身继续朝林子里去。
顾翛回过神,急忙从榻上跳下来,胡乱拖着木屐追着他,叫道,“我不喝鸡汤不听故事,我要与你一起做旁的事情。”
宁温眉梢微微一挑,顾翛已然冲了上来,随着他一起往林子里去,强调道,“我要跟你做旁的事。”
“不喝鸡汤了?”宁温问道。
“不喝了。”顾翛肯定的点着头。
“不听故事了?你若是以后都不听,我考虑每日与你一起做点别的事情。”宁温别有深意的说道,如玉的面颊泛起一抹红晕。
顾翛不疑有他,激动的点点头,“君子一言。”
宁温含笑睨了他一眼,在岸边席地坐了下来,把手中的鱼钩放上饵,抛入池中,“驷马难追。”
随着宁温说出这句话,顾翛心底一突,看着悠悠然的宁温,哪里还有一丝羞涩,他立刻便知道自己上当了,别的事情有可能是下棋、抚琴、煮茶,怎么就一定会是欢好?不过是误导罢了。顾翛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桃树,瞪了宁温一眼,咬牙切齿的道,“卑鄙”
漫天的桃花瓣纷纷落如雨,落了一袭白衣满身满头,亦有不少落在了碧绿发蓝的湖水中,引得鱼儿争相追逐。
顾翛发泄完了,便默不作声的在宁温身侧跪坐下来。
安静的垂钓许久,宁温侧过头看他。顾翛眯着眼睛,失神的看着水中的鱼儿追逐花瓣,清俊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又不是不知,我卑鄙又非一日两日了,作何还因此生气?”宁温放下鱼竿,身子向这边挪了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翛眼眸中噙着一丝泪光,目光移到宁温面上,哽咽道,“我难受。”
宁温动作一顿,“我……你哪里难受?”
顾翛委委屈屈的凑到宁温身前,伸手抱着他。
宁温见顾翛孩子一般的依赖的动作,和悲伤的眼神,心里隐隐作痛,顾翛毕竟为他付出这么多,事事都为想着他,甚至忍耐欲望,自己却拿这个骗他,着实太残忍了。
顾翛抓着宁温的手隔着衣物按上自己挺立的分身,“我这里难受。”说罢还带着他得手揉了几下。
宁温本以为他会说心里难受,却没料到这个结果,登时血气上涌,脸刷得红到耳朵根。
“哈哈,若论卑鄙你是胜我一筹,但论无耻,你还要再修炼几百年才赶得上我。”顾翛得意的在他面上偷吃一口,跳到鱼竿旁,一把甩起鱼钩,连带着一条鱼甩了上岸。
宁温面上笑着,心里却并不轻松,方才他摸到顾翛的那处,竟还是挺立的,也就是说从方才他便一直是处于这种状态,不过是一直忍着罢了。都是男人,宁温自然了解其中痛苦。
“辄浅。”宁温起身,站在顾翛身后,附到他耳边轻声道,“我方才,并非骗你。”
我方才,并非骗你……温润如水的声音淡淡飘散在耳边。顾翛怔住,任由鱼在岸上乱蹦。
宁温转身去捡鱼,顾翛猛然反应过来,追问道,“真的?不是说笑?”
“真的。你瞧我像说笑吗?”
“你每次说笑的时候,没一次像说笑。”
“那现在,你觉得呢?”
“唔。”。.。
后续之桃花引(3)
顾翛原打算近些天启程去尚京,但因着宁温这些天似乎渐渐能够接受肢体上得接触,顾翛便就不急着走了,反而派人四处搜集消息,如果战争近期内爆发,他说什么也不能把宁温一个人留在此处。
但谁也没有想到,顾风华的动作居然那么快顾翛这厢才收到有些战争的动向,顾风华的军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攻下了一座城池,速度快的令人咋舌。
顾翛与宁温坐在水亭上,听着暗卫的报告,顾翛终于明白为什么顾风华能只花十年的时间便统一天下,出手之快,时机之准,无一不令人从心底里佩服。
而刘挚也丝毫不弱,面对顾风华猛烈的突袭,竟然只失掉了一个城池,这一点也委实不容易。
“若是你面对我的叔伯,境况会如何?”顾翛问宁温。
宁温正在棋盘上自弈,听闻此话,头也不抬的道,“未可知。”
“嗯,我们家扶风比叔伯要厉害的多了。”顾翛自豪的道。
我们家扶风……
“咳”宁温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斜睨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若是我,不会有这样面对风华的一天,刘挚之所以忍到今日,是因为她还不够阴狠。她为人十分要强,总要求自己要如男儿一般,人说最毒妇人心,她身为妇人,要成大事,最不应该放弃这一点。”
顾翛明白,宁温是个能够控制全局的人,如果真是让他对峙顾风华,必然是天下的一场浩劫,鹿死谁手真是未可知。史书上对宁温的评价不高,但无不认同他是个能力出类拔萃阴谋家。
“你与我叔伯的交情很不错?”顾翛听说宁温当年在尚京之时,唯一交好的人便是顾风华。
宁温笑道,“算是不错吧。我在尚京那些年,只有他敢不顾旁人非议,每日在质子府与我玩闹,而我也只敢与他胡闹,别的人,要么就是入不了我的眼,要么就是我入不了他们的眼。”
他与顾风华,便是在当初也只能算是酒肉朋友,成日里只是吃喝玩乐,纵然宁温并不享受那些事情,但与顾风华相处起来,也算愉快。宁温有困难从不会求助于他,当然顾风华隐藏的事情也绝不会在宁温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他们互相利用对方,掩人耳目,却又不起任何冲突,绝非是一般的朋友相交。所谓交好,也不过是因为顾风华是在他灰暗日子里唯一一点光亮罢了。
顾翛看见的宁温依旧温润,但他能察觉到在这温润背后隐隐散发伤悲,顾翛握着他的手道,“只遗憾君生我未生。扶风,我当时即便是生为刘氏皇子,你若想造反,我也陪你一起。”
“没一句正行。”宁温斥道。但他心里明白,顾翛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是他并不习惯听甜言蜜语,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即便知道这样很对不起顾翛的付出,但他也不得不坦诚,到现在他也依旧排斥男子之间相恋,只不过很是依赖顾翛给予的这份温暖罢了。
至于他心里对顾翛有无恋慕之情,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禀主公”暗卫忽然落在附近的小径上,“朝廷已经攻破第二个城池了。”
“知道了,继续查探。”顾翛淡淡道完,转头问宁温,“两日两个城池,这种速度,你猜刘挚能坚持多久?”
“至少半载。”宁温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心口忽然一阵闷疼,喉咙一甜,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滑落,滴在棋盘中得白子上。
顾翛一惊,转瞬手指间多了几根银针,解开宁温的衣物,在他心口的几个穴道上刺了下去。
喘息了两盏茶的时间,宁温稍稍缓了过来,看见顾翛发红的眼眶,和紧紧皱起的眉头,不由出言安抚道,“我没事了,不过是吐口血罢了,别动不动就炸毛。”
顾翛抿着唇久久不语。宁温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道,“无事。”
顾翛依旧不言语,只是盯着银针,轻轻捻了一会儿,才缓缓拔了出来,从始至终都不曾说半句话。
宁温理好衣襟,掏出帕子将唇边擦拭干净,见顾翛依旧冷着一张脸,心中猜测自己恐怕是时日无多了,顾翛在外人面前是个冷峻且懒散的男子,但在宁温面前,从来都只是嬉皮笑脸的耍赖,极少有这种时候。
“辄浅,我……还有多少日可活?”宁温轻声问道。
顾翛脸色微微泛白,冷声道,“说什么胡话,我能活多长,你便能活多长。”
“跟我说实话,莫要瞒着我。”宁温蹙眉道。
“我说你能活多长就能活多长都是实话”顾翛情绪有些失控。
瞧着他这个模样,宁温隐隐料到,时间恐怕不太长了,遂也不再问他,只道,“莫要冷着一张脸,看得我心烦意乱。”
顾翛嘟了嘟嘴,火气缓了不少,放柔了声音道,“不冷着脸,但你告诉我,你最近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可是我近来索求过甚,你心里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x后不要了便是,莫要什么都压在心里。”
顾翛医术了得,他自然知道,如果宁温真的是每日像表面这样轻松愉快,再加上他的悉心调理,病情绝对不会这样反复,前段时间明明还好好的,这就又开始咯血了,除了这件事件,顾翛想不出还有别的原由。
“无,我只是近来忧心过重,并非因着这件事情。”床第之间的事情,宁温虽然不大适应,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但顾翛用情这样重,却让他倍感担忧。
“忧心何事?”顾翛今日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宁温知道顾翛一旦执着起来,打死也不会放弃,便道,“我归西之后你约莫还是壮年,到那时你定要好好的活着,娶妻生子,可好?”
见顾翛一张俊脸渐渐的又冷了下来,宁温叹了口气,疲惫的靠在围栏上,缓缓道,“这世上有些事留不住,所以曾经拥有过,便是一大幸事,凡是不要太过执着,辄浅,莫要拧着。”
“我拥有过吗?你从来都不跟我说过一句心里话,你说两句,我听的高兴了,说不定就看开了呢?”顾翛唇畔漾起一抹笑意,正姿端坐着,等宁温的真心话。
“莫要胡闹。”宁温靠着栏杆,却依旧觉得浑身乏力,说出的话都有些中气不足。
顾翛一把将他拽了过来,让他躺着枕在自己腿上,脱了外跑给他盖着,叹道,“扶风,随我去尚京吧。上回我在尚京的巫殿后面遇见了一个巫,叫禾列。我听母亲说,妫芷预言我能活到一百一十岁,让他帮我们渡命如何?再不济,我体内有妫芷的巫命,若是修习巫术,也能帮你续命。”
后续之桃花引(4)
“呵”宁温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扶风,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出自真心吗?”顾翛拧着眉头,盯着宁温苍白平静的面容。
“什么话?”宁温偏了偏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顾翛哼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莫要逃避,你说让我娶妻生子,是出自你的真心?你当真这么希望?”
静了一会儿,荷塘中的馨香随风飘散过来,似有若无的勾引着人的嗅觉。
顾翛没有催促,宁温依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似是黑羽翎一般,在眼睑下投了一片阴影,久久才道,“是,也不是。”
顾翛不解的看着他。
宁温没有睁眼,却似乎是能感受到顾翛的情绪一般,“我明白你的情意。但辄浅,我比你大十余岁,纵使不得这个咯血之症,也是要死在你前头许多年,你若是不娶妻生子,老无所依,每每想及此,我都不由得担忧你,觉得自己造了孽。可眼下,我……是极喜欢你在我身边。”
“呵呵,你造的孽还少么?如何就差了我这一件?”顾翛心里高兴,这是宁温头一回明明白白的把心事说出来,告诉他,其实心里是有他的,而且用情并不比他少。
宁温被顾翛问的怔了怔,微微睁开的眼睛中略带着错愕,是啊,他宁温这一辈子造下的孽还少吗?为何他从来没有什么愧疚的心思,偏偏对顾翛是如此呢?
宁温想起顾翛不在时,他心中的孤独,想起顾翛在身边时,那种安心愉悦,想起每每顾翛求欢,他居然并没有太的抗拒,想起每次咯血时,头一件事便是忧心顾翛的以后……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种种,他默然,也许在不知何时起,也已然动了心,只是迟钝的不曾发觉罢了抑或意识上拒绝承认自己居然对一个男人动了心。
“我……我怕是……”温润的声音淡淡飘散的春日的傍晚,没了下文。
顾翛面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愉,修长的手为宁温拉了拉遮盖的衣物,宁温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已经很明白了,终于,他的心不会付诸流水,终究还是有回报的。
“你凡是都在心里闷着,这样对你的病情不好,说出来即便不能解决,也有我与你一起分担。”顾翛唇边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继续道,“你与我处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我对任何事情,从来都是不到最后绝不罢手,况且,你的满腹诡计的阴狠,以天下为棋的气魄,视权利为玩物的淡薄……我心里有你这样一个人,日后谁又能入了我的眼?更逞论入我的心呢?”
宁温眸光复杂,视线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我便明着说了吧。你之于我,便是世上的全部,我医术不错,若还是医治不了你,我便去学巫术,若是巫术还救不了你……我断然不会独活。”顾翛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从来都不会无故放下大话,如今说出这话,是当真觉得如果这世上没了宁温,他活着也没有多大意义。
宁温陡然睁大眼睛,仔细的看着顾翛,希望发现一丝丝开玩笑的端倪,却没有分毫。他一直知道顾翛用情极深,却从来没有想过深至此。
“我生来,便拥有许多旁人终其一生可能也无法得到的东西,权利、地位、金钱,家人,甚至拥有一副十分不错的皮囊,流芳百世又不是我所求,说起来,人活到我这等境地,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你也知道,拥有这些也不见得是好事,旁人对你,不是迷恋外表便是别有所图,能真心相对者,寥寥可数。”顾翛现在想起来,顾风华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是会追求更高,若是顾翛哪一日穷极无聊,说不定真的会谋朝篡位也未可知。
“人生在世,约莫也就是求的这些。”宁温缓缓道。
年纪轻轻就得到这些,若是个纨绔子弟便也罢了,可顾翛不是。
“自遇见你那一刻,我便活了,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对哪一个人死缠烂打、耍赖撒娇,无所不用其极。”说着,顾翛笑了起来。清俊的眉眼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上天不会给一个人一切,这是万物生存的规则。所以我宁愿抛弃所有,只为你。”顾翛声音轻佻,玩笑一般的说道。
所以我宁愿抛弃所有,只为你。
誓言,并非一定要郑重其事才会觉得动人心魄,有时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玩笑,竟也会带着刻骨的情意。
对于这样的情,若是有一天失去了,当真是不可想象的痛。
“扶风,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看。”顾翛垂头,在宁温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放宽心,珍惜眼前,便是以后的结局不好,也不会留下遗憾,你说可是?”
宁温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侧身搂住顾翛的腰,“亏我痴长你十余岁,竟是没有你看得通透。”
顾翛哈哈一笑,轻拍着他得背道,“福缘大师都说了,我有慧根,你啊,白瞎了一副飘飘似仙的姿容,整个的凡胎泥身。”
这厢话音方落,腹上陡然一疼,顾翛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是宁温咬了他一口。
“你,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使如此下作的手段。”顾翛义正言辞的指责道。
宁温头也不抬的道,“在下是凡胎泥身,还是卑鄙小人,手段下作一些有何不可?”
今日宁温听了顾翛一番话后,颇有些顿悟,他每每忧心自己死后,顾翛老无所依,因此心中觉得亏欠于他,时常彷徨忧心。可是这等事,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分。
两人闹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月已东升,清辉满院,两人在水亭上就着月色用了晚膳,宁温看着如水的月光,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籍巫说过的话,他说,皇上,你命中注定有一个咸池劫。
宁温曾一直以为,这个劫是白素,已然成为过去,殊不知竟然应在了后面……
“辄浅”宁温忽然想到一样东西。
顾翛咽了一半的饭噎在嗓子口,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见宁温神色欢喜,咳了两声才道,“何事喜形于色?”
“籍巫曾说我命中有咸池劫,他怕我不能安全渡劫,临终前交给我一样东西,叫做桃花引的,说是服下桃花引,能令两人心脉相通,命数相连。”宁温原本打算在太平城里设下圈套,杀了顾连洲,而后和白素一起服下桃花引。
可后来,事情变故,他的心境也变了,便就把桃花引埋在了母亲郝姬的坟墓里。
“竟有此事?”顾翛脸色一黑,敢情早有预知后事的人准备好了解决方法,只是被某人给忽略了。
桃花引的事情,在宁温的记忆中已然成为了尘埃,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一度不认为男人之间会产生情人的关系,所以更从不曾把咸池劫往他们身上去想,如今看清了自己的心,竟是忽然想起这桩事。
这厢,顾翛正心情愉悦的向宁温兴师问罪,而蜀中的大战,序幕拉开,已然如火如荼。
后续之桃花引(5)
蜀中这一场仗,正如宁温所料,持续了半载之久。
五十万大军呈包抄之势围拢整个蜀中,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仗,全天下的人都敢断言,拿下蜀中也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有几个人,如宁温一样能够料到,这一战居然能持续半年
蜀军的悍勇,和汉中王刘挚的威名随着蜀地权势的倾颓,也渐渐传开来。毕竟,一个妇人,有如此的胆魄和手段,也着实能令人刮目相看了。
这一役,足以令刘挚名垂青史,却也留下了顾风华当政期间最大的败笔,不管言官如何评论,天下人如何看待,在顾风华自己的心里,这一仗打的委实不算漂亮。
五十万大军,对阵二十万军民,是军民,而非纯军队人数,这样的悬殊,居然没有一丝倾轧的快感,反而持续如此之久,最终还不曾活捉刘挚,实在,如顾风华那般追求华丽完美之人,怕是不知道要多堵心。
战争已经收尾,顾翛和宁温也开始准备动身,往太平城去祭奠郝姬,当然,主要是取桃花引。
这样重要的东西,顾翛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办,但大军围困蜀地,他们也不好冒然离开。
着半年中,宁温的病情经顾翛悉心调理,一直还算稳定,加之他心境也豁然不少,也不曾咯血,但是气虚总是难免。
一切准备就绪,顾翛与宁温一同出山。
两人携手走在山间小径上,看着灵秀的风景,走走歇歇倒也不觉得累。身后跟着的护卫都是顾翛的死士,他们见惯了顾翛冷峻的面容,乍一瞧见他笑语晏晏,还倒是眼花了。
一直以来,在外经营的死士们都知道自家“夫人”是个深居简出男子,他们原也并未放在心上,这世因着过度迷恋脔宠而不娶妇人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心里有时候会好奇,能把自家主公这样的人中之龙迷得七荤八素,那脔宠得生成何等绝色
今日一见,果然了得而且竟然与旁的脔宠不同,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媚色,亦无丝毫女气,一袭白衣,飘然若谪仙,朗朗如玉山上行,容色气度皆与顾翛不相上下,两人站在一起,不管是举止还是气息,都如此和谐,令人只能仰望,无法生出什么龌龊想法。
若非是两人常常有亲昵的小动作,所有人怕都会误以为,他们不过是居于山林的隐士,至交好友而已。
已是傍晚,顾翛下令扎营,一行人在一处小湖旁边落脚,这里背对峭壁,面水,是个极好的防守之地。这里是深山,不会有大队人马出现,所以夜晚只需做好防备即可。
“累不累?”顾翛在湖边生了火,递了一杯水给宁温。
自有顾翛在身边,宁温再没有出现被烫伤的情况,因为但凡是到他手中的水,全部都是温度适宜。
宁温抿了口水,拧眉道,“我又非娇弱妇人,这一点路如何会累着。”
“妇人可不娇弱,你看看刘挚,比多少男子都硬气。”顾翛笑着坐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这次我们再经过入山时的温泉可好,那里可是我的福地呢”
宁温顿时血气上涌,一向温润的面上带着些恼怒,“你自己去”
顾翛平日里无事,最是喜欢拆破宁温温润的面具,并且乐此不疲。
“我还没问过,你如何猜着这仗得打半载?”顾翛笑着握住宁温的手,与他并肩坐在湖水旁边,看着脚下来来往往的鱼。
宁温睨了他一眼,道,“你当真不知?风华助你逃走之时,你以为能瞒过你父亲呢?连州公子知道此事,虽拿当今皇上没有法子,却必定是因此怨上了,绝对宁死不再为他出谋划策,你啊,若非当局者迷,就是故意装糊涂……顾连州必然是个好父亲吧。”
顾翛扁扁嘴,压住心底的愧疚,笑道,“我知道他是好父亲,我母亲也是好母亲,兄弟也是好兄弟,所以,你今后既要给我做爹妈,又要做兄弟,更要做夫人。”
宁温无声的笑着,就目前这种状况看了,是顾翛在又当爹妈,又做兄弟,还做朋友……
他们两个,一个是被世道遗弃,一个是遗弃世道。
这厢正气氛正好,顾翛眼看便要吻上了宁温的唇,而宁温也没有拒绝大庭广众的亲昵,却忽而有个护卫大煞风景的跑了过来,站在三丈远处冲顾翛叉手道,“主公,有个受了重伤的剑客倒在湖边,还不曾断气,如何处置?”
“杀了。”顾翛冷冷道,周身杀气自然弥散。
“是”剑客领命正要退去,却被宁温唤住。
“过去瞧瞧吧。”宁温起身,拽着不肯起来的顾翛,“我看你成日也无聊的很,便去看个热闹吧。”
“谁说我无聊,我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顾翛嘴上虽这么说,却是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当真准备听宁温的话。
护卫暗暗咋舌,他从自家主公十二岁时追随到现在,共有七年,何曾见过这个冰冷的少年改变过主意
“半日闲?你是偷得浮生一世闲。”宁温嗤道。
宁温今天心里一直不大平静,听见有受伤的剑客,便想过来看看,潜意识里就觉得定然于刘挚有关,许是当初她待他真诚,使得如今总想听一听有关于她得消息,哪怕死讯。纵然当初刘挚的那份关心抵不过权利的万分之一。
两人携手走出十几丈,便隐隐看见湖边伏着一人,那人半跪在地上,青铜剑插在身侧,一手握着满是血迹的剑,人却似是晕了过去,有一只手臂浸在水中,血从手臂扩散,在水里绽开一朵偌大的花。
“他来了多久?”顾翛看着水中血的面积,猜测此人是在他们扎营之后才跑到湖边。
“禀主公,是扎营之后才发现的,他从那边的林子里出来。”护卫指着那名剑客身后的林子。
顾翛道,“把他放平。”
护卫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走近半跪着的剑客,见他似乎真的是昏死过去,才伸手准备将人放平,然而手指刚刚触及他的手臂,入手却是一空。
那剑客宛若猛然闪开身子,举起青铜剑呼呼带风的便朝护卫心口刺来。
墨发散乱,满是血迹面上隐隐露出一只狭长而凌厉的丹凤眼。虽只是一瞬,却教宁温看了清楚,他心头一跳,唤道,“刘挚”
其实宁温并不确定,只是那丹凤眼太熟悉,于是便脱口而出。
那剑客听见宁温的声音,身形一顿,摇摇晃晃的用剑支撑,目光透过凌乱的发,看向宁温,自嘲的嗤笑一声道,“原来,我已经死了,居然还在挣扎”
声音喑哑,却是刘挚无疑。
护卫正打算反扑,见着眼前这等情况,连忙收了手。。.。
后续之桃花引(6)
“呵”刘挚嗤笑一声,“我居然第一个瞧见的是你。”
宁温在世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刘挚在重伤之下见到宁温,自然会想岔。
宁温也并未多做解释,走上前去握住她的剑,“事到如今,放下剑吧。”
刘挚神智还算清醒,却也并未阻止宁温的动作,只是在触到他的手时,身子微微一颤,凤眸惊愕盯着宁温俊美无暇的面容,怔了一会,猛的抓住宁温的手,“我没死,你也没死。”
顾翛眉梢一挑,冷冽的目光落在两只相握的手上,不慎有些杀气泄露。刘挚也算是久经沙场,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了顾翛的不善。
她只用两息便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而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凤眼微微弯起,轻笑道,“让我猜猜……这位,便是闹的天下风风雨雨的安国亲王长子顾翛吧”
刘挚的反应之快,让顾翛微微诧异,身上的杀气也敛去了不少,缓步走到宁温身侧,伸手捏住刘挚的脉搏。
微弱的脉息从指尖传来,她现在的情形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是遇上他们,恐怕注定是要死在荒山野岭,葬身野兽腹中。
带刘挚回到营中,给她上了药后,晚膳也已经端了上来,顾翛和宁温在帐中一起用了晚膳。
“不要担心,她死不了。”顾翛淡淡道。
“莫要多想。”宁温一眼便看穿了顾翛的想法,顾翛相信他,但遇见一个往日对他有情之人,难免会有几分醋意。
顾翛翻身上塌,懒洋洋的道,“不多想。都走了整天,我今日不想散步,不如我们改下棋吧。”
“好。”宁温令人将碗碟收了,拿出两罐棋子来。
这几是顾翛闲来无事自己做的,面上便是绘制着棋盘,这次也正好带着好打发时间用。顾翛懒懒的靠在榻上,挑了一罐黑棋,两根指头刚刚架起一粒子,还未落在棋盘上,便听帐外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宁温。”
许久没有人连名带姓的一起唤他的名字了,宁温看了顾翛一眼,起身出了帐子。
顾翛收回手,把棋子丢进罐中,便听帐外温润的声音道,“你身有重伤,还是好好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许久不见故人,甚念,因此便急着想叙叙旧,你不会取笑我吧。”刘挚道。
刘挚此时已经上了药,重新梳洗过,因着没有带妇人衣物,便寻了顾翛一件新做的黑色衣袍给她。她当真很适合这样沉稳的颜色,整个人显得威严沉静。
“自是不会。”宁温看着面前这个被岁月侵染过的女子,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那时候刘挚还是刘氏的长公主,那样高贵的身份,对待宁温却从来不曾摆出公主架子。而现在,她落魄了,要靠他救命,也绝不显得卑微。
这,是他认识的刘挚,一直不曾变过。
两人并肩往湖边走去,月光如水照在湖面上,粼粼波光与倒影的点点繁星交相呼应,璀璨耀眼。
宁温看了刘挚一眼,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依旧举止端庄沉稳,丝毫看不出任何不便的迹象。
静静站了许久,刘挚才出声道,“我从不曾想到,你最终竟然委身一个男子,且是小你如此之多的男子。”
她转过头,看着宁温依旧完美的侧脸,“又或者,你依旧放不下白素,得不到,便拿他儿子充数?”
“我不曾忘记她。”宁温亦转过头来看她,“就如同也不曾忘记过你和风华。因为,在我最艰难的那段时日,白素真诚待过我,你和风华也是,我这一生,能值得记住的人不多,又怎么会忘?”
“你不曾回答我的问题。”刘挚探究的道。
“他是我的家人、至交、孩子……情人。”宁温不自然的说出最后两个字。是的,顾翛对于宁温来说,便是所有。
刘挚愕然的看着宁温,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但是怔愣过后,便了然的点点头,转而轻笑道,“我知道他要得到你的认同,必然是费了极大的功夫,也放弃许多。可若是一个妇人想要得到你,实在很容易。但凡对你出自内心的好,你即便弄不清楚是不是恋慕,只怕亦会娶了她。”
娶一个妇人容易,也并不需要很多理由,可若是让宁温接受一个男人,必然是要真的喜欢到无法放手才行。
刘挚唇角带着一抹笑,如果在尚京时,她就执意想得到宁温,怕也不会失手,只可惜,她当初满心都是刘氏皇族的荣耀,与刘氏江山,所以错过了这个她今生唯一心仪的男人。
“你可有孩子?”宁温忽然问道。
“无。”刘挚不仅没有孩子,更甚至,她到现在都还是处子之身。
宁温琉璃似的眸光微微一动,“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啊早就料到了。”刘挚赞赏的看了宁温一眼,不愧是曾经以质子身份篡夺宁国基业、又搅乱天下的枭雄,只可惜,太过看重感情,没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她叹了一声,继续道,“当初七王兵败时,我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困居在蜀中之后,便从未妄想过能够扳倒顾风华,但是如今,我刘挚一样能够名垂青史,不是么?我计划了十余年,谋的便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结局已经注定,我何必要生出孩子,来这世上受苦?”
“你一直都像个大丈夫般。”在时下看来,刘挚的追求才是正确的方向,追求权力,追求名声,只不过不是妇人该生出的想法罢了。
“见到你,我心中甚是欢喜。我这一生,便像是一个圈,开始是你,结尾也是你。我的目的达到了,上天又给我这样的安排,十分圆满。”刘挚唇边噙着笑,可是额头上却是渗出了汗水,嘴唇毫无血色,“一切皆有因果,我因一念,放过了白素,如今便有她儿子给我收尸,呵,我这辈子,当真是没什么可挑的了。”。.。
后续之桃花引(7)
其实,以刘挚现在的状况,加上顾翛的医术,并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宁温知道,刘挚和他不一样,她是个决然的妇人,既然愿望已经完成,生不再有意义,她便不会留着自己的性命。
“世间多少男儿都不如你。”宁温缓缓道。
刘挚轻笑一声,额头上的汗水已然汇聚成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下来,宛若滴泪。
“呵,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不如我,顾连州亦不如我。”刘挚毫不客气的道,在她看来,宁温满腹计谋,惊才绝艳,原本可以谋一番大事业,可他自己放弃了,而顾连州,更是没有雄心,“知道我当初为何看上你吗?”
宁温摇头,他知道刘挚是个处事圆滑之人,极少说这样直接的话,如今,她决定离世,遂打算痛痛快快的说几句肺腑之言,所以他便只做聆听者。
“因为你满腹阴谋,手段果决,且做事狠绝,丝毫不拖泥带水。那样的你,便如黑夜一般,危险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可自从你遇上白素之后,便动摇了,开始渴望幸福。这也不算错处,可是在感情里,你迷茫犹若稚童,全然不似谋权时的精明狠辣,所以我果断放手了。”刘挚眯着眼睛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神思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时,淡然一笑道,“至今也不曾后悔,因为果然如我所料,你越来越不成器,这样的你,对于我来说没有丝毫吸引力。”
“呵,你还是头一次说话有如剑锋,且句句切中要害。”宁温的笑容依旧温润,刘挚将他看的很清楚,比他自己都还清楚,的确,他不曾感受过亲情爱情,也从未有如教过他怎样面对这些,又怎样以心平气和的心态去追求这些,“不过,在你看来堕落也罢,我终究觉得自己不枉此生了。”
刘挚了然的点点头,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她不能要求人人都有雄心抱负,只是即便现在对宁温不再有爱慕,能够见到他,却依旧很高兴,因为这毕竟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恋。
“我想请你帮我最后一件事。”刘挚呼出一口气,比起方才的言出咄咄,声音显得虚弱了许多。
“请讲。”宁温道。
刘挚凤眸微微一弯,“为我敛尸吧。”
宁温看着她带笑的苍白面容,心中微微有些动容,刘挚从前便帮助过他不止一次,却从未要求他回报些什么,如今第一次开口,却是要求他为她敛尸。
“好,可有何要求?”宁温道。
刘挚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片刻才缓缓道,“一把火烧了罢,也不用安葬,风吹到哪儿算哪儿。”
说罢,转身回她住的帐子,走到不远处,顿下脚步,轻声道了一句,“有劳。”
宁温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里第一次真正对这个妇人起了敬佩之心,这世上又能有几个人能如此平淡的对为自己敛尸之人道一句谢?
那一袭黑袍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宽松,在身后留下长长的拖尾,墨发整齐的披在身后,下面松松散散的窝了一个堕马髻,在腰臀之间轻轻晃动,一步步,优雅端庄,与平素无异。
即便是亡国的公主,刘挚也从来不曾丢掉她得雍容气度和刘氏皇族的骨气。
宁温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返回帐中。
顾翛正半倚在榻上,就着灯火看书,见宁温进来,便将书随手丢在一旁的几上,仔细看了宁温半晌,微微皱眉,“心情不好?为何?”
他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分辨宁温的情绪变化。
“只是想到一些过去,无事。”宁温在塌边坐下,淡淡笑道,“现在想起来倒是并无心伤,只是颇有感慨罢了,刘挚……她倒底是个豁达的妇人,拿得起,舍得下,什么都舍得下。”
刘挚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宁温对于这样的心境并不是很理解,只是心中莫名的钦佩,“我曾以为她醉心权柄,可她竟能舍得下权利,舍得下自己的性命。”
шшш▲тт kan▲¢ o
顾翛抓住他的手笑道,“你这个人,权谋倒是一把好手,每每想到这等事情,却糊涂了。她对阵我叔伯这样的一代雄主,这场本是毫无悬念的仗却因有她刘挚而旷日持久,只因这个,她便可以青史留名,对于她来说,仗虽败了,她却是胜利。一生中能有如此成就,世间又能有几人?”
“我明白。”这些,宁温都明白,只是他今晚重新认识了一次刘挚,心中颇感震动罢了。
月西沉,刘挚的帐中依然燃着灯火,她得帐帘子敞开,正对着顾翛和宁温的帐子,端正的跪坐在几前,就着灯火仔细的擦拭跟随她二十年的青铜剑。
这是她父皇的佩剑,当初雍国破时,她从皇宫里只拿出了这一样东西。说实话,对于自己父亲,刘挚既是敬佩,又是同情。
雍帝手中的剑锋利无所不破,可是他终究不是治国的明君,雍国在他手中强盛,亦在他手中颓败,最终那个驰骋沙场的悍勇男人,被幽于禁宫,死的窝囊。
但是,雍帝驾崩时刘挚不曾掉泪,武后薨时,她亦不曾掉泪,雍国亡了,竟也不似她自己曾想象的那样悲哀。只是现在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圆满了,眼中竟然不可遏制的浮上一层水雾,可最终也只是渐渐消散,并未流出。
青铜剑的剑身被擦拭的明亮,在灯火的照耀下透着森冷的寒光,刘挚将剑搁放在几上,凤眸凝视着对面已经熄了灯火的帐子,眸子露出一抹任何人都看不懂的颜色。
这一夜平静的,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次日清晨,顾翛和宁温刚刚起塌,便有护卫来报,刘挚死了。
顾翛心中有些惊讶,按照他昨日把脉的情形,刘挚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但余光瞥见宁温神情淡淡,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便也没有再多问,与他一并进了刘挚的帐子。
刘挚一袭黑衣,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几前,整齐的梳着高髻,那把青铜剑从胸口穿过,正中心脏,可以看出她得剑术很好,并未惨不忍睹的鲜血四溅,血顺着剑尖缓缓流淌,在她跪坐的席上展开大如盆的红花,一张标致却并不算绝色的脸苍白如纸,微微上翘的凤眼,似笑非笑,似她平时的表情,给人一种既亲切又威严的矛盾感觉。
权利的舞台上,她如此平淡的出场,又如此平淡的退场,把曾经掀起过风浪留给观众品评,她死,却只曾平淡的说了一句:有劳。。.。
相思缠身一百年 【上】(妫芷,烛武)
妫氏第七十四代巫首降生之初,降雪两月,白雪掩世,不能出行,直至六月初方雪融冰消,尚京数千流民失踪。婆氏巫首批命:新生。
————《巫纪》
滇南丛林刚刚经历过一场雨,光蓦然间从树缝之间穿插而入,便如破涕为笑般的从枝叶间投射,成了一道道的光束。
雨雾弥漫,犹如斩不开挥不去的屏障,一丈之外根本看不见人。
一个断崖的半山腰上筑着一间竹屋,这竹屋建的甚是诡异,在一个峭壁之上,上无垂梯,下无山路,竹屋前面有一个石台,能容得五六个人,石台上面架着一个草棚,草棚前面挂着一只铜铃。
一袭巫袍白发,跪坐在棚中,仰头看着那只纹满古怪花纹的铜铃,一阵微风来,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如雪的发被风撩起,映衬着苍白清丽的容颜,有着一种病态却极致的美丽。
看了许久,她垂眼,俯视丛林,能够看见茂密的林子中弥漫的白雾,而她恍如站在云端,终于挣脱了这障。但剥除这个表象,她明白,自己被这相思缠拉扯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没有他,没有真实的他......
她用巫袍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起来,蜷缩在山崖的一角,半个身子都已经在石台之外,她用最后的一丝理智抓破自己的手心,冷彻骨的声音半哽在喉咙里,“我恨你。”
曾经看似不起眼的依恋,化作等量的恨时,才明白原来那依恋究竟有多深刻。
丛林许多个日日夜夜都是这般窒闷的天气,便如十多年以前,那个夜晚,片刻的清醒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梦境。
***
“头领,看不见人!”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丛林中窸窸窣窣的的声音,伴着脚踩在水洼里的啪啪声,连同火把的光亮非开的推近。
“一定要抓到她,她中了蝶对,不可能跑很远。”领头那人在火把的照明下,能看见为首这个壮硕的汉子上身似是只披了一块黑布,头发拢在头上,黑色的布将头部包裹起来,只露头顶,下身用厚厚的草绑起,大约是为了防毒虫。
这一群约莫有二十余人,在一棵四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旁停住,这是一块极小的空地,只有四五丈的长宽,还是因着这株参天古树的根茎盘亘,其他植物无法生长,因此在丛林里便是连着一小块空地都很罕见。
那头领嗅了嗅周围湿热的空气,咧开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指挥两人拿火把朝古树去,冷声道,“我们一群汉子,难道还抓不住一个小丫头不成!”
没走出两步,面前一个黑影倏地一闪,黑色的巫袍在夜幕中便如缓缓滴落的墨迹,轻飘飘的落在他们面前,随着他脚落地,火把呼啦一声全部灭掉,周围瞬时陷入黑暗之中,距离大巫最近的那几人怪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
“氏族竟然不守信用!丛林里为何会有成年的大巫!”那头领冷声道。
蛮族之中有黑巫,黑巫是不受巫道约束的,他们不享有长寿,却也拥有巫命,有些还十分强大,所以出巫各大氏族与林中的蛮族之间有个誓约,黑巫永不踏出丛林,而各大氏族会送未成年的巫到丛林里历练,若是这些巫不幸碰上黑巫,大多都会被他们入药。
所以,能活着走出丛林的,不是运气极好,就是实力极强者。
“现在走,我不会为难你们。”巫袍下年轻男人的声音传出。
众人不曾看见他的容貌,却清晰的瞧清楚了那一双犹若浩瀚星空的双眸,在这黑暗中,明明是熠熠生辉,却令人觉得无边无际。
“我们走!”首领下令之后,一群上缓缓后退,生怕眼前这个大巫忽然出手。
大巫不得杀人,然而,在这片丛林的却不受约束。
这群蛮族人见来人似乎真的没有灭口的意思,便飞快的没入丛林。
大巫转身,在攀枝错结的树干后面是一片陡峭的崖壁,掩在古树后面竟有个小小的山洞,那洞中鲜血汩汩的向外流着。
“出来吧。”他道。
静默了一会儿,山洞里爬出一个小孩子,她娇小的出乎他的意料,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时,只到比他膝盖处高上一点点,还带着婴儿肥的白白小脸上沾染不少血迹,她垂眸,不敢看他。
他有些诧异,氏族居然送这么小的巫进丛林历练!让她送死吗?
“这是你的血,还是别人的?”他伸出手,轻轻抹了抹沾染在面上的血。
孩子抬眼看他,那一刹,他有些震惊,这个孩子的眼眸太过清冽,就宛如昆仑山巅的白雪,一眼望去,便是圣洁。
“有我的,也有别人的。”她纵使年纪小,也明白他的意思,在逃亡的时候,她杀了一个蛮族人。顿了一下,她仰头问道,“你快要出林子吗?”
他点点头,等待她继续说话,心中竟莫名的有些期待,至于期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期盼着这个伶俐的小丫头能给他枯燥的历练生活带来一点乐趣。
她微微皱眉道,“你若是能出去,请把我出去,我不想尸体留在丛林里。”
这个孩子有这超乎常人的成熟,以她的年龄来说,中了蝶对之毒,还能从一群蛮族壮汉手中奔逃,可谓奇迹。
“你几岁,叫什么?”他不由问道。
“芷,妫芷,再过十几天便满五岁。”妫芷答道。
他怔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褐色的小瓶子,从中取出一粒药丸喂进她口中,声音比方才冷淡不少,“原来是妫氏。”
妫芷敏感的察觉到对方的冷淡,便没有再开口。
巫从来都是独行,尤其是在历练期间,是严禁私下同行的,更何况妫氏和婆氏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能送进这林子里的,都是家族备用巫首的人选,不管是有没有未来,他们都不应该有过多的交集。
于是他喂完药后,便不再管她,径自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妫芷忽然问道。
一袭巫袍顿住身形,一束束月光透过枝叶照射进丛林,恰有一束从他宽阔的肩上擦过,接着这月光,在他回头的一刹那,妫芷看见了他的面容。
并不如尚京贵族那些俊俏的少年郎,但平凡的五官凑在一起,却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虽然面庞已经有棱有角,却依旧能看出,他年纪不不是很大,整张面上,尤以那浩瀚夜空般的眸子最为吸引人,幽黑的眼眸没有一丝月光的影子,然依旧有光辉,仿佛那里真容纳了一片星空。
“婆沧。”他道。
婆沧以为这样小的孩子,在危险的丛里遇见不会伤害她的人,说什么也会死死跟着,可是妫芷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反正闲来无事,婆沧兴趣盎然的隐在暗处看着妫芷的一举一动。
妫芷所处的地方枝叶茂密,月光照射在她面前六七尺远的地方,但以婆沧的夜视能力,能清楚的看见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表情。
她静静的站了片刻,又吃力的爬回洞中,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明示着她并不是准备休息。
过了一会儿,只见她拖出了一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包袱,因着受伤,只能吃力的用一只手拖动。
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那包袱拖到有月光的地方。
她手脚麻利的的解开包袱,取出一本厚厚的书,趴在地上,仔细的查着什么,看了半晌,仍旧是一脸迷糊,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明白了。
然后飞快的脱下身上小小的巫袍。
隐在暗中的婆沧身子一僵,心想“非礼勿视”,但转念一想,不过是四五岁的小娃娃,能有什么好看,便也没有太忌讳。
那时妫芷决计没有想到,自己在小小年纪,便被人看光了身子的。
——————————————
TOT,可怜的医女,小小年纪这么早熟又这么辛苦,还被人看光光。
相思缠身一百年【中】
婆沧盯着那个在月光下散发着皎洁光芒的孩子,正费力的扯破中衣,然后包裹在自己右肩的伤口上,心中某一块地方被微微牵动。
但他明白这是巫的障,遂悄悄离去了,他以为,他与这个孩子的缘分始末已经很明了,他们不会再遇见。
丛林很大,但在能御风而行的大巫脚下却也不过是巴掌一片,事实上,婆沧认为不会再见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孩子双目清冽,定然是一个难得的鼎炉,黑巫是不会放过的,这个孩子以负伤之身,也定然逃不过黑巫的全力追捕。
但事实证明,他估计错误,在四年以后的一天,他居然又遇见了她。
妫芷依旧是被人追捕,不同的是,这次身受重伤的人不是她,而是追捕她的黑巫,那黑巫约莫十岁出头,比妫芷大不了多少,婆沧躺在树杈上惬意的观赏这一场搏斗,也观赏着这个从幼童几乎长成少女的孩子,她身材比明显要比同龄人要修长,九岁的年龄,却与那个追捕他的少年差不多高矮,但长期艰苦的历练生活却使得她很瘦。
实在很瘦,她身上还是穿着五岁时的巫袍,却不显紧绷,胳膊和手都裸露在外,犹如长长细细的竹子,很白,所以上面布满的累累伤痕显得触目惊心。
“你若是同我成亲,我保证族里的巫不会动你。”那少年忽然道。
婆沧怔住,妫芷也怔了怔,显然这少年是头一回同她说这桩事。
“我的巫命只有五十年,你在这里陪我五十年,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大巫。”少年扯下遮住脸庞的帽子,路出深邃俊俏的脸庞。
婆沧垂下眼眸,看着树下的女孩,想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妫芷清冽的眼眸比起四年前,更加纯净,也更加冷,她目光在少年面上一扫,冷声道,“巫永不得与巫婚配,违者灰飞烟灭。”
这就是巫命,显然黑巫并不受这些约束,所以少年只以为不得婚配的规矩是大巫祖先定下的。
“那就怪不得我了。”少年毫无预兆的如闪电袭来,一息之间便逼近妫芷面前,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直刺妫芷左心口往上半寸的之处。
显然,这少年想要活捉妫芷,或者做鼎炉,或者入药。
妫芷急急向后一仰,纤细的双手撑地,呈仰着的弓形。
明明是十拿九稳的一剑却落空了,少年有片刻的不可置信,便是这片刻,给妫芷一个空隙,她猛地抬脚踢上少年的裆部。
“啊!你!”随着一声惨叫,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在妫芷看来,这个少年黑巫是很不称职的,面对敌人,无论多大的疼痛,都不能丢下自己的武器,否则便是一个死字。
妫芷捡起他的长剑,打量一眼,竟是把极品青铜剑。
巫界也与普通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妫芷猜测眼前这个少年约莫就是某个黑巫氏族族长的儿子,巫术不怎么样却拿着极品的武器出来抢劫。
婆沧面上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看着妫芷把少年身上翻了个遍,然后剥下他的巫袍,将人丢进了树丛中。
“你不杀他,他早晚会回来杀你。”婆沧忽然道。
出乎意料的,妫芷并没有被吓到,她一边穿上刚刚得来的巫袍,一边答道,“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即便活着,也不一定能再遇见我。”
婆沧微微一顿,拧起眉头,“你知道我在这里?”
妫芷穿好衣物,走到树下,仰头盯着躺在树上的婆沧,黑色的巫袍和墨发流泻下来,一双宛若夜空的双眸紧紧盯着她,这一刻,妫芷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俊美的无可比拟。
在她打量他的同时,婆沧也在看着妫芷,她修长的身子披上巫袍后,只剩下一张清丽的脸庞,清冽的眸子,动人心魄。
“你还没有回答我。”婆沧道。
妫芷回过神来,淡淡道,“我巫术学的不好,但追踪术和隐藏术却不错,嗯,还有就是,你四年间总喜欢停在这棵树上,想找到你很容易。”
“你追踪我。”婆沧皱起眉头,幽深的目光中流动着黑色,不知道是杀气还是怒气,令人胆颤。但他看着妫芷疲惫的倒在树下,神情忽然定住,看着她许久许久,终究还是落下树来,给她喂了一粒药,不为别的,只为她居然能追踪他四年而不被发现,这便值得钦佩。
这是妫芷在丛林里这几年,睡的最安心的一回,梦中在她头上罩了一棵大树,喜欢停在这棵树上的那个男人会保护她,尽管他们是萍水相逢,但妫芷的直觉认为,他不会不管自己。
“醒了?”
妫芷的意识才刚刚醒,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便听见一个婆沧的声音,他甚至比妫芷更早发现自己醒了。
“喏,这个给你。”婆沧从树上丢下一个树叶包着的东西,准确的落在了妫芷的怀中。
“是肉?”妫芷惊喜的拆开树叶,里面果然是一块烤好的肉,不知是什么动物,肥瘦相宜,妫芷一口便咬了上去,吃的满嘴都是油。
她虽然被丢进林子里时只有四岁,已然尝过肉食的滋味,但她从来都是独身一人,追踪婆沧时也总是在两里以外,生怕被发现,而且她巫术低微,不敢靠近蛮族聚居的地方,所以即便打到动物,也不知如何生火烤熟它们。
“这是方才那小子的大腿,怎么样,滋味如何?”婆沧看着她吃的欢快,不冷不热的插上一句。
妫芷怔了怔,猛然抛下手中的肉,跑到一边吐的天翻地覆,婆沧唇角微微勾起。
妫芷恶狠狠的转过头来时,却看见他正摆弄着身下的一张鹿皮,缓缓道,“这鹿皮,你拿去做鞋子吧。”
原来是鹿肉,妫芷动了动嘴唇,走到那块肉前,弯身捡起,刚要放入口中之时,面前黑影一闪,肉落已然入了婆沧的手中,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妫芷才发现,婆沧很高,约莫有八尺有余。
“你很久没有吃过肉,不宜多吃。”婆沧将那肉远远丢开,别开头,“我还有几日便可以出林子了,这几日会再给你烤肉的,你不要用那种杀死人的眼神看着我。”
静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婆沧回过头去,看见几步远处那双清冽的眸子中水汽盈盈,“你就要走了?”
婆沧初次遇见妫芷那年不过十四岁,但他的身高骗过了许多人,蛮族人都以为他是成年的巫,所以他也少了许多小麻烦。
“我不吃肉,你再留几个月可好?”妫芷清亮的泪水从瘦削的脸庞滑落,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这是妫芷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哭泣,那时候,她觉得唯一的依靠倒塌了,从此以后天地之间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婆沧怔怔的看着她,心里明白,妫芷说没有他活不下去,只是因为她懂的太少,若是不在他庇护的范围之内,根本抵抗不了黑巫的追捕,但他还是因为这句话,心湖中泛起了涟漪。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说,“好。”
相思缠身一百年【下】
婆沧答应她的那一瞬间,从来也没有想过,这几个月,居然会变成几年。
四年,妫芷从一个干巴巴的女童,被他养成了一名清灵美丽的少女。
婆沧本就住在树上,妫芷平素也是躺在树上或者山洞中,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偷偷寻了个笔直的崖壁,在上面建了一个竹屋。
这件事情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了许久。
直到房子建好之后,当他领着妫芷来的竹屋里,看着她笑靥如花,他顿时明白,原来自己做了这么无聊的事情,竟只是为了令她一展笑颜。
在妫芷欢喜的在屋里转来转去时,婆沧从袖中掏出一只刻有古怪花纹的铜铃,挂在外面草棚上,这个从崖壁上延伸出来的平台,在竹屋之前,所以从下面往上看,是看不见半山崖上竟还有个屋子的。
“这是什么?”妫芷盯着那铜铃的上的花纹,“隐咒?”
“嗯。”婆沧用手指拨弄一下,随着清脆的叮叮声,他道,“有了这隐咒,就连黑巫也发现不了此处。”
“是吗,那我在这里呆到十八岁不就好了?”妫芷亦伸手拨弄一下。
婆沧敛了神色,冷声道“你巫术如今也不差了,若是不能杀一两个黑巫,就莫要再出这个林子。”
妫芷怔怔的看着婆沧浩瀚犹若夜空的眼眸,他面上的严厉是她四年来不曾见过的,遂在怔了半晌之后,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阿芷。”婆沧在这几年之中,已经不再你来我去,常常喜欢唤她阿芷。
“我出生时,烈日消失了三日。”婆沧继续道。
历代统领巫途的巫首有九成是出自妫氏、婆氏和姬氏,并不是这三个氏族所有人都有成为巫的资格,巫降生时都会伴有异象,这种异象或大或小,同巫命的强弱有关系。
像婆沧这种连烈日都退避三日的巫命,自巫存在以来也只有两个,一是妫氏供奉的祖先伏羲,第二个婆氏供奉的祖先烛九阴。他们一个是巫皇,一个是十二祖巫之一,在巫的历史中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
妫芷目瞪口呆的盯着他,怪不得,他在这个丛林里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甚至黑巫都不敢靠近他方圆七里之内。妫芷原本用追踪术跟着他,只不过是为了有强敌时,能奔逃到他身边,没想到却是无意的受了他的庇护。
“你降生时,两月暴雪。”婆沧垂眸看着她,黑眸中黑暗涌动,神色不明,“巫命太强,便只能一辈子受它的牵制,逃避不掉,若是不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断承受不住这等巫命。”
“我明白了。”妫芷话音方落,抬头看着婆沧再想说些什么时,眼前忽然一黑,栽倒在他怀中。
婆沧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一只手臂足以将她圈得严严实实。
距离的近了,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萦绕在鼻端,婆沧面无表情的面上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丝爱怜。
保持这个姿势许久,那一缕牵动心弦的幽香总是似有若无的撩拨着他,纵使婆沧巫命再强,巫术再高,依旧阻挡不住在心底疯狂生长的陌生情愫。
“阿芷。”婆沧喃喃唤道,手指在妫芷水润的唇瓣上轻轻摩挲,手指上的触感,让他战栗,连呼出的气息也越发炽热,越发颤抖。
婆沧将妫芷的头放在他胸口,本只是个最正常不过的拥抱,他却觉得体内的邪火更加旺盛。
顿了几息的时间,婆沧倏地将妫芷打横抱起,因着动作过猛,宽大的袍袖甩起,把挂在草棚上的铜铃拂的叮铃铃的响。
巫袍宛若黑蝶一般,飘进竹屋内。
婆沧将怀中的人儿放到了竹榻上,他站起来,静静俯视着她的睡颜,宛如雪莲一般,带着冷冽之气,令视者心里略微找回了一丝清明。
“阿芷,日后我们相见就是陌路,我知晓你定然是想醒着与我告别,你一直是个坚韧的孩子。”婆沧微微一笑,大手抚过她的脸庞,“但我怕自己再次驻足,皇巫已死,我若是再次因你踟蹰,怕是我们都要遭天谴吧。”
这一刻的婆沧,是清明的,他还是那个智者,还是至高无上的巫,谁也不能动摇他心灵的神。
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从来不曾想过,今日隐忍着的亲吻,会成为他以后每夜每夜都会做的梦。
梦中,他把那个少女放在了竹榻上,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哪怕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妫芷醒来的时候,便不见了婆沧的身影,她是个灵透的孩子,明白他已经不得不得离开了。
大巫的历练,在十八岁结束,或者以一个成年黑巫的首级作为结束。
在两年之后,妫芷以黑巫首领的首级为试炼的句点,提前两年出了林子。
她还记得,当时妫氏族人看见她拎着黑巫首领的头颅,那种震惊的表情,他们以为四岁的她早就死了,没想到还有能见到她的一天,更没有想到,她居然有本领杀了黑巫的巫首。
然而,她为之不懈努力想要见的人,却早已经不在了,她寻了两年,仿佛这世上从没有人记得还有一个叫婆沧的婆氏子弟。
直到别离四年以后,她才知道,那个高台之上的巫殿里,神情永远沉寂的人,叫烛武。
羲皇生辰,皇巫祭天,巫台之下挤满了黎民百姓。
他居高临下,在人群中一眼瞥见身着白衣黑边曲裾的她,沉寂了四年眼眸,闪过一丝光亮,他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妫芷却觉得他笑了,一如四年前。
恍如四年一个轮回般,终于再见。
**
铜铃在山风轻拂下发出清脆依旧的响声。
一袭宽大的巫袍在平台上散开,白发从瘦削的背上垂落、蜿蜒,她仰着头,那双清冽的眼眸静静盯着铜铃,忽然梦境又起,恍惚之中,她看见了他们这一生唯一的一吻。
他宛若星空的眸子中破天荒的掬起一抹水光。
那双眼眸里的夜空,渐渐汇聚起雾气,笼罩着不为人知的幽深,和情/欲,汇聚成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妫芷的面上。
于是,她压抑到恍如不曾存在过的感情,陡然全部被勾了出来,再回首的时候,她庆幸自己回应了他的吻。
美姬情侣相性二十问(1)
咳咳,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作者袖子,兼职此次采访主持人,下面有请《美姬》中的各位上场。
1.袖子:首先,让我们先了解一下两大主角,顾连州同学,和白苏同学,请问两位做一下简短的自我介绍。
小顾:顾连州,字德均。
小白:穿越之前,叫白苏,穿越之后叫白素,人称素女,后来跟了我家夫君,又改叫云姬,(⊙o⊙)…夫君,你知道我是穿越过来的吧?
小顾:知道。
小白点头:知道便好。
袖子:囧,你们不要私下聊天啊!还有,顾同学,你的自我介绍能长点吗?
小顾淡漠的喝了口茶:(强势)你不是要简短吗,继续吧。
2.袖子默哀三秒,继续提问:有人说小白在看上小顾之前,与宁温相恋,其实小白还是很喜欢宁温的,是不是这样?
小白懒懒:没这回事儿,那是以前素女留下的孽债,不过……(摸下巴),宁温确实俊的天怒人怨……
小顾:(脸色阴沉)是谁说的?
袖子一个激灵:没,没谁……(狗腿的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是谁造的谣!太过分了!你们#¥%……*(语无伦次中)
3袖子再次哀悼,决定不采访小顾了,太可怕鸟,还是温润如玉的宁公子可爱,(笑眯眯):宁同学,据说你一直一直喜欢小白,现在还喜欢吗?
小宁温润一笑:为何他们都是先自我介绍,却一开口便问我如此犀利的问题?你是对我有意见吗?
小白(插嘴):确实很多人对你有意见的。
小宁垂眸:(伤情)我知道。
袖子额头冒汗(心中默念,小白你不多嘴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咱们不说这个,小宁同学,请自我介绍一下。
小宁:在下宁温,字扶风,因着一生起起落落太多,建议大家去翻看《宁国志》,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顾翛:你们这题目不是情侣相性问题吗?关我们家扶风什么事?
4.⊙﹏⊙b汗,袖子战战兢兢的继续:连州公子,据说很多人对你“在和小白欢好之前是不是处男”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文里没有明确指出,你在这里能回答一下吗?
小顾:(淡淡)请你去查一查“相性”这个词是何意,在回来做主持人,不要丢人现眼。
小白:(探头)这个问题问的好,我也很感兴趣哎!
小顾(冷飕飕的看了袖子一眼,才转向小白):你是我唯一的女人。
小白:(感动的热泪盈眶)
某袖却觉得脊背发寒,想来想去觉得以顾大公子的为人,肯定会私下打击报复,顿时欲哭无泪。
5.硬着头皮,袖子打算问最后一个问题,今日先草草收工回去躲躲:你觉得彼此相性好吗?
小顾:极好。
小白:好,(面对小顾殷切的眼神,补充道)特别好,尤其好。
小顾:(动容状)夫人……
小白:(含情脉脉)夫君……
⊙﹏⊙某袖子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脚下抹油:你们慢慢聊,我先去厕所。
小顾(好整以暇):哼,以为跑得快就逃得过?
小白:(点头)夫君,你不用出手,我先虐虐她,有一段时间我被他虐的可惨了,这个禽兽,不亲手报复一下,我心里总不能舒坦。
美姬情侣相性二十问(2)
1,袖子:今日要采访的嘉宾是华丽无双的顾风华同学,以及……额,先请二顾同学自我介绍一下。(由于顾风华排行老二,以下简称二顾。)
二顾:(半倚在榻上,羽毛扇开开合合)本公子对你这个“二顾”表示不满,拒绝回答。
袖子:(谄媚)咳咳,代号,代号而已!您这般华丽无双之人,用啥代号都合衬。
二顾:(慵懒的)本公子顾风华,没记住的拉出去砍了。
2,袖子:据谣言,你曾经是喜欢过宁温的吧?
二顾:(一挑眉)听白苏那斯说的吧,眼睛贼毒了,(羽毛轻抚下颚)本公子已经隐藏的极好了呀?
袖子:噗——(喷水中),你喜欢宁温?你喜欢宁温?我作为作者,肿么不知道!
二顾:(散漫,散漫)不是你说的吗?我没说。
袖子:可你刚刚明明就——
二顾:认真了?认真你就输了。
袖子:可你究竟喜不喜欢宁温?
二顾:(真挚状)爱的痛彻心扉!
袖子:此话可信度多少?
二顾:(笑)你猜。
某袖吐血……
3,袖子:(擦干血)有人说你喜欢过白苏,是真是假,请你正面回答。
二顾:喜欢。
袖子:(急忙翻大纲)你说谎,设定明明就没有。
二顾:你要我正面回答,又不曾让我必须说真话。
袖子:那就是不曾喜欢过咯?
二顾:是你说的,我没说。
继续吐血中……
4,袖子:(垂死状)我们这个题目是情侣相性问答,你总得有个情侣吧?
二顾:本公子后/宫里头多得是,你随便看着办。
袖子:那珍女呢,你当初费了那么多劲儿弄回去的。
二顾:本公子那些女人,个个都是费了力气弄回去的。
袖子:那就是对珍女没什么不同咯?窃窃说一句,其实哪个女人都没宁温配你。
二顾:(懒懒瞟一眼)你果然对宁温有特殊情结么?这么想把他配给男人,他肿么你了?哦,对了,看着你那后续,被砸了一堆砖头,真不知道怎么还好意思跟我提起这个事儿。
袖子:(捂心)你一箭穿心了!正戳到我痛处。
5,袖子:(奄奄一息)在我临走之前,偷偷告诉我,你爱谁?
二顾:我爱大家。
袖子捶地痛哭,说真的,今天什么都没采访到吧!明星果然是明星,老油条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不给,在下的记者生涯要毁了。
美姬情侣相性二十问(3)
今儿是《美姬》评论区副版主卡米同学的生日,加更个小段子,娱乐一下,首先祝卡米生日快乐~~以及其对美姬和袖子不懈的支持,今儿的主持,就由卡米担当。
由于卡米是医女党,今日主访医女,其他人都是过客……
1、卡米:(立刻开问)请问妫止你多大了?三围多少?手机号方便透露下吗?
妫芷:我在滇南丛林是八岁,根据文中时间自己算。三围……你不知道巫是不计性别的吗?从不用手机。
卡米:……好简洁。
2、卡米:(兴致勃勃继续问)剧中你最喜欢谁?故事里你和浊武扮演了一对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一对情侣,生活中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妫芷:(冷冷瞥)谁说是扮演……
卡米:(散漫,挥手)那不是重点啦,重点是,你其实是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妫芷:我虽然和白苏比较熟,但不要把我与她混作一谈,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画外音:医女sama的中心思想,其实是说白苏表里不如一,她没那么喜欢顾连州??
卡米:(⊙﹏⊙b汗)貌似毒舌要发作了。
3、卡米:(小心翼翼的跳过上一话题,万一顾大人不爽那就麻烦了)肿么才能练就像你一样那么毒舌。我超喜欢你的毒舌的,哈看见白苏被你气个半死的时候就很过瘾。
小白:(插嘴)多学神农尝百草,毒药吃多了自然就毒了。
妫芷:(无视小白)毒不毒舌,关键是要看在你的人生中遇上了什么人,譬如洁癖的人,看见某些有碍观瞻的事物。
小白:(石化)有碍观瞻……的……事物……
4、卡米:(TAT真不愧是我爱的医女sama,但是小白气场太哀怨,转向宁温)问一下宁温,你真的是玻璃吗?
小宁:(冷冷地)不是,都是无良作者诋毁,你没发现她就喜欢虐我,就喜欢虐我,一直虐!
阿翛:(冲出来)你说什么,原来你和我,一直都是委曲求全!?
小宁:。。。。。。。
阿翛:难道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之间的感情都是假的吗!你都是演戏么~
小宁:。。。。。。。
阿翛:你说……你主动献身是为什么?
小宁:好吧,其实卡米是来挑拨离间的,我不过逗她玩一下而已,咱们回家。
阿翛:(沧桑……你是逗他玩还是逗我玩)有个这样的伴侣,人生,还真是……多姿……多彩……尼玛我总是琼瑶男二有木有!
卡米:啊~,强烈要求白苏也给宁温来幅裸画。
阿翛:(回头瞪)
卡米:(咽下到嘴边的话,白苏儿子们的也要……)
5、卡米:(拽住还在哀怨的白苏)哎呀白姐姐~,乃和顾连州一起的生活肿么样啊。小顾现在是还蛮好的很帅,不过他也会老的,等他老了你打算再找个不?
小白:(眼睛一亮)你的提议很好耶!
卡米:(星星眼)没考虑过np吗?
小白:(抚掌)乃太有才了!哈哈哈(暗暗的,其实口水宁温很久了。瞥,看见连州走过来)
连州:(平静)你想过np?我名真言顺的np都放弃,你居然这么想?
小白:(立刻转变方向,义正言辞)夫君!卡米居然敢这么说,我心里其实正打算怎么整治整治她,你的妇人,你不了解吗?
卡米:(满脸无辜)是啊,你的妇人你不了解吗?
连州:小白,你回家面壁思过。
(卡米正幸灾乐祸,顾连州淡淡一瞥):回家走路小心点。
卡米:(⊙﹏⊙)
袖子:卡米,生日快乐哟~~~
后续之终章
遵照刘挚的遗愿,一把火葬了她遗体,并未安葬,任山风吹散。
再次启程,越过最后一道山,顾翛和宁温终于坐上了马车,一路直奔太平城。江南也正是春暖,春末夏初,最是温和的季节,即便是行路也很惬意,就像是郊游一般。
到达太平城时,正好初夏,顾翛收到了暗卫的消息,白苏生了,是个女孩儿,据说眉眼肖父,生得艳丽极了,顾翛便说,想必长大了定然是个祸水。
宁温看得出,顾翛虽然嘴上如此说,眼睛里还是含着笑意的,便道,“待到了太平城,选些礼物遣人送过去。”
“他们什么都有,实在想不到要送什么。”顾翛懒散的靠在榻上与宁温对弈,打了个呵欠道,“不用劳心费神,我家那两只狐狸,但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便能顺藤摸瓜的寻来。”
宁温笑道,“他们是狐狸,那你是什么?”
“我是狐狸精啊!”顾翛理所当然的道。
宁温微微一怔,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很遥远的回忆,当初他抓了白苏时,她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讲了一个《倩女幽魂》的故事,“你可知道倩女幽魂?这个故事里说,所有的狐狸精都是母的。”
“倩女幽魂?我听母亲讲过,不是讲的一缕幽魂吗?哪里来的狐狸精?”顾翛挑眉问道。顿了顿,菱唇一弯,凑近他道,“你也是听我母亲讲的?啧啧,她那个人,十句话里头,得有八句是瞎话,还有两句是玩笑话。当然,这玩笑话也有可能是真,但几率很小。”
“真的?”宁温觉着自己对白素虽然不是特别了解,但也从来没发现她是这种人啊!
两人闲聊着,马车已然驶入太平城内。
шшш ☢tt kan ☢¢o
郝姬的坟墓就在巫殿附近的山脚下,宁温不用看路,便能够在车厢里为车夫指引。这个地,他来过的次数不多,一共四次,一次是母亲下葬之时,一次是时隔十余年返回宁国时,一次是埋葬籍巫,还有最后一次,便是白虎门射杀顾连州那次。每一次,都是毕生难忘。
满山枫树苍翠欲滴,林荫曲径,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找不到郝姬之墓。
宁温与顾翛下了马车,带着十余名护卫,从林间穿行。
穿过这片林子,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草地上开满了黄白相间的小野花,风拂过,掀起一片波浪。郝姬的墓十分不起眼,只是一个土包前面竖了一块石碑。在郝姬的墓碑旁,另有一个未刻碑铭的空白墓碑。
宁温伸手抚着那块空白的墓碑,久久不语。顾翛发觉他眼下一片潮红,不由得握住了他得手。
“这是籍巫的墓碑,我把他与母亲葬在一处了。”宁温深吸了口气,却未能逼回眼泪。
人遭受灾难之时并非是最脆弱的时候,而是事后有一个至亲的人在身旁温柔安慰,就像是此时,所有受过的伤害和委屈,一下子迸发出来,挡也挡不住。
籍巫,是保护宁温时间最长的巫,他起初不知道为何会有一个巫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后来,在多次试探中,籍巫终究露出了一丝端倪,原来那个如枯井一般的老人,竟是他母亲的裙下臣之一。
“我的母亲,一生有数不清的男人,但均非是她所愿,便是籍巫,恐怕也不过是她用身体为我拉拢过来的一个护卫。”宁温泪流满面。
一啼万古枯,顾翛终于瞧见了,可他的心都揪在了一处。
“籍巫是真正把她放进了心里。”所以宁温才把他葬在了母亲坟墓的隔壁。
顾翛在史书上也曾看见过记载郝姬的内容,她是一个绝美的女子,美到任何人见了都会失了魂魄,连风都忍不住撩起她的面纱。
郝姬曾经七次易主,最后一次是雍国孝廉公将她送给宁王,宁王喜郝姬美色,便充入后宫,日夜与其耳鬓厮磨,两月后御医查出郝姬有了身孕,恰恰好也是怀孕两月。起初宁王大为高兴,郝姬怀的,是他的大子啊!
但郝姬独宠专房,后宫妃嫔早就怀恨在心,此事一经传出,便不断的有人在宁王耳边吹风,说郝姬这个孩子有异,
哪里这么巧,头一天宠幸她便怀孕了?
宁王好色,但耳根子也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自然便疑神疑鬼起来,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但他依旧放不下郝姬,虽疏远刚刚出生的孩子,但对郝姬还是嘘寒问暖,十分殷勤,甚至为了讨好她,亲自赐名“温”。
可是郝姬产后不到半年便过世了,此后宁温便被抛弃冷宫,由一个老宫女养育。
“你失去感知,是在冷宫的时候?”顾翛很难想象,得到什么样的地步,才宁愿把感觉都去掉。
“嗯。”想起那段不堪的日子,宁温的心如今还发颤,
“我六岁那年,跑到冷宫门口去玩,被一群游园皇子公主瞧见了,从那后,他们便把我当宠物逗弄,高兴时会给些随身带的小食,当时年幼,还道他们只是陪我玩。因此有时候也耍些小孩子气,他们不高兴了,便拳脚相加,最严重的一次,身上被打残多处,险些流血身亡,就是那时,籍巫出现在我身边……”
医好了伤,却也将他的感知抹去了。
顾翛听着宁温平淡的讲述这些,目眦欲裂,险些暴走。宁温淡淡笑着反握住他的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宁国的皇子公主,我一个都没有放过,宁氏的江山,也让我葬送个干净。”可是说着,他得笑容渐渐敛去,喃喃道,“只有阿秋……我对不起她。”
宁秋是甘愿为他而死,可是他毕竟从不曾出言阻止过。
“是这世道欠你的,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谁。”顾翛紧紧握着宁温的手,轻声安慰他。
待到稍稍平静了些,两人简单的祭祀过后,护卫们便开始挖坟墓。
很快,棺木便露了出来。棺上依然端端正正的摆着那只雕花楠木盒子,就如,许多年前那个晚上,他伤心欲绝的放上去一般。
时间有刹那的错乱。
脑海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最终定格在一片绚烂若云霞的桃花林中,那一袭玄色广袖袍服的少年用手中折扇拨开繁花正盛的枝桠,露出一张俊美无匹的容颜,长眉入鬓,带着几分慵懒,笑望向他。
籍巫说,命里注定的桃花成为咸池。
籍巫曾说,他命中注定有一个咸池劫……
“辄浅,我想,我是喜欢你的。”温润如玉的声音轻轻飘散开来。
顾翛握着他得手微微一紧,愕然的望向他,却对上一个连天地都黯然的笑容。
——————————
吼吼,终于赶在11月11光棍节之前发上来了,作为光棍
节的礼物送给大家。顾翛和宁温这个故事教育我们,如果觉
得异性不靠谱,说不定你的咸池就在同性之中,所以,还光
棍着的孩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