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傀儡

那日深夜, 圣上与国师亲临地牢,圣上面色凝重的端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而国师则走到牢笼前。彼时的慕连侯, 正被关在此牢中。

国师站在他面前, “何不抬头看一看你的父皇?”

慕连侯始终垂着头, 他细长的手指在膝上敲击着, “所以呢?看又如何, 不看又如何?”

国师裂嘴诡秘一笑,“假的。”

他闻言不解,缓缓抬起头, 却见椅上的君王仪态依旧,只是轮廓时而清晰, 时而模糊, 国师抬手先是挽袖, 后又蹙眉,那君王竟也做的一模一样, 像是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慕连侯大惊,不顾脚腕上锁着一只铅球,冲上前双手穿过铁杆死死攥住国师衣领。

“你这个下贱的小人,你对我父皇做了什么?”

国师毫不畏惧,抬指一敲, 那君王的形态便如散沙般, 崩了一地。

国师又在慕连侯眼前抬袖一挥, 君王又神乎其技的出现在太师椅上。

慕连侯这是才冷静下来, 他望着国师高帽下的脸, 只觉得一阵晕眩,讷讷松开了手, “你会妖术……”

“世人喜欢称这叫妖术吗?随便吧,其实你应当感谢我,若非我造出你爹的幻象,宫中早已乱套了,你也扛不过这一局面,实话和你说了,其实君往早已死在天山,我这么做实则是在帮你们。”

国师以目色一寸寸的度量他,“你这下倒是不吃惊了?”

“有什么好诧异,”慕连侯往身后的石墙上重重一靠,滑坐在地,疲倦得仰着头,“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将有一日被逼到如厮地步,要杀要剐随便你。”

国师摆了摆头,“我还不想杀世子,今次来是想告诉世子,多谢你杀了皇后与董妃,若非你如此鲁莽的举动,我如今也想不到这样的对策。”

“什么意思?”

“你杀皇后与贵妃,眼下这些乱臣贼子,必定乱无章法。趁着两派群龙无首之时,我会以圣上的名义昭告天下,你杀人一事已然彻查清楚,事实是,你拿到证据证明皇后与董妃谋反,一心为朝廷除去她二人。借此理由,恢复你世子之名,而我再宣布圣上退位于你。”

慕连侯与他对视,视线中似有电光火石,二人均在衡量试探。

“废我的是你,帮我的也是你?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为我是好耍的吗?”

“你可以不答应,无非是我继续用幻象,而你继续关在牢中,等着被处死。”国师淡淡一笑。

慕连侯双手死死攥住身下草席,面上却淡然,“你说这么多,无非只想说一句话,唯有听你的,我才能做吴国的君王。”

国师笑着点头。

“为什么不继续用父皇的幻影来操控朝臣?”

“我此前受伤,也不想太费神,我需要一个实体,你若肯乖乖听我的,一国之君就是你的,到了那时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为你铺路,你为我所用,互为利益。”

这一夕之间慕连侯想起了许多人,动摇不定的陆太傅,一夜消失的百里扶桑,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一个扶住“世子”,不是为他。

他又不住想起慕挪,想起她年幼时真诚的笑,哭泣的眼,想起再见时她的不肯坦白,和如今的冷冷清清。

无论是君臣还是眷恋之人全部一样,看透他的无能,所以不愿靠近。

他本平常人,天下人都轻他负他,只因他身在帝王家。身在帝王家就要如此不幸吗?

他抬起头,眸子的深处死寂一般黑。

“为了荣华富贵,怎样都可。”

“世子既然答应了,那么你我便是同路人了,往后你我天下皆有。”国师走向君王,抬手将君王的脸皮揉成一团,握在手心,虽是幻象,仍然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最后提醒你一句,乖乖的,我可以杀了你父皇,也可以杀了你。”

几日后宫中又传出消息,圣上查明慕连侯杀人一世,恢复了世子一位,并择日退位,将新帝之位交给他,往后继续由国师辅佐新帝,管制朝野。

宫中解禁,各处机构,包括皇城司在内,一一被恢复召回。

皇城外,待来闲谈的邻里走后,燕南风抬头看了一眼天,起身去取剑。

百里扶桑见状道:“你很清楚,他不是真的为帝,只是成了国师的新傀儡,你还不能回去。”

燕南风拎剑出门前,对于他的好意付之一笑,却往小路上去。

慕挪见他越走越远终于耐不住,快步跟上去,“就走吗?”

“你终于肯说话了?”他脚下一顿,笑道:“眼看要刮风,我去砍一些芭蕉叶来遮遮破窗。”

慕挪一愣停下步子,耳廓一阵阵热。

午后,燕南风取了些藤条大叶回来,正在修整木窗,百里扶桑亦在后窗忙着,慕挪一人坐在屋中。燕南风走到她身侧的窗边,一心忙于手头的事,迟迟没有抬头。

她盯着墙角,心情一时起一时落,抬目看他一眼,他却正背过身。

自从见过言大将军后,她的心从最初的愧疚和沉闷中恢复过来,她不愿意看见自己再动摇。她下定心思,即便燕南风出现在眼前,她也要冷静,甚至绝情。

但现在她知道她不可以。

她起身想离开,刚走出去一步,便听他道:“过来帮忙。”

她踌躇半晌,走到他身后,“要我做什么?”

燕南风侧头看她一眼,“陪我说话就好了。”

她立在他身后,看他宽厚的肩膀,又看他漂亮指骨的手在草叶之间穿梭。

“我见过言大将军了。”

他点头,淡淡道:“他年纪大了,喜欢说起无趣的旧事,不要放在心上。”

“我爹当年……”

他快速道:“他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对我有歉疚,我不需要你这样。”

“可是……”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可是什么?”

“我想补偿你。”

闻言他笑了,“愿闻其详,怎么补偿?”

“给你做婢三年。”

他噗一声笑出来,“这法子还真土啊,不过做我的奴婢,要跟我一辈子,要不然一日也别做,其实也不必你这样,你要是有诚心,就完成我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燕南风又留住了三日,他始终和从前一样,不轻易让人看穿自己的心思。有闲情的时候,他便到临近的几户走一走,也会到干涸的田埂上瞧一瞧。

有时候他们也三人同行,慕挪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合适,他们三个都适合这里,适合山外小楼中的月光。

旱灾越来越严重了,附近几户农家都前后脚的举家牵走了。这日目送临户走远,燕南风入屋从床下取出剑挂在腰间,对二人道:“我要走了。”

这回百里扶桑没有说话,却是慕挪猛然道:“又要走?”

“这次一是避世,二是来看你们,不能长留,既然国师已经召回皇城司,我也该回去看看了,眼下宫中无人知晓我身份,暂时没事。”

百里扶桑道:“多小心,有什么麻烦就让人来通报。”

燕南风双目一弯,笑着点了点头,便开门出去了。

慕挪脚下似生了风,拔步追上,“你还回来吗?我们还要在这里等你吗?”

他驻步,转身看见不远处百里扶桑立在窗边正看过来,想伸出去的手很快收回落在剑柄上,“这些时日你紧紧跟着百里扶桑,无论你们去天涯海角,我的影子侍卫都会在暗中保护你,多小心多保重。”

她点点头,跟着他一路走出栅栏。远路的上空,圆日将落未落,半空却有薄如蝉翼的半枚明月,是难得见到的日月同辉。

她心中有不明的感觉,像一阵阵暖风从心口一阵阵吹,又酸痛又瘙痒,她垂目,近乎是闭着眼说着,“你好好保护自己,我会……”

燕南风停步,回首悄声道:“我也会想你的。”

燕南风走后半月,附近的河流水沟就干了,百里扶桑与慕挪不得已入住一间客栈,客栈后院有一口深井,还有一汪清水。

掌柜的也叹道:“唯有靠这一口井生存了,再不下雨,一个月后我这客栈也要闭门了。”

京城之内的民情不得而知,想必也是半斤八两,但朝中始终没有发声,任凭天灾逐渐诱发人祸。

这日,二人正在休息,客栈里便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二人伸头张望,果然看见花不如和碧之站在一楼,身后还跟着陆千芊。

花不如和碧之见了他们,倒是冷静,唯独陆千芊见了百里扶桑,突然提裙冲上了小二楼,她将他拉入身后的屋中,看见慕挪也在,不愿意近,又将他拉到屋中的角落。

她突然跪下去,“百里公子,我求你带我进城吧,我要救我爹。”

百里扶桑:“出了什么事?”

“世子要杀他。”

慕挪一直侧耳听着,一时惊出声,“胡说,世子一向待太傅如父,怎么会杀他?”

陆千芊不理会她,继续对百里扶桑道:“前几日燕南风手下的丫鬟说,她们听到新消息,世子因为早前我爹的动摇,怀恨在心,想要除掉他。我并不想连累你,只想求你带我入宫,待入了宫,一切我后果我自己承担,不怨天尤人。”

“此事有几分真?世子不是这样的人。”

陆千芊欲哭无泪,叹道:“你们……又哪里真的了解他?”

百里扶桑淡淡道:“我如今也不能进城,所以抱歉。”

陆千芊一愣,眼泪啪嗒一声落下,“我自幼没有娘亲,唯有爹视我如珍物,生我养我,可如今他有难我却不能救他一回,真是不孝。”

慕挪不住又扭头看过去,见陆千芊已然斜坐在地上,她单手掩面,一条眼泪流进了袖口。

在陆公府的那些年,她从未听陆千芊谈起自己的爹,总觉得这对父女之间并没有牵绊,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过各的。可终究是她以君子度小人了,那个趾高气昂的官宦小姐并不是她所想的那种人。

她又想起自己的爹娘,认真想一想还是会有几分难忍的痛。

夜里,客栈外面刮起大风,风卷着干裂的砂砾,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慕挪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听见有人叩门。她点灯开门,却愣住了,因为陆千芊正一身白衣跪在她门前,她唇上的皮干裂翻卷着,泪痕在脸颊上隐隐绰绰的。

“晋安郡主,我求你,现在我只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