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林殿虽只是宣乐宫的主殿, 但因宫中妃嫔本就不多,柳如蜜又独掌凤印,所以, 这宣乐宫, 其实只有她一人而居。
宣乐宫中花团锦簇, 唯牡丹最多, 一派雍容华贵, 看起来一枝独秀,但隐隐中透着寂寥孤独。偌大的宫苑中,只有一颗柳树独自与各色牡丹花争艳, 柳条轻垂拂湖面,几只翠鸟栖在枝头, 婉转而鸣, 倒成了最闲雅的景致。
虽花香怡人, 但莫醉心中却抑郁难抑,一想到爱美的姚雪莫被毁容逼疯, 心头便一层层地渗出寒意来。
宫中险恶她自然早就有所耳闻,只是因着自己自打入宫后诸事皆顺,从来没有料到一时之间,竟连番目睹宫中暴行。
先是席鸾姑姑,然后又是姚雪莫。
蓦地想起兰容王曾说若有危难, 必有人为她解忧, 难道, 自己在宫中顺风顺水, 真的是因为他派人在暗中协助自己不成?
一丝笑意浮上唇角, 若真是如此,那再好不过。
这次, 她必定要让柳贵妃将席鸾姑姑派到慎刑司来。
余光到处,一个娉婷女子朝自己盈盈而来,正是刚刚进去替自己禀报的洗云姑娘,只见她遥遥看见自己便微微一笑,但几步之后目光一转,向自己身后望去,脚步一顿,惊喜的神色带着几分羞涩。
莫醉循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一个虽长相俊朗但却紧绷着脸的青衣男子走了过来,漠然地瞧了她一眼,旋即转了目光,但眸光中分明带着几分憎恶。
见他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莫醉心中诧异,这个男子自己见过,那日在凉雁亭,他也在当场,他还递了一件大氅给自己避寒,只是,即便做了好事,他也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瞧也没瞧过自己一眼。
可是,方才,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分明就是厌恶神色。难道,是因为她把他的大氅随手给了林放,没有特地去还他?不对,那时,他的确没有看自己一眼,根本不认识自己,那他为何如此讨厌自己?
双眼闪着熠熠神采,洗云含笑迎了上去,柔声道:“于大哥,你来了。”
清冷的面容上难得地现出一丝笑容,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于子硕转眸看了看殿门之后,问道:“长宁宫说她又把阿若接过来了?”
秀美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歉意,洗云见他眼中寒意顿起,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劝道:“于大哥,阿若身上的毒虽未全解,但毕竟已无性命之忧,再过不了几次,她身上的余毒就会被完全清除的。”
一丝暖意由手流到心头,于子硕神色一动,微微侧眼。
触到他略带羞涩的眼神,莫醉瞧见方才还拉着一张冷脸的他竟然会有如此害羞的神色,不由大大方方地勾唇一笑,识趣地转了目光,瞧向远处,心中却暗自诧异,宫中男女私通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可他们竟然丝毫不忌讳。
洗云似乎这才留意到莫醉还在,忙松了手,但却毫无一丝小女儿的害羞神态,落落大方地来到她面前,微一福身:“莫大人,娘娘此时身子微恙,不便见客,劳烦大人先行回去,得了空儿再来一趟。”
虽然她并无意偷听他们说的话,但这俩人聊起天来太旁若无人,她只有全盘皆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此时那个叫阿若的明明就在蜜林殿,这个洗云竟然说柳贵妃不便见客,这谎话扯得也太过明显了。
莫醉不动声色地莞尔一笑,道:“既然如此,本官就先行回去了,劳烦姑娘。”说着,举步缓缓而归。
还未到宫门口,她却蓦地回头,果然见洗云已经带着她的那个于大哥向殿中走去,她不假思索地抬脚跟了过去。
“大人,你不能进去!”
使出了藏了许久的蛮横脾气,莫醉愣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蜜林殿,双脚刚刚站稳,眼睛滴溜溜一转,瞧见了一脸惊愕的柳如蜜,一抬手,格开了挡在自己的面前的一个宫女,盈盈一拜,恭敬拜道:“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莫大人这是?”柳如蜜横扫了一眼洗云,冷着语气道,“闯宫,还是刺杀?”
“娘娘说笑了,”莫醉镇定自若地抬起头,微微笑道,“只是方才洗云姑娘说娘娘身子微恙,奴婢心系娘娘安危,一时慌神,竟闯了进来,还望娘娘莫要怪罪。”口中说着慌神,但神色不仅不慌不乱,甚至还有些肆无忌惮。
她是要看看,兰容王究竟在她身边安插了一个怎样的贵人,可以让她逢凶化吉。
柳如蜜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一个怒意待发,一个无辜含笑,目光四对视中,整个殿中如突降了腊月寒雪,几乎冻僵了所有人。
于子硕握着阿若的手,正要拉着她离开,却不想半路杀出个愣头愣脑的女子来,一开口便是不怕死的胡搅蛮缠,扫向她的目光虽依旧清冷,但已然多了几分探究。
那笑意如夜空皎月,即便阴云急急而来,竟挡不住光华四射。
几分调皮几分试探又有几分无所忌惮,竟然真的与印象中的那弯弯的眉眼有些相似。
但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便蓦然暗自摇头,不会,绝不会。
她是那样清纯无瑕的女子,即使这般笑过,也是在故意戏弄他之后带着歉意所为,哪里会是眼前的女子这般,虽面容无辜,实则埋着深深城府。
阿若对身边无关事不入耳,突然觉得于子硕脚步一顿,便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于子硕猛然回神,握着阿若的手又紧了紧,侧头对洗云微微一笑,再也不看莫醉一眼,抬脚向殿门离去。
莫醉本没有留意到他,此时他一动,她不由转了目光,目所及处,瞧见了他拉着的小姑娘,蓦地一愣,仔细一瞧,再看了看于子硕,恍然大悟。
怪不得看起来如此眼熟,原来也是故人啊!
她本就在殿门口,此时见他目不斜视地朝着门口走来,莲步轻移,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于子硕剑眉一蹙,一双冷目直直瞪向他,寒光似剑一般。
莫醉却嘴角含笑,依旧天地不动地抬眼瞧着他,毫无畏惧之意。
于子硕身为御林军统领,身经百战,更见惯了宫中女子的虚假笑意,但此时却被她盯得有些无所适从,目光一转,便要从她身边擦过。
莫醉却又是身子一移,再次挡在了他面前。
于子硕不由怒意顿生,但不知是不是顾忌着自己的身份,终究没有发作,而是再一步退让,抬脚向她另一侧走去。
哪知这个女人竟毫不识趣,又是先他一步挡在了面前。
于子硕尚未发怒,柳如蜜却早已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檀木桌子,喝道:“莫大人,你是来本宫宫中玩躲猫猫吗?”
“微臣不敢。”莫醉微微一屈身,却毫无退让的意思,“只是,微臣是个小心眼儿的人,心中一直念着与这位大人的一笔旧账,没想到竟然再次相见,一时之间,情难自已,只想着要将他留下,好好算一算这旧账。”
于子硕身子一颤,再望向莫醉的目光,已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迷茫。
柳如蜜心中亦是一凛,当年皇上被幽禁,只有于子硕相伴左右,难道,这莫醉认出来了他,她果真是那个女子不成?
“他是御前侍卫于子硕于大人,怎么会欠莫大人的旧账?”思及此,早已将她的闯宫之罪抛至九霄云外,柳如蜜小心翼翼地问道,“莫大人确定认识他?”
“娘娘有所不知。微臣未入宫之时,曾托了于大人的福,在水中浸了半日,最后,虽在于大人的威逼利诱之下,无奈淡忘了此事,但那日之后,微臣落下了病根,总是咳嗽不停,”说着,莫醉捂了捂心口,应景地干咳了几声,艰难道,“于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视手无寸铁的百姓之命为草芥,让微臣实在大开眼界难以忘怀。”
于子硕虽还未想起她所说的是哪件事,余光中,见她调皮得无法无天的含笑眸光,身子微微一颤,眼中已又是平添了一层茫然。
被他牵着手的阿若虽看不见,但感受到他的身子微颤,心中一动,探询着看向她的方向,空洞的双眼竟莫名闪着奇异的光彩。
“原来如此。”柳如蜜并未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微变,听她的意思并非提起儿时旧事,心中稍安,道,“听莫大人所言,似乎那件事是于大人之过,自古不打不相识,本宫在此就做个见证,两位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直到阿若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于子硕才蓦然回神,呆了一瞬,已然想起那次陪皇上出宫时撞破了一艘小舟的事,担心与她纠缠下去会暴露了那次行踪,瞪了她一眼,却已然全无寒意,微微转身,面向柳如蜜:“尽凭娘娘吩咐。”
柳如蜜微笑颔首,举目望向莫醉。
莫说她那时还是一介布衣,即便是现在,于子硕身为御前侍卫,想杀了自己亦是易如反掌,更何况,今日此行,也不单单是来捣乱试探的,莫醉见好就收,亦是微微一笑:“娘娘所言极是。微臣也不是心胸狭小之人,这样吧,只要于大人为微臣做一件事,微臣就既往不咎。”
于子硕抬眼扫过她,眸底情绪复杂,却不说话,倒似默然同意一般。
她却早已不再看他,更不待他表态,便望着柳如蜜依旧顾自微笑说道:“微臣本就是睚眦必报之人,既然于大人也觉得有愧于微臣,微臣就不客气了。只是,微臣现在如沐春风,不用于大人来锦上添花。这样吧,等微臣想起来了,便舔着脸去找于大人讨账去。不过,还请娘娘做个见证。目无王法之人,微臣实在不敢放着胆子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