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询问

我回去时,女伴们早已聚在一起多时。早春尚且寒冷,别速真一行人窝在小营帐里,喝着奶茶闲聊着。身边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应是她们的儿女,也不理会大人,自顾自玩在一起,不一会儿又飞出了帐子耍闹去了。脱脱真因捧着奶茶朝帐外高喊了一句:“都当心着点儿,小心磕碰!”别速真则笑道:“有宿卫在旁,不用担心。”

见我进来,她们忙起身相迎。脱脱真因顺势抱怨道:“有了儿女就是不得安宁,一颗心都系在这些小祖宗身上!”

我刚刚整理好表情,听了这话,心中一触,转而想到自身,脸色也僵了两分,勉强笑道:“脱脱真因这是羡慕我吗?不做母亲果真一身爽利!”

纵然嫁人生子,脱脱真因性情依旧粗疏。别速真早在一旁跟她使眼色,急的暗暗跺脚,奈何那位毫无觉悟。听我开口,别速真只好陪笑道:“她这个懒人,镇日里都想躲清闲,谁家孩子摊上这样的母亲,啧啧!”

沉默寡言的普颜忽都闻言,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待目光落到我身上,不禁蹙眉:“公主眼睛怎么红了?”

她目光清澈如水,却如明镜一般照见我心底的隐秘。我心下一虚,不敢看她,嘴上含糊道:“骑马急了些,被风迷了眼,用手揉了揉便红了……”

“可要紧么?”普颜忽都不禁上前探看,语气透着几分担忧。别速真却似明白了什么,笑着拉开她:“公主哪有那么娇气?叫人去拿湿帕子擦一擦罢。”

我默默感激别速真为我解围,松了口气,却仍旧愧对普颜忽都,寻个位置坐下,端起一杯奶茶以作遮掩:“天气还是冷啊!且容我暖暖身。”

低头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奶液浸过嘴唇,一股尖锐的刺痛蔓延开来。我想起刚才的荒唐事,心中暗悔不已,好在能及时自制,不至酿成苦果,否则怕是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这么想着,又无端心酸:从过去到现在,我和安童,从未敢正大光明的爱过,所有的情愫都遮遮掩掩,纵然热烈也不为人知。而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再有了。

奶茶的热气漫过双眼,我眼眶湿热,勉力忍住眼泪,待情绪好转,才跟她们说笑开来。

不多时,却有怯薛歹前来传话,说忽必烈叫我过去。我一时讶然,却也未过多思虑,整整衣襟,提步而去。

*

皇室春水飞放,一般会在柳林停留半月到一月的时间不等。柳林处有行营幄殿,且有中枢大臣随行,因而并不耽搁政务。

忽必烈因有足疾,又兼上了年岁,骑马次数渐少,出行惯用象辇。所用驯象或来自云南,或来自占城、交趾等番邦小国。象辇共有四象驮负,象背上架起一座巨大木室,宛如移动的殿宇。

我过来时,象辇上的帷幕已被拉起,忽必烈正站在轿口,饶有兴致地朝外探望。不远处,怯薛歹刚刚将皇帝的海东青放飞,迅捷的大鹰随即追着天鹅呼啸而去。

他见我过来,热络地招招手:“上来罢。”

我应了一声,就让宿卫扶着踏上象辇,抬手拂过木室内垂下的帘幕,待站定后,又向他见礼。他笑着将我扶起,又向身后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我才意识到室内还有他人,不由得感叹象辇宽敞奢华,俨然小斡尔朵一般。几个孩童蹦跳着过来,亲热地叫着“额布格”。我稍稍一想,这几个应是皇孙罢。

“这是你们阿爸的妹妹察苏公主,要叫姑姑。”忽必烈俯下身,耐心地解释。两个小男孩爽利地叫了一声,最小的女孩则扯扯爷爷的胡子,迟疑着不肯开口。

年长的男孩也就十岁出头,皱眉掰开妹妹的手指,将皇帝的胡子解放出来,又故作老成地教导道:“忽答迭迷失!还不向姑姑见礼?”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脸庞嫩如百合,听了哥哥的话,依旧懵懂,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奶声奶气道:“我没见过这个姑姑……”

旁边小一点的男孩揪了揪妹妹的小辫子,嬉笑道:“都怪你生的晚啊!察苏姑姑当年还亲手抱过我呢!”

小女孩瞬间气鼓了脸,一把拽回辫子,怒道:“铁穆耳哥哥,你有什么好炫耀的!”

年长的男孩看不过眼,不禁斥责:“你们别闹,小心让姑姑看了笑话!”又扬头向我道,“姑姑,铁穆耳和忽答迭迷失不懂事,也是我这个哥哥教导不力……”

我忍俊不禁,摸着小男孩的头笑道:“答剌麻八剌,你今年也就十岁罢,都当起秀才先生了?”

答剌麻八剌闻言,微微皱眉,歪着头纠正道:“不,是十一岁了!”

我不禁失笑,心里又是感慨:答剌麻八剌年已十一,那么他的哥哥甘麻剌,应该有十三四岁了。真金不过三十出头,膝下已有三子二女。再加上其他皇孙,忽必烈也是子孙满堂了。

老皇帝看着孙子孙女气哄哄地斗嘴,乐不可支,眼睛眯成一线,每一道皱纹里都漾着笑意。我看他这般,心头一暖:有这帮活泼儿孙承欢膝下,就算再有愁苦萦怀,也会暂且搁置一边。

忽必烈兀自笑了一阵儿,又向外面扬声唤道:“马可!把皇孙们都带到太子妃那里去罢!”

这个名字让我一时愣怔,出神的时候,却见一个小伙子趋步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行礼,而后拉过三个孩童,正欲出去,我下意识唤了一声:“马可?”

小伙子闻言,立时转身,堪堪抬头,还是记忆中的棕色卷发蓝眼睛,只是身上的亚麻白袍已换成蒙古袍。他虚虚地唤了一声“公主”,而后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脸庞,“您就是察苏公主?”

待辨清我的面目,这个威尼斯年轻人突然愣住,眼里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摇着头喃喃道:“好像……可是怎么可能?”

他又仔细看我容貌,一时忘了自己的行为已经逾矩,忽必烈见我不以为意,便不也不说什么。只有答剌麻八剌似乎看明了情况,好奇问道:“马可?你也见过察苏姑姑?”

“没、没有……可是、可是……”小伙子仍是疑惑,我微微一笑,提醒了一句:“你还记得撒勒黑吗?”

“啊呀!您……”小伙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而后又慌忙跪下,“公主!马可先前不识公主,多有怠慢,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他在中国也只待了两年,说话却已习得一副汉人口气。我颇觉有趣,端详他片刻,便让他起身:“这不是你的过错。我还要感谢你们父子搭救之恩。”

马可连称“不敢”,我笑了笑:“你先下去罢。”

他应了一声,遂携皇孙们离开象辇。忽必烈默默思索我和马可的对话,不用问就明白了一切。

*

海东青追着天鹅越飞越远,少时,便淡出了视野。皇帝命侍从放下帘幕,转而向室内走去。宽敞的象辇内,有两张坐床,还有一条毡榻,上面铺着狼皮褥子。他往毡榻上闲闲一倚,又指指坐床,示意我坐下。周边服侍的奴婢们早已端上了饮品。

闲人不多时都被驱散,室内只剩我们父女二人。我端起热茶,轻轻拂了拂热气,小啜一口,而后问:“父汗召儿臣来却有何事?”

忽必烈枕着胳膊,眼睛定定望着前方悬挂的波斯壁毯,静静开口:“朕刚刚让田忠良卜了一卦,问渡江可否。”

我心头微微一震,不料他直入主题,倏然抬眸看他,目光带着询问。

他转而望向我,眸子熠熠生辉,全无浑浊之态:“田忠良答复,大事可成!”

“如此,想必父皇心意已决?”

“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脸色一僵,一时陷入两难,沉吟片刻,斟酌道:“儿臣去国日久,对宋国情形知之甚少,不敢妄谈。只是西北叛王未靖,两头并举……不知国力可乎?军力可乎?朝中人事不宁,不知国朝内外可否齐心备战?”

观其神态,心中大抵已拿定主意。至于对宋战况,之前朝堂上也多少漏出风声。战与不战,只差忽必烈一声令下。

“朝中人事不宁?”他冷笑道,锐利的目光似能刺穿人心,“你是说阿合马和安童那两个冤家?阿合马媵奴出身,除了尽忠,别无他路,筹备军需敢不尽心竭力?安童么,他对阿合马再有私怨,在这个当口,还分不出轻重?……啧!”

我只稍稍语及二人纷争,便被他看穿心思,登时心头一灰,脸色也黯淡下来。忽必烈偏宠阿合马已久,我手头若无十足的证据,断不能贸然发难。

这么想着,心中惴惴片刻,又暗自庆幸:好在没有把矛头直指阿合马。若招了皇帝厌恶,日后之事只会更加棘手。

“儿臣也指望二位宰相消弭歧见,齐心为国朝效力。”我虚虚地圆了一句,只待忽必烈的下文。

他哼笑一声,不再提及二人,宕开一笔,只道:“朝中的事不必担心。你既来了,不如跟朕说说西北的情况。朕知道,这会触及你心中隐痛。但为了朕,勉为其难罢。”

皇帝的目光威严地压下来,话语中虽有关切,却仍是命令的口吻。我咀嚼他话中深意,心中别有所感:我的遭遇或能博得一时同情,或能引出他心底愧意,但若一味卖惨,并不长久。他的愧意不过是出于对儿女的情分罢了,我又岂能以情相挟?公主是儿女,更是臣子。在皇帝看来,为国朝出力,责无旁贷,即便吃了苦头,你还敢抱怨委屈?

我抹掉心中温情,正色敛容,全然一副朝臣姿态:“儿臣所知,敢不尽言?”沉默的空当,脑中已理清思路:“八剌入侵伊利汗国,惨败于阿八哈之手,回到不花剌后众叛亲离。为防止海都控制河中,儿臣极力说服他与那木罕结盟。可惜,别帖木儿送我回来的路上,遭到忽秃伦军队突袭,联盟之事便不了了之。

“八剌死前,威望便已降到极点,王庭补给皆仰仗于海都。眼下,八剌已死,势力衰落,贵族多有叛逃,王庭内鲜有能主事的宗王,河中地区怕是尽被海都纳入囊中。北面金帐汗国的忙哥帖木儿与海都素为同盟,不知那木罕能否应对?畏兀儿部直面西北锋镝,是否堪为元廷屏障?儿臣所虑,尽在于此。”

“不过,当初八剌西侵,虏获财货人口无数,阿八哈必深以为恨。此番趁察合台汗国内乱,未必没有动作。伊利汗国与金帐汗国势同水火,那么利益之下,阿八哈同海都,也一样做不得朋友……”

听罢,他点点头,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西北的事,你看得明白,也看得准!”

我心下稍定,又问:“西北现下如何?”

他沉默片刻,抬眼觑着我,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你途经阿力麻里,却不认哥哥,那木罕没了你的消息,怎不担心?趁察合台新王立足未稳之际,一路攻到王庭,杀海都所立傀儡聂古伯,扶植不合帖木儿即位。因忧心海都袭击后方,随即撤回阿力麻里。八剌诸子与海都曾有一战,奈何不敌;阿八哈如你所言,趁乱袭击不花剌,烧杀掳掠一番便扬长而去。那木罕帐下宗王派系复杂,驾驭诸将难免力不从心。朕还是担心海都坐大,如此西北怕是永无宁日……”

他重重一叹,坦白地道出心中隐忧。我半是忧虑,半是怀着侥幸,小心探问:“如此,父汗若对宋决战,时机上可否暂缓?毕竟那木罕……”

“呵!”忽必烈的目光陡然转冷,“阿朮、刘整、阿里海牙,围攻襄樊多年,一朝破城,所图尽在江南,平宋之事正在今日!怎可贻误事机?窝阔台汗、蒙哥汗生前未竟之事,朕偏要做到!如此,方可堵住西北叛王之口。也要他们看看,我这个合罕,是否做得名正言顺!”

他霍然起身,声色俱厉,似要一吐胸中块垒。当初忽必烈于开平匆匆即位,实则违背蒙古法统。加之力行汉法,亲近汉人,西北诸王对其并未全心推戴,乃至塔剌斯大会,海都、八剌、忙哥帖木儿三王公开叛逆。中亚之地,早就脱离忽必烈的掌控。他欲求稳定全局,亟需不世事功来震慑诸王。眼下,除了南宋,可有更好的选择?何况那里还有更多的土地和财富。再者,中亚混乱不休,元廷与伊利汗国陆上商路时时受阻,若是尽得江南之地,便可从海上另辟蹊径。对于帝国而言,陆地总有尽头,海洋却还是一片未知的领域。

我心中苦涩:对宋的态度,忽必烈的态度已经明了。我还有何话可说?

“察苏,你却在想甚么?身为朕的女儿,攻宋你还有异议?”他对我的沉默微露不满,语气甚是怀疑,“你是蒙古公主,这颗心若偏向蛮子国,却是毫无道理。”

“父皇!”我怎知他会疑心到这里,慌忙表态,“儿臣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儿臣再糊涂,应该心向何处,总归明白。父皇既已胜券在握,儿臣所言之事不足为虑。只有一事,还需父皇听我一言!”

我肃然起身,朝他郑重一拜。忽必烈不明所以,面色已严肃起来:“你且说来。”

“昔日父皇革囊渡江,南平大理,曾以‘止杀令’招抚四方;及至南征鄂州,又行仁义之师。此番渡江平宋,儿臣惟愿父皇好生恶杀,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一来,江南诸地必纳土请降。”

他冷冷觑着我,沉吟良久,直到看得我背脊发凉,方有一丝笑意:“朕的公主,莫不是圣贤书读多了,才有这般柔慈心肠,竟跟姚公茂、许鲁斋一个口吻!”

我猜不透他的心意,忐忑不安,只得分辩道:“屠城血战,宋人料无生机,必奋死抵抗,于我军亦是不利;无血开城,财帛人口尽入我朝囊中,岂不快哉?”

老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负手冷笑。他临朝日久,积威甚重,不消开口,光是气势便迫得人难以喘息。我不敢抬头,只是悄悄拭去额头冷汗,良久,才听他开口:

“察苏,你很会揣摩朕的心意!宋人若识时务,朕也不会跟钱帛土地过不去!”

“父皇仁明。”我心里终于松懈下来,向他躬身一拜,深深垂首,掩去了将所有不可说的隐秘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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