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一眼正在旁边专心修剪花枝的小池子, 莫醉抱歉地对周念低声道:“我没想到他真的跟着我就过来了。”
“无妨。”周念不由看了一眼那个虽沉默寡言却一眼便觉得让人遥不可及又无法亲近的小内侍,微微一笑,道, “在宫中, 锦绣园是最自由的, 他既然愿意来学花艺, 我们自然乐得热闹。”说完, 抿嘴看了看在他一旁手舞足蹈喋喋不休的田公公,道,“自从我和洛大哥出山后, 爷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莫醉亦是一笑,看了看周围, 抓了一把沃土放到盆栽里, 故作随意地问道:“咦, 怎么不见洛大哥?”
“哦,大哥在房中设计新的宫锦花花样, ”目光流露出一丝钦佩之情,周念道,“爷爷说,这方面,他可是青出于蓝呢。”
来锦绣园学花艺已经半个月, 几乎每次都见不到洛天, 虽然自己替他们拿回药方, 至少已经让周念对自己更多了几分亲近, 可是每次提到洛天, 她都似有意无意间去回避,但今日她却愿意多说几句, 眸中闪过一丝亮光,莫醉忙抓紧时机,故作懵懂,追问道:“设计花样是什么?是像绣花一样画出所绣图案的样子吗?”
“简单说来,就是让同一种花儿形态各异色彩缤纷。”周念微微笑道,“爷爷说,洛大哥在这个方面极有天赋,即便是当年我们的师祖爷爷,也未必能赢得过他。”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一盆宫锦花,道,“你看,这盆花原本是最常见的红色,但只要选好品种,再加上对阳光、泥土和施肥等等外在条件的把握,就可以把它变成现在的紫色。当然,像这些枝叶,若觉得太茂盛或者太稀少了,也可以将它们变成希望中的样子。”
莫醉浑身一震,记忆中的忘川花又倏然出现在脑海中,清晰而妖冶。
枝叶太茂盛了,也可以将它们变少,当年的仁哥哥,不就是这样将山间野花变成了只有花无叶的忘川花的吗?
可是,她已经查过入宫典籍,洛天的确是仁德十二年进宫的,而至此之后,每年都有十岁左右的男子入宫,但没有一个叫莫仁的。
也许忘川花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但万一呢……
“这么神奇?”心念电闪,她睁大了眼睛,一把握住周念的胳膊,兴奋道,“好有趣,我也想学!姐姐,能不能让洛大哥收了我这个徒弟?”
“这……”周念露出为难神色,道,“你也知道,大哥他并不喜与他人交往,更何况,他口不能言,怕是有诸多不便。”
“没关系没关系!”莫醉晃了晃她的胳膊,哀求道,“姐姐替我说句好话嘛,我一定会乖乖的,不会捣乱的!”
她对自己恩重如山,周念也不愿坏了她的兴致,只好点头笑道:“这样吧,我替你问一下洛大哥的意见,但是,你别担心,我肯定会替你说好话的。”
莫醉喜上眉梢,正要扭头和小池子分享这个好消息,一扭头,却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只有田公公寂寥地坐在花坛边,幽怨地瞧着她,似乎在埋怨她不该带了这个一个每次来都来得沉默走得突然的人来吊自己收徒的胃口。
莫醉无奈地对他一摊手,表示自己对他的行踪也无可奈何。
西玫突然匆匆忙忙跑来,也来不及行礼问安,拉了她就向外跑。
心知她平日里无事时是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但一旦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急得如同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莫醉只好任她拽着,歪着脑袋对周念叫道:“姐姐,我先回去了,那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问一下洛大哥!”
周念抿嘴轻笑,点点头,示意她放心,看她们走远,眉眼间才现出一丝忧心,正要举步进入房中,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道身影。
那一张触目惊心的脸本应是冷漠疏离的,但此时,却有一缕若隐若无的激昂与无措藏在那不容人直视的眸光中。
她轻轻一叹,这种目光,她第一次见到时,已经是许多年之前了。
难道,这个犹如天降一般的莫大人,就要将这许多年的平静打破吗?
循着他的目光,她的目光亦飘向了远方,晚霞如火般映着半边天,她的眸中,却似一条清凉的溪水,荡漾着不安与无奈。
慎刑司门外,席鸾心急如焚,见了莫醉,慌忙迎了上去,一向淡定的娴雅面容上掩不住地焦虑。
“大人,奴婢有翘厘的消息了。”她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她今日终于给奴婢带了消息出来。”
见她慌乱的神色,莫醉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将她拉到了一旁,示意西玫在旁边守着,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目前还没有。”席鸾紧紧蹙眉,欲哭出声来,“可是,奴婢担心这孩子早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她让守门的一个侍卫给奴婢带了口信,说知道自己一定会拖累奴婢,让奴婢寻个借口与她撇清关系。唉,这个傻孩子,若不是大人告诉我她有心要找两位北仑将军报仇,奴婢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姑姑莫要担心,”莫醉沉吟片刻,安慰她道,“翘厘已经去了含章殿十几日了,两位将军还不是一般平平安安的?再说,你也说了,皇上是知道翘厘姑娘的兄长死在战场上的,既然他放心将翘厘派在含章殿,自然是相信翘厘姑娘一定会以大局为重。”
话虽如此,但她亲自见到过翘厘为了报仇而孤身犯险的决绝,若她真的为了报仇不顾一切,怕是两位将军也是防不胜防。
“奴婢不敢欺瞒大人,其实,奴婢婉转打探了一下,那个带口信的侍卫说,含章殿似乎一直都不太平静,这十几日,断断续续地一直有些不对,”席鸾忧心不减,道,“自从伏晟殿失火之后,御林军对含章殿的守卫甚严,殿中只要传出一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立刻赶过去,只是那两位将军每次都安然无事,谈笑间便把闻声匆匆赶过去的御林军给打发了。可是,奴婢总是觉得有些不对,极有可能是翘厘已经动手了,只是每次都无疾而终罢了。”
莫醉微一挑眉,这件事,好似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席鸾姑姑说翘厘很早便在龙吟宫侍奉皇上,她与皇上的交情不浅,否则皇上也不会有破格提拔她为尚宫之心,那他应该也知道翘厘对将她含辛茹苦养大成人的兄长感情至深,对在战场上夺了她兄长性命的北胡人更是恨之入骨。如果不给她机会发泄了心头仇恨,她会担负一辈子的仇怨而不得心安。
难不成,皇上是在放任翘厘和两位将军斗智斗勇以解她心头之恨,筹码便是他们二人的项上人头?
以贺兰和独孤两位将军的心智,应付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弱女子,理应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凡事都有万一,皇上将一个仇人安放在他们身边,是不是太过大胆了?
这个传闻中在权臣与王侯之间竭力周旋的少年皇帝,似乎有些意思。
“姑姑且放心,我向你担保,翘厘姑娘和两位将军都不会有任何意外。”她对席鸾低声道,“皇上只是借此机会让翘厘姑娘消了心头之恨。”
席鸾一愣,但她本是聪明人,片刻之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忧心虽有所减轻,但依然有些担心:“大人所言有理,只是,翘厘这孩子性格一向倔强,她认定了两位将军是害死她兄长的罪魁祸首,这杀兄之仇,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消解的。”
莫醉微微一怔,是啊,仇恨,是不会那么容易便忘记的。
一个虽年近中年的尖利声音扬着嗓子道:“这大热天的,本官还以为是哪两个没脑子的奴婢暴晒在这烈阳下交头接耳地嚼舌根呢,原来是昔日的掌仪大人。”
西玫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拉了她的袖子提醒,莫醉缓缓回身,见一个中年女子带着一个年轻宫女盈盈而至,待看清了跟在邱零身后的那个身着掌仪官服的年轻女子,唇角不由浮上一抹嘲弄的笑意。
邱零主动忽略了比她高了一级的尚正,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席鸾,嘴角微扬,道:“没想到席掌仪在尚仪局时仗着自己的小表妹作威作福,出了尚仪局又碰上一个一步登天的小丫头做挡箭牌,这运气,可堪称宫中之罪啊。方纶,你看看人家,遇到个人人敬畏的贵人就是不一样,哪里会像你,跟着本官,就只有挨骂受累的份儿。”
“大人说笑了。大人对方纶而言,就是命中注定的贵人。”跟在她身后的方纶低眉顺眼地道,“有些人从掌仪变成一个二等宫女,而方纶却从一个三等宫女摇身变成了七品掌仪,这遇到的人究竟是贵人还是闲人,是再也清楚不过的。”
“哟,原来掌仪是七品吗?”邱零佯作吃惊,目光却盯着席鸾,厉声道,“可怎么有宫女不仅见了掌仪不问安不施礼,连见了本官都如同一根木头一般在原地杵着不问不动呢,难不成,有些人被棍棒打傻了,忘了宫规不成?!”
莫醉心中轻轻一叹,看来,这邱零司仪,是铁定了心要与自己作对了,甚至还将自己的死对头方纶从浣衣局捞出来助势,难不成,她还当真信了宫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认为自己会与她争夺尚宫之位不成?
可她公然来挑衅,怎么就保证自己不会接招而只会选择做了缩头乌龟呢?
伸手挡住了正要屈身行礼的席鸾,莫醉扫了一眼得意形于色的方纶,转眼对邱零微微一笑,又蓦地一收笑意,佯作惊讶,道:“哟,原来掌仪只是个七品吗?席鸾姑姑,那本官的品秩呢?”
“回大人,是五品。”席鸾抬眸看她,目光中流露的忧虑却是在提醒她莫要与邱零正面为敌。
“那司仪呢?”莫醉恍若未见,继续道,“本官听说,司仪见了尚仪,是要行跪拜大礼的,不知见了尚正该是如何?唉呀,如此燥热的天气,若是只站在这里,等行完了跪拜大礼,本官怕是就要中暑了呢。”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人若嫌热,就坐在树下好了。”西玫嫣然笑道,“只要是司仪,见了尚正就是要行跪拜大礼,哪里还能挑拣尚正大人是站着还是坐着是在炎阳下还是在树荫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